重读红楼五：让宝二爷魂不守舍的纺车妹

话说宁国府长孙媳妇秦可卿去世，宁国府为亡灵做法事七七四十九日之后，便寄灵城外铁槛寺。于是，秦可卿的丧事一举变成了荣宁二府公子小姐媳妇丫头们的一次兴高采烈的郊游。

在抵达铁槛寺以及馒头庵的当晚，荣宁二府以及与之相关的人们，弄权的弄权（王熙凤），偷情的偷情（秦钟），更把郊游变成了一场肆无忌惮的狂欢。

然而，我这里要说的并不是发生在铁槛寺和馒头庵的事，而是在荣宁二府的大队人马前往铁槛寺途中发生的一件不大起眼的小事。

那一日，宁府送殡铁槛寺，“一时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从北而至。”

行至郊外，王熙凤带着贾宝玉和秦钟前往附近一处农庄打尖。荣宁二府的家人早将农庄内的男人们赶出庄外，只有农庄里的女人们围着凤姐宝玉秦钟一干人看稀奇。

其实，这时感觉稀奇的并不止农庄的女人们，从小生长在深宫大院荣国府的贾宝玉从来没有到过这样的农庄，也是看到什么都觉得稀奇，“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小厮在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

宝玉看见炕上有个纺车，便上来转着玩，觉得好玩得很。接着，发生了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

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

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

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

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

秦钟暗拉宝玉笑道：“此卿大有意趣。”宝玉一把推

开，笑道：“该死的！再胡说，我就打了。”说着，

只见那丫头纺起线来。宝玉正要说话时，只听那边老

婆子叫道：“二丫头，快过来！”那丫头听见，丢下

纺车，一径去了。

凤姐等休息够了，要离开农庄，

外面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本村主人。 庄妇等来叩

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无二丫

头。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

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 宝

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

目相送，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

初读红楼时，我对这一段描写没有留下太多印象，但这次重读红楼，却感觉印象深刻。

纺车妹二丫头，一个跟贾宝玉萍水相逢的普通乡村姑娘，居然弄得荣国府宝二爷魂不守舍，让宝二爷竟然“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为什么会这样呢？曹公在这里是不是写得太夸张了呢？

曹公这一段文字的确写得很简练，初看起来平平淡淡的，但只要您仔细琢磨一下，还是能从这段简练的文字当中看出这个二丫头是个什么样的人，再结合贾宝玉的性格为人，就会发现贾宝玉对二丫头的魂不守舍实在是相当真实和自然的。

先让我们来对这一段描写做个梳理，看看这个纺车妹二丫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首先，二丫头应该长得很漂亮。这一点曹公没有明说，是我自己推想出来的。如果二丫头不漂亮，不可能吸引贾宝玉，更不可能得到轻薄浪子秦钟颇有些轻浮的赞美“此卿大有意趣”，所以，二丫头长得漂亮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贾宝玉见过的漂亮姑娘很多，仅仅是漂亮不一定能吸引贾宝玉，二丫头让贾宝玉魂不守舍，当然还有别的原因。

其次，二丫头很勇敢。想想看，荣宁二府的悍奴将农庄的男人都赶出庄去，庄内只留下了女人们，这些女人们在衣冠鲜明趾高气扬颐指气使的荣宁二府豪奴面前，无不战战兢兢的，谁敢接近被豪奴环绕的贾宝玉？只有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纺车妹二丫头，在宝玉玩纺车时，竟敢无视围绕宝玉的荣国府豪奴而径直跑到宝玉面前乱嚷，这一点，少了些胆量是做不到的。

第三，二丫头自然，真实而且率直，直来直去，一点也不藏着掖着。她不希望宝玉乱动她家的东西，怕给弄坏了，所以也不管宝玉是何方神圣，上来就对宝玉乱嚷“别动坏了！”，嚷得宝玉有点气短，“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

第四，二丫头自信满满，头脑中也没有贫富贵贱这些等级划分，她没有因为贾宝玉来自有权有势的荣国府就对他仰而视之。实际上，二丫头对贾宝玉这样的贵人不仅没有仰视，甚至还有点居高临下，竟然颇有点不客气地对他说“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二丫头这句话，透露出劳动人民对自己劳动技能的骄傲与自信，也反映出二丫头对不劳而获的贵族阶层的蔑视。

第五，二丫头压根就没有留意过贾宝玉。宝玉离开时，“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竟然对在荣宁二府内一直处于众女儿中心的贾宝玉视而不见。

曹公简简单单寥寥数笔，一个天真烂漫，自信率直，敢做敢为的乡村年轻女子的形象便跃然纸上，让人流连难忘。

显然，二丫头的美丽会吸引宝二爷；二丫头的勇敢又会让宝二爷刮目相看；从小被荣宁二府众人捧在手心里当宝的宝二爷，居然遭到二丫头直言呵斥，从小到大，除了父亲贾政，没人敢对宝二爷这样，这一点会让宝二爷觉得新奇而眼睛一亮；二丫头的自信以及语言中表现出来对宝二爷或多或少的蔑视，又会让宝二爷首次因为自己的不事稼穑而有那么一点点自卑；最后，二丫头居然对宝二爷视而不见，这就不能不让平时总是感觉众星捧月一般的宝二爷顿感失落。宝玉心仪的女子，越是无缘亲近，就越是想要亲近，就象宝玉对平儿，这是宝玉的性情使然。所以，面对二丫头这样一位奇女子，有了因二丫头而引起的感觉和感情上一波三折，宝二爷对二丫头的魂不守舍也就很可以理解了。

总之，二丫头对宝二爷的吸引力，来自于她的与众不同，她勇敢，直率，敢做敢为，不会因为宝玉来自荣国府就对他唯唯诺诺。所以，对贾宝玉而言，二丫头与大观园的女儿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大观园的女儿们，如同花盆牡丹，在温室里柔弱生长；二丫头呢，则好像野地玫瑰，在天穹下迎风怒放。

我以为，吸引宝二爷的，除了与众不同的二丫头自身，还有二丫头那样的一种无拘无束，自然天成的生存状态和生活方式，以及二丫头所代表的那样一个贾宝玉完全没有经历一点也不了解的荣宁二府以外与荣宁二府完全不同的自然清新生机盎然的广阔世界。而这一切，刚刚开始在贾宝玉面前慢慢展现，却马上随着贾宝玉的离去而倏尔消失，隔断，这才让宝二爷在离开二丫头时那么魂不守舍，“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

我觉得《红楼梦》中有关二丫头的这一段描写，很可能并不是曹公虚构的情节，而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否则他很难将贾宝玉的感觉感情感想写得那么自然，那么逼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