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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 王桂芝 2012-10-21 03:45:40

 《李商隐全传》作者:李庆皋、王桂芝

 

 总序
    中华民族已有七千年的悠久历史。
    中华民族在广袤富饶的土地上,以其伟大的创造力、强大的生命力和巨大的凝聚力,创造了无可比拟的辉煌。刚健有为、刻苦耐劳、聪颖深邃、自强不息、英勇奋斗、不畏强暴的民族精神,在世界民族之林中闪烁着熠熠光辉。
    中华民族以宏大的包容精神,持续而富于创造性地谱写了灿烂的文化。
    源远流长、博大精深、旖旎多姿的中华民族文化,是先民留给今人极为珍贵的宝藏,亦为世界文明作出了卓越贡献。它凝结着炎黄子孙改造世界的不朽业绩,包含着华夏历代政治家、思想家、军事家、文学艺术家、科学家及各个领域先贤的丰厚的创造。其中,也包含历代才子(才女)们的特殊贡献。
    才子(才女),是指有突出的聪明才智、在某一领域有特殊才华和特殊贡献的人。“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这两句诗道出了从先秦以来,中国历代“才人”后浪推前浪、灿若群星的态势。这些才子(才女)们,在当时推动和领导着某一领域的时代大潮,他们更为中华民族留下了永不磨灭的文化遗产。
    《中国历代才子传丛书》将再现中国历代才子(才女)们的英姿、才华、业绩,以及他们一生所走过的道路,从而塑造出一批栩栩如生的中华民族精英的形象。
    在当代中国,人们怀着强烈的时代感、现时的价值观与审美观和面向未来的长远见地,去审视和发掘传统文化,去寻觅和探求时代脉博与民族传统文化的最佳切合点,在迈向21世纪的征程中,为我们民族快速前进而不息地拼搏。中国历代才子(才女)们给予今人以不可估量的智慧和原动力。中国历代才子(才女)实在很多很多,《中国历代才子传丛书》仅仅遴选出一百位巨子,由一百位作家撰写,他们将尽心竭力,妙笔生辉,再现巨子风采。历史的使命,要求我们必须弘扬民族优秀文化以激励民族自豪与自强,以历代巨子精英们的精神激发民族发奋与奋进,用爱国主义传统推进中华民族的振兴与腾飞。这需要我们全民族的共同努力。时代需要各个领城率先世界水平的民族巨子。策划、撰写、出版这套《中国历代才子传丛书》的主旨就在这里!

 第一章 干谒汴州府
    一
    唐文宗太和元年(公元827年)初春,天气乍暖还寒,汴河里的浮冰,犹如凋落的梅花瓣儿,一片片漂在水面上,随着水流,悠悠地漂向远方。
    一个身着白色粗麻布长袍,头戴方巾软帽的少年,伫立在河岸上,痴痴地凝视着那梅花瓣儿似的浮冰,向远方悠悠漂漂而去。
    他还是个孩子,可眉宇间却流露出与他年龄不相称的深思熟虑,紧抿的嘴角窝,微微上挑的眉梢,充满着自信和豪气。
    “少爷!看什么这样入神?赶路吧。”
    身后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肩背着一个蓝布包袱,催他上路。
    “堂叔,不是说好了吗?别叫我少爷。您不是仆人!您教我读《五经》,教我作文吟诗练字。您是侄儿的恩师才是。”
    “这事儿,不要总挂在嘴上。该挂在嘴上记在心里的是发奋读书,重振咱们李家门庭。好吧,你别不高兴。你排行十六,就叫你十六郎吧。但是,一会儿在令狐大人面前,我还是要称呼你少爷,别叫令狐大人笑话你家穷,连个跟随的仆役都没有。好,别说了,走吧。”
    十六郎知道自己拗不过堂叔,只好随他去吧。
    刚抬腿走两步,突然感到脚趾疼痛难忍,不由得“哎哟!”叫了一声,跌坐地上。
    “你这孩子!——怎么啦?看把衣服弄脏了,怎么去见令狐大人!”
    十六郎气鼓鼓地把一双新麻鞋甩掉,又把一对新布袜扯下,看看大脚趾上的水泡,愤愤地回道:
    “在家,我说不穿新做的麻鞋,你和俺娘就是不依,好像穿上新麻鞋,令狐楚刺史老爷就会喜欢我的诗文,将来就能高中进士第!哎哟,疼死我啦!”
    堂叔似乎也觉得侄儿说得在理,但是,又觉得在堂堂刺史大人面前,穿双露脚趾头的破鞋,太失体统。当看见侄儿双脚上那些大水泡,心疼得在河边团团转,后悔不该和嫂嫂一起逼迫侄儿穿新鞋。路,走得太急。从东都洛阳起程,经过故乡荥阳也没停下歇一歇,一直走到汴州,让侄儿怎么受得了哟!
    他捧起十六郎的脚,搂进怀里,禁不住浑浊的老泪滚落下来,连连摇头叹息。
    十六郎见堂叔掉了泪,忙把脚从堂叔的怀里抽出,站起来,在地上走了几步,脸上堆满笑容,道:
    “堂叔,不疼啦!光脚丫子走路真舒服。在家耕田,我就愿意光脚,走吧。”
    “这成何体统!应举士子,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露足行走!”
    “堂叔,等到了刺史大人府,我再穿上鞋,去拜见大人。现在先让两脚舒服舒服……”
    十六郎边说边快步走在前面,还不时回头招呼堂叔快走。
    堂叔拎起麻鞋,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
    二
    汴州,是座古都。早在战国时代,魏国就定都于此,称为大梁。世事变迁,朝代更迭,往昔魏国的繁华已不复存在。在魏王宫殿旧址上,重新建筑起刺史府第。府门前有两头石狮,圆睁巨目,龇着獠牙,蹲伏左右两旁。琉璃瓦的大门楼,飞檐插空,雕甍彩螭。兽头大门,用鎏金制作,在阳光下,金辉灿烂。
    十六郎走到近前,慌忙穿上新麻鞋。
    令狐大人府第这等豪奢,简直与王侯之家不相上下。堂叔边瞧边自语道:
    “唉!安史之乱以后,这些刺史、节度使、观察使,权力越来越大,府第越来越讲究,……”
    “堂叔,令狐大人高官得做,雄踞一方,府第讲究气魄,有什么不好?假如我……”
    “住嘴!为官一任,就要造福一方,岂可为个人口腹享乐钻营?看来令狐楚不是个廉吏,干谒他,你只会学坏,不会学好。是赃官,就不会珍惜人才,不会向主考官推荐你。”
    “堂叔,我……”
    十六郎不愿意离去。已经走了这多天,晓行夜宿,千辛万苦,才来到令狐家门口,怎么可以说走就走呢?不管他是清官还是贪官,见见面再说嘛!
    正在这时,从大门里冲出两条汉子,一个手持腰刀,一个手握宝剑,老远就大声吆喝道:
    “你们何故在刺史老爷府前喧扰?一定是尴尬人,快快从实招来!”
    一个箭步,两条汉子已经站立在叔侄俩面前,用刀剑把他俩逼住。
    堂叔年纪大,见过世面,并不慌张,抱拳施礼之后,和颜悦色地解释道:
    “诸位小哥勿恼,勿恼。这是我家少爷,昔日寒窗苦读,今日‘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特来干谒汴州刺史大人,请……”
    “什么?老家伙,你说什么?这小乞丐会吟诗?还要巴结刺史老爷跳龙门?哈哈哈!”持刀汉子狂笑道。
    “滚开!快滚开!刺史老爷没功夫理睬你们!”
    握剑的汉子更不客气,连推带搡,骂不绝口。
    堂叔被推得连连倒退,但仍然不断地解释求告。
    “住手住手!狗奴才!我本王孙皇族,不会吟诗作赋岂能来干谒汴州府大人?快快去进府禀报!”
    十六郎挺胸昂首,大声吆喝。两个看门奴才吓了一跳,停住手,重新端量这个自称“王孙皇族”的小乞丐。这小子长得不错,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富贵相。不过这套行头,却太寒酸。粗麻布长袍,不知传了几代人,他穿在身上又肥又大,有些地方已经成灰白。足登一双新麻鞋,没穿袜子……
    持刀汉子端量到这儿,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讥讽道:
    “我说皇家公子哥,昨晚到哪嫖妓去啦?袜子都忘穿了,是不是?嘿嘿!”
    十六郎低头看看双脚,才想起刚才慌忙穿鞋,忘了袜子,窘得满脸通红,又听那汉子信口雌黄,气得脸色霎时惨白,正欲辩白,忽然,听到从刺史府传出呼声:“刺史大人出府——”只见一队士卒排成两列,手握各样兵刃,鱼贯而出,接着是举着“肃静”“回避”牌子的衙役,最后是一乘四人抬着的漆黑小轿,悠悠走出来。
    乘轿人似乎已经听见门外的吵闹声,撩起轿帘,探出头,向这边张望。
    两个持刀握剑汉子连忙抱拳鞠躬,解释道:“是两个乞丐,我等正在赶他们走开。”
    “领进府里,让他们吃顿饱饭吧。”
    “是!刺史大人。”
    乘轿的刺史大人吩咐完毕,扫了一眼这一老一少,摇摇头,正要放下轿帘,十六郎抢前一步,跪倒地上,朗声道:
    “刺史大人!学生姓李,名商隐,字义山,乃怀州河内人氏,与当今圣上同族同宗。学生苦读寒窗,吟得诗赋数十篇,还著有《才论》、《圣论》,敬请大人赐教。”
    刺史大人复姓令狐,名楚,颇有文学天赋,二十六岁登进士第。善属文,才思俊丽,精于章表书启等今体文,名重一时。在太原幕府任掌书记时,每当太原的章奏传递到朝廷,德宗皇上都能辨别出是他所写,颇为赞许。令狐楚历事德宗、顺宗、宪宗、穆宗和文宗六朝,官越做越大,名气越来越高,故而有许多读书人都想用诗文干谒,求他向主考官推荐。
    令狐楚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就向主考官推荐某某的人。他的门下,没有无能之辈。他接过递上来的诗赋文稿,略略扫了一眼,抬起头,看李商隐依然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嘴角向上提了提,顺手捋了捋花白胡须,道:
    “不必拘礼,站起来说话。”
    李商隐依旧伏在地上,回道:“弟子初入师门,与恩师说话岂敢无礼?”
    令狐楚微微笑道:“你并未踏进吾家大门,老夫怎可受你师礼?快快请起。”
    “不!大人已经接了弟子的诗赋文章在手,今生今世,大人就是弟子的恩师。请恩师受弟子入门之礼。”
    “哦?……哈哈哈!小儿郎,倒很机灵。”令狐楚被李商隐童声童气的小伎俩逗笑了,重新打量伏在地上的那副瘦弱单薄的身子骨,收敛笑容,关切地问道:“来汴州几天了?住在何处?”
    “回禀恩师,弟子从洛阳出发,走了三天,刚刚到汴州城就来拜恩师,尚不知住在何处才好。”
    “噢!午饭还没吃吧?”
    “不瞒恩师,弟子连早饭都没吃,就来恩师府门前,等候给恩师行入门之礼。”
    堂叔站在李商隐背后,对侄儿的“小伎俩”已经提心吊胆,惧怕遭到刺史大人申斥,当听见侄儿又说这话,更加担心,连连咳了两声,想制止他不要再说下去。
    令狐楚把那持刀握剑汉子叫到近前,吩咐道:“领他们进府,先吃饭,然后安排到客房休息。”
    两个汉子送走刺史大人,又向李商隐和那老者报了姓名,赔了礼。原来这两人,是刺史府上看家护院的家将,持刀者名叫胡舟,握剑者名叫蓝莰,此刻变得异常和霭可亲,陪着叔侄俩进了刺史府。
    三
    吃饱饭后,由管家令狐湘引领,经过抄手游廊,穿过一道垂花门、两道月亮门,来到西跨院客房。
    一踏进西跨院,就听见笛声阵阵,忽而高亢激越,忽而低沉幽咽,忽而轻快舒缓,异常悦耳。李商隐喜欢声乐,尤其擅长吹笛,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倾听了一会儿,对走在前面的管家问道:
    “老爷,这是谁吹笛子?”
    管家皱皱眉头,道:“李公子,不要喊我老爷。我是刺史府管家,府上人都叫我湘叔,你也叫我湘叔好啦。”
    笛声悠扬悦耳,越走越近越清晰。
    “湘叔,吹笛子的到底是谁呀?”
    湘叔冷冷地回道:“是谁?温庭筠呗!他是有眼儿就能吹响,有弦就能弹出调调儿。老爷说他有音乐天分,留他在府里住半年多了。他总说走,总也不走,唉,这个人啊!”
    “原来是他呀!”李商隐早知道温庭筠的大名,还能吟唱他填的小词,只是没有机会见面。今日能在这里相见,李商隐喜不自禁,向管家抱拳道:“学生早就想结识这位乐师,烦请湘叔为学生引见一下。”
    “用不着引见,住进西客房,天天能看见他。什么‘乐师’!不过一个‘俳优’而已。读书人不可跟这种人交朋友。
    我家少爷八郎,最看不起他。”
    李商隐听到管家警告,心中郁郁不乐。会音乐的人就是“俳优”?岂有此理!是“俳优”又怎样?“俳优”就低贱啦?
    东方朔是汉武帝的“俳优”,深得皇上宠信哩!
    又进一道月亮门,来到一座小院落。
    院中央有五六个人围着一个吹笛者,十分专注地倾听着笛乐。
    李商隐心想,那一定是温庭筠了,便赶紧上前一揖,道:“久仰温公庭筠乐师大名,今日……”
    那些听笛人听见背后有人大声喊叫,都扭过头,眼中冒着不满。
    吹笛者却照吹不误,双目微闭,大脑壳左右晃动,仿佛沉浸在音乐的优美世界里,不能自拔。
    李商隐面对众人的不满,向前又迈一步,抱拳鞠躬,自我介绍道:“小弟乃怀州河内李姓,名商隐,亦是携诗赋干谒刺史大人令狐公,请诸位仁兄多多关照。”
    吹笛者突然收住笛声,转过头来。李商隐这时才看清他的脸,吃了一惊,“哎哟!”叫了一声,倒退两步。
    听笛人忽然哄笑起来。
    “小弟弟,这副鬼脸怎么样,吓坏了吧?我是温钟馗,不是乐师。嘿嘿嘿!”
    李商隐听过别人传说温庭筠相貌丑陋,都叫他温钟馗,但绝没想到竟然丑陋得如此吓人。一对鸡蛋般的眼球,挂在眼窝边上,翻着白色,向外凸着,仿佛一碰撞,就会滚落地上。两个鼻孔朝天,像两个无底黑洞,从里面往外冒着袅袅白烟。鼻子下面,横着一条宽阔的大嘴,从两边嘴角龇出一对黄色獠牙。说话时,那鲜活的紫舌头,一吞一吐,好似咀嚼一块总也嚼不烂吃不完的人肉干,让人毛骨悚然。
    “是……是的。我……”
    李商隐边支吾,边向后退。
    这时,从众听笛人中走出一人,高而瘦,一副斯文模样,对李商隐抱拳还礼,安慰道:
    “休要惧怕,温贤弟不拘小节,但笛子吹得极好。贤弟,你刚来,跟他不熟,过几日,保准你会喜欢他的。”
    李商隐站住脚,听了这斯文人的话,心里有一股暖意向上翻涌着,重新抱拳,诚心诚意地给他鞠一躬,道:
    “谢谢!敢问仁兄大名?”
    “在下令狐绪。家父喜欢学子们聚集一起,切磋学艺。”他用手指了指温庭筠周围的人,又道:“他们都是从各地来的。大家在一起读书,议论国家大事,听听音乐,其乐无穷!”
    管家不愿跟这些公子哥儿打连连,上前对令狐绪道:“大少爷,有话一会儿再讲,让我先安排好李公子的住处。”
    “湘叔,就让李贤弟住在庭筠贤弟隔壁吧。李贤弟也是位喜欢热闹之人。贤弟,你说好不好?”
    李商隐听得令狐绪问,连忙答应。
    堂叔却很不高兴。我是带他干谒求登进士第求官的,不是来这里会公子哥儿,听乐曲的。但他又不愿意在这些年轻人面前,扫侄儿商隐的兴,便悄悄跟在管家身后,自言自语道:
    “我家公子喜欢僻静,请管家叔多关照。”
    “老哥,我明白你的意思。管住你家公子,少跟这些浪子胡混!你们小户贫寒之家,怎么能跟他们这些高姓大户富家子相比呢!”湘叔边走边告诫,边介绍这些浪子的情况:“太原温庭筠是贞观四年中书令温彦博之后。温彦博后来赐封虞国公,良田千亩,是太原首富,所以他生得虽然丑陋,可是追随他左右的年轻学子不少,都想沾点富,借点光,以便跳龙门。其实,他才十六岁,自己还未中进士第得官。他来刺史府,也想请令狐公推荐哩,怎么可能照顾别人?这些毛孩子,什么也不懂,在一起吃喝玩乐,整天胡闹。以我之意,早把他们赶出府了!”
    “管家叔高见,高见!年轻人不好好读四书五经,不好好吟诗作赋,却在一起填词歌舞,虚度光阴,太不像话!”
    李商隐见他两人谈话颇投机,不愿意打扰,脚步渐渐放慢,不时回头想看看温钟馗到底有些什么本事,让人喜欢。不巧游廊拐弯,把他们全挡在了花墙后面。
    四
    第三天清早,令狐绪乐颠颠地跑来,热情地对李商隐道:
    “义山贤弟,快收拾一下,家父要见你。”
    “真的吗?”李商隐惊问道。
    这三天,李商隐在刺史府等待拜谒令狐大人,深怕大人拒不接见,把自己丢之脑后,他如坐针毡,坐立不宁。
    “这种事还能说谎?家父不是随便谁都接见。家父想面见的人,一定是他喜欢的人。明白啦?温贤弟庭筠,已经来半年了,家父尚未见他。”
    李商隐听了这话,高兴的心绪一下子全消失了,剩下的都是紧张。他脸涨得通红,穿衣服的手颤抖着。
    “堂叔,把我的诗稿文稿都带着,到大人那里,就站在我旁边,别离开我。”
    令狐绪被逗笑了。
    “这位堂叔,是你家老仆人,还是随身的侍从、保镖?家父是想见你,跟你谈话,仆人或者侍从、保镖,不能跟去。”
    “不,他不是仆人,是我的亲堂叔。小弟在家时,是堂叔亲授经典,教我文章诗赋,实为商隐启蒙恩师。”
    令狐绪有些为难。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跟干谒的士子们谈话,不喜欢别人在场,要单独面训。
    最后,还是堂叔坚持不跟去,让侄儿自己独自去赴约,拜见刺史大人。
    这是李商隐第一次单独行动,尤其是要拜谒一位资深望重位高的长者,心里总不踏实。幸亏令狐绪善解人意,携着他的手,边走边向他介绍府里的规矩和礼节,像兄长一般,他才渐渐安下心来。
    他们从西跨院出来,经过垂花门,两边是环形走廊,中间是一道穿堂,迎面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屏风,转过屏风,就是正房大院了。
    正面五间上房,都是雕梁画栋,上有飞檐凌空,下有青砖铺地;两边厢房用游廊贯穿,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令狐绪指着上房,不无自得地介绍道:“这就是家父起居和接见官僚政客、亲友门生的地方。这座屋宇是仿照秦王府的格局而建。看看,门上的匾额,赤金九龙盘绕,中间三个大字‘惜贤堂’,是德宗皇上御笔所赐。德宗皇上最称赏家父惜才爱贤,所以才赐匾。德宗皇上还很喜欢家父的今体章奏。
    皇上不看属名,就能分辨出家父所写的文章。”
    李商隐是家中长子,十岁丧父,就开始与寡母相依为命,过着孤贫生活,没有机会与王公贵族高姓大户交往。当他置身在这华贵壮观的房舍之中,就像来到琼楼仙阁,惊诧不已。他知道秦王是唐太宗李世民未登基前的爵号。三个金光耀眼的大字,足有斗大,是先皇所赐,更令他赞羡。
    “谁在外面喧嚷?”从惜贤堂里传来问声。
    令狐绪向李商隐做了个鬼脸,悄声道:“这是家父在问话,快进去吧。”
    李商隐顿时惊慌失措,连连后退。
    管家令狐湘从堂内走出,见李商隐这等羞怯,面露不屑,大声呼道:
    “怀州河内李公子商隐到!”
    李商隐见过管家,这时像看见老相识,忙跑过去,拉住他的胳膊,正待说什么,管家却甩脱他的手,看都不看他一眼,大声道:
    “请李公子进堂!”
    管家说完,挑起门帘,径直走了进去。
    “快跟上,贤弟!”令狐绪在背后提醒道。
    这时,李商隐再也犹豫不得,挺了挺身子,心想,今日进也得进,不进也得进,非进不可了!不能给李家先辈丢脸,进去就得大大方方,显示出“我系本王孙”的风度,于是迈步投足,跨了进去。
    进入厅堂,抬头迎面悬挂着一幅墨龙大画。只见一条巨龙,在云雾海潮中上下腾跃,时隐时现,煞是威武雄悍。巨幅水墨画下,是一张紫檀雕螭大案。案上摆着三尺高的青绿古铜鼎,一边是金蜼彝(wěiyí伟夷,古代祭器),一边是盛酒的青铜祭器。
    墨龙大画两边是一副对联,雕刻在乌木上,闪着金光,曰:“座中珠玑掩日月,厅里黼黻映烟霞。”下面一行小字是:
    “户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安定鹑觚牛僧孺拜书”。
    令狐楚手捋花白胡须,笑容可掬,站在厅堂中央,看着惶惶然的李商隐走进来,声音不高,却威严不可犯,道:
    “是怀州李义山吗?年庚几何?”见李商隐又要跪拜,用手止住道,“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他不看李商隐,自己说完坐进一张楠木交椅里。
    李商隐怎敢入座,慌忙回道:“学生是怀州河内李义山,虚度十六个春秋。特请恩师教诲。”
    “你是皇室宗亲?”
    “学生远祖和皇室祖先是同族,学生远祖原籍陇西成纪。皇室祖先原籍也是陇西成纪。推溯上去,汉代名将李广和晋朝凉武昭王李暠都是陇西成纪人。据史书记载,凉武昭王李暠是李将军广的十六世孙。唐高祖李氏讳渊,是凉武昭王李暠七代孙,是李将军广的二十三代孙。学生该是凉武昭王李暠的第十五世裔孙,是李将军广的三十一代裔孙。”
    “噢!那么李公叔洪是你什么人?”
    “是学生曾祖。”
    “李公才气横溢,颇负时誉,与彭城刘长卿、中山刘慎虚、清河张楚金齐名。先父常称赏李公之诗委婉顿挫,荡气回肠。”
    李商隐听得恩师褒扬曾祖父的诗,心中有一股热流向上涌荡,羞怯拘谨渐渐消逝,胆子大起来,刚要请求赐教,令狐楚忽然问道:
    “尔父现在何任?”
    提起父亲,自然想到家境,李商隐不觉神情黯然,沉吟半晌,才道:
    “家父曾任获嘉县令,后到江南充幕僚,六年前已病逝。学生侍母奉父丧返荥阳,后卜居东都洛阳。学生是‘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一边引锥刺股,苦读寒窗,一边佣书贩舂,以维持一家衣食。”
    李商隐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惜贤堂里一派沉寂。
    令狐楚没料到这孩子的家境这等贫寒,其才学却又如此深厚,心里亦悲亦喜,长叹一声,道:
    “孩子,既然这样,你就在敝舍住下,跟老夫的几个犬子一起读书。至于你一家的衣食,老夫派人送些银两过去就是了。”令狐楚没容李商隐感谢,对令狐绪吩咐道:“绪儿,领商隐去见八郎九郎。他是弟弟,要好生照顾,勿得怠慢。”
    李商隐本有满腹问题要向这位前辈请教,更重要的是恳请这位高官长辈推荐揄扬,吹嘘关说,以便科第求仕,但是,恩师却让自己留在府里,跟“犬子”一起读书,郁郁不乐,可也不能拒绝。
    令狐绪异常热情,与父亲施礼告辞,携着李商隐的手,兴高采烈地退出惜贤堂。
    五
    李商隐不情愿地被令狐绪拉着,从惜贤堂向东走。穿过垂花门,一片翠嶂挡在前面。
    这是一座假山。山上有千百竿翠竹掩映,一派苍绿;山下有一条小溪,沿着山脚曲折而去,发出淙淙鸣响,令人心旷神怡。
    溪上有一石桥,桥柱上刻着三个墨字:“赏心桥”,字迹遒劲有力。桥下用石子铺成曲径,两旁仍然是翠竹苍绿欲滴。
    竹林中传来各种各样的鸟鸣声。
    “这片园林已有百多年的历史了。传说是隋炀帝的行宫,后来瓦岗军曾在这里驻扎过,所以当年的行宫亦成废墟。”
    李商隐走进园林,东看西瞧,不断称赞幽静。
    令狐绪非常高兴,更起劲儿地介绍开来,又道:“我们兄弟三个搬进来,因为园中竹子多,就叫它‘翠竹园’,经过一番修整建设,在各处还题了名。‘赏心桥’,是八郎题的名。噢,八郎就是令狐綯。我排行七,家里人都叫我七郎。还有个弟弟排行九,名叫纶,也叫他九郎。你看前面那座亭子,是我题的名。”
    果然在曲径向左拐弯处,有亭翼然,略近,从亭中传来朗朗读书声;又近,从亭侧竹林中,传来腾挪跳跃之声。
    令狐绪见李商隐面带惊诧,笑道:“读书者是八郎綯弟,练武者必是九郎纶弟。今日的晨读和晨练已到隅中巳时,怎么还没结束?”他一边自语,一边大声喊道,“八郎九郎!快过来,这是义山贤弟!”
    读书声和练武声顿时停止,先从亭子里探出一个头来,接着又缩了回去,略停一停,才从亭子里走出一个身材墩实,国字脸,淡眉圆眼,鼻大嘴阔的青年。
    李商隐心想,这人一定是练武的九郎,性情一定暴烈刚强,阔嘴紧抿,眉头紧皱,圆而大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杀气。商隐浑身不自在起来,把视线赶紧移到小亭子上,只见匾额上题着三个字“惠文亭”。字迹虽也流畅,但乏遒劲功力,不如八郎“赏心桥”的墨迹。
    令狐绪热情地重新为两人介绍。
    商隐抱拳深深一躬,道:“小弟在下有礼了,请纶兄多多关照。”
    “不,他是八郎綯。”
    “噢!小弟有礼了,请綯兄多多赐教。”
    李商隐连忙改口,重新施礼。
    令狐綯阔嘴向下一沉,皱皱眉,矜持地道:“岂敢赐教!听说你写的《才论》和《圣论》,很受江湖诸公赞赏?还有《虱赋》和《蝎赋》,专门讥讽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讥弹那些不走正途,专事偏门邪道的小人。看得出,你对那些包藏祸心,趋炎附势的小人很熟悉呀!你有没有沾染上这些小人的习气呢?……恐怕未见得没有吧?你‘温卷’‘干谒’技巧很高嘛。”
    李商隐没想到,这就是朗朗读书的綯兄,也没想到他这么熟悉自己的作品,更没想到他竟这么理解自己的作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令狐绪被弟弟的话激怒了。
    原来令狐楚读过李商隐的诗文赋后,非常惊喜,被他的瑰迈奇古的气骨所打动,马上让两个儿子阅读,责令兄弟俩好好学习。
    令狐綯读后,大不以为然,认为赋“虱”、赋“蝎”是小题大作,题旨幼稚,文笔亦幼稚得可以,跟哥哥令狐绪争论得耳红脖子粗。两个人谁也不服谁。但是,令狐绪万万没料到八郎会当着李商隐的面,说出这么一通污辱人的话。
    “八郎!这和‘温卷’有什么关系?从大唐开科试举,有几个士子不‘温卷’而能科中?老诗人白居易,当年十五六岁,和商隐贤弟现在一样大小,带着诗文去干谒大诗人顾况,顾况却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你不也曾对顾况的行为很气愤吗?
    现在为什么这样对待商隐贤弟?”
    令狐綯在哥哥的斥责下,红着脸,不再说话了。
    霎时间,大家好似僵住了,沉进尴尬中。
    李商隐不愿意因为自己,使两兄弟不和,无话找话地笑道:
    “八哥问问没关系。况且八哥也没有恶意。著作郎顾公况,是位爱贤惜才的大诗人。白公居易当年十五六岁,个子长得又小,诗人像对待孩子一样,用他的名字开个玩笑,说:‘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此话也没有恶意。请七哥勿怪八兄才是。”
    “是呀,商隐弟说得对,我只不过问问而已,开个玩笑罢了!商隐弟尚未见怪哩。”
    令狐綯不服气地斜了七哥一眼,嗔怪他多管闲事。
    这时那个练武的令狐纶从竹林里钻出来。他长得又瘦又小,蹦蹦跳跳,十分精灵,来到商隐面前,抱拳施礼尖声道:
    “你一定是李商隐李哥哥,家父十分赏识你的诗赋文章,刚才还派管家湘叔来说,让我和八哥在此迎候。还说让你搬进来跟我们兄弟住在一起。李哥哥,喜欢武术吗?我们一起练,怎么样?整天‘子曰’‘诗云’,多没意思!”
    李商隐受令狐纶一团火似的童稚热情感染,真想丢弃“子曰”“诗云”,到大自然里养气练功,有一身武艺,驰骋沙场,报效国家,献忠于君王。他抓住九郎的手,动情地道:
    “君王圣主不仅需要肖何、魏征这样的宰臣,也离不开卫青、霍去病这样的武将。贤弟,我是一介弱儒,练不了武功,非常惭愧。当今边庭狼烟四起,朝廷无将可派,竟令阉宦挂帅,可悲!可叹!”
    “说得好!说得有理!阉宦岂有率兵打仗之能?他们只会乱政,谋害大臣,谋害皇帝!李哥,你知道宪宗皇上怎么死的吗?是宦官王守澄、陈弘志在中和殿把他杀死的。敬宗皇上是怎么死的?是宦官刘克明等人杀死的……”
    “九弟,住嘴!这种事可以随便乱说吗?”令狐綯大声喝止,并向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有什么响动,才放心地道,“皇家之事,与我们有何关系?以后休要胡说乱道,小心割掉你的舌头!”
    李商隐在家乡为人抄书养家餬口,远离朝廷,对皇家之事知之甚少,对于宦官专权揽政虽然略知一二,但绝对想像不出宦官竟会杀害皇上,所以今日听得令狐纶之说,又惊讶又气愤,刚要插嘴问个详细,令狐绪用手止住他,笑道:
    “贤弟勿听九弟胡说。日挂中天,午时已到,我们何不喝他几杯来庆贺今日我们兄弟相逢相聚?”
    “同意七哥的主意!到我房里排宴庆贺。”令狐纶拉着李商隐,也不等两位哥哥是否同意,就向自己房舍走去,把两位哥哥拉在后面好远,他才悄悄地道,“你真的一点也没听说过皇宫秘闻吗?”
    李商隐点点头。
    令狐纶高兴了。
    “反正你一半时也不会走,慢慢地我一件一件告诉你。这些宦官坏透了,全杀了才解我心头之恨!”
    李商隐心想,如果宦官真的杀害了皇上,那可真的坏透了,真该全杀掉

 第二章 初识温钟馗
    一
    住进刺史府已经月余。
    堂叔住在客房,侄儿李商隐住在翠竹园,平日没有相见机会,堂叔心中甚为不快。令狐府上连温钟馗这等专事花词淫语的浪荡子都收留,侄儿商隐年纪尚小和国成立历任湖南大学校长、武汉大学校长、中国科学院哲,难免不沾染上恶习!所以他整日忧心忡忡。
    那日已是深夜,他正酣睡屋中,突然,觉得房梁摇动,外面传来喧闹声,以为在梦中,抬起身子,侧耳倾听一会儿,竟然在喧闹声中,听出有侄儿豪爽的笑声,不由得怒火中烧。披衣下地,推门来到月亮地里。
    原来客房院中摆起酒宴,众客与令狐家公子正在欢饮。
    堂叔一眼认出商隐也混迹其中。
    李商隐一边举杯在手,一边不停地蹦跳投足,似在舞蹈,嘴里唱道:
    含娇含笑,宿罩残红窈窕,鬓如蝉。寒玉簪秋水,轻纱卷碧烟。雪胸鸾镜里,琪树凤楼前。寄语青娥伴,早求仙。
    唱毕,一片掌声和调笑声。
    还有女人的娇笑声!
    堂叔惊呆了。他原以为令狐楚德高望重,门庭严谨,不会有这些艳事,不会诱使侄儿变坏!眼前事,令他惊异不解,让他愤怒懊悔。都是自己一时冲动,把侄儿从家乡带出来,跟这些绔氿袴子弟混杂一起!
    “纯洁如玉的侄儿呀!是叔叔害了你!”
    堂叔痛苦地谴责着自己。
    温庭筠放下笛子,站起身,对众人施礼,笑道:“刚才义山老弟咏唱在下的敝陋小词,本人听了,心里实在惭愧。义山老弟天生金嗓,应当歌咏更好的词曲。我提议让义山当场依声填词,当场为大家咏唱助酒!”
    一片呼声,一致叫好。
    李商隐酒喝多了,头脑异常兴奋,见有这么多人叫好,腾地站起,抱拳向众人施礼,断断续续地道:
    “诸位兄长,诸位姊妹!我——李商——隐,没——填过——词。温——钟馗是——词坛霸主,我——知道,他是想——拿小弟我——开心!我——不怕!大家听着——《杨柳枝》,填一首《杨柳枝》。”
    温庭筠狡黠地笑着,上前拉住商隐的手,在他耳边不知嘀咕些什么,只见李商隐哈哈大笑一阵,唱道:
    暂凭樽酒送无憀,莫损愁眉与细腰。
    人世死前唯有别,春风争拟惜长条。
    唱毕,一片掌声和调“这个孽障啊!”堂叔气得一屁股坐在房前的石头台阶上,在心里骂道:“嘱咐你多少次,不叫你沾那艳词淫语,不叫你学那艳歌淫调,不叫你拈花惹草!孽障啊,你全当耳边风!气煞我也!”堂叔流下痛苦的眼泪。
    “我们李氏家族这一支,已经数代没有高官显宦,宗族衰微,簪缨殆歇,何以重振家族,舍你谁与?”
    堂叔想到这里,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大叫三声,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众人正酣饮作乐,突然听见“孽障!孽障!孽障啊!”三声大叫,霎时鸦雀无声,全都扭头向这边看来。
    李商隐熟悉这语声,知道是堂叔,猛然向这边跑来,抱起堂叔的头,摇晃着,哽咽道:
    “堂叔!堂叔!堂叔醒醒啊!”
    堂叔被摇醒,睁眼见自己躺在侄儿怀里,挣扎着坐起,看见令狐家三位公子也站在面前,又挣扎着站起对令狐绪道:
    “七郎,请你转告令尊大人,明日我要带这孽障回洛阳,多谢他老人家款待。”
    “堂叔,不能走。恩师正教我今体文写法。”
    “孽障!还敢多嘴!”
    说完,转身进了屋,并把门关死。
    令狐绪想解释,想挽留,想替商隐说说情,但都被紧关的门挡了回来。
    李商隐搓着手,急得在地上来回走着。
    令狐纶挽住李商隐的胳膊,诚恳地挽留着。
    八郎站在一旁冷冷地自语道:“老朽无识!家父这样器重你,每天晚上教你撰写章奏文字,你半途而废,一走了之,家父能饶了你吗?”
    令狐綯出语中的,点出李商隐的痛处:既入师门,不得师父同意,焉能任意出走?半个多月,在恩师的亲自指导下,天天晚上练习骈偶对句,写四六骈体文。只今晚刺史大人有事,让他休息,出来玩玩,没料到却被堂叔碰见,够倒霉的了!
    四六骈体文写不好,将来如何写章奏文字,如何做官?这是关系到自己前途的大事,不能半途而废。可是堂叔之命,亦难违背。父亲去世后,只有堂叔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真心实意培养自己,把自己看作重振家族门庭之人。
    今晚自己的行为太不成体统!侄儿不孝,侄儿忘却了堂叔的教诲!堂叔,你骂我打我都行,只是不能让我离开令狐恩师啊!
    李商隐自责着,痛悔着,跪在紧闭的门前,泪流满面。
    温庭筠不以为然,讥讽地笑道:“我们大家只是在一起喝喝酒,唱唱小词,有哪点不对?犯了什么罪过?诗仙李白天天饮酒天天醉,明皇天子都佩服他,还赏他美酒。能唱小词的人多着哩,当朝天子大臣,谁不喜欢听曲,谁没填过小词?怎么的,你李商隐喝点酒填填小词唱唱小曲,就大逆不道了?
    扯蛋!你小子愿意跪在这里请罪,你就跪吧,我们走!”
    “今天的好兴致,都被他给破坏了,真扫兴!”
    令狐綯嘴里嘟囔着,跟着众人走了。
    只有七郎和九郎两人坐在李商隐身边的石阶上陪着他,希望他的堂叔能够出来改变主意,劝商隐回房睡觉。
    二
    夜阑人静,刺史府里只有更夫像鬼魂,在沉沉的黑黝黝的夜里,四处游动。
    大概是酒的力量,七郎和九郎不知什么时候,躺倒地上,已经进入梦乡。
    李商隐依然跪得笔直,一动不动,心里仍在忏悔,为辜负堂叔的教诲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五更的梆子声响过。白茫茫的雾气从汴河上冉冉升起,渐渐散开,使整个汴州城陷进茫茫的谜中,不可知,不可解。
    刺史府里的雾气,似乎是从翠竹园飘来的,带着冰凉的水珠,很快把屋顶打湿,房檐滴下几滴水点,像下了毛毛雨。
    令狐绪兄弟俩睡得正酣。
    李商隐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
    突然,房门被推开,堂叔从里面走出,肩上背了一个布包。
    “堂叔!侄儿给你叩头——”
    堂叔根本不理睬李商隐,正待迈步,想从令狐绪身上跨过去。不巧,七郎已经醒来,见堂叔就在眼前,他猛然站起,拉住堂叔的胳膊,求道:
    “堂叔,您老就原谅贤弟这一回吧!是我让他玩的,要怪您就怪我好啦,别让贤弟走!”
    堂叔用手推开令狐绪,和颜悦色地道:“公子,和你没有关系。商隐再也不是我的侄儿。他今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已经老了,从汴州直接回荥阳老家。”
    “堂叔,商隐跟您一起走,在您身边侍奉您一辈子。”
    “混帐话!没出息!上有老母下有弟弟妹妹,你跟随我,谁养活他们?难道你真的不再想光宗耀祖,重振家门了吗?你……你好自为之吧!”
    堂叔痛苦地说完最后一句话,转身走下门前台阶,又走五步远,“哇!”的一声,吐了一摊血。他用袖头擦了擦嘴角,头也没回地走出西跨院。
    李商隐跪在地上,对着堂叔的背影,哭着道:“堂叔,侄儿商隐一定记着您老的教诲!堂叔啊,……”
    他伏在地上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雾,白茫茫裹着一股腥味,在刺史府飘动弥漫,直到辰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
    七郎和九郎兄弟俩把李商隐扶起,边劝边向翠竹园走。经过惜贤堂时,堂门突然被推开,令狐楚从里面跨步走出,面容慈祥而又威严,白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然凝视着李商隐。
    令狐綯站在父亲身后,挑衅地看着李商隐。
    李商隐仍在痛苦中浮游。是留下跟恩师继续学习章奏文字,还是追随堂叔回家乡,他还在犹豫。突然看见恩师出现在眼前,他真想一下子就扑过去,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矛盾。但是,恩师身后八郎那双圆瞪瞪的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整了整衣服,用手背擦擦眼睛,恭恭敬敬地向令狐楚施了个礼。
    “孩子,你这是来跟我告辞吗?”
    “不!学生既入师门,就终生不离恩师左右。”
    “这倒不必。人各有志,去留都由自己决定。况且每个人一旦学有所成,都要离开老师,为君王献忠,为国家效命,岂可碌碌庸庸老死在师父左右乎?你初入师门,理当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然后,则可成就大业,万不可浅尝辄止。”
    “学生誓遵恩师教诲,一定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
    “回去吧。”
    令狐楚向李商隐和七郎九郎挥挥手,让他们回翠竹园。
    李商隐边走边思索恩师的教诲。“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这两句话,他记得是孟子说过的,原话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堂叔经常用这句话激励他,他铭刻于心,施诸于行。这是他的座右铭,绝对不会忘记的。
    但,这后面一句“乖逆情欲”,他不知出于何人之口。
    “情欲”二字,更使他茫然。
    “七哥,刚才恩师的教诲,前面两句,我记得出自《孟子》‘舜发于畎亩之中’篇,第三句‘乖逆情欲’,不知是哪位圣人名家的话,你知道吗?”
    “这个……这……”
    令狐绪支吾半天,回答不出。
    “‘情欲’者,性欲之谓也。是指男女之……”九郎嘴快,解释道。
    “不要乱讲,父亲的意思不会指这些污秽之事。”七郎认真地思考起来,猜测道,“乖,是违背,抵触的意思。逆,是与事相反,也是背离的意思。这就是说要背离‘情欲’。”
    “嗨!我说对了!父亲是要义山兄离男女之性欲远一点。就是不要想这种事,要专心致志地学习。怎么样?对不对?”
    九郎很是自得洋洋。
    “不对!情,是感情之情;欲,是欲望之欲,是希望。不是指男女之间的事情。义山,家父是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就是孟老夫子说的‘动心忍性’,你的心被惊动被感动,但是你要坚忍其性,忍住这种感情。刚才堂叔走了,你的心被惊动被动摇,但是你忍住了,没有跟堂叔一起走而留下来。我想这就是家父要说的,希望你‘乖逆情欲’,要‘动心忍性,增其所不能’。”
    李商隐点点头,明白恩师是这么个心愿,但是总觉得“乖逆情欲”有些别扭,其中还应当有九郎说的男女间情感欲望。
    昨晚在酒宴上,有个姑娘坐在八郎身边,大家都叫她“锦瑟”小妹。她有倾城倾国之貌,说话声音直如黄鹦鸣唱,真让李商隐好动心。恩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八郎说的?八郎非常贪恋她的娇容丽色,是吃醋,才把事情告诉给他父亲。恩师听一面之词就想出这么一句话来教训自己?
    李商隐不愿意这么想,甩甩头,随手摘了一片竹叶,放到嘴里,嚼了嚼,微微有苦味。
    三
    转眼间,李商隐在令狐府已住半年,因为整日与七郎八郎在一起读书,吟诗作赋,余暇也跟九郎学些拳脚,所以对府里的礼仪、规矩、喜怒好恶,渐渐习惯了。
    这日寅时,鸡鸣最后一声,李商隐急忙爬起,穿好衣服,抱着经书,往惠文亭跑去。
    清晨露水大,曲径杂草丛生,商隐的两只鞋早被打湿。来到惠文亭上,见七郎八郎尚未到来,便独自翻开《论语》,先诵读一遍,接着合上书,小声背诵,觉得没有差锗,便诵《孟子》。四书诵毕,开始诵读五经。因为五经篇幅较长,一天只能诵读一经。按照“五行”运行规律,把“五经”和“五行”对应排列,于是就形成“木”对“诗经”;“火”对“书”经;“土”对“礼”经;“金”对“易”经;“水”对“春秋”。今天是“金”日,应当诵读“易”经。
    李商隐翻开“易”经,刚读两句,觉得两脚奇痒,低头看时,只见一双布鞋已经湿透,一动脚,污水便从鞋口向外流。他把鞋甩到一边,双脚踏在木质地板上,一股凉丝丝的爽快从脚心升起。他想如果人不发明穿鞋,光着脚走路,肯定很舒服,就像摆脱了束缚,回归到自然中。……
    突然,从背后竹林传来一声呐喊,把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九郎身背宝剑,手握一本经书,远远走来。
    “李哥,你好早啊!春意绵绵睡正酣……”
    “九郎,现在已是盛夏,不是春天。清晨凉快,赶快用功。”
    “竹林里的凉快劲儿,不是和春天一样吗?春天,不冷不热,正是睡觉天气。”九郎把手中的经书丢到一边,又把宝剑放在亭子的几案上,神秘兮兮地道:“李哥,你别乱插嘴,昨晚我做个梦,好吓人呐!只见敬宗皇帝脖子被砍掉一半,脑袋在两肩上一摇一晃,几乎就要滚落地上。好可怕哟!”
    “九郎,快读经书吧,乱讲先皇,八哥说过,有杀头灭族之罪呀!”
    九郎往四周瞧了瞧,压低声音道:“真的呀!你不知道敬宗皇上死得有多么惨啊!宝历二年十一月八日晚上,敬宗带着贴身亲信宦官,出宫捕捉狐狸。这叫做‘打夜狐’,知道不?
    是皇上的一大嗜好。
    “这天夜里,皇上一下子捉到两只狐狸,一公一母,非常高兴。回到宫里已是鸡鸣丑时,为了庆贺好运气,在大殿上排宴狂饮。
    “皇上太兴奋了,又跟中官刘克明、田务成、许文端踢毬。这些宦官都知道皇上的脾气,只能让皇上赢,不能让皇上输。真是好运气,皇上这天夜里踢毬,连着赢了两个毬。皇上更加高兴,接着和苏佐明等二十八个宦官狂饮取乐。皇上喝得酩酊大醉,全身燥热难忍,便在刘克明等人搀扶下,到内室更换衣服。
    “就在这时,大殿上的灯烛,忽然全灭了。宦官刘克明等人乘机把敬宗皇上砍死。那惨状不堪入目。从宫里出来的人讲,皇上的脑袋确实没有被砍下来,还连着一大块,和我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你说可怕不可怕?”
    李商隐甚为惊诧恐惧,脸色苍白,双脚冰凉,两腿微微颤抖。关于皇上之死,他是前所未闻,喃喃地问道:
    “九郎,真——真有其事?”
    令狐纶见李哥吓得如此模样,很是得意,心想,李哥特土气,什么也不知道,应当把皇上的事都说出来,看看他听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又道:
    “皇家的事,谁敢胡编乱造?敬宗皇上死得虽然凄惨,他生前干的那些事,也真够气死人的了!”
    李商隐睁大眼睛,问道:“还有什么事?”
    “唉!你听了也会生气的。敬宗皇上十六岁即位,十八岁就被宦官杀死,在位仅二年。他游宴无度,国家大事一概不管,内忧外患全不在乎。为了玩乐,他招募一些力士,让他们厮斗取乐。在中和殿飞龙院还同宦官踢毬,大摆酒宴,让嫔妃宫女和歌妓陪伴左右,通宵达旦,直到玩得精疲力尽为止。
    “按说皇上每天都要躬亲朝政,上朝同百官议事。可是敬宗每月只上朝三次,每次都迟到。文武百官上朝进见皇上时,常常从早上日出卯时,一直等到隅中巳时,他还不上殿。有的年老体弱大臣,因为站得时间久了,支持不住,摔倒地上。更滑稽可笑的是,他还常常从大殿宝座上溜下来,偷偷地跑到中和殿,找几个宦官踢毬玩,或者随便遇见有些姿色的宫女,就当着太监们的面,调笑奸辱,胡作非为。在干这些勾当时,他的先父穆宗皇上灵柩,还没有安葬,供奉在太极殿。
    真是骇人听闻。”
    李商隐被激恼了,一国之君,万民之主,难道能这样荒唐吗?愤愤地问道:
    “那些吃皇粮的文武百官,不知道皇上的所作所为吗?为什么不拦阻、不劝谏?”
    “唉!别提啦。有一次在朝会结束时,谏官左拾遗刘栖楚,以头叩地,血流不止,痛哭着上谏。他规劝说:
    陛下富于春秋,嗣位之初,当宵衣求理,而嗜寝乐色,日晏方起。梓宫在殡,鼓吹日喧,令闻未彰,恶声遐布。臣恐福祚之不长。请碎首玉阶,以谢谏职之旷。多么有血性的忠臣!敬宗皇上看他要以死上谏,很不耐烦。他心里装的是毬,怕刘栖楚继续纠缠,耽误他赢毬,连忙示意中书侍郎牛僧孺上前劝阻。
    “牛侍郎也怕惹恼皇上发脾气,就上前扶起刘栖楚,说:‘你不必再叩头,你所奏的事情,皇上都知道,不必再讲了,可以到门外等候。’多亏牛侍郎从中解劝,皇上才没有加罪,左拾遗刘栖楚拣了一条命。”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九郎以为自己讲完牛僧孺搭救刘栖楚,李哥会称赞牛侍郎侠肝义胆,不料却狠狠地说出这么两句话来。什么意思?是皇上岂有此理?是牛僧孺岂有此理?还是刘栖楚岂有此理?他搞不清,正待张口询问,这时七郎八郎边说话边走进惠文亭。
    “你们来得好早啊!”七郎随便地问道。
    八郎心细,圆眼睛向外鼓了鼓,转了两圈,大头鼻子吸了吸,似乎闻出点味儿,盯着李商隐问道:
    “义山!你脸色不对呀!跟九弟吵嘴啦?肯定是吵嘴啦!
    为什么?说!老实说出来。”
    “没……八哥,……”
    商隐不会说谎,支吾着。
    “看看,我猜对了吧!告诉你,我精通《易经》,会运用八卦图,什么事情,这么一算,全都知道,撒谎是没用的。”
    “八哥!没你的事,我跟李哥吵不吵架,不用你操心!”
    九郎最不得意八哥所作所为,常跟他顶嘴,今日见他又无事生非,没好气地回道。
    “好啦!好啦!都少说一句。开始晨读晨练了!”
    七郎是和事老、是灭火器。他出面一讲话,大家都乖乖地走开了。
    九郎抓起宝剑,走到李商隐面前,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笑了笑,然后转身出了惠文亭,钻进竹林。
    李商隐明白九郎的意思,担心八郎再问起与九郎的“争吵”,也悄悄地溜出亭子,走入翠绿的竹林。他怕影响九郎练武功,则向赏心桥边的溪水走去。
    从小亭西行百步,隔篁竹则能听到淙淙水声。林中杂草丛生,翠绿欲滴,如同露珠,似一碰就会撒你一身。溪水清澈见底,群鱼往来翕忽,时而亦有失群小鱼,在水中怡然不动,俶尔远逝,令人怅然。
    李商隐坐在岸边石上,凝视着水中失群小鱼,心里翻腾着皇朝与后宫乱事。
    突然,想起汉代张安世被封富平侯,其孙张放幼年即继承了爵位。汉成帝微服出宫游玩时,常常喜欢自称是富平侯的家人。而敬宗十六岁登极当皇上。少年皇上童稚无知,位尊骄奢淫乱无度,不忧虑边庭烽烟,不思虑国富民强大事……。想到这,他抓起笔,匆匆写下一首七言讽喻律诗,诗云: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写毕,他又重吟一遍,想了想,加了个题目:《富平侯》。又吟一遍诗,看看题目,摇摇头,这首诗是讽喻敬宗皇上,而不是讽喻富平侯。敬宗是位少年皇上,而张放是幼年继承爵位,应当在题目上加个“少”字,讽喻的目标才更突出,别人一读诗,就知道它是借张放这件古事,来讽喻敬宗皇上,是借古喻今。想到这儿,李商隐在题目“平”与“侯”两字之间,加了个“少”字,《富平少侯》。又吟一遍,才觉得满意。
    四
    李商隐不明白已经是人定亥时,令狐恩师能有什么事儿,叫自己到惜贤堂?他紧走几步,追上管家湘叔,想问问怎么回事。只见管家把脸拉得老长,嘴闭得紧紧的,目不斜视,李商隐没敢张口。
    住在人家屋檐下,只能忍气吞声把头低。李商隐一看见湘叔和八郎,就不自觉地有这种屈辱之感。
    “唉!——”
    他长叹一声,想起老母亲和弟弟妹妹,他们都在期望自己快点应考,中进士,快点得官才有俸禄,才能养家餬口,才能重振门庭。这也是堂叔的愿望。
    堂叔回家乡后,一直没有音信,不知他身体怎样了?春天,吐了血,这是什么症侯呢?商隐曾查过医书,引起吐血,有好多好多原因……是什么病呢?
    “我说商隐,你快些走行不行?老爷在等你哩!”
    李商隐被管家催促着,从后面追上来,问道:“七郎他们也都来了吗?”
    “他们早到了。”
    为什么把他们也叫到惜贤堂呢?出了什么大事啦?
    李商隐满腹狐疑,来到惜贤堂,见七郎兄弟们已在惜贤堂。恩师坐在楠木椅子里,向他点点头,指着身边的一张方凳,道:
    “到这里坐。”
    李商隐见七郎兄弟三人都没坐,恩师只让自己坐,又使他疑虑倍增,迟疑地回道:
    “谢恩师。学生站着听教诲,记得更牢靠。”
    “噗哧!”九郎在旁忍不住笑了。
    八郎瞪了李商隐一眼,低声嘀咕道:“虚头巴脑,什么玩艺儿!都是因为你,我们跟着受训斥!”
    “谁在说话?”令狐楚问了一句,也不勉强李商隐,略略沉吟,问道,“商隐今日作几首诗?都写了些什么?”
    原来是检查自己的诗稿,李商隐安下心来,缓缓地回道:
    “近日听得敬宗皇上生前轶事,心中久久难平。李唐江山社稷,假若长此下去,令人担忧令人痛心!”
    他边说边瞥了令狐楚一眼。老恩师紧蹙眉头,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心里一惊,难道恩师不喜欢自己忧虑朝政、忧虑国家?不会吧?他曾多次引杜甫的诗句,如“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来教导自己,希望自己树立大诗人杜甫那样的理想:使君王都成为尧舜那样的贤君圣主,使民风民俗淳厚朴实,人人安居乐业。
    今晚是怎么了?李商隐的心蒙上了阴影。
    “说,说下去。”令狐楚仍然蹙着眉头,眼皮低垂着。停了停,没听见商隐的声音,微微抬起眼帘,望了弟子一眼,道:
    “想听听你是怎样写诗的,让几个犬子也学学。”
    “恩师,学生不敢。七哥八哥写得比学生好。”
    八郎不耐烦地小声斥责道:“让你说你就说嘛!这几篇写得不错,也不是说你篇篇都不错!真罗嗦!”
    经过半年多的朝夕相处,李商隐渐渐了解八郎的性格脾气:肚量小,爱嫉妒,清高傲慢。他说的话,李商隐常常装作没听见。今天他说的话,李商隐听得太清楚了,在恩师面前,不能再忍受!但是,也不能跟他吵架,而应当把这几首诗创作过程好好讲讲,如果恩师能说句公道话,就是对八郎的回击。想到这儿,李商隐情绪突然昂奋起来。
    “恩师,学生写的第一首诗,题目是《富平少侯》。当时对敬宗皇上的游戏无度,不务朝政非常痛心,但是心想如果写成诗,要流传世上,对皇上是大不敬,故而采用托古讽时的惯常手法。
    “‘富平侯’是汉代张安世的封爵,可加一个‘少’字,诗中之事就不必实指,不必是张安世的实事,点出‘少’侯,亦即‘少’帝,也就是童昏无知的敬宗皇帝了。
    “诗的首联,写十几岁就承袭了富平侯爵,对国家的内忧外患却毫不知忧愁。一个侯爵,有他自己的封地和职权,国家的忧患,他可以不忧不愁,可诗中却写他该忧愁,在这种违背常理中,让人们去思索这个侯爵,实际上应当是谁,这是一目了然的。
    “诗的颔联用典故写少侯的豪奢游乐。颈联写少侯室内陈设的豪侈。这两联的内容,全是敬宗的奢侈轶事,想让人们通过这些事实,去联想富平少侯就是敬宗皇上。
    “诗的尾联是点睛。出句清楚地点出少年天子不上早朝,还在高卧贪睡;对句写出一件实事:敬宗宝历二年,浙东贡舞女二人,皇上命人雕琢一座玉芙蓉样子的舞台,让她俩表演。演完就把她俩藏在金屋宝帐中。后宫传出民谣说:‘宝帐香重重,一双红芙蓉。’这是朝野共知的事实,读完诗也就知道少侯是指谁了,又扣了题目。”
    令狐楚突然摆摆手,让他停住,看了看三个儿子,问道:
    “谁说说这首诗的好坏之处?”
    三个儿子正听得入神,老父亲突然让自己评评它的好坏,有些措手不及。
    七郎想了想,道:“这首咏古诗,实际是一首叙事写实的政治讽喻诗。写得若即若离,不露痕迹,不细细揣摩,难以理会诗的主旨。”
    “对!说得好,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令狐楚看了看李商隐,颇为赏识地又道:“但是,功大于过。这样写诗好,这样的诗耐人寻味。老夫喜欢!”
    “我看这首诗不好,很坏!”八郎胸有成竹地拉开架势,要批判诗和它的作者,气汹汹地道,“皇上再不好,我们做臣子的,也应当为君讳嘛!这是先辈的教导。像李商隐这样讽刺挖苦,甚至揶揄皇上,太过分!太不成体统!有失臣子之德,人臣之孝!”
    九郎直率,跟商隐感情深。他打断八郎的话,抢白道:“讽喻就是讽谏,是希望皇上学好,勤于朝政,励精图治,大治天下!怎么说是挖苦呢?古圣人提倡‘文死谏,武死战’,谏阻皇上,不让皇上做坏事错事,那才不是失德失孝哩!而是忠臣廉吏。李哥的诗写得就是好。”
    “住嘴!”八郎恶狠狠地瞪着弟弟,低声道,“你懂什么?
    一介武夫!”
    令狐楚年纪已经六十有二,耳朵不太灵敏,见兄弟之间有争议,也不阻止。争来吵去,他似乎没有听明白,抑或不愿意出面表态,过了片刻,道:
    “商隐,再讲讲其他几首。七郎他们都没读过,你就念一首,说一首,然后大家再批评。”
    商隐见恩师兴致很高,心里很兴奋。他没把八郎的话放在心上,况且恩师也没支持他的意见,于是先诵读《陈后宫》二首,接着简单地说明自己是借古喻今,陈后主叔宝当年的嬉游和荒淫,正是敬宗皇上的写照。两首诗是侧重于暴露亡国之君的生活。
    第四首诗是《览古》。李商隐很有感慨地朗诵道:
    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
    空糊赪壤真何益?欲举黄旗竟未成。
    长乐瓦飞随水逝,景阳钟堕失天明。
    回头一吊箕山客,始信逃尧不为名。
    吟罢,李商隐阴沉着脸,沉默良久,道:“我只希望当今皇上能‘览古’鉴今。诗人杜兄牧为讽喻敬宗而作《阿房宫赋》,在赋的最后点明主旨说:‘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杜兄牧希望敬宗哀而鉴之。我是希望文宗皇上‘览古’,哀而鉴之,不要再蹈覆辙。”
    李商隐的这组诗稿是前几天呈递给恩师的。令狐楚阅后,觉得商隐之诗颇有老杜风骨,甚为喜爱。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们也能写出这样的诗,所以才有今夜请商隐讲诗。他绝没有抬高商隐而贬低自己儿子的想法,可是,八郎的情绪越来越大,眼睛圆睁,国字脸红涨,不停地用脚踏地,弄出响声。
    了解儿子,莫过于父亲。令狐楚没有理他,把商隐的诗稿翻了翻,见还有一首《日高》,略略吟咏,知道是为左拾遗刘栖楚和浙西观察使李德裕上谏进言而作。诗中有赞扬李德裕之意,令狐楚颇为不快,皱起眉,捋着花白胡须,缓缓地道:
    “今夜谈诗就到此。商隐之诗学老杜诗,深婉有之,用事巧,讽喻妙,但笔力尚欠精熟。七郎八郎,你们要努力读书,明年春试,一定要科中。商隐也要准备去应试。进京费用,你不必放在心上,只管读书好啦。”
    父亲突然宣布七郎八郎明年参加进士试,两人没思想准备,有些畏惧,又很兴奋。八郎年纪尚小,不像七郎曾考过一次,心里有些不情愿,但是父亲也让李商隐去应试,很生气,大声道:
    “商隐是个生徒,连州县考试都没参加过,怎么能一步登天——”
    “住嘴!‘登天’?考中进士也不能说是‘登天’!商隐之事,我自有主张。”
    八郎受到斥责,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对着商隐低声道:
    “不自量!别去丢人啦!你才几岁?”
    李商隐听了恩师的话,也有些为难,明年自己才十七岁,没有州县乡里推荐,不先成为“乡贡”,怎么能跟七郎八郎在一个考场应试呢?恩师会有什么办法?他想推辞不去,等成为“乡贡”,到二十岁参考亦不为晚,可是,当听到八郎的话,心里顿时激昂起来,反而加强了应试的决心。
    他转过头,对八郎做了个鬼脸。
    回到翠竹园自己的房间,李商隐躺在床上,慢慢回想着恩师对自己诗的评价,最后记住三句话:“深婉有之,用事巧,讽喻妙。”心想,要想写好讽喻诗,就只有在“深婉”和“用事”上下功夫。只要能写出好诗,登科高中进士,才不辜负恩师让自己住进这深宅大院,才能在清明的时代,实现自己“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
    他想着想着慢慢地睡着了

 第三章 堂叔病归西
    一
    太和二年(公元828年),十七岁的李商隐在令狐楚的帮助下,终于赢得乡曲推荐,取得乡贡资格。但是,在就要赴京应试时,突然接到家乡来信,说堂叔病危,要他速归。
    令狐楚在惜贤堂看着满脸忧伤的李商隐,安慰道: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不要过度悲伤。你堂叔在寒舍住的时间不长,我和他见了几次面。他韬光养晦,是位博学仁德的隐逸君子。难得呀!赴京应试,以后还有机会。”
    “谢恩师!”
    商隐倒地叩拜,施了大礼。
    “七郎,你们去送送商隐。湘叔,给商隐多带些银两。”
    “学生今生今世也报答不了恩师的大恩!”
    李商隐重新跪倒再拜,已泪流满面。
    离开刺史府,来到汴河岸边,柳枝轻拂,河水涛涛翻滚,一浪高过一浪,向远处天际奔涌。
    李商隐身着浅绿丝绸长袍,头戴天蓝色方巾软帽,与去年初来汴州大不一样,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一位贵公子。只是神色焦虑,紧抿的嘴角窝,像斟满哀愁的苦酒。
    令狐绪走在他右边,令狐纶为他提着包袱,走在他左边。令狐綯无精打采地跟在后头,一声不响,望着东逝的河水,想着自己的心事。
    令狐绪伸手搂住李商隐的肩头,亲切地嘱咐道:“家父不是说了嘛,回家看看,有什么难处,一定要捎个信来。家父会派人帮你的。堂叔治病,一定需要银两,家父也会派人送去,放心好啦。”
    李商隐面现羞色,为难地道:“让恩师挂念了。小弟永世不会忘记!只恐今生也回报不了……”
    “别说这种话!李哥,咱们比亲兄弟还要亲,是不是?用不着回报!”
    九郎一直把商隐当作亲兄弟看待,见商隐又是感谢又是回报,很反感。一年多的朝夕相处,他很喜欢商隐耿直、热忱和博学才智,尤其商隐平易近人的坦诚,使他常常不自觉地把商隐与八哥比较,总觉得商隐才是自己的亲哥哥。今日商隐竟要跟自己分离,心里烦乱又焦燥,直想跟谁打一架。
    “九郎!”
    弟弟粗暴的顶撞,使七郎吃了一惊,忙喊住九郎。
    “七哥!九弟说得不对吗?”八郎从后面插嘴讥讽道,“义山弟整天把‘感谢’‘回报’挂在嘴上,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不把我们哥们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对家父深更半夜教你写作今体章奏,如果也不放在心里,那可是大逆不道,会天诛地灭的!”
    “八郎!义山不是这种人!九郎也不是这个意思!”
    九郎没想到自己的话被八哥做这样的理解,不由得怒火中烧,圆睁双目,把商隐的包袱往地下一丢,转身一伸手抓住八郎胸前衣服,愤愤地责问道:
    “你敢骂李哥虚伪?今天要你尝尝九弟铁拳!”
    说时迟那时快,八郎根本没料到瘦小如猴的九弟,竟挥起拳头,砸在自己的国字脸上,淡眉下的圆眼周围立时出现一圈乌黑,从大鼻孔里流出一注血。八郎顺着九郎拳头的惯劲儿,仰倒在汴河岸上,大声地猪嚎起来。
    这一嚎叫,首先使九郎醒悟过来,紧握的拳头松开了,呆愣愣地凝视着趴在地上放赖的八哥,不知如何是好。
    七郎赶紧跑过来,推开九弟,俯下身,拉住八郎的胳膊,想把他扶起来。
    八郎把胳膊一扬,甩掉七哥的手,继续趴在地上,猪嚎着,不肯站起来。
    幸亏是清晨,离城又远,汴河岸边行人很少,没有人围观。汴河浪涛拍击着石岸,不时发出轰轰响声,使八郎的猪嚎显得单调而又乏味。
    九郎被吓坏了。弟弟打兄长,这还了得,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如果被父亲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李商隐也被吓呆了。九郎完全因为自己才动手打了兄长,如果九郎被恩师重罚严惩,自己如何对得起九弟呀!他上前跪在八郎身边,给八郎连连叩头请罪。
    “都是因为你,使我们兄弟反目成仇,互相殴打仇杀!你磕几个头就行啦?”
    八郎停住猪嚎,仍然趴在地上,不依不饶地训斥商隐。
    “八哥,请你原谅九弟,你说怎样处罚,我都答应你。请你说吧。”
    八郎慢慢坐起身,首先看见九郎,便指着他吼道:“九郎!你动手打我,我就不认你是我弟弟!回家告诉父亲,非把你赶出家门不可!轻的也要打断你的腿,看你今后再练武行凶不啦!”
    九郎呆呆地站着,任凭自己骂,不再对自己发威,八郎心里略略平静,转过头,看见李商隐跪在眼前,怒火又起,刚刚的疼痛、委屈、羞辱,全变成了干柴,霎时燃起熊熊烈火,突然跃起,像头激怒的凶狮,扑到李商隐身上,拳打脚踢,疯狂了一般。
    李商隐明白这就是八郎对自己的处罚,所以没有一丝一毫的防御和抵抗,挺直上身,依然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一声也不吭。
    八郎见商隐如此这般,以为自己力气太小,根本没有打疼他,开始用手指甲挠,用牙齿咬。商隐脸上手背上血迹斑斑,模糊一片。
    从八郎跃起痛打李商隐那一刹那,七郎就冲了过去,企图拉开八郎,推开八郎,并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商隐,阻挡疯狂的八郎。但是,七郎毕竟体质太差,瘦弱多病,哪有力气拉动八郎,推开八郎?折腾几个回合,便气喘吁吁,连站立的气力也没有了。
    可是,他头脑尚清醒,灵机一动,索性把商隐抱住,向他身上一压,商隐便倒卧地上,七郎用身子遮住商隐的脑袋。
    八郎的拳脚纷纷落在了他的背上。
    九郎看着李哥被打,心里非常难受、焦虑,也异常恼怒,真想不顾一切地把八哥拽过来,再痛打一顿,再狠狠地教训他一番。当他在一旁留心察看八哥的拳脚时,心里渐渐平静了,乐了!这哪里是打人?八哥生得墩实,但个子不高;手粗脚大,却没有力气。整天整月整年地背诵经书,吟咏诗赋,从来没打过人,不知道怎样运气用劲儿,手举得高高的,打下去却是轻飘飘的,像给李哥拍打身上的尘土。打了几下,李哥面没改色,纹丝没动,他却累得呼呼直喘粗气。直到他开始用手挠用牙咬,九郎才担心,怕在李哥脸上留下伤痕,连忙跑过去,抱住八哥的后腰,轻轻一提把他提到一边。
    七郎趁机爬起身,看见商隐脸上血迹斑斑,气得哭起来,指着八郎道:
    “你……你,死鬼八郎!把义山贤弟打成这样,让他如何回家见他母亲和堂叔?你毁了义山贤弟容貌,让他今后如何见人哪!”
    八郎看见李商隐脸上的血,大惊失措。真的毁了义山面容,如何是好?家父一定不会饶了自己的!他呆呆地望着商隐,半天不做声。
    九郎连连跺脚,猛砸自己脑袋,后悔没有早点上前把八哥拽开,是自己害了李哥哥!
    “看看你把李哥打成这样!遭瘟的家伙!”
    九郎骂着骂着,气满胸膛,又要动手,吓得八郎连连倒退,哀求道:
    “九弟!好九弟,八哥不是故意的……亲弟弟,是八哥一时生气……不!不!亲九弟,咱哥俩不要再为外人打架吵嘴,好不好?”
    “李哥不是外人!是咱父亲的弟子,就是咱们的兄弟,跟亲兄弟没有两样。不!比亲兄弟还要亲。”
    “好,好,好!你说得对,比亲兄弟还要亲,听你的。”
    八郎说着违心话,看着九郎的脸色。
    商隐担心他们兄弟俩再因为自己打起来,赶紧爬起,把九郎推开,然后向八郎抱拳道:
    “对不起八哥,都是小弟不好,请八哥包涵。七哥九弟,都是我不对,让你们兄弟争吵打架,实在对不起。”
    说着,他又向七哥九弟抱拳施礼,然后拣起地上的包袱,从里面抽出一块白绢,抖开,上面现出一首七言绝句,题为《谢书》,诗曰:
    微意何曾有一毫,空携笔砚奉龙韬。
    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
    李商隐把诗交给七郎后,擦了把脸,戴好方巾,背起包袱,深深鞠躬,道:
    “请把小弟的《谢书》诗,呈给恩师。各位兄长和九弟的恩情,在下没齿难忘,后会有期。”
    令狐三兄弟抱拳还礼。
    七郎九郎眼含热泪,一再叮嘱堂叔病愈赶快回来。
    八郎挥挥手,嘴张了张,终究没说一句话,眼帘低垂,神色冷峻,令人不解其意。
    二
    李商隐回到荥阳(今属河南郑州),堂叔已病入膏肓。他视堂叔如同生身父亲,终日陪伴身边。
    堂叔知道自己前路无多,挣扎着给李商隐讲授五经之奥,传授楷隶之精,把自己全部希望交托给侄儿商隐了。
    转眼间,春去夏过,已进入十月金秋。
    朝中又有变动。皇上下诏提升令狐楚为户部尚书,要求立即起程赴京。
    十月汴河,水清波平,艳阳高挂。
    汴州文武官员直把新任户部尚书送至城外十里。七郎八郎九郎送父亲三十里。
    令狐楚从轿子上下来。三个儿子亦下了坐骑。
    “就到这里吧。为父别家赴京,为君为国效犬马之劳,最不放心的是尔等之举业尚未成就。休要嬉游无度!”令狐楚扫了一眼八郎和九郎,叹口气,转头对管家湘叔道,“湘叔,替我管好犬子!你们都要听你湘叔的话。”
    湘叔上前施礼,仍然板着脸,谢道:“尚书大人这样看重小弟,小弟自当尽心而已。只是客房中,尚有几位常客,其中太原温生庭筠,已住年余,大人赴京离家,可逐客否?”
    “逐客?”
    令狐楚手捋长须,不置可否。眼前水稻沐浴在阳光下,随着秋风一起一伏,有如绿色波涛,向远方流去。
    “父亲,逐客不妥。”七郎想了想,分辩道,“令狐家惜才爱才,容纳四海五湖之贤才,已成风气,天下颇负令名。今日开逐客之先,岂不为天下耻笑,五湖四海之贤才将望门踟蹰,令狐家风从此衰矣!”
    令狐楚捋须颔首。
    “逐一温生事小,令狐家风事大。七郎有见识!”
    九郎与温庭筠关系甚好,为他不被驱逐而高兴,向湘叔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湘叔把九郎当作孩子,并不在意。他没料到尚书大人会同意七郎意见,固执地又道:
    “不逐客亦可,只是几位公子要自重自爱,自己管住自己,白天不准又歌又舞酩酊大醉,晚上也不得闹到黄昏戌时。”
    八郎九郎脸上露出不满情绪,但在父亲面前不敢放声。
    “不是我湘叔多嘴多事,饮酒时唱唱小词小曲,无伤大雅,孩子们尚可娱乐。只是那些妖姬万万不可引到府里。太原温生与娼优歌妓来往甚密,伤风败俗,令人发指!其中有一歌妓,名叫锦瑟,听下人说她有沉鱼羞花之貌;歌喉袅袅扼云,绕梁三匝,不绝于耳;又弹得一手好瑟。她已经是西院客房常客,好像正在与我家公子交好……”
    “哪里有此事耶?”七郎九郎不由得脱口打断湘叔的话。
    七郎有些激动,道:“湘叔,今日是送家父赴京上任,乃大吉大喜之事,请不要扫家父之兴吧!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情,回到家,你再告诫我等兄弟。我们兄弟一定听湘叔教训就是了,何必……”
    令狐楚身在家中,真不知道竟有这些伤风雅之事,立即打住七郎的话,严厉地问道:
    “锦瑟姑娘常来我家吗?跟谁最要好?”
    七郎看看八郎和九郎,觉得每当锦瑟来时,兄弟们都很兴奋,都喜欢跟她亲近谈笑,看不出谁和她最要好。见两个弟弟不说话,以为他们年纪小,不曾想到与她“交好”之事,而自己却常常有此念头,只是那锦瑟姑娘对自己并未表示过特别的亲热。既然自己有此念头,就该向父亲如实说出来,于是半吞半吐地道:
    “父亲勿怒。最初她是跟庭筠来咱家的,自然跟庭筠最要好。我……是想——都是在背地里想的,希望跟她交个朋友。锦瑟姑娘弹一手好瑟,所以——我喜欢听她弹奏瑟,但很少谈笑,跟她算不上好朋友。”
    令狐楚知道大儿子老实厚道,听听瑟,不算什么。他担心的是八郎。这孩子聪明有心机,能干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八郎木然地站在原地,似闻未闻,看不出与锦瑟姑娘有任何关系。九郎确实尚小,笑嘻嘻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一副孩子气。
    跟随令狐楚一起赴京的僚属,停留在原地,时间一长,都翘首伸脖向前眺望,不知尚书大人的轿子出了什么事,有的竟离开队伍,围了过来。当看见尚书大人板着脸,正在训斥儿子,都悄悄回到自己的位置,开始了联翩浮想地揣测。
    尚书大人生气了,对儿子和湘叔挥挥手,不耐烦地向自己的轿子走去。
    长长的一队随从跟在轿子后面,慢慢地向京城长安进发。
    八郎轻轻地吐了口长气。
    好险呀!如果让父亲知道了与锦瑟姑娘鬼混,那可不得了啊!但是,总这样偷偷摸摸地约会,终有一天会被发现的,要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娶她为妻是不可能的,她出身太卑贱,进尚书大人家门,朝野都会议论纷纷,父亲不会同意。更重要的是,将来会影响自己的前程,他八郎不会做这种损害自己的傻事。
    收为妾?自己太年轻,尚未结婚成家,尚没功名没做官没自立,父亲不会同意。
    买她做家妓?是一种好办法。但是把她买进令狐家门,则是尚书大人府上的家妓,不可能只侍奉我八郎一个人。七郎九郎本来就对她馋涎欲滴,能不争抢她吗?况且父亲也未必对她这样倾城倾国多才多艺的美色不感兴趣。父亲大人如果独占花魁,作为儿子的只能望美色而兴叹!
    怎么办?
    八郎骑在白马上,闷闷地跟在兄弟俩后面,始终没想出一个好结果。
    三
    唐文宗太和三年(公元829年)三月二十六日,李商隐的堂叔终于油干灯熄,闭目西归,年仅四十三岁。
    李商隐痛不欲生,一病不起,原本就身体虚弱,经一年多侍奉在堂叔身边的劳累,他昏昏然,不吃不喝,一直躺卧四十九天。当给堂叔烧“七七”那日,他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勉强握住笔,为堂叔写了篇祭文,表达了深沉的哀思,辞曰:
    某爰在童蒙,最承教诱。违诀虽久,音旨长存……
    追怀莫及,感切徒深……曾非遐远,不获躬亲。沥血裁词,叩心写恳。长风破浪,敢忘昔日之规。南巷齐名,永绝今生之望。冀因薄奠,少降明辉。廷慕酸伤,不能堪处。苦痛至深,永痛至深!
    在弟弟羲叟的搀扶下,他一步一步地来到堂叔坟前,把祭文焚化,痛陈对堂叔缅念。在回来的路上,他的精神才渐渐好转。
    一个金色秋季,转眼被苍茫的冬天代替。李商隐身体已经康复。这天在家正为邻里蒙童抄录《诗经》。第一篇《关睢》是周南的歌谣,收在“国风”中,是一首古老的情歌。每个读书人,开篇就要背诵这一首。人人喜爱,人人皆知。李商隐边书写边嘴里嘟囔道:
    “‘关关睢鸠’,为什么要在河岸上鸣唱?‘窈窕淑女’,为什么君子都喜欢你?锦瑟姑娘,你在何方?为什么你只钟情八郎?难道我不比八郎强?——哦!”
    李商隐大吃一惊,自己怎么会随口胡说八道呢?幸亏母亲和弟弟羲叟不在身边。锦瑟!怎么会想起她呢?这个妖姬,惯会眼波流转,眉目传情。在她面前,没有谁能经得住她的诱惑。
    想到这儿,他叹了口气,自己已经是十八岁的大男人了,还没沾过姑娘的边,别说像锦瑟这样的美女了。他恼恨地把笔丢在几案上,坐进椅子里,呆呆地出神。
    “哥哥,令狐府管家湘叔来了。”
    羲叟又蹦又跳地跑进来。
    湘叔经常来商隐家,每次来必然要带银两和一些衣物食品,所以他一来,全家像过年迎接财神一般,充满了吉祥和喜庆。
    湘叔也一改平日板着的冷冰冰的面孔,喜上眉梢,跟在羲叟身后,跨进门里,面对商隐先抱拳施礼。
    李商隐迎上前,伸手止住他,埋怨道:“湘叔,您给小侄施礼,是故意折煞侄儿?湘叔,快快请坐。羲叟快去泡茶。”
    商隐家贫,没有仆人,母亲年迈,一切家务都是兄弟妹妹们自己动手,所以他虽系王孙之后,根本没有王孙习气,养成了坦诚平易性格。
    他亲热地把湘叔扶坐椅子上,问起令狐家的事。
    “令狐老爷身体还好。去年全家搬到京城,住在开化坊户部尚书府。是座老宅院,还是宪宗元和十四年,令狐老爷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时建造的。当时是宰辅,宪宗皇上又宠信,宅院建造得很气魄。穆宗朝老爷遭贬,宅院被朝廷查封,但始终没有赏赐给其他大臣。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七郎以荫授官,只等皇上下诏。八郎年初春闱,没能中进士第,老爷很生气,把他关在京城老宅,准备明年再试。老爷年初,又改调任检校兵部尚书,东都留守,东畿汝都防御使。十一月,就是这个月,老爷进位检校右仆射,郓州刺史,天平军节度使,郓、曹、濮观察使。老爷把全家都搬到天平节度使治所郓城县,只把八郎留在京都长安了。”
    湘叔接过羲叟泡好的茶,啜了一口,品了品,吐出一片茶叶,脸上现出悦色。
    “恩师不负君王宠信,步步高升,可敬佩啊!”商隐喜形于色,又是敬重又是艳羡。
    湘叔明白商隐的心思,笑道:“不用着急,一步一个脚印,会比你老师强的。”
    “谢湘叔吉言。学生怎敢强过恩师呢?能够一展抱负,为国家效命,也就心满意足了。”
    老管家喜欢谦虚、谨慎,脚踏实地的年轻人。他点点头道:
    “老爷此次让我带来一些银两,一部分留下做你母亲的生活费用,另一部分做为盘缠,让你去郓城,入天平幕府,表署巡官。不知你意下如何?”
    “幕府”!李商隐听说恩师要辟聘自己为巡官,非常高兴。他知道“幕府”一名起于汉代,又有莲府、花府、莲花府等雅称。到了唐代,尤其安史之乱后,节度使权力至重,集军、民、财、政于一身,成为地方上最高长官。“幕府”就是他的办事衙署。
    “幕府”成员,府主有权自行辟聘,有的是及第进士,有的是落第文士,还有的是隐逸沉沦的白衣贤士,所以大批士人跻身幕府,成了科举以外的第二条仕进道路。陈子昂、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韩愈等人都进过幕府,后来有的做了高官,有的成了著名的大诗人。
    湘叔见李商隐凝神遐思,半天不语,以为他不愿意应聘入幕府,不懂成为幕僚对自己的好处,于是解释道:
    “商隐,读书应试及第进士,可以为官报效君王。入幕辅佐府主,也可以蹑级进身。远的不说,大历诗人李益,曾云游幽州,入了刘济幕府为从事,后来进为营田副使,成了有名的边塞诗人。他从幕十八年,往往鞍马间为文,横槊赋诗,多抑扬激厉悲离之作。宪宗闻其名,召他任秘书少监、集贤殿学士。后迁礼部尚书。就是令狐老爷年轻时,也曾入太原幕府,任掌书记和判官。现在怎么样?进入幕府对你的前程很有益处。”
    “恩师对学生好,学生知道。只是学生才疏学浅,恐负恩师美意。”
    “令狐老爷有识才选贤之能。他看中的人,日后不会错。
    不用担心。”
    湘叔年轻时,也曾入过幕,但他受不了边庭幕府的单调清苦,瘴蛮之地,使他长年生病,最后不得不离开。想起这些,有些悔恨自己身体太不争气,否则也不致于在堂兄家做管家,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所以他希望李商隐入幕,入幕后不要走自己那样的路。
    李商隐经老管家这么一说,更加向往幕府生活,恨不能立刻起程

 第四章 受知令狐楚
    一
    令狐楚闻听湘叔把李商隐带来,甚是高兴,当即在议事厅接见,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摇摇头道:“两年啦。知道,知道,家门不幸。唉!”看见商隐欲泪,他也两眼发涩,连忙道,“来郓城就好。湘叔,今晚我要把商隐介绍给幕中同僚,为商隐洗尘,去准备一下。”
    一路上,湘叔把幕府中的同僚都已介绍一遍,商隐心中有数。恩师要专门为自己设宴洗尘,他有点受宠若惊,连忙摆手阻止道:
    “恩师,洗尘就免了吧。学生怎可……”
    “现在你是老夫幕中的官僚,按规矩幕僚来去,府主都要设宴洗尘和饯行的,是不是?湘叔。”
    “老爷说得对。”
    老管家又板起面孔,不卑不亢地回答着主人的问话,和一路上的湘叔大不一样,好像变了个人。商隐心中很不是滋味。
    七郎九郎已在门外等候商隐多时了。似乎商隐的到来,给这个偏僻小城带来了生气。七郎兄弟俩喜形于表,在门口探头往里觑望,又怕父亲看见。
    其实令狐楚早就发现他们。他不愿意商隐再与两个儿子像两年前那样亲密,像孩童般戏耍,因为商隐是幕中官僚,应当和同僚们亲近,交朋友,学习同僚们的品德与作风,于是想起节度判官刘蕡,笑道:
    “老夫聘你为巡官。在幕中官阶虽不高,但究竟是幕中之官,有你自己的住处和办公之所。今后要多和你的同僚交朋友。比如判官刘蕡,耿介有大志,精通左氏春秋,好谈王霸之大略,是位难得的人才啊!我会把他介绍给你的。”
    令狐楚赞赏之情溢于言表。
    李商隐在路上听湘叔讲过刘蕡的事迹,心里就暗暗决定来郓城一定先结识他,而恩师竟这么推崇他,更激起自己的敬仰之情。
    “恩师,刘判官现在……学生现在就想拜访他。不知——。”
    “噢,去看他?也好,他在判官厅,大概已把兵曹之事办完,去吧。七郎!”
    令狐楚突然呼叫七郎。
    七郎在门外应声答应着,踏进议事厅。
    九郎笑嘻嘻地也跟了进来,向商隐传递着眼神。
    令狐楚没理会顽皮的九郎,只吩咐七郎把商隐带到判官厅去。
    七郎与刘蕡交往亦甚深,立刻明白父亲的用意,爽快地答应着,带商隐出了议事厅。
    一出门,九郎立即把商隐抱住,转了一圈,放下道:“李哥,你怎么比过去还轻啦?两年时间,你一点没长高,也没长肉。看看我,比你高又比你棒,是不是?”
    李商隐打量打量九郎,确实不假,比两年前高出一头,比七郎还高,混身是劲儿。回头看看七郎,他却没有多大变化,说话的声音和不时举手指点的姿态,更像恩师了。商隐笑了笑,道:
    “这两年,变化最大的是七哥而不是九弟。”
    “为什么?在家时,除了父亲,谁也没有我高。我比八哥长得还棒,比劲儿,谁也没有我大。”
    七郎笑着默默地听着,和令狐楚遇事喜欢倾听别人意见一模一样。
    “我说的变化,是指内在的变化,比如性格、品德、操守以及处事的习惯能力等等。九弟,你发现没有,七哥越来越像恩师了。我真希望七哥像恩师那样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
    李商隐忘情地说着,真想把自己崇敬恩师的心全掏出来。
    “贤弟,你过誉了。愚兄不想做这样的人,家父也不愿做这样的人。家父常常用孔圣人之语教导我们说:‘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家父说他只愿意做这样一个君子而已。愚兄虽笨拙,亦只愿仿效家父一二罢了。”
    两个人推心置腹,谈得投机,把九弟丢在一旁。
    九郎不愿意说这些废话,觉得兄弟之间、朋友之间交好,应当是心交,而不是唠唠叨叨说出来。渐渐地,他落到后边,于是做了个骑马蹲裆式,接着练起跑马追敌拳,在两个哥哥身后,你们走两步,他就追一步,虎虎生风,气势逼人。
    郭城北靠梁山,东临梁山泊,是个有山有水,风景秀丽的古城。冬日,阳光满城,人来车往,买卖兴隆,不比中原差多少。
    “九弟七哥!”李商隐指着那山那水,兴奋地道,“你们登过梁山吗?好高啊!咱们中原可没这么高的山。这水嘛,可比不了中原的水,是不是?”
    “别指望爬山游水啦!唉,穷山恶水,没什么好玩的。”
    九弟走到街上,早已收住拳,提到山与水,顿时无精打采了。
    “商隐,此地民风强悍,山穷水恶,一点不假。梁山水泊是强人出没之地,家父告诫,没有士卒陪伴不能踏近一步。即使有士卒,也非要有一员大将率领。所以家父不准出城。”
    李商隐心想,古人云:为官不可畏民,畏民者非好官也。但是,他不愿深想,恩师考虑定有他的道理。他不再多问了。
    七郎似乎也觉察商隐情绪变化,两年来的分离,商隐弟成熟老练多了,眉宇间被一种思虑所笼罩,这大概就是艰辛生活的烙印吧。七郎心想,该说点高兴的事,让他忘掉失去亲人的哀伤,快乐起来。
    二
    天平军幕府判官厅,其实离幕府议事厅不远,穿过两条街,往北拐即是。院门有两个士卒站岗,进门转过屏风墙,迎面中间是正厅五间,是节度副使办公和居住之处。东厢房五间,由行军司马和判官占用。西厢房五间,居住和办公的是掌书记、推官和巡官。这是幕府中文职官吏们办公和居住的地方。
    七郎九郎对这里十分熟悉,带着商隐径直来到东厢房,往左转,进了北间。
    房中有两位官吏模样的人正在议事,一人穿绿色官服,一人穿青色官服,见有人进来,都笑着站起身,热情地跟七郎九郎施礼问候。
    “我给两位大人介绍,这是新到的巡官李商隐。”接着,七郎指着穿绿色官服者道:“这位是行军司马张大人。”又指穿青色官服者道:“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昌平刘公蕡判官大人。”
    李商隐听了,眼睛一亮,果然是有为君子!他生得浓眉厉眼,眼睛炯炯生辉,嘴唇紧抿,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丝感人的笑容。他极有个性地把头向上一扬,口中挤出一串宏亮的声音:
    “鼎鼎大名,同高高大树一样,是要遭风害的,不敢有这份盛誉。”他转向商隐道,“早就盼着巡官大人驾到,欢迎欢迎。”
    商隐赶紧抱拳,听他风趣的解释,深有所感:“树大招风,其害无穷。”笑道:
    “‘大名’‘大树’‘大人’之大,都该去掉。请刘公今后只以小弟称呼好啦。”见刘蕡点头,商隐觉得这是位很随和很平易之人,顿生好感,率直地问道:“太和二年三月的贤良方正极谏科,判官大人的对策,慷慨激昂,一无顾忌,揭露当今‘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确实如此。‘官乱人贫,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夕……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不独生于汉,臣所以为陛下发愤扼腕,痛心泣血也。’大人拳拳忠君报国之情,力透言表啊!”
    时过而情淡,已经三个年头了,刘蕡对这些条对不愿再想;想之无益,徒增愤愤,况阉宦无孔不入,他也不愿意授人以柄,自己被害事小,迁累别人实在不该。今日这小巡官突然提起,又能背出自己条对时的原话,心生诧疑,对小巡官顿感亲切,连忙拉住他的手,道:
    “这些当年条对,你如何得知?如何背诵得如此清楚?真是我的知心知己呀!”
    七郎在旁插嘴道:“判官大人,到你这里没有茶水也就罢了,怎么连个座也不让让?”
    大家全都笑了。
    分宾主坐定,商隐意犹未了,又提起当年制科条对,激动地道:“刘公说得对,造成朝政昏暗的原因,是‘忠贤无腹心之寄,阍寺持废立之权,陷先君不得正其终,致陛下不得正其始。’”
    “请贤弟不要再说啦。阉宦势力无所不在,防不胜防啊!当今圣上都不想正视阉宦之猖獗,做臣子的,又如何有回天之力矣!”
    刘蕡连连摇头,有无限痛苦深埋心中。
    “不,您不是建议圣上要‘塞阴邪之路,屏亵狎之臣,制侵凌迫胁之心,复门户扫除之役。戒其所宜戒,忧其所宜忧’。还说‘揭国权以归相,持兵柄以归将。’都是一些非常好的意见。如果朝臣上下都这样做,不怕内臣宦官再为非做歹!我们都为圣上好,难道圣上不知道吗?”
    “唉!为臣者莫说君吧。”
    沉默。
    刘蕡不再言语了。
    当今圣上文宗皇帝亲自殿试“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明明听见并看见刘蕡慷慨陈词,但是,他和考官左散骑常侍冯宿、太常少卿贾餗等人一样,畏惧宦官,而没敢取拔刘蕡。这些情形,湘叔未讲,李商隐确实不知。
    刘蕡落第,朝野哗然,都为他称屈。当时中第者共二十二人,其中李郃说:“刘蕡下第,我辈登科,能无厚颜!”于是上疏愿把自己的科名让给刘蕡,写道:
    蕡所对策,汉魏以下,无与为比。今有司以蕡指切左右,不敢以闻,恐忠良道穷,纲纪遂绝。况臣所对,不及蕡远甚,内怀愧耻,自谓贤良,奈人言何!乞回臣所授,以旌蕡直。
    对于这些情形,湘叔未讲。所以商隐见刘蕡不愿再谈论此事,颇不理解,以为刘蕡长期沉沦幕府下僚,情绪颓丧。心里轻轻叹口气,想好言抚慰,又恐自己初来乍到,位轻言微,反而让他反感。
    “你们不知道吧?”九郎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么句话,打破了沉默,大家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着他。他哈哈大笑道,“今晚要为李哥接风洗尘,一定能有好歌听了。”
    大家都知道这好歌是谁唱的,只是商隐被闷在葫芦里,他不急切追问,坐着不动,抿嘴看着九郎。
    九郎奈不住性子,不待问,便道:“是咱家的乐妓锦瑟姑娘,在宴会上准能唱几首好歌,助大家酒兴。”
    “锦瑟?不是温兄庭筠带来的那个锦瑟姑娘吗?”
    “正是她。”九郎神秘兮兮地给商隐介绍道,“以前谁也不知道,原来锦瑟也是王侯之家的女孩。自幼被母亲带到道观。她母亲做了道姑,她也成了小道姑。她长大,母亲死后,还俗落入乐籍。她不仅歌喉响亮圆润,且瑟弹得绝妙,于是便起名叫‘锦瑟’。你那年走后不久,我们搬进京都,温钟馗云游江湖,没个固定住处,锦瑟也不想再跟他唱小词,于是父亲把她留在我家乐籍。”忽然,他停住话,压低声音说,“告诉你,她和八哥要好,父亲不同意,因此警告我们谁也不准沾她边。‘听歌可以,想胡来军法处置!’这是父亲说的。李哥,你可要小心点。”
    李商隐不信,不以为然地笑笑。
    “九弟,别胡说八道,小心锦瑟姑娘抓你的嘴!”七郎吓唬道,“商隐,别听他的。你还认得她吗?晚上见到她,准会让你惊讶得闭不上嘴,信不信?”
    这么厉害?李商隐当然不信,不过从兄弟俩对姑娘介绍的话语中,不难寻找到一种亲昵无间的热情。他们与她是什么关系?和八郎能一样吗?恩师的警告是真是假?恩师不会管这些闲事的。
    李商隐觉得自己最理解恩师,所以对九郎的话没放在心上,跟刘蕡谈起左氏春秋,刘蕡的话一泻千里,哇哇不停。他对这部书,确实烂熟于心中。对于春秋战国时代的王霸事业,谈讲品评不绝于口,且对当今朝政,引古评今,宏论滚滚如潮。
    真是一位大治天下贤臣能相之才!
    李商隐越听越动心,直想跪下拜他为师,请他讲授治国平天下的……
    这时,湘叔来传唤去赴宴,冲断了这席奠定李商隐一生思想的谈话。商隐觉得很遗憾,迟迟地不愿离开判官厅。
    三
    今日宴会比每次宴饮都早,日入酉时大家都云集幕府后堂,即议事厅后院里的一个大厅。府主特别高兴,宴会相当隆重,一进院音乐声、歌唱声,以及人们的寒暄声,便迎面扑来。院里树上,张挂起无数彩灯,把整个院落映照得红红绿绿,就像迎接一位贵宾,又像过年。
    湘叔在前引路。长者为先,行军司马官大一级,自然是张大人走在前面,接着是判官刘蕡,最后七郎九郎陪在商隐两边,并肩而行。
    来到后院,李商隐吃了一惊。他从来未参加过这等热烈隆重的宴会。院里来来去去的侍从,见了他笑容可掬,弯腰施礼。他只得慌慌张张还礼,而对那些彩灯,便无暇顾及了,颇感遗憾,小声对九郎抱怨道:
    “九弟,这些人不像是恩师家的仆人,他们怎么认得我呢?”
    “怎么?不认识就不能给你施礼啦?这些人都是幕府里的士卒,经常侍侯这些幕府大人宴饮,当然认识他们而不认识你了。懂啦?看见你是个陌生人,谁还猜不出今晚的接风,不是为你还能为谁?”
    李商隐这才明白,宴会只为他一人。他又有些紧张,不知饮宴中,会出现什么事,有什么礼节,自己该怎么应付。这么一想,脚步就慢了下来。
    九郎看出他的惶惑,暗暗笑他,觉得很有趣,就悄声对他道:
    “李哥,别害怕。宴会上,你要是看中哪个乐妓,就告诉小弟。小弟一定把她叫到你眼前,让她给你斟酒,陪你喝两杯。”
    李商隐推九郎一把,羞涩地笑道:“愚兄不需要她们陪酒。
    男女授受不亲,有失大雅。”
    “你这就不懂啦!——”
    九郎还要驳斥,他们已经到了门口,湘叔高呼道:
    “李巡官商隐大人到!”
    这声音把九郎的话打断,商隐也吓了一激灵。自己转瞬间变成巡官大人了,让他有些不解。
    进了后堂,诸位同僚都已到齐,并纷纷站起,表示欢迎。
    李商隐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确实变了,自己已经从童蒙少年跻身官场,变成朝气勃发的有为青年,顿时羞涩全无,抬头挺胸,精神昂奋,向四周人群扫视,抱拳向同僚们恭敬地还礼,然后在七郎引导下,走到规定的坐位。正待坐下时,视线忽然好像碰上一束电光,短了路,发出一声爆响,闪出一朵耀眼的火花。
    “哇!是她!”
    李商隐轻轻地自言自语地尖叫了一声,现出异样的表情。
    七郎听到他的轻声尖叫,蓦然回头,发现他的视线凝滞,向远处射去。顺着这条视线,七郎看见被这条线射中的原来是锦瑟姑娘。七郎朝她笑了笑,可是她像没看见似的,一双秀目,痴痴地盯着商隐。
    九郎也发现李哥的异常情态,几乎同时也发现远处乐妓锦瑟的情态异常。锦瑟姑娘今日几乎没有着妆,双唇淡淡一抹,微微露红,柳叶双眉与琼玉般的脸蛋相互映衬,有如嫦娥离开月宫,来到宴席上,既素淡又典雅。大概锦瑟姑娘今日淡抹漫妆,素雅冲淡之美,把李哥的魂灵给摄去了。可是,锦瑟姑娘为什么情态异常呢?
    “贤弟,快落坐!家父说话啦。”
    七郎提醒着,顺手拉了拉商隐的衣服。
    李商隐这才收回视线,不自然地向七郎点点头,坐在一张摆满美味佳肴的几案后面。他的视线在佳肴美味上扫了扫,便从七郎脸上,跳到判官刘蕡那双浓眉厉眼上,然后一转,落在恩师那张兴奋酒红的双颊上。恩师连饮三杯后,才开始说话,似乎在夸赞谁,双颊上映着得意,印着自豪,流露无限期望。可是李商隐似见非见,似听未听,似懂非懂。他的视线忽地又一转,同那一束电光又碰到一起,短了路!
    令狐楚讲完话,各位幕僚开始相互敬酒。
    李商隐无心饮酒,凡来敬酒者,也不争闹,一律连干三杯,不一会儿,竟有十几个同僚与他对饮。这是他第一次跟这么多人饮酒,又心不在焉,渐渐有些不支了。
    随着相互敬酒对饮,歌舞音乐也渐渐推近高潮。不知是谁,高声喊道:
    “让锦瑟姑娘边舞边唱!”
    众人齐声欢呼着。幕僚们似乎都知道锦瑟舞蹈和歌唱最好,都喜欢她的舞姿和歌喉。
    欢呼过后,厅堂里突然安静下来,好似一切都凝固了。
    已经有两年没听见她的声音,没看见她的容颜和舞姿。在这静默的短暂的等待中,李商隐很紧张激动,双手紧攥,手指冰凉,手心却汗浸浸的。他把脖子伸得老长,屁股几乎离开了座席。他不好意思站起来,因为同僚们都从容而坐,耐心等待着。
    突然,琵琶声起,有如“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锦瑟姑娘迈着碎步,伴着琵琶声出现在厅堂中央。她把琵琶抱在胸前,右手在琵琶中间一划,“四弦一声如裂帛”,随后声音骤停,把头一扬,做了个优美的亮相姿态。
    众人鼓起掌来。
    李商隐随众人拍掌,忽然听得左边掌声有些刺耳,扭头看时,原来有个同僚用一个木板,敲击着几案。他神情专注,两眼红红地向外凸着,额头冒着汗,嘴里大喊大叫。喊叫些什么?听不清楚。这副热烈的情态,使李商隐很不舒服。他轻轻地拉拉九郎,用嘴向那人努了努,问道:
    “这人是谁?怪模怪样。”
    九郎转头看看,哈哈笑道:“是个花和尚!”见李哥不解地盯着自己,又解释道,“他自幼在寺院,当过‘驱乌沙弥’和‘应法沙弥’,姓蔡名京。父亲看他眉疏目秀幼小可怜,便收为弟子,跟我们一起读过书,后来由于父亲的推荐,中了进士第。他在幕中没有具体职位,只等明年去吏部‘释褐试’,然后就可以当官了。”
    “蔡京?我怎么不知道恩师还有这么个门生?”
    “你已两年没来我家了,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哩。这小子是个好色之徒,一看见锦瑟姑娘,就色迷迷地走不动路,好像一只大苍蝇,丑态百出,所以我们都叫他花和尚。嘻嘻!”
    李商隐被逗笑了,又盯了蔡京一眼,他确确实实色迷迷的,鼓着一对蛤蟆眼,嘴角流着馋涎,还在大喊大叫,也不管锦瑟姑娘唱什么歌跳什么舞。
    商隐嫌恶地转过脸,忽然看见判官刘蕡。
    刘蕡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用钿头云篦击节。那双浓眉舒展开来,那双厉眼也变得柔情似水,荡漾着蜜意,青色的判官官服由于身子不停地摇动,已经泼洒上许多酒渍和汤渍,好像听完这首歌与曲,他就要甩脱官服,不再为官,如痴如醉,一去不返!
    李商隐又看了一眼整个大厅堂内的同僚,无不为锦瑟姑娘的歌声与琵琶曲声所陶醉,手里拿着各人随手能抓到的东西,在几案上击节,如狂如颠。
    岁月不饶人,两年不见,恩师的头发已经全白,酒喝多了点,把个六梁冠脱去,放在几案的右前角上,束起来的白发松散开,披在肩背上,“哈哈”大笑着,一抬头,恰好看见商隐正往自己这边望,心想,这孩子有什么心事?还是一路太疲劳,喝点酒,想回去休息?不行。一会儿还要赋诗酬唱,哪能让他去休息。
    令狐楚想到这儿,用手招来管家,低声嘀咕两句。湘叔会意地点点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在厅堂内转了转,趁人不注意时,来到商隐面前低声道:
    “令公嘱咐,不要饮醉,一会儿还要赋诗唱和,希望你一展诗才。商隐,切勿辜负令公美意。”
    商隐感激地点点头。他不知道洗尘接风宴饮,还要唱和吟诗。今晚,喝得是多了点,真有些头晕目眩。应酬唱和,他并不惧怕,但要在仅见第一面的众同僚面前,张口则吟,似有点为难。
    “难”字一上头,迷恋锦瑟姑娘之心顿然消失,头脑清醒多了。应当解解酒。怎么个解法呢?他悄悄地对九郎道:
    “有点醉了。九弟,为我解解酒好吗?”
    “什么?解酒?”九郎突然笑了,眼睛眯起一条缝,神密兮兮地道:“有办法,有办法!跟我来,我们到一个非常之所,看个人,你的酒醉就会不解自消。”
    李商隐信以为真,乖乖地跟在九郎身后,从便门溜到厅堂后面的小花园里。
    深蓝色天空,宛如冲洗过,澄澈高远。一轮圆月,高悬碧空。园中竹树繁茂,夜风拂过,树影婆娑摇曳。
    “怎么样?李哥,这里景色宜人,空气新鲜,你且稍候,我去去就来。”
    九郎笑嘻嘻地说完,没等商隐回答,便重又溜回宴饮的厅堂里。
    李商隐没有理会九郎的去向与原因,觉得在这幽美安谧的小园里,呼吸一些沁人肺腑带着花香的空气,身心舒畅极了。乐得一个人独享幽静。
    厅堂侧门“哗啦”一声,重又推开。九郎依然笑嘻嘻地跨出门,高声呼道:
    “李哥!快过来,看我给你带来解药了。”
    “解药?九郎,你拿过来吧,我在这里吃,行吗?”
    一个女人清脆的似歌唱的声音,使李商隐一怔,听见九郎跟那女人说话。
    “请姑娘勿急,再走几步,就会明白九郎的心意。你看,李哥在等你。”
    九郎笑着看那姑娘已经走过去,自己悄悄地溜回厅堂。
    李商隐一眼便认出她是锦瑟。赶忙上前施礼道:
    “小生这边有礼了。姑娘别来无恙?”
    “公子可好?”
    锦瑟姑娘也赶忙还礼,见李公子低眉顺眼,不敢抬头仰视,抿嘴笑着。还是两年前的样子,只是瘦了许多,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问道:
    “公子在家可是病了?怎么才来令公府?”
    恩师不是中书今,只是检校右仆射,但大家都称他“令公”。李商隐刚刚来,称令公有点别嘴,有时仍然以恩师相称。
    “噢!是恩师有召,学生才敢造府。学生在家,自堂叔仙逝,卧病在床近一年。不过现在已经完全康复。不知姑娘何时进令公府的?温兄庭筠可好?”
    提起往事,锦瑟似有哀伤,不情愿地回道:“庭筠离开令公府,浪迹江湖,小女子早就不知他的踪迹。唉!一个风尘女子,怎么好期望贵公子惦记?花飘四野,落地为栖,岂有选择乐土与泥沼之理。李公子,你一去两年还记得小女子吗?”
    一肚子苦水,一肚子怨情,谁对她倾注过真心?自己有过吗?有时是想过她,但是,仅仅“有时”而已!想想这些,李商隐难过了,觉得对她负了情,泪水不自主地涌出眼眶,抬起头,对着锦瑟坦诚地回道:
    “锦瑟姑娘,实在对不住。两年来,堂叔仙逝,我就像失去魂魄似的。说实话,一度曾想随堂叔西去极乐世界……年迈老母亲的啼哭,唤回我的拳拳之心。来郓城的路上,听湘叔说,姑娘已在令公府里,姑娘可知道小生之心啊!”
    这时,九郎匆匆地从厅堂侧门钻出来,喊道:“李哥、锦瑟姑娘,叫你们快进去,已经开始吟诗唱和了。”待李商隐他俩走近,看见两个人满脸羞红。九郎挑逗地问道,“你们俩好事已成,该怎么谢我?”
    李商隐从心里感谢九郎,于是老老实实地上前抱拳,一揖到地,施了个大礼。
    锦瑟姑娘对这种事经多见广,挑战似地回道:“九公子敢向老姐讨谢?你那事,本姑娘可要撒手不管了!”
    李商隐不知九郎有什么事,只见他脸颊充血,连连向锦瑟告饶。
    锦瑟姑娘笑弯了腰。
    四
    幕府中的僚属,文官都是文士。他们聚在一起,除了豪饮、听歌、观舞和赏妓之外,最热闹最有趣味也最能表现各自才华的,当属吟诗唱和,抒发情怀。
    锦瑟姑娘舞毕唱停之后,宴会渐渐转入唱和吟诗这一程序。刘蕡是幽州昌平人,生在北方,却对江南水乡格外向往。
    他曾到过江南,游过江南名山秀水。他首先提议道:
    “在下提议,押‘先、天’韵,咏江南冬天山水,题目为《江南好》。诸位同僚以为如何?”
    行军司马张大人是江南水乡才子,提起《江南好》,自有一番亲切滋味,首先响应,道:
    “题目选得好,‘先、天’韵也宽泛,没有难为诸位大人。
    是不是由刘兄先唱,诸位再和为好。”
    “不,令狐令公在此,小弟怎敢献丑?请令公先吟。”
    好像是一种规矩,每次唱和,令狐楚都要先吟唱,然后大家再依次吟和。如果他不愿意先吟,自然先吟的重任就落在判官刘蕡头上,因为他的诗颇有名气,其他人不敢与他争锋。
    “不。今夜是为巡官商隐接风洗尘,理应让他一头,叫他先吟如何?”
    行军司马看出令公对小巡官颇有偏爱,毕竟他是府主,自己不好跟他争,但很为刘蕡抱不平。其他人都顺水推舟,令公怎么说就怎么办。
    令狐楚见大家无异议,很高兴,刚要抬头呼叫李商隐,向这边一看,只有七郎坐在几案后边,心中纳闷,扭头问湘叔,湘叔也摇摇头。
    府主略略思索道:“李巡官出去了。还是让我先吟一首吧。”
    令狐楚不仅章奏文字写得好,诗赋也很著名,与白居易、元稹、刘禹锡唱和甚多。他蕡了起来,吟云:
    江南孟冬天,获穗软如绵。
    绿绢芭蕉裂,黄金桔柚悬。
    接着刘蕡与行军司马和诗,云:
    江南季冬月,红蟹大如鳊。
    湖水龙为镜,炉风气作烟。
    江南仲冬月,紫蔗节如鞭。
    海将盐作雪,山用火耕田。
    幕僚们你一首我一首,有的一连和三四首,各不相让,不一会儿竟有和诗二十多首。
    令狐楚手捋白胡须,点着头,有时微微露出笑容;有时蹙蹙眉,摇摇头;有时向七郎身边望望,见座位仍然空着,转头把湘叔招到面前,低声不悦地道:
    “快去把商隐叫回来!”
    刘蕡斜眼看出令公的不悦,也奇怪小巡官能去哪呢?为拖延时间,等待小巡官,他替府主分忧,开始品评唱和之诗,站起来,鞠一躬,道:
    “诸位的《江南好》诗,很有特色,尤其江南水乡冬日的特色最足。敝人去过江南,恰逢冬日,那里不冷,山色依然墨绿,竹树桔柚,照长不误。‘黄金桔柚悬’,‘紫蔗节如鞭’,是一点不假的。江南下雪天气,极少见,把雪比作盐……好像有个典故?不知哪位大人记得?”
    刘蕡看了一眼行军司马,坐下,不再言语了。
    行军司马听得其中有典故,大为惊讶,摇头道:“兄弟不知是何典故,请明示。”
    众人沉默。
    七郎到底年轻,打破沉默,道:“典故出自东晋,大将谢安和他的侄儿谢朗在侄女谢道韫家,适逢江南大雪。他指着大雪欣然倡句曰:‘大雪纷纷何所似?’谢朗不加思索地张口答曰:‘撒盐空中差可拟。’谢安摇头不语。谢道韫沉思片刻,抿嘴笑曰:‘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后连连点头大悦。从此以后,世人都称赞女诗人谢道韫有‘咏絮才’。用盐比雪是否妥当且不论,行军司马大人这两句诗对仗却十分工稳。我喜欢。”
    令狐楚摇摇头,皱起长长的眉毛。七郎儿太不会看风向,听不出别人话中之话。这段典故,谁不知道?行军司马更清楚。他用盐比雪本不高明,没料到刘判官会揭他的短。刘判官不明讲,而让七郎讲出,可见刘判官之机谋不可等闲视之。
    这时李商隐和九郎、湘叔、锦瑟姑娘匆匆走进来。
    令狐楚待他们坐定,看了看众幕僚,有的人哈哈谈笑,似有兴灾乐祸之意;有的人一板正经,不苟言笑,深怕把自己卷进去。刘蕡仰头望着屋顶,想着心事,仿佛厅堂中根本没发生什么事;行军司马低头饮酒,若无其事,仿佛那典故与自己根本没关系。老令公眼睛一转,眉头渐渐舒展开,严肃而不容争辩地对李商隐道:
    “刚才诸位大人吟咏《江南好》诗,你没有参加。现在,老夫主持公道,罚你独吟一首诗。”
    李商隐见恩师脸色不对,有些紧张。
    老令公在心里琢磨,给他出个什么题目呢?限什么韵?还没有想好,忽然看见蔡京色迷迷地盯着已经坐回原来座位的锦瑟;锦瑟姑娘拿起琵琶,好像看见蔡京正盯着自己,用琵琶把自己的脸遮掩住,不让他窥视。令公乐了,道:
    “商隐,你就以锦瑟姑娘来吟咏……”
    “好!”蔡京打断府主的话,叫起好。
    提出吟咏对象,还应当讲些条件和要求,如限韵、对仗、用字等等。令狐楚被蔡京把话打断,有些恼火。小兔崽子,昏了头!见姑娘就抬不动腿,真没出息。所以后面的要求和条件都没有说,就坐了下来。
    众幕僚看出府主不高兴,没有跟蔡京起哄,悄悄地等待事态发展。
    蔡京叫了一阵好,突然发现只有自己一人在喊叫,看看众人,又看看令公,尴尬地笑着也坐下了。
    厅堂里一下子全静下来。
    七郎觉出有点不对劲儿,怎么办?他手足无措了。
    九郎机灵,猛地推了一把还在呆坐着的商隐,急切地道:
    “快!该你吟诗了。”
    “这……”
    李商隐正在等待恩师的要求与限制条件,没站起来吟诗,因为这是规矩,他明白。被九郎这么一推,有些莫明其妙。
    九郎见过这种应酬唱和场面,明白那些规矩,但是今天不同以往,李哥如果不马上站起吟诗,他担心父亲会发火,使接风洗尘宴会不欢而散。
    “别管那么多了。李哥,你快站起来吧!”
    见李商隐还不站起来,九郎急了,从背后一伸手,就把他提起来,随后又把他推到厅堂中央,看他已经站稳脚跟,自己对众人笑笑,转身溜了回来。
    李商隐站在众目睽睽之下,脑袋顿时清醒,扫了一眼众同僚。众同僚大眼瞪小眼地瞅着自己,似乎期望再生出一点有趣味的事儿,大家再嘻笑一通。接着又盯了恩师片刻,他希望恩师把要求说出来,但是,恩师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最后他把视线移到锦瑟姑娘身上。
    锦瑟姑娘已把琵琶放在身边,端坐古瑟前,凝重端庄。她蛾眉蹙起,想要说什么。在这深更静夜里,她衣着单薄,冰肌玉肤裸露在外面,圣洁艳丽,就像宋玉《高唐赋》中吟咏的仙女,坐着翠绿盖子的车,在云霓旌旂前导下,登上祭坛,祭祀诸神。那仙女薄施淡妆,身轻如赵飞燕,能在水晶盘上舞蹈……
    李商隐想到这儿,眼前出现一片斑驳绚丽的境界,那仙女与锦瑟姑娘已经融而为一,时而轻歌曼舞,时而微敛蛾眉,深情欲诉。
    众幕僚凝视着李商隐,等待他吟诗。
    七郎九郎急坏了。怎么不吟啊?难道太仓促,一时想不出好诗句?那可就太惨了哟!九郎想低声再催促他快点吟诗,七郎用手止住他道:
    “别催,越催他越急越想不出好句子。再等一会儿。”
    突然,李商隐一转身,面对府主令狐楚道:“题目《天平公座中呈令狐令公》。”略停片刻,他抑扬顿挫地吟咏道:
    罢执霓旌上醮坛,慢妆娇树水晶盘。
    更深欲诉蛾眉敛,衣薄临醒玉艳寒。
    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拟休官。
    虽然同是将军客,不敢公然仔细看。
    吟罢,商隐抱拳施礼。
    宴会厅堂中一片沉寂。直到李商隐回到座位,刚要坐下,众幕僚才像醒过来,哄然议论起来。
    七郎是位热烈拥护者,赞不绝口,大声道:“此诗,堪称天平军幕府杰作!起二句,把锦瑟姑娘比为仙女那般圣洁,太恰当了。同时还暗中点出她的经历。姑娘曾做过道姑‘上醮坛’,后来才到我家入了乐籍。她从不浓妆艳抹,一贯‘慢妆’,显得脱俗高雅。她能够在水晶盘上舞蹈,舞姿绝伦!颔联赞美姑娘的容貌体态。颈联运用古诗《陌上桑》中:‘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的手法,极力烘托锦瑟姑娘的俏丽。尾联以自己作结,反用三国刘桢酒宴坐上,平视的故事,进一步突出锦瑟姑娘俊美耀眼。”
    九郎在旁插嘴调侃道:“‘不敢公然仔细看’,李哥是偷着看,看得更仔细。”
    众幕僚哄堂大笑,你一句我一句地挑剔着,都不愿公然表现出赞赏之情。行军司马张大人慢慢站起,道:
    “在座的同仁中,穿青色官服的御史不少,他们因为锦瑟美丽,都想辞官?写得太过份。‘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那都是一些愚蠢的农夫。在座的监察御史大人,怎么会做出如此失身份丢面子的事?”
    他是想为在座的御史们开脱,然而效果适得其反,判官刘蕡御史简直如坐针毡,满脸流汗,不敢抬起头来。
    蔡京早就坐不住了,知道“白足禅僧”是指自己,所以担心有人知道自己曾经做过和尚,不时用眼睛斜睨七郎九郎。
    这事只有他们兄弟俩知道。这两个小子还常叫自己“花和尚”。七郎厚道,不会揭人伤疤让人难堪。九郎惯好恶作剧,笑嘻嘻地瞅着蔡京,示威似地一会儿动动身子,一会儿扬扬手,好像要求发言似的,吓得蔡京魂飞魄散,直抱拳向他求饶。
    令狐楚高兴地饮着酒,非常得意,自己没看错人,商隐这孩子文思敏捷,聪明过人,善于把自己脑子里的古今典故,融汇贯通地用进诗中,非常贴切,丝毫不露拼凑斧凿痕迹,真是一个天才呀!
    他瞅瞅对面的锦瑟姑娘,她满面羞红,双唇紧抿,嘴角向上翘起,文静地暗暗笑着,不时偷眼望着商隐,似在传递秋波柔情,令狐楚笑了。
    但是,他想起了湘叔的话,说过八郎对锦瑟姑娘很钟情;忆起在京都开化坊家,八郎对她的迷恋,不由得收敛笑容。自己的儿子和门生,都对她有意,都喜欢她,这还了得!古人云:玩物丧志,贪色丧命。这件事,像一块大石头压在令狐楚心上。
    五
    幕府工作很辛苦,往往文书堆案盈几,其办公规矩极严格。韩愈曾深有体验,说幕僚是“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此外还要值夜班。李商隐没有做过官,是白衣入幕,对于这种幕府生活虽然已经将近一年,可仍然难以习惯。太和四年(公元830年),一天秋夜,明月皎洁,繁星撒天,远处秋虫鸣唱,幕府里一片寂静。同僚们已经进入梦乡。
    李商隐今夜值班,坐在屋里心烦意乱,便到院中,边踱步边想着心事。
    他恨自己虚度年华,举业未成,施展报国报君理想不能实现,光宗耀祖,重振门庭,更为渺茫!堂叔临终流着眼泪叮嘱的话,犹在耳畔!
    八郎已经在年初中了进士,从京都长安来郓城跟父母团聚。明年将去参加吏部的“释褐试”,就能授官。可是自己依然是个白衣巡官,一个可怜的幕府小吏!连锦瑟姑娘都不愿理睬自己!
    幕府十天休假一日,用以洗沐浣衣,称为旬假。那个旬假的晚上宴饮,锦瑟坐在八郎身边,接二连三咏唱八郎的诗作,还亲昵地叫他“八哥”而不是八公子!
    李商隐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最后实在忍无可忍,把《谢书》一诗,让湘叔送到她手中。锦瑟姑娘竟犹豫不定地看着八郎,征求他的意思,是否让唱!
    八郎自中第后,常常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自己有宰相的肚量,不跟未中第的七郎九郎商隐等人论长道短,表现得很宽宏。他见湘叔送来的是李商隐的诗,颇为不悦,但是他知道诗的内容,是商隐对父亲传授撰写章奏文字的感激,没办法阻止,于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锦瑟道:
    “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作哩。李商隐没好诗。你愿意唱这首诗也行。唱吧,唱吧。”
    锦瑟亮亮嗓子,反复唱了两遍,歌声清脆圆润,把诗人对令公的感谢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想到这儿,李商隐笑了。锦瑟姑娘的心是不容怀疑的,是倾向自己的!
    夜半子时已过,浩月西斜,秋风阵阵吹来。李商隐有些凉意,拽拽黄色的巡官服,一股透心凉从腹胸向上涌动,它比秋凉要凉上百倍。在幕府里当差,没有功名的人,只能穿黄色服装。一看见这黄色官服,他就有一种厌恶幕府的情绪在心中翻腾。
    忽然,他想起大诗人杜甫晚年飘泊西南,被聘进严武的幕府,任节度参军。他年老多病,仅带着从六品的虚衔工部员外郎,所以常被年轻位高的同僚轻视,于是产生“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的感叹。而自己因为年轻是个未入流白衣庶人,也常常被人看不起。令狐綯装出一副大度宽宏的样子,实际上一肚皮瞧不起自己!
    李商隐记起在一个秋夜,杜甫在幕府里值班,曾写一首《宿府》诗。他略略思索,便开口吟咏起来,诗曰: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越吟,他越觉得诗中的境况,和自己此时此刻的情景一模一样。
    清秋,在幕府里独宿,漫漫长夜,只能听到更声角声不断。天上的月色极好,又有谁来陪伴自己一起观赏?行路难,世事艰难!老诗人说得一点不错啊!
    李商隐仰天吟唱,潸然泪下。
    第二天清晨,天平军节度使幕府议事大厅刚刚开大门,士卒们刚刚拿起扫帚清扫,李商隐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面带倦容,两眼通红。士卒们感到奇怪,但也不敢近前询问,任凭他坐着或站着。
    日出卯时,令狐楚由节度副使陪着,从后厅走来。他一眼瞧见商隐,心想昨晚值班,按例今日应当休息,这么早来议事厅,一定有紧急要事吧?于是紧走两步,迎了上去。
    “令公,早安!”
    李商隐因为入幕做了巡官,所以称呼也改为令公,和幕僚们一样。
    令公站定,从容还礼。
    李商隐昨夜所想好的一席话,此时在令公面前,却不知从何说起,慌乱中,脑袋里一片空白。
    “李巡官,昨晚夜班,可有紧要事情?”
    “噢!一夜平安,没有出现紧要事情。”
    令狐楚放心地吐了口气,看了看巡官,觉得好气又好笑。没有紧要事情,一大清早来此何干?傻气十足!如果精力过剩,何不回去多练习练习章奏文字,其中对仗与用典,不下苦功夫是达不到炉火纯青高度的。
    他刚要张口教训,李商隐突然跪倒地上,叩了三个头,带着颤声道:
    “学生追随恩师已近一年,多蒙恩师奖掖提携,亲授四六章奏之文。在生活上,不仅照顾学生,还照顾学生一家。学生没齿难报其万一!恩师,今学生有一请求,请恩师答应。”
    令狐楚不知是何事,但门生的要求,尤其商隐的要求,不管如何也要应允的,于是安抚道:
    “商隐,快起来讲话,为师一定答应就是了。”
    “学生还是跪着说。”李商隐非常固执,坚持跪说。令狐楚只得由他。“恩师,学生准备赴京应试已有多年,终没能一试身手。学生请求恩师答应明年春天赴京应试,如能侥幸中第,以报恩师训导大恩。”
    令狐楚理解学生的急切中第心情,但是,李商隐年纪尚幼,声名品望未达于有司(考官),中第希望甚微。他摇了摇头,紧接着又点了点头,迅速改变了原来的打算,道:
    “有志进取,不沉沦下僚,老夫赞成,可以赴京参加明年一月考试。赴试的一切资装费用,统由老夫准备,你就不用考虑了。从现在开始,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备考上,幕府里的工作不用你管了,放你长假,直到考试结束。去拼博一下,全凭自己的能力。”
    “谢恩师大恩大德!”
    李商隐又叩三个响头,说话的声音哽咽了。
    “我们既然是师生,情同父子,何必言谢。只要你中第有出息,就是谢老夫啦。”
    令狐楚亲手把他扶起,送出议事厅。他确实喜欢这个门生的勤奋上进肯学的顽强意志。他的门生遍天下,但有李商隐这样聪明出众,才华超群者还真不多,所以在他身上,寄托了令公的心血和希望。
    “令公,用不用让他先进京去干谒行卷?考前不行卷,中第的希望不大。”节度副使在旁不无担心地提醒道。
    “是吗?不行卷不干谒,真的就考不中?我想让商隐试一试。”
    “恐怕不行。”
    节度副使依然没有信心。他是进士,明白干谒行卷的重要,况且连大诗人白居易当年都曾行过卷。
    “商隐是个绝世超拔人才。四六章奏文字,现在已远远超过老夫,写得抑扬有致,对偶工整,用典巧而不露,可以说篇篇绝妙。”
    “商隐与老杜相较若何?”
    “并不逊于杜甫。”
    “但究竟不能与老杜并驾而齐驱吧。杜甫为了中进士第,‘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连老杜都需这样艰难辛苦地干谒行卷,可是最后仍然没有考中进士,而商隐……”
    令狐楚沉思不语了。明年的考官仍然是贾餗,自己去年为儿子八郎中第求过他,送过厚礼,今年怎好为弟子再去求他呢?况且自己与他的关系并不亲密。
    “吾意已决,请勿再言。”
    令狐楚被节度副使的劝说激恼了,年轻时固执、不服输的脾气,又窜上心头。这种情形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过,今天早晨这是怎么啦?节度副使默默地从议事大厅前门走了出去。令狐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说出口的决定,那是不会改变的,这是他的一贯作风

 第五章 屡试屡落第
    一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三月,李商隐赴京应试,果然如节度副使所言,未能中第。他没有回郓城幕府,而是回到家中,一病不起,整天昏昏沉沉,不思饮食。
    这可吓坏了老母亲,请来东都洛阳城内的名医高手,诊脉之后,全摇头晃脑,说不清病的缘由个别与一般反映事物多样性与统一性相互关系的一对,也确定不了是什么病症,自然不能开药。
    老母亲没有办法,每天喂他三遍水,每次只能喝进半碗。饭是颗粒不能进。一个月过去,他瘦得简直是皮包骨头,连吸气的劲儿都没有了。
    羲叟见哥哥病得这么重,哭着哀求哥哥允许自己去郓城报告老令公。开始时,商隐还有力气讲话,说自己不能再给恩师添麻烦,“人生一世,得一恩重如山的良师不易,商隐命薄多蹇,不该再带累恩师。”后来,只能摇头,表示不准。
    商隐落第,八郎通过了释褐试,并授弘文馆校书郎。消息从京城传来时,令狐楚半晌没有说话。在一旁的节度副使用力咳了一声,他才醒过神来异化。意即纯粹概念向外转化为与己相异并对立的方面去。费,讪讪地说起别的事情。晚上,他把管家湘叔叫到身边,悄声问商隐的消息。
    “听说他路过洛阳回家看望老母亲。我想不日就会赶回郓城的。”湘叔肯定地回道。
    令狐楚摇摇头,不信老管家的揣测。商隐自尊心极强,自信心也极强,未被录取,一定承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他背剪双手,在地上来回踱着,一声不语。
    两个月过去了。五月的郓城春花烂熳,梁山青翠。
    令狐楚开始坐卧不宁了。
    他确实喜欢商隐聪明、勤奋、博学,如果考官真正做到以试卷分数高低取人,商隐绝不会落榜的……唉!“干谒”
    “行卷”,这些走门子,托人情的风气,把有才华的学子都给毁了!他忽然口里吟咏道:
    袖里新诗十首余,吟看句句是琼琚。
    如何持此将干谒,不及公卿一字书。
    这是白居易的诗。诗写得再好。如同“琼琚”,也比不上公卿们的一张便条啊!
    令狐楚开始后悔,自己太固执,如果听从节度副使的话,给礼部侍郎贾餗写封信,送一份厚礼,就可能不会……难道商隐落榜后,会像诗人常建那样“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
    商隐还在长安城?
    令狐楚想到这儿,立即站起来,喊来湘叔,道:“快带些银两,去京城把商隐找回来!”
    “令公,商隐在洛阳家,听说病了。”
    “不!你去长安,让八郎帮你找,一定要找到,把他带回来!”
    湘叔不以为然地看了看他的堂兄,官做大了,脑袋糊涂起来。昨天还有人从京城来,路过洛阳时,听人说李商隐落第后卧床不起。去长安也行,不过要先到洛阳,去他家看看。
    “现在就起程吧。看见商隐,就说是我一定要他回来。回来路过洛阳时,去看看他老母亲,让商隐跟老母亲道个别,让老人家放心,说我会像照顾亲儿子那样照顾商隐的。”
    令狐楚好像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老母亲看。
    湘叔不明白堂兄这是怎么啦?他偏爱商隐,这谁都知道,但今天说的这席话,却超出了偏爱,不像师父对待门生,更不像府主对待幕僚。有点像什么?湘叔只能感觉,却表达不出来。
    二
    湘叔来到东都洛阳,直奔商隐家。
    李商隐老家在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父亲死后,家境贫寒,在祖籍老家无以为生,只好迁到荥阳(今河南郑州)。为了赴京行卷和应试方便,离京都又近,于是迁居到洛阳。
    洛阳是唐王朝的东都,仅次于京城长安的一座大都城。商隐家贫,只好住在城郊,租赁一处茅草屋居住。
    每次湘叔来洛阳,都劝商隐母亲把家搬进城里。老母亲总是那句话:“等到商隐考中进士,功成名就,有了皇家俸禄,再搬不迟。”今日湘叔走在农家田间小路上,又生出劝其搬家的念头。
    自己身上带的银两,在城里租赁一处宅院是绰绰有余,再加上自己私人的钱,够老人家生活一阵子。如果商隐在家,先劝他,然后再劝他母亲,把这件事办了。
    远远望见那几间茅草屋,东倒西歪,来一阵大风,真说不定给吹跑了。如果能把茅屋吹跑,那还要谢菩萨保佑。让人担心的是把茅屋吹倒,把商隐母亲和弟妹们压在底下,如何是好?想到这儿,有一种危机感蹿上心头,走到茅屋外,他高声问道:
    “羲叟!在家吗?”
    羲叟在家正为哥哥的病急得团团转,听到有人问话,连忙走出茅屋,一看是湘叔,顿时眼泪如注,上前跪倒地上,叩头道:
    “湘叔,快来救救我哥哥!”
    湘叔大吃一惊,抓住羲叟的手,呆了片刻问道:“商隐怎么啦?在家吗?”
    羲叟哽咽着,语不成声,抬手指着茅屋。
    湘叔明白了,大步跨进门槛,直奔西屋。
    西屋是商隐居住之所。平时商隐不在家,羲叟就住在里面。农家屋舍四周都是农田,茅屋窗口开得又高又小,所以屋里又黑又潮湿。商隐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脸色黑黄,两颊深陷,眼睛微闭,灵魂好似出窍,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
    湘叔又是一惊,连忙伸手去诊脉。那脉像游丝,飘飘悠悠地浮动着,似有似无,微弱得仿佛吹一口气,就会断开,飘向西天。
    “为什么不找医生?”
    “找过了,医生都不知道得的是什么病。”
    “为什么不派人去郓城?羲叟,你为什么不去郓城送个信?
    唉!——”
    羲叟不语,只是哽咽哭泣。
    湘叔年轻时读过医书,练过天元丹法,晓得酣睡昏迷,不是好兆头。商隐正在步步归西,这口气迟迟不咽,一定在等待着什么。如要救他,必先挽住他的天元真气,使他大彻大悟,然后补之以金丹,使他尽泄心中郁塞,从西归之路回转,重新品尝人生三昧。
    他伸开手指,展开双臂,做了个向天地采气的姿式,口中念念有词,忽高忽低。突然,“扑通”一声,坐到地上,盘上腿,双目微闭,双手手心向上,放在双膝上,高声咏唱道:
    身心世事四虚名,多少迷人被系萦。
    祸患只因权利得,轮回皆为爱缘生。
    安心绝迹徒自动,处世忘机任事更。
    触境遇缘常委顺,命基永固性圆明。
    咏毕,站起,重新采气,之后又盘腿坐地,双手放膝,静默片刻,再高声咏唱同样的咒语,共做三遍。
    说来神奇,咏唱第一遍时,商隐呼吸由浅变深,身子微微动了一动;第二遍时,他嘴唇微动,双眼渐渐睁开,眼神呆滞,似要说话,又说不出,蹙起眉头;第三遍时,他眼珠转动,左右张望,当望见湘叔时,突然,“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粘稠而腥臭,叫道:
    “湘叔!湘叔!”
    湘叔慢慢站起,握住他伸过来的双手,劝慰道:
    “不要动,有话慢慢说。先吃下这粒丹药,就会好的。”
    湘叔从怀里摸出一个红包,慢慢打开,露出一块白绢帛,打开绢帛,里面是一粒黑色药丸,有如黄豆粒大小。让商隐张开嘴,他亲手把药丸放入口中,道:
    “这是一粒丹药,吞下去,再喝一碗米酒,睡半日,就会好的。”
    羲叟听说要用米酒,赶紧从外间屋端来一大碗,递到湘叔手中。
    湘叔接酒在手,并不急于给商隐服用,看着商隐吞下丹药,脸色渐渐由黑黄变成黄白,又由黄白变成红润润的,额头上渐渐也汗浸浸的,欣慰地笑了。
    “药力已经发作,快把米酒喝下,把药冲开,让它向体内各处游弋,寻找病源。如果能找到病源,药力又会迅速聚集起来,向病源攻击。如果能消灭病源,你就好了;如果相反,未能除灭病源……命就难保了。”
    商隐没有仔细倾听湘叔的解释,把米酒喝下,渐渐地眼皮抬不起来了,极力挣扎也无效,只得闭上,不一会儿就打起鼾来。
    羲叟看见哥哥平静地入睡,还有鼾声,高兴地道:
    “这么多天,哥哥睡觉从来也没打过鼾,总是似睡非睡,想叫他还叫不醒,真怪了。”
    湘叔洗了脸,净了手,有些疲惫,吃了点饭,就在商隐床边搭起一张临时床。茅草房也没有空闲屋或者是客房。他合衣而卧,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商隐老母亲和弟弟妹妹,见商隐病情好转,千恩万谢湘叔,把他当神人供奉,可惜家里既没宽敞屋子让他休息,也没有美味佳肴供他吃,老母亲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趁他睡熟,悄悄地把猪圈里的小猪杀了,做了一顿像样的饭菜,才算安心。
    三
    经过湘叔采用“天元丹法”医治,李商隐的病情有了转机,但是依然不能起床行走。他太虚弱了,想一下子康复,实在不可能。
    湘叔回到郓城,把商隐的病情报告给令狐楚。令狐楚只是叹息,每个月都派湘叔去洛阳探望一次,并带去各种营养品以及他的一片懊悔。
    日月如梭,转眼进入太和六年(公元832年)二月,朝廷调令狐楚检校右仆射兼太原尹、北都留守、河东节度使,治所在太原府。
    他接到诏命后,立即把湘叔叫到跟前,道:“我明日便要起程前往太原府接任。诏命难违,时间又紧迫,途中不能前往东都洛阳去商隐家。只好让你走一趟了。如果商隐身体尚可,又愿意来太原幕府,你就陪他一起去吧。以后去洛阳的机会不会太多,多带些银两。”
    湘叔唯唯听命。
    沉吟良久,湘叔正待离去,令狐楚又道:“叫他去太原吧。身体不好,在幕府里也好调养。把我的意思跟他讲清,多劝劝。”
    “我能说清令公的意思,只是……商隐似在刻苦用功,准备赴京应试。真担心他的身体呀!学识再好,不去干谒考官,恐怕还要名落孙山。这孩子再也承受不了打击了。”
    湘叔话中有话,商隐不去干谒其他人,是把希望都押在你令狐楚身上了,你不使劲帮忙,他还有希望吗?
    令狐楚听出老管家话中之话,但是,自己也有难处。自己多年任地方官,跟朝中大臣渐渐疏远,尤其跟主考官的关系并不密切,有劲儿使不上呀!在管家面前,他不能倾吐自己的苦衷,因为说出这种话,谁都会提出你的七郎八郎怎么这样顺利地中了第,得了官?
    其实,也是碰巧主考官是贾餗。那年贾餗之子在曹州杀了人,被关押在州衙,已经打入死囚大牢。曹州恰巧归天平军管辖。贾餗走后门,托人来求令狐楚高抬贵手。令狐楚顺水推舟,果然贵手高抬,于是换来了八郎的进士功名。
    当李商隐赴京应试,主考官贾餗也知道他是令狐楚的得意门生,但令狐楚没有和他打招呼,他则认为令狐楚轻慢自己,装作不知,并痛斥了李商隐,没有取他。
    这事做得非常巧妙,没留任何痕迹,不仅谁也说不出什么,反而都认为贾餗公正无私,敢做敢为。
    令狐楚事后明白自己犯了大错,又气又懊悔,但为时已晚,有苦难言。今日老管家又点这件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挥手让湘叔走。
    湘叔来到洛阳商隐家,见他依然病弱不支,躺卧床上。从去年二月放榜,到今年二月,商隐已经整整一年时间,病得卧床不起。湘叔看在眼里,痛在心上,劝他去太原幕府是不必了。
    当把令公调任太原府之事说出时,李商隐立刻明白湘叔此行洛阳的目的,主动地道:
    “令公是不是要我入幕太原府?湘叔,你瞧我这副样子行吗?只能给令公增加麻烦。”
    “令公是这个意思,希望你到他身边,也好帮你恢复健康。”
    想到令公的大恩大德,又这样关心自己,李商隐心头一热,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恩师真是自己的再生父亲啊!自己没齿不忘!但是,“不忘”还不成,应当粉身碎骨报答恩情。想到这里,他已经喘息得难以呼吸了,艰难地道:
    “这不争气……的身子,想追随令公,报答令公大恩大德也报答不成!学生已是无用之人,只得来世相报了。湘叔,回去请转告恩师,来世我李商隐变牛变马也要报答恩师大恩大德的!”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你还年轻,来日方长,报答令公恩德,亦是指日可待。现今不能追随令公左右,身体康复后,侍奉令公之终生则可也!”
    商隐悲哀之情渐渐平息。
    湘叔又道:“老仆年事已迈,传话学舌日难,商隐可握管一书对令公之深情,以抚慰其拳拳眷顾之心。”
    “善哉!现在马上运笔,我要一气呵成以谢恩公之德。”
    羲叟把文房四宝端来,扶起哥哥,在案边坐好。
    李商隐手握狼毫,蘸饱墨汁,略略思索,写道:
    ……
    不审近日尊体何如?太原风景恬和,水土深厚,伏
    计调护,常保和平。……伏惟为国自重。
    某才乏出群,类非拔俗。攻文当就傅之岁,识谢奇
    童;献赋近加冠之年,号非才子。徒以四丈东平,方将尊隗,是许依刘……委曲款言,绸缪顾遇。自叨从岁贡,求试春官,前达开怀,不有所自,安得及兹?然犹摧颓不迁,拔刺未化,仰尘裁鉴,有负吹嘘。
    倘蒙识以如愚,知其不佞,俾之乐道,使得讳穷,则必当刷理羽毛,远谢鸡乌之列,脱遗鳞鬣;高辞鳣鲔之群,逶迤波涛,冲唳霄汉。伏惟始终怜察。
    写罢,商隐已是大汗淋漓,把笔掷在案上,被搀扶到床上,躺卧片刻,问道:
    “湘叔,看看有什么不妥?”
    湘叔边读边赞道:“不错,运笔流畅,委曲达意。‘类非拔俗’‘号非才子’等处,谦虚太过。如果当真如此,我想令公也不会这般‘绸缪顾遇’呀!”
    “某非才子,事实如此。应试备考多年,却落得……唉!”
    “中第与否不是有才与否的标志。诗仙李白终生未得中第,但是谁不承认他才华横溢;诗圣杜甫才华盖世,谁不推崇他,可是他也未能及第,所以不要气馁,养好病,再去应试不迟!人们常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才二十一岁,不迟不迟!”
    李商隐不再言语了。这些事儿,他都知道,可是嘴说不迟,心里却急如流火,闭上眼睛,眼角流出泪来。
    湘叔怕他悲伤,想转换话题,已来不及了,忽然想起锦瑟姑娘,于是笑道:
    “看我这记性,临离开郓城时,锦瑟姑娘来找我。不知她是怎么知道我要来洛阳看你。”湘叔见商隐睁开惊诧的眼睛,盯着自己,接着道,“她让我给你带件东西。”
    湘叔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绸袋,递给商隐。
    李商隐打开绸袋,从里面落出一根琴弦。瑟上的弦!他拿在手中,把玩一阵,不得其解,但也不好询问湘叔。
    湘叔见他睹弦遐思,呆呆出神,担心他再伤感,于是道:
    “这姑娘,送你一根未断的琴弦,真有意思。她还让我代问你好,希望你安心养病。七郎赴京出任国子监博士,八郎是弘文馆校书郎。他俩都住在京城开化坊老宅子。锦瑟姑娘,还有一些乐伎、仆从,都不去太原府,而直接回京。两位公子住在京城也需要有人侍候。现在令公身边,只有九郎了。”
    李商隐还在琢磨那根弦,是根未断的弦。是什么意思呢?湘叔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连锦瑟将进京,也没引起他的注意。
    四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正月,李商隐在病情好转,能下地自由走动的情况下,瞒着令狐楚,偷偷地赴京参加进士考试。在京城,他没有去令狐府,没有去找七郎八郎,没有会见任何朋友,居住在一个僻静的小客店里。
    二月放榜,依然名落孙山!
    怀着沮丧和伤感,他回到洛阳家中,又病卧一个多月。当身体稍事好些,只身来到荥阳。
    荥阳,是商隐的第二故乡,是堂叔病逝安葬之地。他先到堂叔坟上祭扫,把几年来的失意和悲伤,尽行倾吐,觉得浑身颇为轻松。然后来到荥阳刺史府干谒萧浣大人。
    萧浣乃堂叔世交。当年在徐州任上,曾以宾礼延聘堂叔加入幕府。堂叔拒绝道:“跟随大人左右不难,但是让我伏身折腰侍奉人,实在太难太难。”萧浣挽留不住,赠送元宝十个,堂叔只抱拳—揖,拂衣而归,没有收一个元宝,深受幕僚赞赏。
    李商隐想起这些事儿,觉得堂叔确实是条汉子,有骨气有操守,另外又觉得堂叔做得有些过份,萧大人一番好意,不该拂人面子。今日自己来干谒,他能否抛弃前嫌,接待自己呢?
    “萧大人请公子进厅堂。”一个侍从宣道。
    听得这声宣进,李商隐放了心。他跟在侍从后面,来到刺史厅堂,只见里面有两个人,都穿着朱色官服,坐在几案两边,一面饮酒,一面高谈阔论,很是投机。
    年轻一些的,看见商隐进来,连忙站起,笑着道:
    “是李义山?你的堂叔与家兄曾是结拜兄弟,我们都很熟悉。”看似多喝了几杯,话很多,但还有节制,见那年长者停杯看他,才想起要介绍,于是道,“这位兄长是给事中崔公戎。”
    崔戎五十多岁,已经秃顶,眼角皱纹纵横交错,站立起来,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一副老态龙钟模样。他走到商隐面前,亲热地拍了拍商隐的肩膀,笑道:
    “你的章奏写得不错。令狐楚那老匹夫,仗打得好,章奏文章写得也好。高门出高徒!哈哈哈!”
    他边说边豪爽地大笑起来,一副大将军风度,把商隐按到椅子上坐下,左右端量端量,问道:
    “脸色不好,是不是病啦?”
    “五天前还在吃药,今天带着诗赋文章,请两位大人赐教。”
    “赐什么教?有病就要好好在家吃药,到处乱跑什么?你老家在哪,家里还有谁呀?”
    萧浣一脸忧伤,代商隐答道:“他祖籍怀州河内,后来迁居本地。”
    “怀州李家?和当今圣上都是汉将李广的后代呀!和我家还有亲戚哩。我的伯祖崔玄暐被封为博陵郡王,他的母亲是兵部侍郎、东都留守卢宏慎的大女儿,而你的曾祖父李叔洪的妻子卢氏是他的三女儿。算一算,排排辈份。哈哈哈!我应当是你的叔叔,是姨表叔,对不对?”
    “果然不假!商隐,快快过来拜表叔。”
    李商隐顺从地按萧浣的指点,给崔戎拜了三拜。
    崔戎兴奋得满脸通红,高兴地看着侄儿商隐,道:
    “我是个武夫,没有什么学问,但是,古今兵书,我是熟记于心。不敢跟你比吟诗作赋,可计谋韬略,你可比不过咱。你认我是表叔,我认你是表侄儿,咱们是一家人了。你要我做啥,你就说。我让你做啥?我现在就说。你得代我写篇奏折表状,好不好?”
    真是一个爽快人!李商隐很高兴认了这么一个爽快表叔,立刻答应他的要求。至于自己求表叔做啥,他却不好意思启口。脸都憋红了,还是没说出来。
    萧浣见商隐老实厚道,心想凭他的才学,如果他的恩师令狐楚能够认真提携,应试这么多年,不会不中第的。真替他惋惜。
    “你这表侄儿,今天是来行卷干谒的,你还不明白吗?希望崔大人多多提携。”
    “噢!明白了。不过,商隐,你也不必把住进士科不放。科举的名目好多嘛,像‘秀才’、‘明经’、‘明法’、‘明字’、‘明算’和‘制科’,都可以去参加,无论考上哪科,都能得官。”
    李商隐微微点点头,但是心里依然只想参加进士科考试。
    崔戎觉得自己的意思没表达清楚,看看表侄沉默不语,急切切地道:
    “我就不是进士出身,是参加‘明经’科考试,考了三场:先试‘帖经’,接着口试,最后答策三道。我得了个乙等。后来在吏部,又通过‘释褐试’。开始让我做太子校书郎这样的小官,不久任蓝田主薄,是个从八品小官。再后来到殿院任殿中侍御史,是从六品官;又出任吏部郎中,从五品官;不久迁谏议大夫,是正四品下阶;又外调地方,任剑南东西两川宣慰使;接着回朝廷任给事中。怎么样?明经科出身也可以做各种官,只要尽职尽责,就能得官,就能步步高升。”
    李商隐又点了点头,可应进士科考试的决心,谁也动摇不了!虽然表叔崔戎和萧浣刺史没有亲口答应为自己推荐、吹嘘,但是,都热情地鼓励他好好努力,中第没有问题,给了他无限信心。
    崔戎看出商隐囊中羞涩,生活艰辛,慷慨地给了他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让他养家餬口。临别时,又约他进京住在自己家里,白天为干谒行卷奔波,晚上也便于读书备考。
    李商隐正当陷入功名蹭蹬的苦恼时,却意外地得到一位名门望族、博陵郡王后代崔戎的深情赏识,真是绝处逢生,给了他继续奋斗的希望。
    五
    六月,京都长安已经燥热难忍,李商隐住在表叔崔戎家的后花园里。
    崔家没有女儿,所以后花园变成了两个公子崔雍、崔衮的天下。花园里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样样皆有。还有两株二百多年的梧桐,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在树下可以读书,可以对弈,也可以大摆酒宴。
    商隐初来乍到,两个小兄弟要尽地主之谊,为李兄接风洗尘。商隐体弱多病,哪里承受得了酒力,连饮三杯,便悠悠忽忽不知所以了。
    老大崔雍,小名延岳,才十六岁,生得膀大腰圆,一身好力气。老二崔衮,小名炳章,生得细高,文质彬彬。崔戎原想叫他习文,将来当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文官,可是见哥哥整天舞枪弄棒,把那百多斤的石碾子举上抛下,抛下举上,玩得呼呼生风,令人眼花缭乱,他也手痒痒,背着乃父偷偷地练剑,练轻功,练习飞檐走壁,练习草上飞,练习水上漂,虽然没练成十分功夫,但六七分还是相当可观。
    小哥俩见这李兄只饮三杯,就醉成如此模样,心里不快,把李兄丢在一旁,任凭他昏哉悠哉,两人猜拳赌酒,痛饮起来。从日入酉时直饮到人定亥时,兄弟俩仍然未见高低。
    这时,后花园小厮关童匆匆跑进来,向兄弟俩通报,老父亲崔老爷马上就到。
    老大只哼了一声,没言语。
    老二吩咐道:“把桌上的酒菜全撤掉,重新上菜上酒。酒要好的,从老窖里拿,再拿五坛!快去办!”
    关童知道老爷海量,可是更深夜半,厨师们都已睡下了呀。这可如何是好?
    “老爷到!”崔管家喊道。
    关童没料到老爷会这么快就来了。
    “呵!小兔崽子!你们喝酒,咋不叫老子来呀?吃独食,是不是呀?得!得!得!不听你俩解释。是不是把商隐灌醉了?小兔崽子,欺侮你李大哥呀!”
    崔戎有些生气,声音顿时提高。
    老大连忙跑过来,跪倒地上,解释道:“爹爹,我们没欺侮他,是他太没用,只喝三杯开宴酒,就变成这副奶奶样。”
    “什么?你还敢顶嘴?”
    崔戎瞪起眼睛,坐到李商隐身边,亲手喂他醒酒汤。半杯下肚,商隐悠哉游哉醒转过来。崔戎笑了,白了一眼儿子,道:
    “小兔崽子,今天就饶了你俩。果然李大哥没喝多。快去搬酒来!老子要陪表侄儿喝几杯。”
    李商隐醒了过来,见表叔坐在自己身边,连忙爬起,就要施礼,被崔戎拉住,道:
    “不必拘礼。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讲究,随便一些。”
    崔戎豪爽地笑着,抓过酒坛,给商隐斟酒。
    李商隐又慌忙跪倒,双手举杯接酒,手颤抖得厉害,酒撒了一身,惹得崔家父子都大笑起来。
    “看看,不叫你拘礼,你偏要拘礼。倒杯酒算什么?都是一家人嘛,住在一起,还讲什么礼仪呀?算了算了!”
    兄弟俩见老父亲跟表哥说个没完没了,不耐烦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连说好酒。
    崔戎见儿子干了酒杯,哈哈笑道:“喝吧,比比看,谁喝得多。”
    有父亲的鼓动,表兄又在旁边看着,小哥俩互不示弱,痛饮起来。
    崔戎满脸酒红,看着两个生龙活虎的儿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儿子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一切的一切……他陶醉在这父子融融之乐中。
    李商隐在旁看着这三父子,无拘无束,亲密无间,深有感慨。自己十岁丧父,离开江南,回到家乡,在荥阳守父丧……唉!由于生计所迫,他作为一家长子,从十二岁起,就承担起维持一家生活的重担,尝尽艰辛,没有得到过父爱。他是多么艳羡这种父子间的和乐之情啊!
    崔戎放下手中酒杯,转过头,突然道:“令狐楚老匹夫,官运不错,今天早朝,皇上封他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明天从太原府就能回到京城。”
    “是吗?”
    李商隐喜形于色。
    “去看看他,顺便代我问好。我们虽然没有同舟共过事,但是我了解他。他很有心机谋略,章奏写得好,升迁得快。他这个人太看重个人的升迁得失。一个人只为升迁活着,那就太没意思了,老夫所不为也!他这个人让我佩服的是,认准一个目标后,就专心致志地为实现它而奋斗不息,就如荀子所说:‘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也像我们习武,要武功精湛,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就得认真专一地去练,没有这种精神,就不会有‘赫赫之功’。”
    “老父今晚讲得真好,像个圣哲。”崔衮拍手赞道。
    崔戎照他屁股拍了一掌,笑道:“小兔崽子,敢来笑话你老子!”
    李商隐虽然从师多年,得到令狐恩师多方关照,但对恩师的思想品行性格,却很少认真地思索。像其他学子一样,认为老师一切的一切皆好,都是做学生的学习楷模。今日被表叔轻轻一点,顿然有所省悟。
    表叔说得对,恩师的人生目的,就是他自己的“升迁”;与他“升迁”背离的事情,他自己不做,也不准他的儿子和门生去做,因此在皇朝天子频繁更迭中,他就像个不倒翁,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自己多年为科举中第而辛勤备考应试,几乎断送了性命,却始终不能如愿,难道是恩师担心影响他自己的“升迁”,而没有认真向主考官推荐自己吗?
    李商隐除了干谒令狐楚之外,没再找过别人。他把自己中第与否全押在恩师身上了,因此,他屡试屡落第是命定了的。
    但是,他不愿意这样想,刚刚的“省悟”,迅速被推倒,恩师就是恩师,恩师怎么会有缺点、错误和不对之处呢?恩师那样无微不至地关照自己,怎么会有缺点、错误和不对之处呢?

 第六章 辟聘崔戎幕
    一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七月,华州天像下火,把草烤得卷弯了腰,把树烤得叶落纷纷,把庄稼烤得枯死在地里。
    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步履维艰地向陕南商洛地区缓缓移去。
    给事中崔戎被任命为华州刺史,已经上任十天,被这百年不遇的大旱,弄得焦头烂额,在刺史衙门里急得团团转。他扫了一眼幕僚,气哼哼地吼道:
    “聘你们到我的幕府里来,你们就得给我出主意想高招!
    默默不语,不是想把本刺史闷死吗?”
    众幕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不吭一声。
    崔戎有些泄气。无可奈何地自语道:“百姓都逃难走了,华州空无一人,我不成了光棍刺史了吗?你们也逃难去吧,咱们都去逃难!难道逃到商洛就能有饭吃吗?老百姓逃到哪都是死啊!我做的是什么父母官哟!”
    刺史说着说着伤心地嚎啕痛哭起来,边哭边数落自己无能,斥责自己没尽到一方父母官的责任,不能救子民于水火之中!越哭越哀伤,幕府里的官员们也被感动,陪着府主一起啼哭起来。
    幕僚们一哭,刺史衙门里上上下下大小官吏也都擦眼抹泪了。
    只有一个瘦瘦的老吏,身穿八品青色官服,依靠在房廊柱上,双目微闭,对衙门里的哭声听而不闻,摇晃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吟咏道:
    百姓苦百姓难,大官吃小官衔。
    百姓一块肉,官官吃不够!
    是四句顺口溜,又像童谣民谚。
    他越吟声越大,在呜呜的唏嘘声里,格外刺耳。
    李商隐应崔戎之聘,辟为掌书记,最先听见这老吏的怪声,但未听清他叨咕些什么。李商隐捅了一把身边的判官李潘,用眼睛示意,让他看看老吏怪态,听听老吏怪声。
    李潘也是李唐宗室子弟,为人放浪形骸,做事鲁莽,用眼睛一扫那老吏,便大声叫嚷道:
    “老畜牲!你可逍遥自在呀!嘟囔什么?胆子大点,让大家听个明白。否则非扒了你的老皮不可!”
    那老吏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故我地吟咏着,毫无惧色。
    众人被李潘这一叫嚷,吓了一跳,停止啼哭,便都听到那老吏的吟咏。原来是首讥讽当朝官员的打油诗。
    刺史崔戎第一个暴跳起来,斥责道:“老家伙!你说谁吃百姓?本刺史刚来两天半,就吃了百姓?你给我说清楚!”
    老吏并没有被吓唬住,见是刺史大人问自己,慢慢地站直身子,微微讥笑道:
    “不用跟老吏发脾气,如果大人真的爱民如子,为什么还置钱万缗为刺吏大人自己私用?何不把这钱拿出来,买些粮食赈济百姓?在这里哭有什么用?不过是假慈悲而已。”
    “哪里有这么多钱?我怎么不知道?”
    “问问长史,你就知道了。”
    长史是个矮胖老头,听见叫他,连忙擦干眼泪,整整朱色官服,迈着方步,走到崔戎面前,郑重其事地施礼,道:
    “大人,小人就是本州长史,有何吩咐?”
    “刺史有私用钱吗?”
    “有。这是官府惯例、每位刺史来华州都设置私用钱,由刺史自己支配。”
    “我刚刚来就有?”
    “有。这是惯例。”
    “有多少钱?”
    “百万缗不止。”
    “啊?这么多!是从哪弄来的?”
    “每位新刺史来到之前都由我出面,从百姓手中,一缗一缗抠出来的。华州百姓贫困,只能弄这么一点小钱,请大人原谅卑职无能。”
    “啊!这还叫‘无能’?如果你‘有能’,还不把百姓生吞活剥了呀!”
    长史明白刺史这话不是好话,收敛了卑微谄媚的笑容,规规矩矩地站立着,准备听更难听的话。
    “这笔钱在哪里?”
    “都在卑职的宝库里。”
    “全部拿出来,赶快买米面,赈济百姓!”
    “这个……大人,您以后不花了?”
    “我花自己的钱,为什么要花百姓的钱?你以为我是贪官呀?”
    长史无话再说,规规矩矩地转身走了。
    李商隐最理解处在饥寒之中的滋味,逃难百姓就要能吃上饭了,他的心顿时暖融融的,高兴地对崔戎道:
    “表叔,我去帮长史发放赈济粮吧。”
    “不用你动手,那些役吏比你干得好。你去写一张奏折,向朝廷报告一下灾情,要求打开皇家仓廪,赈济百姓。刚才那点钱,买不了多少粮食。”
    写奏折,祈求皇上开恩,这事李商隐能干,干得比任何人都好。表叔看似粗鲁莽撞,实则是粗中有细;细到一般细心人也赶不上。
    二
    皇上没有开恩。
    刺史大人的“私用”钱花光,买下的粮食集中使用,每日熬几十大锅粥。开始一天两次,在大街上分粥;后来一天一次;再后来,正当要断顿时,老天爷开了恩,下起雨来。草绿了,树绿了,小禾苗钻出大地,把华州大地染成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
    大雨刚停,太阳从云缝里钻出,华州街头集聚许多百姓。
    他们喧嚷着,一齐向刺史府而来。
    崔戎听得役吏报信,不信华州百姓会闹事,在衙门里,悠悠然正跟李商隐、杜胜、李潘等幕僚谈古论今,谈得最多的自然集中到朝廷内臣身上。
    “这些阉宦最为可恨!”崔戎提起宦官,最为恼火。他已年过半百,仍然没能跻身相位,不能为君王除掉身边大患,却被排挤到地方为官。“当年先祖博陵郡王亲率羽林军,袭杀圣神皇帝武则天的宠臣张昌宗和张易之,迫使武则天归居上阳宫,让位给中宗皇上。干得多么漂亮!”
    关于这些内情,李商隐知之甚少,而表叔这样肆无所忌地讲述这些事,也令他害怕。议论朝政,尤其议论皇家之事,一旦传出去,那是要被杀头的!但是,大家听得很过瘾,自己也觉得痛快。心想,表叔从廉政爱民出发。反对贪官污吏,反对宦官霸政专权,讲得理直气壮、没有错!
    “刺史大人,那些乱民已经包围了府门,正在外面乱喊乱叫,说要大人亲自跟他们说话。”
    役吏从外面跑进来第二次报告。
    李商隐想,几个乱民,让衙役和兵丁们赶走算了,如果真让他们闯进来,可不得了。
    崔戎向役吏挥挥手,满不在乎地道:“让他们等等,没看见我正在跟各位大人说话嘛!去,让他们安静地等着。”
    “当今皇上身边奸佞小人特多,李训、郑注能进入朝班,跟皇上议论天下大事,都是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一人所为。是他把他俩推荐给皇上的。”李潘愤愤地道。
    李潘是李唐宗族,为山南道节度使李承之子,对于朝廷内部矛盾更关心,知道的事情更多些。而李商隐也是李唐宗族,对朝廷内部矛盾却知之甚少,这是因为他家没有显宦,接触显宦的机会也少。在令狐楚家和他的幕府里,议论朝政也较少。
    李商隐今日听了表叔和李潘的话,吃惊不小。皇上身边奸佞小人这么多,他非常气愤,心想如果自己能中进士第,到朝中为官,一定先要“清君侧”,把奸佞小人一个不留地赶走杀绝,使唐王朝在自己手里中兴。
    “刺史大人,这些百姓已经等不急了,非要见您。外面的人越聚越多,一旦冲进衙门里,那可就……”
    役吏第三次进来报告,面带惶遽之色。
    崔戎正在兴头上被打断,有些恼火,但没有发作,无可奈何地做了个手势,道:
    “好好好!我去看看。你们怕什么?百姓来找刺史说说话,谈谈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不,大人您不知道,我们华州的百姓刁蛮得很,过去曾有过冲击衙门的事情,险些打坏刺史大人。”
    “不用说,百姓要打的刺史大人,他肯定干了坏事,得罪了百姓。无缘无故打人,尤其是打刺史大人,他们疯啦?我不相信。”
    那役吏被问得无话可说。
    一个瘦瘦的老头,身着八品青色官服,在旁哈哈笑道:
    “崔大人说得一点不错,百姓就像一面镜子,是好人是坏人,百姓心里明白得很,他们才不疯哩。”
    崔戎转头见说话的瘦瘦老头儿很面熟,在哪见过面,一时又记不起来,问道:
    “说得很对!你是谁?怎么这样面熟?”
    瘦瘦老头儿只笑不语,看着刺史大人,眼睛里流露出欣佩之情。
    那役吏插嘴道:“他是录事大人。华州百姓都叫他魏老活佛。没人不认识他。”
    崔戎立刻记起那个吟咏顺口溜的怪老头。在来华州上任前,他听说州衙里有个魏老活佛,因为忙于赈济旱灾,没来得及拜访。
    他停下脚步,挽住老活佛,高兴中略有些激动,道:
    “崔某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没有去府上拜访您。”
    “不,大人别说啦。”老活佛把崔戎的手推开,不悦地回道,“我不是泰山,用不着去‘拜访’,只要大人把心思用在为百姓谋好处上,就阿弥陀佛了。”
    崔戎还想解释解释,但已经走到刺史府大门外,看见外面站满了百姓,男女老少不计其数。不知道他们聚集府门为什么,他心里很不高兴,旱灾已经解除,大家应努力劳作,把庄稼……
    站在最前面的一个白发老者,向前迈了两步,跪倒在地上。他身后的百姓见他跪倒地上,也“忽啦啦”都跪了下来。
    崔戎和他的州衙官吏以及幕府官员,见百姓跪倒地上,都吃了一惊,不知道这是什么招势,难道冲击刺史府还需要做出这种姿态?把大家弄糊涂了。
    那老者拜了三拜,叩了三个头,站起来,从一个姑娘手中接过一个红包包。
    众官僚看着那老者把红包包外面的红绸抖开,从里面露出一个横匾时,又是一惊!
    老者把匾高高举在头顶,先朝百姓方向举了三下,然后对刺史大人又举了三下。这时百姓齐声高呼道:
    “刺史大人‘恩泽滋润千家万户’!”
    原来匾上写着“恩泽滋润千家万户”。
    华州百姓是来给崔戎刺史大人送匾来了。
    百姓跪在地上不断高呼着。
    崔戎想制止,几经努力都没有成功,于是也跪倒在府门前的台阶上,向百姓三拜三叩然后高声道:
    “乡亲们,救大家性命的不是本官。买粮食的那些钱,是华州百姓过去一点一滴积蓄起来的,我不过做主把它拿出来,给大家作燃眉之用。不用谢我!不要谢我!”
    百姓们一听刺史大人这么解释,越加欢呼不止。
    华州百姓真诚地从心底发出欢呼,表达了发自肺腑的感激之情。
    李商隐没见过这样热烈场面,也被百姓诚心诚意的热忱感动了。心想,如果朝廷的官吏,都像表叔这样爱民如子,都被百姓这样拥护,这样热爱,大唐王朝的中兴,则指日可待了!
    他多么希望有这么一天啊!
    三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李商隐参加春试,又未中第。
    他住在令狐楚吏部尚书府,心情抑郁,七郎八郎忙于公务,很少来陪他。
    恩师除忙于吏部事务之外,还有许多大臣来求拜,其中来访最多者是宰相李宗闵。他旁若无人,纵论古今,雄放豪健。李商隐侍坐一旁,惊讶他颇有战国策士之风雅,很是敬佩。
    令狐楚常常沉默不语,似有困乏之色。
    有时深夜,李宗闵来访。令狐楚把他引到书房,关紧门户,不知商议何事。
    李商隐见恩师与李宗闵有意回避自己,顿觉一个白衣学子,不该与卿相交游,应知趣地退避三舍,才不失君子之风。但是,恩师却非让自己参加文武卿相聚会,或应制赋诗,或对策联句,别有一番栽培、结纳之苦心,李商隐又不好断然拒绝,于是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因为落第心情不好,原想让九郎给锦瑟姑娘传递一信,诉诉衷肠,可当信写就,九郎神秘兮兮地道:
    “锦瑟姑娘现在很忙。她已经不知道选择谁做情郎更合适。”
    “此话何意?”
    “这你还不懂?温钟馗天天缠着她。她唱的是他的词,听的是他的曲,吃的是他的饭,穿的是他的衣,总之,她完完全全被温钟馗包围了。”
    “八哥能善罢干休吗?”
    “八哥现在心在仕途官场,一个乐伎,早不放在心上了。
    如果是二年前,那醋劲儿,绝对不能饶了温钟馗!”
    李商隐心中暗想,温兄的名声已经狼藉不堪,如果再纠缠锦瑟姑娘,在京城他如何呆下去?还想不想以后应试科第了?
    九郎见商隐呆呆不语,知道他曾迷恋过锦瑟,现在心里难受,便开解道:
    “锦瑟不过是一名乐伎。乐伎虽然与娼妓不同,但最终不是嫁给一个阔少爷为妾,就是跟随商贾浪迹江湖,变成风尘女子。水性杨花,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李商隐抬起头,缓缓地回道:“不!锦瑟姑娘不是那种水性杨花的女孩子……过去八郎嫉恨我跟她好,我还以为八郎是真心喜欢她,所以我有时尽量避开她,违心地说了许多让她恨我忘掉我的话。我是为她好,也是为了成全她和八郎……”
    他说不下去了,眼里含着泪。
    九郎本想把锦瑟姑娘之事告诉他,让他散散心,没想到反而引起他更重更深的哀伤。突然想起八哥那天饮宴时,有几个妓女陪坐,他写了两首调情诗。于是拿出来,递给李商隐,笑道:
    “你好好看看,八哥现在是春风得意,风流倜傥,这两首诗,是前几天他写的。他对一个妓女很好,可又碍于面子,不敢放荡。八哥怕我告诉父亲。”
    李商隐被他逗笑了。
    八郎现在怕他父亲吗?不。他最怕的是当今圣上,怕圣上不给他高官厚禄,所以八郎的脾气比过去好多了。
    过去八郎瞧不起李商隐,对父亲爱护李商隐非常不满,认为是无端偏爱,不值得,而现在他理解父亲为什么对李商隐好,因为李商隐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诗赋写得好,章奏文字天下第一,将来完全可以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会成为自己坚定的朋党盟友。李商隐当然不知道这种变化的深层意义,但是他还是喜欢八郎的这种变化。
    他反复吟咏八郎的诗,忽然诗兴发作,提笔《和令狐八綯戏题二首》,其中第二首,颇值得品玩,诗云:
    迢递青门有几关,柳梢楼角见南山。
    明珠可贯须为佩,白璧堪裁且作环。
    子夜休歌团扇掩,新正未破剪刀闲。
    猿啼鹤怨终年事,未抵熏炉一夕间。
    九郎读罢,不解其意,问道:“李哥,你这是说给谁呀?
    是让八哥追那个妓女吗?”
    商隐微露苦涩地笑道:“我是希望八哥把锦瑟从温庭筠手里夺回来。起二句是以景作比,迢迢的青门外边,被隔离开能有多远?终南山由楼头柳树梢望去,不是历历在目吗?这是说锦瑟姑娘近在眼前。接下两句也是比喻,明珠穿起来才可佩带、璧玉经过琢制才能成为玉镯。紧承上二句,就是说锦瑟姑娘近在眼前,你应当努力去追求,即‘有花堪折直须折’,不应当放弃。五六句说锦瑟姑娘正在等待你去受。最后两句是说不应当放弃转眼即逝的机会,否则你将‘终年’陷入‘猿啼鹤怨’的痛苦之中!”
    “原来是这样。不过,李哥,你这是白费心机。算了吧。
    父亲正在给八哥张罗婚事。”
    李商隐感到背上一阵冰凉。八郎根本没有诚心诚意爱过锦瑟姑娘!那为什么当年要阻止别人去爱?为什么要跟别人去争呢?八郎太霸道!他不禁为锦瑟姑娘的不幸伤感。
    九郎见他默默不语,眼含泪花,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四
    二月放榜时过月余,李商隐还没回华州幕府,这使崔戎焦急不安。他猜出表侄今年又落第了。
    崔戎为他的进士中第,可以说是尽了力。他曾三度派人用重金托门求主考官,还亲笔写信推荐,都没起什么作用。他深为叹息道:
    “位低言微啊!又被放为地方官,这些主考官怎么会重视我崔某人的托请!但是……表侄的恩师令狐楚已官至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他与宰相李宗闵又交好,结为同党,他们不可能不为表侄请托呀!但是……主考官难道是李德裕的人?朋党之争越来越激烈,他们又分别与宦官勾结,朝政越来越黑暗。”
    去年,李德裕和李宗闵同时在朝为相。一天,文宗皇上问李德裕道:“你知道朝廷有朋党吗?”
    李德裕不加思索地回道:“当今朝中,有一半大臣结了朋党。虽然有些大臣是后来调进朝中,但往往因为追逐个人私利而陷进朋党中。陛下如果能重用持中立态度的大臣,那么朋党则不攻自破矣。”
    皇上道:“大家都认为杨虞卿、张元夫、萧浣是一方朋党领袖。你看怎么办?”
    李德裕请求皇上把他们都赶出朝廷,到地方做剌史。皇上采纳了他的意见,把他们都贬出朝廷。
    当时崔戎正在朝中任给事中,现在想起这些往事,不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表侄儿依附令狐楚,是站在李宗闵一边。他一而再地落第,是不是与朋党之争有关系呢?假如当真卷入朋党斗争之中,他这一生可就休矣!
    崔戎想到这儿,赶紧叫来管家崔宽,让他把自己一封亲笔信,送到京城令狐府。
    李商隐接到崔戎催他回华州幕府信后,觉得在京城赋闲很无聊,有这封信也好跟恩师当面告辞。
    果然,令狐楚阅过崔戎信后,沉思片刻,道:“商隐,别灰心丧气,明年再来京应试。朝中之事……唉!崔公戎刺史大人说得对,你尚年轻,又没有功名,离开京城有益无害。崔大人有胆有识,正直耿介,爱民如子,政绩昭著,乃辅佐朝廷之瑰宝。加入他的幕府,老夫放心。”
    长安距华州不远,李商隐与崔宽雇一乘小驴车,没用一天功夫,就回到华州刺史府。
    崔戎看见商隐拍手击掌,高兴地道:“回来得正是时候!刚接到进奏院的通报,说皇上圣体痊平。华州距京这么近,不上表状慰问祝贺,圣上岂有不怪罪之理!”
    李商隐吃了一惊。
    在京都确有圣体欠安之说,至于痊平之闻,他却没听说过。圣体欠安与痊平,往往与宫廷朝政变化有关系,一般百姓是不会知道内情的,做地方官的也是跟着传闻跑。只有在朝大臣经常出入宫廷,才能略知一二,可又惧怕祸及自己,往往都守口如瓶。李商隐住在令狐楚府上,对圣体安否,毫不知晓,就是这个原因。
    “表叔,既然进奏院有通报,必定无误,赶快奉表陈贺。”
    商隐边说边向记室厅走去。
    崔戎举手阻止道:“贤侄归来尚未歇息,怎好立即执笔?
    到议事堂休息片刻不迟。”
    “现在已是哺时申刻,派人骑快马,黄昏戌时才能赶到京城,不耽误明天早朝奉上御览。”
    “皇上能否御览华州刺史的贺表,实在不敢奢望,但贺表是一定要在明天早朝奉上。你歇歇,一边再想想怎么写。我去叫人备马。”
    表叔是个性急之人,就像有十万大军包围了华州,火速布置去了。
    李商隐没有去议事堂,回到记室厅,看见自己掌书记的办公室,各样东西纹丝未动,推开窗户,深深吸了口春天的空气,心里很是敞亮,坐进椅子里,早有侍从把一杯浓酽的茶水送到几案上,磨墨书童已把墨汁磨浓。
    每当坐进椅子里,面对几案上的笔墨,他就感到有一股快慰的暖流,在心头涌动,头脑略略思索,灵感便开始蹿向舌尖,不由自主地两唇蠕动,文句似水般奔流而出。他呷了口浓茶,心里想着自己要写一篇《代安平公华州贺圣躬痊复表》,于是握笔在手,当书童把绢帛展开铺好,一挥而就。
    他把笔交给书童,重又吟咏一遍,方觉忠君祷祝之情尽诉,仰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心想文宗皇上如果能像德宗皇上赏识令狐恩师表状那样,赏识自己的奏章,自己就不会困顿记室了……李商隐每每这时都要陷进一种企盼的无际无涯的深渊而不能自拔。
    五
    贺表送走第三天,朝廷传诏使忽然驾到,华州刺史府大小役吏与幕僚,齐集议事堂。
    崔戎不卑不亢,一脸正气,跪在地上接旨。
    传诏使王仕岌是中使太监,扯着怪腔,咬文嚼字地宣布:
    调崔戎为兖、海、沂、密四州观察使。
    众人震惊!
    崔刺史在华州廉洁以公,爱民如子,治理华州尚不足一年,就远调山东齐鲁之荒僻之地?众人都为他不平。
    一夜之间,刺史大人调离的消息传遍华州。华州百姓一大清早,就蜂拥而至,围在刺史府门前。
    残春,南风从少华山徐徐吹来,天空白云迅速聚积,越积越厚重。高耸巍峨的少华山,被罩在云雾中。平旦寅时刚过,便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起初,雨点轻轻地落在百姓们的头上,像母亲慈爱地拍着孩子的头,仿佛在安慰人们。但是,人们似乎未能省悟出慈母之真心诚意,依旧围着刺史府门,不肯离去。
    雨点渐渐大起来,且越下越大,仿佛母亲生气,恼火了,发怒了,人们被浇成落汤鸡模样,有的披上衣服举起伞,有的不服气倔犟地立在原地,任凭大雨抽打,仍然不肯离去。
    辰时,刺史府门突然洞开。护送刺史大人的役吏和士卒,随着鼓声,列队开出府门。
    百姓见冲出来的,是些役吏和士卒,自动闪开一条路,让他们过去。当他们通过后,人们又自动把路堵死。
    大雨依然下个不停。大雨笼罩着少华山,笼罩了华州大地。
    从府门里传来马车的隆隆声,由远而近,在府门外被百姓拦住,终于停了下来。
    崔戎钻出轿车,站在雨里,不一会儿,他的衣服被雨打湿。两个役吏一左一右给他举起伞盖。他看看百姓在雨中,心里很过意不去,大声道:
    “父老乡亲们,回去吧!我崔某谢大家相送,谢大家相送!”
    他抱拳鞠躬,施礼。
    众人见刺史大人施礼,“忽啦啦”跪倒一片;全都跪倒在泥水中,给刺史大人叩头。
    “刺史大人,请您不要走!华州百姓需要刺史大人!”
    有一白发老人上前致词。
    “噢!你不是那次送匾的老爷子吗?”崔戎一眼认出老爷子就是送匾之人,高兴地劝道,“老人家,快回去吧。我是受圣上之命,调往兖海,是不能留下的。请老人家保重身子!请父老乡亲保重身体,别让大雨浇坏身子。”
    众人听见刺史大人不想留下,“忽啦啦”一下子全都站起来,围住轿车,围住崔戎。有的人一边乞求大人留下,一边动手把轿车前面的四匹高头大马解开绳套,连推带拉,赶走了。又有人把轿车的棚盖拽了下来,把车轮卸了下来,把车子给支解了。
    围住刺史大人的百姓,见轿车被拆,马被赶走,表示坚决留住大人。他们也动起手来,把刺史大人抬起来,一边往刺史府里送,一边把他的靴子脱下来,一边劝说大人留下。
    崔戎被众人抬在空中,两把大伞盖一直遮在头上身上,已经不受雨淋,但是靴子被脱去,实在令他恼火,生气,又好笑。
    他挣扎着,想挣脱那么多手,从空中回到地上,但挣扎半天,白费力气;他大声呼喊解释,想说服这些善良、好心而又愚昧的百姓,呼叫解释半天,口干舌燥,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真是哭笑不得,任凭摆布了。
    刺史衙署里的大小官吏和幕僚们,都来到府门外,有的怒喊着,有的劝说着,还有的哀求着,企图驱散百姓,让他们放走刺史大人。
    那位白发老者见崔大人仍然不肯留下,便带领一些人,来到府门口,把站在门楼下的传诏使王仕岌围住。
    白发老者在他面前跪倒泥水中,叩了三个头,凄凄地哀求道:
    “中使大人,您就帮帮华州百姓吧!请您回朝上奏皇上,撤回诏命,把崔大人留在华州吧!”
    其他人也都跪倒泥水中,和白发老者一起哭求着。中使大人不答应,他们就一直跪着不起来。
    中使王仕岌到各地传诏无数次,从来没遇到过百姓这样热爱挽留他们的父母官,顶了不起夹道欢送,或举杯饯行。他深受感动,答应帮忙。
    白发老者和众人一齐向中使叩头,一齐欢呼起来:
    “崔大人可以留下了!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举崔大人的百姓,听见欢呼声,喊着对皇上的祝愿,以为当真可以把崔大人留下,给他穿上靴子,把他放回地上,也跟着欢呼起来。
    崔戎听说中使答应帮忙,走到中使面前,斥责道:
    “你怎么能答应呢?这些百姓违抗皇上圣旨,皇上会怪罪的!”
    中使无言以对,尴尬地站在雨中。
    初春季节,华州很少下雨。今天是怎么了?是老天同情华州百姓啊!要把刺史大人留住。
    白发老者在一旁昂奋地插话道:“大人,挽留您,我们知道触犯了皇上。皇上发怒也不过杀我们几个带头的无用老人罢了,但是,您能留在华州,百姓就能安定地过好日子,我们即使被杀,也心甘情愿!”
    崔戎看着老人一片真诚,听着老人无畏无悔的话语,眼睛涌出了热泪。我崔某在华州不到一年,只不过没有做丧尽天良、坑害百姓的事情而已。你们何必对我这等热忱!他心里感慨万千!
    李商隐亲眼目睹了这场百姓冒雨,挽留一位他们热爱的刺史,心惊魄动,感叹不已:人生一世,为官一场,就应当像表叔这样上对得住天,下对得住地,更要对得起平民百姓。
    那么,他则生得其所,活得快乐,官做得问心无愧!
    天渐渐暗下来,雨渐渐小了,但是,仍然没能停住。少华山黑蒙蒙,高耸云天的暗影,已经慢慢消失。
    刺史府前的百姓也渐渐稀少。
    淋了一天雨,那白发老人却依然站在雨中,不想离去,因为刺史大人没有亲口答应留下,他不放心。
    崔戎回到府里,换了衣服,喝点酒,身子暖和多了。
    陪在一旁的李商隐劝表叔进屋休息,还想劝表叔顺应民意,答应华州百姓的要求,他自己愿意出府把表叔答应的话,传给那白发老人,让他也放心地回去休息。但是,还没等他开口,表叔拍拍侄儿的肩,无可奈何地道:
    “我不能违抗圣旨,得罪皇上啊!说直一点,朝中有人不希望我离京太近,巴望我离朝廷越远越好。我留下不走,是触犯这些人,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表叔得罪过他们吗?”
    “没有。我不介入他们任何一方,这就把他们双方都得罪了。朋党相争,不偏不依保持中立,左右前后都要得罪!这种日子没法过。唉!”
    表叔神色黯然,白天被雨淋,受了点凉,旧病复发,咳嗽不止。
    夜半子时,刺史府前依然有人影在晃动。雨依旧下个不停。
    白发老人依旧站立雨中,像一株倔犟的老树,任凭风吹雨淋,毫不动摇。
    日出卯时,雨终于停了。屹立在华州东南的少华山,巍峨苍翠,终于露出它的本色。
    刺史府门前,不知谁给白发老人拿来一张椅子,他坐下,迎着初升的朝阳,捋着银须,双目微眯,现出严峻的神情,满腹心事。
    人们重新聚集,越来越多,好像心里有了底,刺史大人不会离去!个个精神抖擞,面露喜气,不知争论着什么。
    突然,府门大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瘦瘦的老头儿。人们认得他,他是刺史府衙里的录事魏老活佛。
    众人先是高声欢呼,争先恐后地询问刺史大人答应没答应留下。
    魏老活佛绷着脸,皱着眉,厚厚的嘴唇紧闭,一反平时笑眯眯的怪模样。顿时众人停住了欢呼,刺史府前陷入一片沉寂。
    “刺史大人半夜单身匹马,悄悄地走了,谁也不知道。”
    魏老活佛话里带着哭腔,无力地摇着头。
    白发老人没有站起,只是把一双眼睛紧紧地闭起来,从眼角流出两滴混浊的泪珠儿。
    不知谁喊了一声:“去追!”
    一些年轻人匆匆跑回家,骑上自家的马,向大路奔去。马蹄声“哒哒哒!”一整天也没有间断。
    六
    兖、海、沂、密观察使的治所在兖州,距离圣人孔老夫子家乡曲阜很近。崔戎到任后,率领幕僚们先到孔庙祭拜一香,领略了曲阜“人杰地灵”的山光水色。
    游览圣地,当然缺少不了“杜康”助兴。孔府家酿别有风味,幕僚们赞不绝口,贪杯而醉者大有人在,连观察使崔大人也未能幸免。
    原来要当天祭拜游览,当天而归,现在只好在孔府借住一宿了。
    孔府客房有两处。一处在府外,往东走百米,有一宽敞院落,屋舍共有五十几间,专供外地朝拜者居住。另一处在府内西跨院,有屋舍十几间,供亲属和高官贵客居住。孔府以客人的身份地位来安排住处,规矩异常严格。
    兖、海、沂、密观察使,集军权、政权、财政和监察权于一身,是四州的最高长官,可是在孔府人眼中,仅仅一般官僚而已。因为崔戎官居从三品,和一品大吏相比,差得远哩,自然要在府外安排。
    事有凑巧,孔家有个远亲,名叫孔繁礼,是兖州别驾,仅次于刺史的五品官。他自报奋勇亲自找孔府管家求情。管家看在孔繁礼的面子上,勉强答应仅崔戎一人进府内客房,只能住一宿,第二天鸡鸣丑时就得搬走。因为丑时是皇上早朝时间,孔府也有在丑时祭奠圣人孔老夫子的规矩。
    崔戎开始对安排在府外居住,并没在意,反正只一宿,夜里宴饮晚点结束,在这里也睡不了几个时辰,满口答应。
    不一会儿,别驾孔繁礼悄悄地低声通知崔大人自己可以进府睡觉,并把管家带有明显轻视观察使的话,复述一遍,崔戎冒火了!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途中又饥又渴,所到之处,善良人可怜他,给他吃喝和住处,并没有歧视他轻视他。他的后代竟然轻视歧视本官,可恶可恨!
    “走!我们走!一刻也不停留!”
    崔戎大声吩咐后,不管僚属能否跟得上,自己披衣上马,往兖州奔驰而去。
    约摸快近半夜子时,马跑出一身汗,崔戎的气渐渐消了,看见前方有个村落,村头有家亮着灯。他心中高兴,进去要点水喝,歇歇脚,有地方能住下,睡一觉更好了。
    走近亮灯的人家,仔细一瞧,原来是座高屋大院,门旁还蹲着两头石琢雄狮,好个气派。里面似乎有人吵闹,仔细一听,确有一女人啼哭,一些男人粗鲁叫骂。深更半夜,一定是两口子吵架,邻里男人相劝。崔戎没在乎,上前便打门,高声叫道:
    “请开门,讨碗水喝。”
    突然,门里一片肃静,灯也被吹灭。
    “开门,开门!”
    叫了半天,里面才有个低沉的声音问道:“唯叫门?都睡了,有事明天再来。”
    “你不是没睡吗?我就找你,快给我开门。”
    “你找我有啥事?东家都睡了,夜里不准开门。快走开!
    再不走,放开狗,咬死勿论。”
    崔戎感到奇怪,刚刚还在争吵,现在却说都已睡了!他又跟这低沉声音说了好多软话和硬话,里面点亮灯,才传出一个尖嗓声音,道:
    “给他开门!看他要干什么?不要命的家伙!”
    院门霍然打开。只见甬道两边站着七八条汉子,手握钢刀,双目燃着警惕的怒火。
    “你想干什么?”
    “在下只想讨碗水喝,别无他想。”
    那尖嗓从里面吩咐道:“给他碗水,叫他快点滚蛋,别耽误老爷我的好事!”
    崔戎边喝水,边想那尖嗓定是这家主人,“好事”?是什么好事?难道和那啼哭女人有关系?他在抢占良家妇女?他把碗放下,又道:
    “我这匹马,也渴了,请你提桶水来。”
    “这么多事!把马牵进来,东院有井。”那低沉声音夹带着不耐烦,嘴里嘟囔道,“你冲了老爷的好事,老爷没让你去死,算便宜你啦!还多事?真不知道好赖。快走!”
    “你家老爷今天办喜事吗?刚才有个女人啼哭,不像入洞房啊!”
    “你是真想找死?住嘴!”
    这一声喊,惊动了尖嗓,正待发威,只见院门外一片喧嚷声,走进来一群役吏和士卒。
    他们一进院,就大声呼叫着崔大人。当看见崔戎牵着马,一拥而上,向崔戎施礼。
    那尖嗓这时走上前,也给崔戎施礼,并一再道歉。
    “你房里那女人为何啼哭?”崔戎并不还礼,直截了当地问道。
    “这个……一个婆娘,半夜啼哭,没什么大事,请大人进屋上坐。”
    从屋里突然闯出一个披头散发女子,大喊救命,打断了尖嗓的话。
    “你这臭婆娘,不识抬举!把她押下去!”
    “住手!”崔戎吆喝住那尖嗓,转过头,问那女子道:“你是何人?为什么啼哭?如实说来。不要怕,本府为你做主。”
    那女子未言先跪倒叩头,然后把头发挽起,露出一副清秀、端丽模样,带着哭腔诉道:
    “俺是良家女子,姓孟名秀丽,被他强抢到这里。今夜幸亏大人相救,不然……。
    那尖嗓抢过话,愤愤道:“大人勿信她言。小人并非强抢民女。是她父亲借小人钱万贯,以她作抵押。到期他父亲不还钱,小人把她接到家中,有何不可?”
    “大人给小女做主。前年齐鲁大旱,为了活命才向他借钱。去年泗水泛滥,庄稼被大水冲走,俺们哪里有钱还债?他先把俺娘抢去;俺娘刚烈不从,自缢而死。父亲听说俺娘已死,和他讲理,被他活活打死。父亲尚未埋葬,他又把小女抢来。
    小女也不想活了,俺要追随俺父母……”
    说着这小女子便一头向墙上撞去。
    多亏旁边一士卒,手疾眼快,伸手将她拦住。
    “抓回衙里!”崔戎最痛恨为富不仁,迫害穷苦百姓。他气不打一处来,吩咐役吏把那尖嗓抓回兖州府衙。又对那女子道:“你先回家,明天我会派人来接你到公堂对质。”
    一天的祭礼,没想到会出这么多事儿,崔戎心想,孔圣人家乡的民风也很刁蛮,并非都是仁义君子,不可等闲视之。
    七
    经过大堂审问,那尖嗓原来也是孔家裔孙,名叫孔繁仁,和别驾孔繁礼是堂兄弟。他依仗孔家权势,在乡里为非作歹,称霸一方。
    孟秀丽乃孟老夫子的后代。孔孟两大圣人,原是一家,今日却成仇家!世风日下,可见一斑!
    李商隐亲自参加审讯,内心有无限感慨。他看见表叔嫉恶如仇,当堂就打了孔繁仁一百大棍。别驾孔繁礼出面要保堂弟,理直气壮地为他辩护道:
    “借债就要还债。有借有还,千古不变之理。何罪之有?借债不还,死几个人,正是给那些不还债的穷鬼一个警告,这就是不还债的结果。为官地方,理当提倡维护债主的利益。”
    “住嘴!他杀人强抢民女,还要本官维护?这是你们孔家的规矩吗?抢男霸女,难道是你家老祖宗教导的‘仁’吗?孔繁礼,你给我说说樊迟问仁,孔老圣人是怎么回答的?”
    李商隐心里一亮,表叔问得好。孔圣人教导世上人,仁义爱人,可他自己的子孙后代却这样不仁不义!问得好!
    孔繁礼似乎对先祖的话不甚看重,想了半天,才回道:“子曰:‘爱人。’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大人,我家先祖说只有仁爱的人,才能喜爱人和憎恶人。敝人正是仁爱之人,所以才憎恶那些借债不还的人。敝人的堂弟和敝人一样,也是——”
    “好啦!我问你,孔繁仁逼死孟秀丽的母亲,打死她父亲,还对她非礼,这是仁爱之人所为吗?孔繁仁是不是仁爱之人?”
    “这个……”孔繁礼支吾着回答不出。
    “你是仁爱之人吗?你爱杀人犯强奸犯的堂弟,而不憎恶他,这是仁爱之人的作为吗?”
    ……
    “孔繁礼!你身为圣人后裔,又是朝廷命官,今日你庇护罪犯,搅扰公堂,你可知罪?”
    “大人,手下留情。大人,看在孔圣人……”
    “住嘴!胆敢提及圣人之名!给我取下两梁冠,解去金带十銙,脱去朱色五品官服,推出去打五十大棍,然后听候朝廷处理。把孔繁仁打入死囚牢。”
    崔戎来到兖、海、沂、密四州,不到两个月时间,便铲除如孔繁礼这样横行乡里的奸吏十多人,大快民心,四州百姓无不称赞观察使崔大人。
    李商隐陪伴他左右,为办理这十多名奸吏,废寝忘食地帮助表叔做了大量文案工作,深得崔戎的信任和喜爱。
    这期间,他还为表叔写了不少上奏朝廷的表状,如《为安平公谢除兖海观察使表》、《为安平公赴兖海在道进贺端午马状》、《为安平公谢端午赐物状》、《为安平公兖州奏杜胜等四人充判官状》等。
    崔戎患有慢性气管炎,由于多日劳累,越加严重,每夜咳嗽,难以入睡。李商隐常常陪他到深夜,和他谈古论今,慢慢消磨时光。
    “贤侄,我已历官二十三年。”崔戎近来总愿意回忆往事,检讨自己走过的路,有时伤感有时激愤,今日旧话重提,很是亢奋,道:“那年在淮南丰李鄘幕府,后来卫次公替代李鄘,两位府主非常信任我,重用我。我就在那时。学会了为官之道,受到当时宪宗皇上赏识。我常想为官不单单是取悦皇上,如果没有百姓的热爱,没有同僚和上司的信任,是不行的。下有百姓热爱,上有皇上赏识,中有同僚信任,你就能当好官,有好的政绩。”
    “表叔,您在华州和兖州所作所为,侄儿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侄儿会学习您的为官之道。”
    “贤侄,你也别把它看得太重。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你不那样做就是不行。”
    崔戎不希望侄儿刻板地学习自己那些为官之道,觉得那些事算不了经验,为官和为人都是一个道理,首先都要有“仁爱”之心,正如孔圣人所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达而达人。”这才是至理名言。他觉得做任何事,都要凭着一颗“仁爱”之心去做,于是想起一件事,笑道:
    “那年裴度在太原府任节度使,他以隆重礼节,聘我入幕参谋策划各种事务。当时朝廷调横海节度副使李同捷来兖海出任节度使。他不受诏遣,违抗诏旨。而王廷凑在镇州叛乱支持李同捷反唐。裴度非常信任我,派我前去劝阻王廷凑。我单身匹马闯进王廷凑军营中,是否能成功,我没想;是否能回来,也没放在心上。当时一心只想怎么说服王廷凑。
    “现在说起来,都有些后怕。进到他的大营,王廷凑命人把我捆绑起来,吼叫着要就地斩首!我没有畏惧,大义凛然,纵横古今,畅论现实,晓以大义,把他感动得涕泪交流,亲手给我松绑,率领所部归顺了朝廷。当时,如果畏畏懦懦,说不出一个道理,肯定要身首分离!”
    崔戎很兴奋,忘了咳嗽,双目炯炯,又道:“正义在自己手里,为什么要畏畏懦懦?所以说,只要行得正,走得直,把‘正义’掌握在自己手中,就会无坚不摧,无往不胜!孩子,一定要做个正人君子,仁爱之士!”
    李商隐站起身,握住表叔的手,道:“侄儿一定铭记表叔的肺腑之言。”
    八
    太和八年(公元834年)六月十日夜,崔戎突然得了霍乱病。上吐下泻不止,很快就把他折腾得双颊凹陷,眼眶乌黑,声音嘶哑,小腿肚子抽筋,又加上咳嗽不止,使他陷入极度虚弱中。
    李商隐翻找医经,又和当地老医生商量,开出五个药方,一个一个煎熬服用,百般疗治,全无效果。
    十一日卯时,脉膊渐渐变弱,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他竟坐起,拉住商隐的手,指着跪在榻边的儿子雍和兖,喃喃道:
    “贤侄……照顾……小弟。”
    说完,倒榻而逝,时年五十五岁。
    当表叔的手软软地松开时,李商隐突然觉得浑身冰样寒冷,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后来有人喊他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表叔病榻下。被扶起,他觉得浑身乏力,口干舌燥,心里十分难受,眼睛已经无泪可流了。
    他勉强支撑,来到记室厅坐下,书童磨好墨。他握住笔,这笔似有千金重。但是,代表叔写遗表这件事,是必须自己亲自做。凝思片刻,挥挥洒洒写下一篇表文。
    他手擎表文,慢慢吟咏道:
    臣闻风叶露华,荣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长之数难移。臣幸属昌期,谬登贵仕,行年五十五,历官二十三。……宪宗皇帝谓臣刚决,擢以宪司;穆宗皇帝谓臣才能,登之郎选。………臣素无微恙,未及大年。……
    志愿未伸,大期俄迫。……人之到此,命也如何!恋深而乏力以言,泣尽而无血可继。臣某诚哀诚恋,顿首顿首。……
    “表叔啊!您恋世恋君恋民之情,侄儿未能代你倾诉万一,您地下有知,万望体谅侄儿因哀痛,行笔艰辛之状!……”
    李商隐声泪俱下。他失去一个理解自己,关怀自己,器重自己,待自己如同知己,如同兄弟,如同父子的表叔!他怎能不肝肠寸断!
    幕府解散后,李商隐在兖州病卧半年,妥善安排了崔雍和崔兖兄弟俩,才怀着一片萧瑟哀伤,回到故乡荥阳

 第七章 学仙玉阳山
    一
    李商隐自表叔去世后,从兖州回到家乡荥阳,身体仍然不好,病在床上。老母亲和弟弟羲叟也从洛阳来荥阳老宅,照料商隐。直到入冬,湘叔带着恩师亲笔信,叫他赴京,准备明年应试,身体才略略好转。
    湘叔看着商隐贫困潦倒、身体病弱的样子,心里很难受。湘叔老伴已故去,身后没有留下子女,所以对商隐有一种父子之情,经常亲自来商隐家机能,思维能力只有以物质为对象才能产生认识,认识具有,送信送银两,有时甚至用车送粮食。商隐从来没把他当作老奴仆看待。
    “唉!商隐,表叔仙逝,再难过,他也不会复活。你老母亲健在,她需要你好好活着。这个家也需要你健康地活着。”
    提起表叔,商隐情不自禁地又流下眼泪,哽咽道:
    “我们李家,本来就没有在朝廷位居高官的人,亲戚中也没有。崔戎表叔是相识后,讲起先祖才认的亲。在众亲戚中,他是名门望族分析中国的实际问题,从中引出理论性的结论。指出“哲学,又居官最高。倾谈之下,我们都觉得相见恨晚。曾竭力帮我干谒考官,聘我为掌书记,深得他的厚遇!在兖海,春天游宴,芳郊试马,佛寺登临,诗赋酬唱,酒酣耳热,心绪最为畅快!谁料想相处尚不到一年,他就离我而去……是我命不好。”
    老母亲在旁陪着默默流泪,叹息着。
    商隐忽然站起,仰头吟道:“……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沥胆咒愿天有限,君子之泽方滂沱。”
    他泪流满面,大叫着,痛不欲生。
    湘叔知道再劝也没用,把他扶上床,想告诉他一点朝中故实,让他高兴高兴,或者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见他擦干眼泪,道:
    “你不在京都,对朝中故实知之不多,想托门路,也会碰壁的。今年贡举的主考官,跟令狐家有隙,怎么肯取你呢?况且年初,李宗闵也被排挤到山南道,出任节度使,朝中都是李德裕的人。
    “唉!那些主考官都是墙头草,谁在朝中掌权,他就取谁推荐的人。
    “告诉你吧,从下半年起,李德裕开始不得志,皇上重用李训和郑注,把李宗闵大人召回朝廷,重新参知政事,并进封襄武县侯。九月,以吏部侍郎萧浣改为河南尹。最近,又以工部侍郎把杨虞卿调回朝廷,出任京兆尹。
    “你看着吧,萧浣很快就会进京任职的。这些人跟令狐家都是世交,也都认识你,知道你的诗名。他们到朝廷执政掌权,明年春试,我看你大有希望。”
    李商隐仍然没有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呆呆地望着屋宇,痴痴地道:
    “近来我翻阅不少道家书,奉读了太上老子《道德经》五千言,始知黄老之言,乃至真天理者欤!我很想隐居学道,了却残生。”
    “怎么?难道你把家国、君亲全都抛之脑后,一心归隐向道?白公香山隐居还讲究‘大隐’、‘中隐’和‘小隐’。李白是为什而隐,隐而为仕。而你……”
    “唉!六根不静,六贼不除,焉可成为真隐?”
    “不忘家国,不忘君亲,隐为仕,仕亦为隐,才是真隐。但是,孩子!你还年轻,不该过早考虑这些。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老夫以为这是学子们的最高境界,是学子们终生的信条。”湘叔见商隐情绪略略好转,不想再辩论学道与归隐,又道,“对你的功名,令狐令公一直耿耿于心,常常自言自语,念叨你。八郎才不及你,却及第多年,这成了他一块心病。”
    “不能怪恩师,是我命运多蹇,才不拔萃,才导致……”
    “不能这么说。明年春试主考官是崔郸。他不与李宗闵结党,也不是李德裕一派,绝对是个看风使舵的中间派,是个昏官。你到京就先去干谒、行卷,拜他为师,取得他的赏识,老令公再从旁讲讲情。他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哩!李宗闵大人也能出面说说话。”
    李商隐对于应试,经过这多年屡试屡落第的折腾,已经失去兴致。隐居学道在他头脑中,已不止一次占了上风。如果不是身体不好,不是家境贫困,老母亲无人赡养,他会走这条路的。
    湘叔是安慰自己才讲出这些话?还是今年真的有希望?他有点动心。可是,没有一点喜悦与兴奋。如果在过去,他会激动得跳起来,感谢恩师的栽培。
    二
    纷纷扬扬的大雪,把京都的街道、屋舍和车马行人,都染成了白色,但是,并没有影响人们的情绪,京城依然熙熙攘攘。已近年关,京城百姓都在购置年货,买对联,请门神。在爆竹摊前,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选择自己可心的玩艺儿,主人叫卖着,顾客争购着,一片繁忙。
    天子脚下的京城,跟家乡荥阳,就是不一样,一进城门,就被热闹喧哗包围了。李商隐心里涌动着兴奋。他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喜庆吉祥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一旦龙门高跃,自己也会和这些市民一样,居住在京都,上街购买年货,给母亲扯一块布,做一件新衣服。母亲好几年也没添新衣服了。
    想到母亲,他的鼻子酸酸的。
    “商隐,明天一早,你就去工部侍郎崔郸家。此次干渴,要跟崔大人多谈一会儿。崔家六兄弟,均官至三品,五次权知礼部做主考官。老大崔邠是个大孝子。母丧时,是太常卿知吏部尚书,他脱去官服摘掉官帽,走在前面为母亲送葬。文武百官和都城百姓见了,都自动让开路。由于过度哀伤,他卒于母丧期间,年六十岁。”
    商隐也是个孝子,听得湘叔这席话,肃然起敬。臣能至孝双亲,方能爱民如子,方能成为百代推尊的清官廉吏。表叔崔戎是这种人,崔郸兄弟也是这种人。
    第二天一大早,李商隐迫不急待地来到光德坊。
    唐代京都以承天门大街为界,街以东归万年县管辖,街以西属长安县管。一般权贵都居住在万年县,尤其以永嘉坊贵气最盛,公卿王侯都住在这里。长安县被称为街西,带有偏僻之意,是一般小官和商民活动居住的地方。白居易住在街西,曾感慨颇深地吟咏道: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
    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
    光德坊是西街长安县一条小巷,路两边是高低不等的平民百姓房屋,被大雪掩埋在下面,只有袅袅炊烟,从一个个烟筒里升起,才给小巷带来一丝生机。
    崔家屋宇也不高,门前没有石头雄狮守护,台阶上的积雪早被打扫干净,黑漆院门敞开,院内家人不知为何忙忙碌碌。
    李商隐站在台阶上,心想,崔郸官阶并不小,为何住在这里?他一边往里张望,一边正待往里跨步,却被一个老家人挡住。
    商隐施礼,说明来意后,老家人用嘶哑的声音回道:
    “六少爷早朝刚刚回来,要喝杯茶,稍事歇息,才能接待四海八方学子。孩子,你来早了,先到堂屋略等片刻,我给你通禀一声,兴许六少爷马上就会见你。就看你运气了。”
    老人罗罗嗦嗦讲个没完没了,仍然站在原地不转身进去通报。但是,语气亲切,态度和蔼,就像长辈待晚辈那样。
    李商隐是个情感敏锐之人,心头立刻暖融融的。来时,他还担心,深怕遇见冷面孔。上门干谒的第一关,就是主考官家的奴仆。他们狗仗人势,常常让学子们低三下四,敢怒不敢言,受尽折辱。
    忽然,从西厢房屋里,传来宏亮的问声:“谁呀?请进来吧。”
    “是行卷学子,让他到堂屋等少爷喝完茶,再……”
    “不必了。让他进来吧。”
    老家人答应一声,转过头,对商隐笑道:“我说你今天运气好,听见了吧?果然少爷心情好,让你到他书斋,是对你的荣宠啊!快进去吧。”
    “谢老人家吉言,请受学生一拜。”
    “哟!哪敢受你一拜呀?将来中了第,做了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只怕为这一拜,你后悔不迭哩。”
    这种人是有的,但是,我李商隐绝对不是这种人。见老人家把自己当成这种人看待,异常懊恼,边拜边道:“老人家,我是怀州河内李商隐,请您记住,如果能中第,我一定再来拜谢您老人家。”
    老人家在崔府做了一辈子仆役,给干谒行卷的学子开门通报,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见多识广,像这位河内学子初来干谒,就信誓旦旦的,也记不清有多少位了,摆摆手,不耐烦地回道:
    “快进去吧!快进去吧!”看着李商隐进去的背影,他又自言自语道,“欺我老喽,记不住你们这些兔崽子的话!唉,有几个能像我家少爷,至孝至忠,清正廉洁呢?”
    进了书斋,李商隐被眼前这位主考官的仪态惊呆了。
    他身躯伟岸,仪表堂堂,双目炯炯,凛然威武,正气逼人。李商隐顿时感到自己猥琐、渺小,拘束不宁。
    他开门见山,直率地问道:“不必通禀姓名了,我刚才听见你说了。我读过你代安平公写的表状。你的那首《安平公诗》也拜读过。‘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你知道安平公送你南山阿习业的良苦用心吗?”
    李商隐不明就里。在华州,表叔是曾让他到南山一个清静的道观,读书备考,这算什么“良苦用心”?他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明白,所以很快就从南山归来,进安平公幕府,对吧?”
    他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李商隐迷惑不解。
    崔郸背剪双手,在地上踱着步,好像在琢磨,该不该把就中原因说出来。他犹豫着,但终于叹口气,转变话题,问道:
    “你知道京都百姓,都把小孩锁在家里,不准出来玩?”
    “大人,晚生昨天才从荥阳来京,不知道有这情形。”
    “那我就告诉你吧。”崔郸想了想,严肃地道,“京城有人传说,郑注大人为皇上炼冶金丹,需要用小孩的心肝做配料。说皇上已经下密旨,捕捉了许多小孩,所以京城百姓奔走相告,把小孩都锁在家里密室中。”
    李商隐十分惊讶,也不知道崔大人对自己讲这事儿,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朝,皇上听了这件事儿,非常生气。御史大夫李固言已经弹劾京兆尹杨虞卿,说这些话都是从京兆尹府里传出来的。皇上大怒,立刻下诏,把杨虞卿抓进大牢。此事真假难辨。朋党之争,闹到如此地步,真是朝廷文武百官的大不幸呀!”
    李商隐受崔戎影响,对朝臣党争也很不满,于是道:“大人说得极是。安平公在世时最反对朝臣交朋结党,常常告诫学生,不要卷入朋党之中……”
    “哦!是吗?”崔郸微微讥笑道,“你认识萧浣吧?他可是南朝梁高祖武皇帝第八子的九世孙,具有帝王血统。听说已经入京,出任刑部侍郎。没去拜访他吗?还有宰相李宗闵……”
    突然,他把话停住,不信任地注意着眼前这个瘦弱而清秀的学子,没入仕途却已卷入朋党中,还谎称最反对党争,笑话!
    李商隐被他注视得莫明其糊涂,一时竟猜不透这位主考官对自己讲这些事儿,暗示些什么。杨虞卿和李宗闵两位大臣,自己曾经结识,但并没有交往。他们是令狐家的常客,和我有什么关系?想到这儿,刚要解释,只见崔郸已经把茶杯端起。老家人在门外,立刻嘶哑地呼道:
    “送客!”
    李商隐心里很委屈,有一种被人赶出来的感觉,看看手中的诗稿文稿,还没交给主考官,忙回头,房门却已关闭。
    老家人不再客气,不再唠叨,只一味地伸手往外请人。
    三
    李商隐来到院门口,门外吵吵嚷嚷集聚了不少人,见他从里面走出来,便“轰”地一声拥了过来。
    老家人用手止住众人,高声而嘶哑地道:“我家少爷,上午要处理朝政,不见任何人。大家回去吧!回去吧!”
    这时,李商隐才看清,聚集门外的人,和自己一样,都是来干谒行卷的学子。他们听得“不见任何人”的嘶哑声音,像泄气的皮球,垂头丧气。有人开始抱怨,说他已经来过十一天,一次没进去过。还有的说,他住在亲仁坊,已经两个月,天天来崔大人门口等,也没见过他的影子。
    有个学子拦住李商隐的去路,抱拳施礼,道:“我是孟州济源张永,敢问大哥高姓大名。”
    “在下怀州河内李商隐。”
    “嗳哟!沁水从孟州流经怀州,才注入黄河。按理说,我们是同饮一河水的同乡啊!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走!到我住的华阳观去。离此地不远,在永崇坊。华阳观旁边有个小酒馆,有上好佳酿,保证老兄一醉见杜康老人。”
    李商隐知道自己身体虚弱,不胜酒力,但被他的热情所感染,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了。他也明明知道孟州和怀州,是河南两个州。济源与河内相距足有半天的路程,怎么可以拉作同乡呢?但是,济源与河内究竟同吃一条沁河水,人不亲水还亲哩。
    来到华阳观旁边的小酒馆,两人分宾主落座。小酒馆很干净,由于昨天下了场大雪,酒馆里的酒客不多。店小二殷勤地招呼着,不一会儿,酒菜摆上桌子。
    坐在主人位置上的张永,是个直性子,爽快人,为李商隐斟满酒,高声道:
    “李兄,我们兄弟俩很有缘份,今日要一醉方休。李白斗酒诗百篇,吾辈杯酒诗千首,今人不让古人,凡人不让仙人。
    不要枉活这一辈子。来!小弟先敬哥哥一杯。”
    不等李商隐端酒,他先把酒啁进嘴里了。
    李商隐没在意他说的话,心里还在想着崔郸所说的那些事,很不痛快,也把杯酒往肚子里一灌,只觉得一阵凉意从喉头往肚子里慢慢扩散,不一会儿变成热流,又从各处集聚心头,然后慢慢向上涌动,直冲喉头而来,使他咳嗽不止。
    三杯下肚,两人话多起来了。
    商隐是个内向人,虽喝了酒,但仍然喜欢在肚子里琢磨事情。张永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哪,边喝边倾诉道:
    “李兄,我活二十二个年头,来京应试已经十年,年年落榜,家里的那点山地薄田,快叫我给折腾光了!老父老母……可怜啊!还在盼望儿子跳龙门!龙门这等高,吾辈今生是跳不过去了!来——喝!”
    商隐听着,想到自己赴京应试,也快近十年,不也是没能及第吗?不由自主,潸然泪下。他没有大喊大叫地哀鸣和倾诉,默默地坐着,慢慢地啜着酒。
    突然,张永神秘兮兮地道:“李兄,今年如果再不能及第,我们不如一起去学仙,隐居学仙!如果你愿意,就到王屋山的玉阳山,离我家不远。王屋山在济源县北十五里,玉阳山是王屋山的支脉,两山毗连,周围一百多里,山高二十多里,巍巍壮美。山上有许多道观和庙宇。皇上们的公主和宫女,到这里修道学仙的很多。东玉阳山,有个灵都观,是唐睿宗玉贞公主修道学仙的地方。西玉阳山,有个清都观,西阳公主曾来这里修过道。”
    张永见李商隐默默不语,以为他很同意去修道学仙,呷了口酒,道:
    “华阳观住的这位公主,听说是敬宗皇上的女儿,没人敢喊她的名子。她就是灵都观的住持。有好多宫女跟她上山,住在东玉阳山的灵都观里。其中有不少女冠(女道姑),我都认识。她们也很寂寞,在深山老林里,常年不见个人,尤其看不见男人。——哈哈哈!李兄,去不去?”
    李商隐自幼就对佛道感兴趣,在过去落第之后,曾产生过隐居学仙的想法,此时经他这么一煽动,大有跃跃欲试,恰合吾意之情,兴奋地应诺道:
    “好!吾辈游仙山,了却平生志!像孟浩然那样,吾辈‘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学仙玉阳东!’”
    张永见李商隐已经允诺,非常高兴,又痛饮三大杯,忽然想起孟浩然《岁暮归南山》诗,高声吟咏道: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李商隐听罢张永吟唱孟浩然诗作,口中不由自主地反复吟咏着:“不才明主弃”,“南山归敝庐”。忽然又想起孟浩然另一首诗,吟道:
    “‘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
    多喝了几杯,孟浩然的诗勾起李商隐满腹惆怅,眼含热泪,又吟道: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
    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好!好啊!李兄就是当今的孟老夫子。‘知音世所稀’?不!老夫子有王右丞维,是他的知音。可惜王维的推荐没有起作用。李白也是他的知音。李白最欣赏他的品德和诗才,君不闻: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兄,我们兄弟俩是‘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我要出家做道士,穿上黄袍,戴上黄冠,斩断‘六根’,脱离‘六境’,志在大乘,做一个云游五湖四海的云游先生。”
    如果当真出家为道,李商隐心中又涌起一阵悲哀和难堪。堂叔临终嘱咐说:“重振李氏门风,就看你啦!”表叔崔戎临终托孤,几个表弟尚需照料;家中老母和弟妹,又怎么办?无法解开沉重包袱,也无法解脱沉重的压力,他长叹一声,端起杯,一口啁干,道: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四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进士考试,李商隐又名落孙山。
    这是意料中事。试前干谒主考官崔郸,他已经说得很明确:认为自己小小年纪,竟卷入党争中,还谎说不是李宗闵党中之人。他非常生气,怎能让自己及第!
    当时朝中得势的是李训和郑注。他俩先联合宰相李宗闵,共同排挤李德裕。终于把他赶出京都后,李与郑两人又开始打击李宗闵以及他的同党杨虞卿和萧浣。
    京中小儿事件,是李、郑放出的信号,名正言顺地把朝中大臣的愤怒,引到杨虞卿身上,连左仆射吏部尚书令狐楚,都信以为真,在早朝时表示了愤慨,支持李训和郑注。而李、郑也因此在打击李宗闵的黑名单上,把令狐楚的名字抹去,并提议进封他为彭阳郡开国公。当然这是后来李、郑为了拉拢令狐楚而采取的手段。
    李商隐哪里知道朝中大臣们勾心斗角的详情。
    放榜那天,李商隐在秘书省东堂高悬的金榜上,查找没有自己的名字,脑袋里顿时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转过身子,两眼茫茫地想往回走,也不知道穿过多少街坊,随着人流走着走着,却来到曲江池边。看见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中第士子在花花绿绿的游艇上,戏水宴饮,大呼小叫,心里又羡慕又嫉妒,索性席地而卧,仰望着蔚蓝蔚蓝的深邃的天空。
    白云在碧空飘浮,鸟雀在碧空翱翔,自己在碧空飞升……
    好惬意呀!和白云、鸟雀相伴,在碧空中遨游。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已经消逝;不知已经游到何方,空间仿佛已经敛迹,李商隐陶醉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之中。
    “哎哟!李兄,怎么躺在这里呀?”
    有个声音在召唤自己,渐渐听出是张永的呼叫声,睁眼一看,果然是他胖乎乎的脸,遮住了碧蓝的天空,圆凸凸的眼睛,惊疑地凝视着自己。
    “李兄,可不能犯傻呀!曲江池中有冤鬼,年年放榜招一批。刚刚还有两个落榜学子投了江。”
    张永拽着李商隐的手,唯恐他挣脱,跳进水中。
    李商隐尚未转过神来,还在留恋那碧空的遨游。当听到“投江自杀”,笑了。那美丽的碧空,还没玩够,自己怎么会自杀呀!他把手抽回来,坐起身,道:
    “真飘逸壮丽!叫我干什么?”
    张永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不明白“飘逸壮丽”的意思。他不愿意深思细想,天已不早,应当赶快上路,于是道:
    “李兄,忘没忘我们说的,落榜后我们去学仙,先上王屋山的玉阳山,然后遨游名山大川。”
    李商隐听得“遨游”二字,双眼闪亮,以为又要飞升碧空,遨游仙境,不屑地笑道: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轻言托朋友,对面九疑峰。’当然没有忘!走,我们一起去遨游碧空蓝天!”
    张永高兴地拉起李商隐,叫道:“李兄真痛快,大丈夫一言九鼎,小弟佩服!走。”
    张永心中有数,自己不会及第,所以来看榜时,已把随身带的东西包好,背在肩上。看见李兄两手空空,随身之物都在令狐家,心里犯了嘀咕。
    如果回去拿,肯定会遇到麻烦,说不定上不了玉阳山学仙。如果不拿东西,一走了之,令狐家准会以为他走失,或者以为他寻了短见,或者以为他无脸见人溜回家了,这几种情形都不好,会把事情闹大。
    怎么办?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张永雇了两匹西域快马,一路上嘻嘻哈哈跟李商隐又说又笑,并赛起马来。
    商隐在幕府中,学过骑马射箭,跟随表叔打过猎,对于赛马,并不畏惧。
    张永生活在济源乡下,家里有个牧场,牧羊放牛还放马,骑术不低。两匹马奔驰起来,张永总使自己的马压商隐马一头。
    李商隐倔脾气上来,哪肯服气,总想追赶上,跑到前面。
    就这样,从京城直跑到潼关,仍然没能追上张永的马。
    张永看看天,日头已经西斜,把马勒住,哈哈笑道:
    “李兄好骑术啊!没想到你一直生活在东都洛阳,却练得一身好骑术,难得难得!”
    “惭愧惭愧!始终没能追过贤弟呀!”
    张永看着满脸是汗的李兄,心想,他已把落第的不愉快忘了。过了潼关,再往前走,要离开官道,走解州,经绛州,就到王屋山了。在这岔路口上,应当打尖吃饭,休息一会儿。重要的是还得跟他把话讲清楚,不能登上山,就后悔急着下山。想到这儿,他跳下马,不经意地道:
    “下马歇歇,该吃点饭。出了关,我们要走条近路,奔解州,翻过中条山,越过清水河,到垣曲就可以登上王屋山了。”
    李商隐下了马,擦把汗,问道:“今晚能到玉阳山吗?”
    “不行。到解州要住一宿。”张永扫一眼李商隐,见他毫不在乎,心中有了底,建议道:“李兄,从京都咱们走得有点匆忙,你的随身衣服和书藉都没带,况且令狐家还不知道你是到玉阳学仙。该写封信告诉一声,让老管家把东西送到玉阳来。”
    这么一说,李商隐好像酣睡突然醒悟,看看潼关城堡和尘土飞扬的漫漫官道,神色顿时黯然,默默地走进路边一家小饭馆,坐在一张油渍渍的桌旁,愣着神。
    张永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他陪着小心,叫来饭菜后,轻声问道:
    “来碗酒吗?李兄。”
    “有吗?——只是,贤弟,为兄实在惭愧,恩师给的钱,分文没带,旅途费用……”
    张永见李兄为难的样子,以为他“神色顿时黯然”,原来是为了“钱”,高兴地笑道:
    “李兄,看你说的,是小弟请你到我家乡学仙,只要李兄真能像诗仙李白‘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一切费用,包括旅途费用,到山上吃住费用,全包在小弟身上。不相信?小弟的老父亲是济源有名的土财主。别看我十年赴京应试,花了不少银两,但还不足家父财产的百分之一。父亲不在乎花费这点银两,只要小弟能入仕途,老爷子就心满意足了。”
    李商隐点点头,要来纸与笔,给恩师写了封信。张永掏出一个元宝,雇了一个小伙子,他保证当晚就把信送到。
    但是,直到登上玉阳山,李商隐的神色依然黯然,不见好转。
    五
    李商隐和张永傍晚住进解州城,第二天开始翻越中条山脉。没走多久,天空便纷纷扬扬飘起雪花,像给起伏绵延的山岭披上一层轻纱,迷离而飘逸。
    山中苍松翠柏,挂起点点雪片,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行走在这壮美、恬静、妩媚的大自然中,李商隐的情绪渐渐开朗,不自禁地发出赞叹。而每个赞叹,在张永心里都增添一分喜悦,减去一分担忧。
    他怕李兄不开心,打退堂鼓,甚至病倒山中。
    “快看!那就是王屋山。”张永指着蜿蜒起伏,连绵不断的山岭,兴奋地道,“王屋山绵延数百里,北起泽州阳城,南达孟州济源,西到绛州垣曲。看!那是最高峰。绝顶有坛,相传是轩辕所建,是他祈天的地方,所以叫天坛。又把这最高峰叫天坛山。它耸立在万山丛中,像屋脊,周围有三重山梁环抱,谷深洞幽,晴天从远处看,像君王的殿屋,所以把整个大山称之为王屋山。登上天坛山,可以看日出,如遇吉祥或者丰年,还能看见五色光环。”
    “有幸看见光环,一定是大吉大利啦!”
    李商隐插了一句,便陷入沉思中,不再说话了。
    不知什么时候,雪花已经不再飘落,天渐渐暖和,路边出现绿茵茵的青草,一派春色。
    太阳露出笑脸,前面一条平静温驯的溪水,潺潺而流。
    “这是清水河。我们已经越过中条山。过了河,就是皋落镇。到小镇住一宿,明天开始爬王屋山,傍晚就能到玉阳山。”
    “天这么早就住下?到镇上买点东西,边走边吃,别住了。”
    “李兄,身体行吗?”
    “别看我瘦弱,走路爬山,不比你差。”
    李商隐坚持要赶路,张永自然高兴了。反正一路山上有许多道观,住宿没有问题。
    王屋山与中条山大不一样,山势巍峨,山径险峻,白云缭绕,晦明变幻不定,风雨来去无常。山中林木繁茂,小溪沿着纵横沟壑叮咚鸣唱。时或冲开云雾,迎来灿烂霞光;时或穿行在白茫茫的雾气中。雾气变浓时,则演成濛濛细雨,树枝、草叶、路边石崖,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山路难行了。
    李商隐体力渐渐不支。张永搀扶着他,慢慢地向上攀登着,突然严肃地道:
    “义山兄,我已决定,上山后就出家为道,再也不下山回家了。你怎么样?能不能也跟我一起出家当道士?”
    “我?咱们不是讲好,是隐居学仙吗?你不想再赴京应试?
    跟你父母说了吗?他们都同意吗?”
    李商隐惊讶地望着他。
    张永个子不高,大嘴高鼻,双目奕奕有神,依恋地回道:
    “跟家里讲?他们不会同意的。是我自己的决定。赴京应试十年,连主考官的影子都没见过!像我们家这样的土财主,和官没有缘份。从我这一代上推十代,也没有一个是做官的。当草寇做山大王的却不少。我家现在的房子、土地、牧场,大概都是他们抢劫来的。我这辈子不想当山大王,也没能耐做官,到深山古刹,‘餐六气而饮沆瀣兮,漱正阳而含朝霞’,岂不善哉!”
    在京城永崇坊小酒馆,张永说过要出家为道,还要斩断“六根”,脱离“六境”,志在大乘。李商隐想起来了。但是,当时因为多喝了几杯,在心里只翻腾了几下,没有明确表示什么。现在已到山上,不能再含混不清了。
    霞光从云缝中钻出,茫茫的云气,渐渐飘散开去,王屋山慢慢显露出真面目。
    “义山兄,不用急,用不着马上做决定。小弟要出家为道,思索了三年才定下的。斩断‘六根’,脱离‘六境’,说说容易,真正做到,实非易事。”
    李商隐感激地点点头,张贤弟善解人意,不强人所难,真是个好兄弟。他艰难地迈着步子,浑身像散了架子,脑袋昏昏沉沉,慢慢地倒了下来……

 第八章 热恋女道姑
    一
    李商隐住进西玉阳山清都观客房,已经三个月,身体依然不好,似睡非睡,昏昏沉沉,躺在床上。
    早在一百多年前,睿宗皇上的第九女昌隆公主来玉阳山修道,在东西对峙的两座山峰上,各建一座道观,东玉阳山叫灵都观研究方法结合起来,从而克服结构主义的反主体和反历史主,西玉阳山叫清都观。两座道观的匾额,还是她的皇兄玄宗皇上亲笔所题,因此两座道观的香火,时至今日,仍然隆盛不衰。
    李商隐住的客房,是特别为玄宗女儿寿春公主修建的。室内全用黄红宝石镶嵌,名叫琼瑶宫。夏日居住,异常凉爽。
    原来寿春公主上山前,曾下嫁外蕃,得了一种怪病,昼夜不得入眠,一闭上眼睛,面前就出现许许多多鬼怪妖魔。本来想回国后,上玉阳山到昌隆姑姑身边修道,乞求道君老祖驱妖逐魔,医治自己的怪病。
    谁也没料到,寿春公主住进琼瑶宫,不仅不见效果,反而愈演愈烈,最后她圆睁一对惊恐的大眼睛华学派。名派间互有争论。,七窍流血,惨死在琼瑶宫里。
    自此以后,琼瑶宫一直空着,没人敢住进去。因为谁住进琼瑶宫,谁就会昼夜不得入眠,一闭眼睛,面前就出现许许多多妖魔鬼怪,得的怪病跟寿春公主一模一样,煞是可惧。
    刚来清都观,李商隐没住进这座房屋。张永有个表舅刘先生,也在这座道观修道。他不仅学识渊博,接受过法位,而且颇知医理,见李商隐昏昏迷迷,酣睡不醒,开始给他开了一些草药,但不见效果,于是异想天开,想出一个绝妙的医治商隐怪病的天方,就是把他搬进琼瑶宫,以其道还治其身。
    这一住,就是三个多月。
    可别说没有疗效。自住进琼瑶宫,李商隐渐渐清醒了许多,再加上刘先生又开了许多人参灵芝之类的补药,身体虽然没有康复,昏睡的时间却少多了,还能慢慢走动,到山门外看看山光景色。
    五月的玉阳山,满眼绿色,山雀鸣唱。远处山峦起伏,道观寺庙的琉璃瓦和层檐挺拔的塔尖,星罗棋布,时隐时现,蔚为奇观。
    张永已经入道,穿着道家的黄袍,戴着道家的黄冠,陪在李商隐身旁,指指点点,介绍眼前的奇观。
    他俩慢慢向前走着,不知不觉走下西玉阳山,来到西玉阳山和东玉阳山之间的峡谷中,忽然从前面的憩鹤堂里,传来琴乐声。
    李商隐不觉一愣,深山老林道观圣地,怎么会有丝竹之音?
    “哈哈哈!李兄,真是少见多怪呀!你想想,那些公主、宫女,在宫中锦衣玉食,丝弦竹管,都已习惯,到这僻静的高山上,怎么受得了这份清苦?所以上山后,玩一玩丝竹,听一听音乐,有什么奇怪的?我们也进去玩玩好吗?”
    “这个……碰到公主,要行大礼的。我跪倒可就爬不起来,岂不让公主怪罪。”
    “不要紧,我去看看,如果有公主,咱们就赶快走开。”
    张永虽然穿着道服,但依然活泼好动,一副俗家子弟模样。他悄悄走近憩鹤堂,透过窗棂往里一看,吓了一大跳。那公主正往窗棂这边瞧,和他的目光恰恰相碰。张永赶紧缩回头,俯身弯腰,撒腿就往李商隐这边跑。
    “快!快走!公主已经看见我啦!”
    李商隐也慌了手脚,跌跌撞撞,跟在张永身后,躲进树林里。
    公主确实发现窗棂上有一对亮闪闪的眼睛,但没有惊讶,以为是女道姑有事,往里张望,想进来禀报,却又怕打断琴声。她已经赏乐多时,正想到外面走走,于是站起来,走出门,竟然没有一个人影,颇为惊奇。
    弹琴的女道士已经停止弹奏,和其他女道姑跟在公主身后,一起走了出来。
    “刚才明明看见有个人往堂里张望。人哪去了?快找找!
    谁这么顽皮?”
    公主的吩咐,就像圣旨,十多个女道姑散布开来,四处寻找起来。
    这些宫女禁闭在宫里,像笼中鸟,来到山林中,虽然还是侍侯公主,但是自己已经出家成了女道姑,也有了许多自由,在大自然的怀抱里,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着日光的抚爱,呼吸着清爽的空气,快活地在山林里跑来跑去,嬉戏着,喧闹着,和伙伴们倾诉着自由、欢乐,再也不会被认为违背宫规而被惩罚。
    “公主!在……”
    一个女道姑发现了他们,正待喊叫公主。张永眼尖嘴快,一眼认出她是宋姐,连忙悄声呼道:
    “宋姐,别喊!是我,张永。”
    宋姐惊讶地看着一道一俗两个男士,没有认出这位“黄冠”是何许人。
    “我是张永,不认识啦?清都观刘先生是我表舅。去年上山,我们还见过面,说过话,都忘啦?”
    “你——穿这身衣服?”
    “我出家为道士,已经三个月了。”
    李商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宋姐。她身着黄色道袍,头戴玄色紫阳巾,眉清目秀,素雅圣洁,宛如仙女下凡,越看越喜欢,越看越不忍移开视线。
    宋姐发现张永身旁这位俗家弟子,清瘦质弱,一副病态,但目清眉秀,双唇微红一点,宛如女孩子的樱桃秀口。那额头被九阳巾遮掩一半,露在外面的前额,异常光滑,闪射出惊人的睿智。她越看越入神,哪肯挪开视线。
    张永见他们俩相互凝视着,出神忘情,以为他俩也认识,问道:
    “宋祖,李兄,你们……这是怎么啦?”
    宋姐毕竟是个姑娘,又在宫中多年,忘情地注视一个男人,是宫规所不允许的,不自然地以询问代替回答,但眼睛并未离开李商隐,笑道:
    “啊!没什么。这位是……?”
    “我还以为你们认识哩。”张永小声嘀咕一句,然后介绍道,“他是我的好朋友,赴京应试,和我一样落第后,来玉阳山学仙求道。”
    李商隐听见“落第”二字,忽然清醒,一阵羞惭涌上心头。他不愿意在她面前丢面子,连忙打断张永的话,自我介绍道:
    “我是怀州河内李氏,名商隐,字义山。跟张贤弟来玉阳山,隐居学道。至于出家……”
    关于出家不出家,他左右为难了,支吾半天也没说清。
    那女道姑见商隐想说出家为道士,急切地道:“原来是河内李家公子。听说也是唐皇宗室。我们公主常常提起,说河内李家已经好几代没人出来做官了,很是惋惜。李公子学道隐居玉阳尚可,假如一心为道,不问世事,恐怕公主都不会高兴,何况河内李氏先人!请公子三思而后行。”
    没想到她竟这样知我李商隐之心啊!沦落山野,坎坷落第的李商隐,像找到知音,感动得眼泪潸然而下。
    这可把女道姑和张永吓了一跳。女道姑以为自己冒犯了他,惹他悲哀生气了。张永以为他又要犯病,一旦犯病,又昏睡不醒,如何是好?
    “李公子,小女多嘴,万望恕罪。”
    李商隐摆摆手,摇摇头,就势倚靠在树上,闭上双目,喘息不止,泪水顺着眼角流淌着。
    “李兄!李兄!宋姐也是好心。是否出家为道,是你自己拿主意,不用听别人的话。公主只不过是个住持,她管不了你们河内李氏家族的事情,别怕她。”
    这时又跑来一个小道姑,穿着打扮与宋姐一模一样,但是张永却能把她们分辨出来。看见小道姑,他高兴得把商隐丢在一边,跑过去,抓住她的手,激动地道:
    “小妹!你也在这里呀?给你的信收到了吗?为什么不给我回一封信?”
    小道姑被问得满脸涨红,连忙抽出手,瞄一眼张永,又扫一眼宋姐和商隐,害羞地低下头,道:
    “宋姐,公主要回去了……”
    “张永,哦,不该这样称呼,该叫你永黄冠,或者永道士,是不是?”宋姐看一眼小妹。小妹迷惘地抬头看着张永。宋姐笑着道,“小妹,我们该走了。”
    宋姐向李商隐微微点点头,拉着小妹走了。
    永道士还想上前跟小妹纠缠,她却躲着他,跑到宋姐前面,嘻嘻哈哈地消失在山林中。
    二
    李商隐回到清都观琼瑶宫,又伤感一回,但那女道姑热忱、恳切的言谈,紫阳巾下眉清目秀,素雅圣洁的姿色,总在眼前浮现。他抑制不住相思之情,常常夜不能寐。
    七月初七夜,满天繁星,银河两边的织女星和牵牛星,格外耀眼。山风带来馥郁的花香,令人陶醉;山雀和夏虫一起和鸣唱晚,给七夕别添生趣。
    张永陪着李商隐,坐在清都观山门外的青石上,谈说着古老的牛郎与织女故事,谈着谈着两人突然黯然无声,各自想起自己的心事:七夕之夜,正是青年男女幽会之时。在这高山古刹里,夜夜陪伴青灯一盏,打发着漫漫长夜,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呀!
    想到这,永道士忍耐不住,长叹一声,不由自主地嘟囔道:
    “小妹是个好姑娘。她生在黄河边上,五岁那年,黄河泛滥,一家逃难来到洛阳。为了活命,父母无奈,把她卖给一个老太监。那老太监正在为后宫物色嫔妃和宫女。小妹入宫后,就在安康公主身边做小丫头。公主出宫修道,把她也带了出来,成了女道姑。苦命的人啊!我们相识要好已经五年了。”
    “你没劝她离开公主还俗吗?”
    “怎么没劝过。公主不答应,有什么办法?李兄,说实话,我出家为道,有一半是为了她!我们都住在山上,终究有见面的机会。”
    李商隐抬头望着织女星和牵牛星,皎皎的银河,把他们分隔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轻轻地吟唱道: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张永听着,觉得自己和小妹就像被银河隔开的牛郎和织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突然,他提议道:
    “李兄,我们去找她俩好不好?”
    “找谁?”
    “唉!去找宋姐和小妹,看看她俩在干什么?”
    李商隐笑了,道:“刘先生知道了,怎么办?”
    “看你这人!他是我表舅,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走!”
    离开清都观山门,山风从谷底吹来,带着松香、花香和湿润润的凉爽。山路幽暗宁静,两边林木阴森莫测。萤火虫飞来跃去,像点点希望之火,引导着两个年轻人铤而走险。
    张永熟悉灵都观,知道公主住在三清殿后院玉真堂。
    玉真堂是玉真公主修道时的居室。堂西和堂东都有七八间耳房,是女道姑居住的地方。堂后有一片空地,是道姑们游息之所。空地周围建有亭台,还生长着千年的桑树和柿树、枣树。树的后面是陡峭的崖壁,像一堵天然的墙,与外界隔开。
    永道士把李商隐领到崖壁上,向下俯视,只见空地上摆了许多几案,案上摆有香炉、蜡烛和一些供品。
    那些点燃的香火和蜡烛,从高处看,就像空中的点点明星。
    几案旁,跪着的道姑,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诵经声。
    在众多的道姑中,李商隐分辨不出哪是公主,哪是道姑,呆呆地瞅着,心里忽然想起东方朔的一件轶事。
    东方朔字曼倩,是汉武帝身边弄臣。相传有一年七月初七,夜漏七刻,西王母乘紫云神车,来到九华殿西。她携带七枚弹丸大小的仙桃,给武帝五枚,自己吃了两枚。
    西王母说:“别看桃子小,它要生长三千年才能成熟。”
    这时,东方朔偷偷地从殿南窗棂往里窥视西王母手中的仙桃。西王母不屑地看着东方朔,对汉武帝道:“这个从窗棂窥视的小子,曾多次偷我的仙桃。”……
    李商隐觉得自己在这里偷看道姑们诵经,就像东方朔窥视西王母的仙桃一样。东方朔要“偷仙桃”,而自己要“偷香窃玉”呀!想到这儿,不觉笑了。看看张永,问道:
    “公主在哪张几案?”
    李商隐没好意思直接询问宋姐在哪张几案前。
    “看见没有?中间那张大几案上,有四支蜡烛,其他几案上只有两支。坐北向南,戴着太极巾,肩上九色云霞帔,黄裙紫衣,她就是安康公主,是唐穆宗之女,当今文宗皇上的姐姐。看!她左边那张几案前跪着的,是宋姐;右边那张几案前跪着的,肯定是小妹。她们俩在宫里就是公主的宠信侍女。出宫做了女道姑,仍然不离左右。”
    隐约中,李商隐这才看清左边几案前的女道姑,确实是宋姐。今晚她穿得非常漂亮、雅素,肩上五色云霞帔,黄衣黄裙。在烛光中,脸蛋粉红,双眼微闭,满面虔诚。她比锦瑟姑娘圣洁、质朴无华;比锦瑟姑娘温柔、纯贞。
    好像在哪见过她,这么面熟!
    李商隐在岸壁上的树丛后面,一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宋姐,一边在记忆中寻找这熟悉的面孔。
    他又想起东方朔。他原是天国里的岁星,降凡人间十八年。七月初七夜,西王母和上元夫人来到皇宫。上元夫人派一侍女名叫阿环,陪伴汉武帝聊天。
    汉武帝询问阿环在天国神仙身边的生活起居情形。阿环微笑着,脸蛋粉红,略带羞涩。
    东方朔在窗外,透过窗棂一直在窥视着她,觉得阿环好面熟,后来想起,原来她是东方朔降世前的旧相知。
    李商隐突然悟到,难道这位宋姐,也是自己前世的旧相知吗?和她有夙缘,在今世要结成连理?
    他转头看看张永。张永正呆呆地盯着小妹,看个不够。
    山风渐渐吹响林莽,传来海涛般的声响。几案上的烛光摇曳起来。
    女道姑们忽地都站起,原来是安康公主起驾回玉真堂。宋姐和小妹一左一右,提着观灯,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消失在高大的柿树后面。
    崖壁上的两个年轻人,若有所失,摸着黑,迎着越来越大的山风,走在归路上。
    李商隐不能忘记东方朔、西王母和阿环。在脑海中,宋姐妖娆身影时隐时现,使他激动不已。看看低头不语,满腹心事的张永,“哈哈”笑了,拍拍他的肩,道:
    “贤弟,我有一首诗,是首即兴诗,吟出来,给你解解闷儿,好不好?”
    张永正百无聊赖,附和道:“好吧,本道士洗耳恭听。”
    李商隐略略思索,吟道:
    十八年来堕世间,瑶池归梦碧桃闲。
    如何汉殿穿针夜,又向窗中觑阿环。
    “你已经二十四岁,怎么说‘十八年来堕世间’呀?”
    “我是咏东方朔,以他自比。‘穿针夜’是用七夕乞巧故事。‘觑阿环’,不正是刚才你我偷看宋姐和小妹吗?给它起个题目,就叫《曼倩辞》吧。”
    “还别说,想得真巧,很有诗味。”
    李商隐很得意,写自己,但不着自己一丝痕迹,尤其那些不知商隐还能窥视女道姑之人,无法了解真相,无法理解诗意,妙极!妙极!他心里喜滋滋的。
    三
    每当七月十五,中元之日,灵都观要设道场。
    这是玉阳山规模较大的诵经礼拜仪式。安康公主下请柬,请清都观的黄冠(男道士之称)也来参加。主持道场的人选,经协商,当然是安康公主。不过在道场上要讲经,安康公主就力不从心了,所以清都观推举刘先生。安康公主与刘先生很熟,于是决定由刘先生讲经。
    那天,玉阳山两座道观,像过节一般,众道士无论男女都要穿一身崭新的黄色道袍。年纪大的戴冲和巾,年纪小的戴逍遥巾,男道士多戴一字巾,女道姑多戴紫阳巾。
    他们集聚在灵都观三清大殿里,以道术高低,资历深浅,修练精粗排列六阶。站在最前面的天真道士,是第一阶;神仙道士为第二阶;其余依次为山居道士、出家道士、在家道士和祭酒道士。
    张永虽已出家为道士,但刚刚入道,资历太浅,尚谈不上什么修练,故而只能站在祭酒道士之列。其实这些人,都是入道不久的小道士,在观内跑腿打杂,多数是侍候天真道士和神仙道士。
    李商隐是隐居学仙,没有入道,经清都观住持批准,尾随在祭酒道士之后,只能站立倾听诵经,而无资格和众道士一起诵经。当然在礼拜三清道祖时,是可以参加的。
    七月的天,说阴就阴,王屋山头上已经浓云密布,时有闪电和隆隆雷声。玉阳山上的松树,开始摇头摆脑,接着从林中深处,传来阵阵松涛声,越来越响,灵都观仿佛要被这松涛卷走,抛到山谷深涧中。
    “诵经礼拜开始!”
    安康公主清脆的声音,压倒松涛巨响,充满了虔诚和无畏无惧。众道士精神一震,忽隆隆一齐跪倒地上。
    “三叩九拜三清道祖!”
    李商隐一面叩拜,一面越过众道士头顶各式各样的黄色头巾,看见三清道祖高高端坐前面:中间落座的是清微天玉清境的元始天尊,又被称为天宝君;左边落座的是禹余天上清境的灵宝天尊,又被称为太上道君;右边落座的是大赤天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又被称为太上老君。他们面带微笑,慈受祥和,俯视着众弟子。
    对于这三位道祖,李商隐最熟悉最敬重的是道德天尊。因为这位天尊姓李,名耳,字伯阳,是李氏家族的原始祖宗。他的著作《老子》,李商隐都熟读成诵,倒背如流。其中最使他感动的是“无为”思想。道德天尊云:“夫形动而心静,神凝而迹移者,无为也;闲居而神扰,拱默而心驰者,有为也。无为则理,有为则乱。”就是说,无论什么时候,都要保持“心静”,遇事心不乱,闲居神不扰,这就是“无为”呀!
    “李兄!李兄!想什么呢?”
    张永低声喊他。他们两人中间隔着六个小道士,想说些悄悄话,不太方便。
    “哦,没什么。”
    “李兄,从你那儿,往前数第二十四人,就是宋姐。快看,她已经站起来啦。”
    李商隐跪在地上,身子向前伏着,这时把头抬起,恰好看见宋姐站起来,跟身边的小妹努努嘴,向后扫了一眼,刚好和李商隐急切的目光相撞,两人不由得满脸羞红。
    叩拜完毕,众道士纷纷站起,把他俩的视线遮挡断开。李商隐踮起脚,抻长脖子,仰起头,寻找一阵,没能找到,失望地叹了口气。
    “讲经开始!”
    刘先生站起,缓缓地走到三清道祖面前,鞠躬礼拜,然后转身,对众道士朗声宣道:
    “赖我三清道祖、玉帝至尊、五老四御、九级十华以及古圣高真递传妙道!”
    李商隐心在宋姐身上,哪里还能凝神听教。众道士都站立听讲,把前面的宋姐层层包围,层层遮掩,一丝光亮都透不过来,只好等待诵经时众人席地而坐,才能看见她的背影。
    “李兄!往左边看,宋姐和小妹出来啦!”
    果然,她俩一前一后,从人丛里往外奋力地钻出来。
    “永道士!”在道观里,被人称为道士是一种尊重,李商隐改变了称呼,也是有求助张永的意思,“永道士,快出来,找她俩去。”
    张永心里乐了。他也有此想。
    他俩迅速地离开讲经道场。张永在前面引路,从游廊绕过三清大殿,来到玉真堂。
    宋姐和小妹从讲经道场出来,是为洗刷茶碗,给公主等人斟茶。见进来两个人,不由得一惊,同时停住手。仔细一瞧,原来是他俩,开心地笑了。
    “小妹,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快过来呀!”张永急切地叫道。
    小妹看了眼宋姐;未姐点点头,抿嘴笑着。
    张永把小妹领到玉真堂后院,边走边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就像两只欢乐的得到自由幸福的小鸟。
    玉真堂里只剩下宋姐和李商隐,顿时陷入死一般寂静。两人都不知说啥才好。
    李商隐低着头,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宋姐手持一只茶碗,停在洗碗盆上,也一动不一动了。
    宋姐自幼入宫,直到出宫成为女道姑,这是第一次跟一个俗家小伙子单独在一起,况且心里对这个多才多情的小伙子,很有好感,所以更加羞涩,不知所措。
    李商隐不是第一次跟一个姑娘同处一室,在汴州恩师家,锦瑟姑娘常常跑来找他;他跟她无拘无束,谈天说地,快乐极了。今天这是怎么啦?跟宋姐在一起,为什么会这样拘束?
    难道我们之间没有缘份?
    他的手插进口袋里,突然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一摸,是早上临出门时,放在口袋里的玉镯。他好像在激流中抓住一个救生圈,急切切地道:
    “宋姐,给你一只玉镯。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是专门赠给………不知传了多少代啦。我给你戴上。”
    玉镯是赠给“媳妇”的,李商隐没好意思说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不管宋姐同意不同意接受,握住她的手,就给她往手腕上戴。
    宋姐不知如何是好。反抗?不接受?全都无济于事。他已经握住自己的手,给自己戴上了。他在欣赏宋姐戴上玉镯的手;她也偷偷扫了一眼。
    这镯子是用翠绿宝石琢磨而成,闪烁着莹莹翠绿,手腕上瓦凉瓦凉的。宋姐有些激动、兴奋,又满怀感激,呼吸变得急促了,任凭他握着自己的手。终于轻轻地道:
    “这么高贵的玉镯,还是……”
    “你不接受?”
    “不,不!——但是,我是个道姑,侍候公主……”
    “我就是喜欢你,不管你是不是道姑。”
    “你会后悔的,李公子。”
    “不!我永远不后悔。等我及第做了官,我会派人来说媒的。”
    “唉!——”
    宋姐长叹一声,玉真堂又陷入死寂之中。
    李商隐依然握着她的手不放,双目炯炯,似有一团火。
    宋姐渐渐泪水盈眶,一脸愁思,满腹话儿欲说又止。
    一个小道姑跑进来,催说公主要喝水,快点送上去。
    李商隐这才放开她的手,依依不舍地退了出去。他非常兴奋,灵感突发,于是以《中元作》为题,吟了一首诗。心里暗想,晋代羊权当年把“金条脱”(即玉镯)赠给了仙女萼绿华,作为定情之物;今日我把家传玉镯送给宋姐,也是定情之物。定情之后,就当派“青雀”做媒去说亲。
    李商隐当真想娶宋姐为妻。
    四
    连日来,李商隐陷入热恋之苦海中,竟把隐居学仙事都抛之脑后。
    长安令狐恩师派人送来银两和书籍、衣物,还有一封亲笔书函。
    信上说,六月,皇上封他以吏部尚书兼任太常卿。七月,杨虞卿终因“小孩事件”被诬,贬虔州司马。宰相李宗闵和刑部侍郎萧浣以及李翰等人,都受牵连,均被贬斥地方,遭到一贬再贬的厄运。
    朝廷中,李训和郑注专权,文宗皇帝常常秘密召见。令狐楚因为好友李宗闵等人被贬,在朝中十分狐立,心情很坏,希望商隐尽快改变主意,回到他的身边。
    李商隐看完信,因为不能遵师命回京,又感伤一回。他把恩师送来的银两包好,写了一封家书,托一个下山的小道士,送回洛阳家。
    夜晚的玉阳山,分外静谧,偶而传来鸟雀惊飞的声音,很快就被宁静淹埋进无底深渊。
    几天前,有一个小道姑在灵都观外,看见一只黑熊在松林里追逐一头麋鹿。所以安康公主下旨,每天日入酉时便早早关闭山门,不准任何人外出。
    和女道姑的幽会,更加困难!
    李商隐已经有五天没有能跟宋姐幽会,心急如焚,在琼瑶宫里走来走去,想不出一个好办法。在几案上抓起一张纸,翻过来看时,是一首诗,题目《当句有对》。这是那次幽会,天已大亮,回来后写下的。
    李商隐有个习惯,看见诗赋,就情不自禁地要吟咏。有时情思绵绵,还要把声音拉长,吟啸一番,以泄心中之情。
    今夜,他正在苦苦相思,看见自己抒写幽会之诗,精神一震,便放声吟唱起来: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汉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干。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大声吟唱之后,他又小声吟咏着,边吟边咏渐渐回到那天幽会中……
    中午,一个小道姑偷偷地溜进清都观。宋姐和小妹常派她来送信,约定幽会。李商隐给她起个美名:“小青鸟”。她轻轻地推开琼瑶宫门,小声叫道:
    “李公子!”
    李商隐正在午睡,听到叫声,猛然坐起,他正梦见和宋姐幽会,睁眼见是“小青鸟”,愤愤地斥责道:
    “有什么事?没见我睡午觉吗?把好梦都给搅散了!”
    “不想看信是不是?算啦!我马上走,别打扰你睡觉!”
    “喂!别走,别走!”
    李商隐边说边下床,跑过去把她截住,说了一堆道歉话,才把信要到手。
    小道姑生气了,把门一摔走了。
    把信展开,原来是宋姐约他夜半时分,在灵都观西角门幽会。
    他兴奋得连晚饭都没吃,想天一黑就到灵都观西角门外等候,藏在树林中。可是,一旦张永或者刘先生来找,又找不到,他们会乱猜的。刘先生不会猜到,张永不猜就能想到是怎么回事。他会追问的,会告诉小妹的,会……考虑半天,觉得这样做不妥。
    时间一刻一刻地流过去,二更梆声敲响,还没见张永的面,他就急急地溜出清都观,踏着露珠,在林中穿行着,把黑熊、狼和蛇,全都抛到脑后。一个文弱书生,突然变得胆大包天,无所畏惧了。
    清都观距离灵都观,中间只隔一座憩鹤堂,本来就不远,就像汉代从平阳公主的府第到上兰观那样近,没有几步路程。
    李商隐急喘吁吁地来到灵都观西角门,宋姐已经等在那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幽会,是第几次了呢?不记得了。他迫不及待地迎上前去。
    宋姐却躲到一棵树后,倚在树干上,流下泪来,而没有像过去幽会时,她主动迎上来。
    为什么?
    李商隐惊慌失措地站在她面前。是自己来晚了?现在离夜半还有二刻钟……
    “这样偷偷地幽会,何时才是个头啊?”宋姐扑到他怀里,身子颤抖着,依然啜泣着,喃喃地道,“好像公主察觉了……
    整天提心吊胆……”
    李商隐没有好主意,无法回答,只有黯然伤神,紧紧拥抱她,想用自己并不厚实的胸怀,止住她的颤抖;用自己的火热,温暖她那颗惊惧的心。
    夜,这么静谧,这等温馨。山风轻轻摇曳着柿树;柿树枝头花蕾刚刚绽开,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他们渐渐沉进爱河。
    三星西沉,王屋山的顶峰天坛山,慢慢浮现模糊的轮廓,在滚滚云雾中,就像海上的仙山,朦朦胧胧,既遥远又近在咫尺。
    离别时刻终于来到,难分难舍,离而又合,合而又分,不亚于牛郎和织女。
    太阳跃出东边山峦的闭锁,灵都观的山门被推开。
    露珠摇落,露气渐干,走在归途的李商隐,还在想着分离时宋姐脸上的泪花。他的心都碎了!
    ……
    李商隐从回忆中回到现实,骤然被琼瑶宫的冰冷包围。他倒在床上,忽地又坐起,双手恨恨地举起,用力捶着床,大声地吟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冷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琼瑶宫的门,缓缓地推开,张永轻轻走进来,满脸愁容,但听完李商隐的吟咏,不由得心潮起伏:春蚕满腹情丝,生则为情而倾吐,不因作茧自缚而悲伤;情丝吐尽,茧即作成,命亦随亡,但死而无悔!蜡烛满腔情泪,为情爇而长流,不因自煎自熬而悲伤;情泪流干,身亦成烬,但烛灭而无悔!
    他觉得自己和李兄就是两只无所畏惧的春蚕,就是两支不怕自我牺牲的蜡烛!激动地道:
    “李兄,我们既然有这种痴情苦意,九死而不悔,那么,就不应当惧怕安康公主的横加干涉。”
    李商隐听出他话中有话,停下吟诗,转头疑惑地问道:
    “公主知道咱们的事啦?”
    张永点点头,愁苦地道:“唉!人多口杂,她能不知道吗?刚才表舅把我叫去,骂了我一顿,要赶我走。”略停一下,他扫了李商隐一眼,见商隐没什么反映,又道,“表舅还叫我劝劝你,如果是来学仙修道……”
    李商隐脸色骤变,变成铁青。
    张永立刻把话停住。
    李商隐咬着嘴唇,在地上转了两圈,大声吟唱起刚刚吟过的这首新诗,旁苦无人,一腔悲愤。
    忽然,有拍门声。
    李商隐眼睛顿然放出光彩。
    张永也跑到门边。
    这“拍门声”,他俩已经听熟,知道是那只“小青鸟”来传递信息。
    从门外翩然走进一个小道姑,果然是“小青鸟”。但她没有往日那样活泼欢快,脸绷着,眼睛垂着,像被霜打了似的,没有一点精神。
    “怎么啦?快说说。”张永急切地问道。
    “小青鸟”未语先泪流,双手捂着脸,边啜泣边回道:
    “公主火啦!把宋姐她俩关在玉真堂里,跪在玉真公主画像前。从昨天夜里开始,直到现在一直跪着。公主气得吩咐马上收拾东西,明天鸡叫就下山回京。我是来告诉你俩,别去灵都观找宋姐她们啦。”
    突然的变化,使李商隐茫然无措。刘先生要赶自己下山,宋姐要随公主下山赴京,那么,自己在这山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张永心疼小妹已经跪了一天一宿,今晚再跪,明天如何下山走路啊!
    “宋姐她俩能跟公主一起走吗?”
    “公主说,就是抬也要把她俩抬走!公主真生气啦,说她自己没有死,就不准身边的道姑还俗出嫁,或者与男人私通。唉呀!说得羞死人啦!公主平时文质彬彬,从来不说粗话和那种话,这回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讲。还说宋姐她俩背叛她欺骗她,忘了谁把她俩养大的!开始时,公主一会儿说,要把她俩送刑部大牢,一会儿说,要告诉皇兄,把她俩杀了。还说要把你们俩也杀了。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刘先生知道了。他跟公主很要好。公主常跟他在一起,很听他的话。刘先生也很生气,但是,后来,他劝公主息怒,为你们俩说了许多好话,公主才打消追究你们俩,也放弃严惩宋姐她俩。但是,气还没有全消。”
    真是一场梦!堂堂男子汉,竟救助不了一个柔弱女子!何谓男子汉?李商隐双手抱着头,蹲在地上,道: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无力救助她们,眼睁睁地看着她俩被摧残!什么“到死”“成灰”?全是骗人的鬼话呀!”
    李商隐捶胸痛哭起来。
    张永和“小青鸟”也哭起来了。
    小青鸟临走时,偷偷地把那只玉镯,放在了几案上。
    五
    宋姐和小妹跟随安康公主下山赴京,已经一个多月,好像把炎热的夏季带走,萧瑟秋风乘机而入,玉阳山渐露秋色。
    灵都观人去屋空,更令人目不堪睹。可是李商隐几乎天天去玉真堂,坐在空空如也的厅堂里,看着墙壁上彩绘的历代到灵都观修道的公主画相。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张永和他大不一样,整天跟那些小道士聚赌,谁说谁劝,全不听。表舅已经催他多次:“赶快滚下山去!”
    刘先生没好意思赶李商隐下山。
    李商隐非常敏感,早就看出他的心思。
    玉阳山,他是呆不住了。隐居学仙,成了一句空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也成了一句空言!他悲哀地站起来,在玉真堂找来一只秃笔,把墨磨好,在一面墙壁上,题下一首绝句,诗云:
    沟水分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
    离鸾别凤今何在,十二玉楼空更空。
    写毕,把笔掷在地上,流着眼泪,无限伤情。
    第二天,把东西包好,背在身上,他没跟任何人告别,下山而去。
    回到洛阳家,老母亲喜出望外。他却闷闷不乐,憋在家里,玉阳山上的幽会、欢恋,总在眼前浮现,掷不开甩不掉,使他苦恼万分。在万般无奈之时,他提笔写了许多情诗,抒发情怀。
    诗,一篇接着一篇,注满了他的恋情、痴情和无尽的离情别绪;更注满了他的心血、泪水和无尽的酸甜苦辣。
    诗写完,高声咏唱吟啸,心情渐渐平静,躲在家中不愿意接友见客。
    老母亲和弟弟怕他憋闷出病,特意把让山找来,跟他聊天解闷。
    让山是他的堂兄,自幼在一起长大,跟商隐最贴心,无话不说。让山娶媳妇,连洞房中事,都详详细细地讲给商隐听;商隐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对让山发誓说,自己的洞房中事,也绝不会瞒着堂兄。
    那天让山把自家的店铺安顿好,换了件新洗的衣服,告诉老婆晚饭不来家吃了。
    那婆娘把头一歪,眼睛一瞪,厉声道:“晚饭不来家吃,成!日入酉时必须回到家,差一刻也不成!”
    “臭婆娘!你以为我去泡妓院吗?没见识!我是去找义山兄弟!”
    婆娘笑了,脸上笑成一朵花,道:“咋不早说?听说义山兄弟病了,带一坛酒过去。咱家酿的酒,他喝了,保准好病!
    叫他多喝点。”
    让山提着酒,美滋滋地来到义山家,把酒坛递给羲叟,低声嘀咕几句,笑了笑,转身推门进了义山屋。
    看见义山正在整理诗稿,神秘兮兮地又回身,把门关牢,大步走到义山面前,小声问道:
    “兄弟,别瞒我!是不是在山上跟女道姑干了那事?回家想出病啦?快跟哥哥说说,保你从今晚开始,就能好病。”
    让山拍拍胸脯,咚咚山响。
    李商隐好久没回洛阳家,跟这个粗鲁的堂兄,也很久没在一起闲聊了。今天见面,觉得又像幼年在一起时,什么都说,什么都讲,没有一点规矩。可是,那已经是遥远又遥远的事了,因此听了这席开场白,非常刺耳,怕他再浑说下去,连忙迎上前,问道:
    “让山哥,生意可好?嫂子可好?”
    “嘿嘿嘿,你嫂子呀,好、好!她惦记着你哩,让你过去玩,给你带来一坛她自己酿的酒。这酒好喝。你嫂子手艺儿不错,样样都好,就是厉害点。哥哥不怕她,干那事,她得求哥哥我!她得说软话哀求。嘿嘿嘿,那我还不乐意哩。”
    扯起嫂子,他有的是话,罗哩罗嗦,讲个没完没了。高兴了,还准要详详细细地说床上功夫。
    李商隐怕他再讲这些,勾起自己对宋姐的思念,但是,又想听。一方面可以解闷,另一方面,他好奇,希望知道别人干那事跟自己有什么不同。
    让山见小堂弟这么喜欢听自己讲东道西,尤其讲那事,心里别提多美了,就像早年讲洞房中事一样兴奋,讲得满脸涨红,双眼放光,嘴角挂白沫,一刻不停。
    开始,李商隐听得津津有味,可后来,越听越乏味,讲来讲去,总是重复那么几个动作,总是重复那么几句话,毫无新意和新鲜味。但是,不听又不行,如果让他看出厌烦,他就会缠着你,逼你讲那种事。
    李商隐苦笑了,摇摇头。他是绝对不会讲的。他一边听堂兄罗嗦,一边思索,悟出这么个道理:
    赤裸裸地讲出那事,你以为谁都喜欢听吗?大错特错了!第一次听,觉得新鲜;第二次听,觉得乏味;第三次听,就会倒胃口,会厌恶;第四次听,准会惹人骂娘!
    讲那种事越含蓄越有味道,尤其那种“犹抱琵琶半遮面”,最令人魂飞魄散。这就像吟诗,太赤裸如同白开水,一眼见底,会令人失望,让人觉得浅薄。如果朦朦胧胧,雾里观花,垂帘赏景,则耐人咀嚼,让人寻味不尽。
    弟弟羲叟把酒菜端来。让山捧碗便喝一大口,放下酒碗,大声嚷道:
    “义山兄弟!这破酒你还喝呀?羲叟,把我那坛酒打开,尝尝你嫂子的手艺儿。”
    酒味不错,散发着浓香。
    和堂兄喝酒不必推杯换盏,大碗大碗地往肚子里灌,就是好兄弟铁哥们。
    李商隐这几年的幕府生活,常跟幕僚文人饮酒赋诗,变得文质彬彬,已经不习惯这种喝法,直皱眉头,想说说想劝劝,觉得都不妥,只好任他去吧。
    这酒直喝到三星西斜,让山才觉得酒足饭饱兴尽。羲叟上前要扶他回家,他猛力推了羲叟一把,道:
    “这点酒算啥?义山兄弟,把你的诗给我几首。我家邻居柳枝姑娘,最喜欢唱歌,长得又好。你嫂子说,把她介绍给你。你的诗当中间媒人,最合适。不信?没关系,我去试试。”
    李商隐是不相信,但不愿意扫他的兴,况且有嫂子的话,不照办是不行的。他胡乱从几案上抓了几首诗,塞给让山,打发他走了。
    六
    第三天,让山果然兴高采烈地来到商隐家,拉着他就走,说柳枝姑娘在家等他。
    十月的东都洛阳,秋高气爽,早熟的柿子摆了一街。街上人来人往,一派繁华气象,不比京城长安差多少。
    “兄弟,柳枝姑娘是个好姑娘。她父亲是个商贾,早些年死在大运河的风浪中。寡居的母亲不喜欢儿子,偏偏怜爱女儿柳枝。她今年才一十七岁,能弹会唱,最擅长用桔柚树叶吹奏小曲,非常好听。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这些年,她只唱歌弹奏乐曲,没有婚聘。嘿嘿嘿,你们俩还真有缘份。”
    李商隐走在让山身边,默默地听他唠叨,一边观赏着街市。对于柳枝,他没什么兴趣,与宋姐的热恋,才过去几天,怎么能这么快就抛之脑后,又喜欢上另一个姑娘?向堂兄解释上百遍,他就是不理解,一意孤行,时不时还用嫂子来吓唬。有什么办法?嫂子的面子不能卷。她是“河东狮子”,惹不起,堂兄还处处让她三分哩。听得“缘分”二字,他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你不信?那天我在她家门外,吟咏你写的《燕台诗》。你说怎么样?猜不出吧?柳枝姑娘从屋里跑出来,惊讶地问道:‘谁有这样曲折,这样痛苦的恋情?这诗是谁写的?’我回说是你。她非常激动,浑身上下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东西,就把身上的长带子扯断,作为表记,让我转送给你。
    你说这不是‘缘份’,是什么?”
    说着,让山从怀里掏出一条桃红色长带子,递给堂弟。
    李商隐拿过带子,看了看,咧嘴笑笑,心想,一条破带子,能作表记?值几个钱?大不以为然,但他没说什么。
    前面有一片水塘,水面如镜,清澈宜人。岸上修竹环绕,景色清幽。李商隐停下脚,赞赏地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是谁家的池塘?”
    “这是崇让坊。右金吾卫将军王茂元家住在这里。池塘是他家后花园。他被朝廷派到岭南,出任广州节度使。很久没回来了,园子也就没人修整,荒废了。”
    这时,从竹林里走出两个女子,边走边哼唱着,嘻嘻哈哈来到池水边,往水里扔了几块石头。当看见这边有人看她俩时,顿然停止嬉戏,往竹林中走去。
    那身着华丽服饰高个女子,不时回头疑惑地望着这边,不想躲开。只是那个矮个略胖女人拉着她,不容她不走。
    “看见啦?那是将军的千金七小姐,常到水边戏耍,不怕生人。那个胖女人是她的丫环小翠,你嫂子认识她。论辈分,应当叫你嫂子表姨,有时闲着还过来看你嫂子。是个愚女人,老处女,是她一手把小姐侍候大的,所以七小姐跟她最亲,最听她的话。想不想看看右金吾卫将军的七小姐芳容?让你嫂子把小翠叫来,她就会跟过来的。”
    “不,不不!不必不必!”
    李商隐急忙拒绝。
    让山还想罗嗦,不觉已到柳枝家。
    柳枝看见让山身边走着一个英俊青年,心里已猜出那必定是义山小叔。略略走近,见义山小叔气色不对:脸色蜡黄,眼圈青乌,身体瘦弱,走路迈着缓缓方步。
    “是个质弱书生!让山大叔吟咏的《燕台诗》,可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写的,能是他吗?”她小声嘀咕着。
    李商隐早就看见一张遮阳伞盖下,伫立着一个小女子。让山在旁指着道:
    “那就是柳枝姑娘。”
    商隐点点头,见那姑娘头上梳着双髻,知道这是个未出嫁的小姑娘。她秋波频顾,眉目含情,嫣然笑道:
    “这就是义山小叔吧?请到屋里坐。”
    让山忙指着义山,热情地介绍道:“义山小叔十六岁就能诗能文,受知吏部尚书令狐楚大人,在幕府里做官。他才华出众,智慧超群,是和白公乐天齐名的大诗人。知道李白杜甫王右丞吗?你义山小叔的诗,不比他们差多少。我给你吟一首吧。”
    李商隐见他说话没遮没拦,难为情地摆摆手,问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在家都叫我柳枝,小叔也叫我柳枝好了。”
    “柳枝姑娘芳龄几何?”
    柳枝“噗哧”一声笑了。文诌诌的,“芳龄几何”?不就是要问我“婚聘”没有?是否“破瓜”?这些男人,都是坏蛋!
    当我是卖身娼妓呀?于是调笑道:
    “小女今年芳龄二七再加三,尚未婚聘,全瓜之身,清纯如玉。小女只卖唱不卖身,寻花问柳的浪荡儿,休来厮缠!”
    李商隐大为惊讶,风尘小女子,竟这等刚烈,实在可喜,想上前解释,希望姑娘不要误会。让山在旁插话道:“柳枝呀,今天是你请义山小叔,不是小叔来惹事生非的。
    否则现在我们就走!”
    柳枝笑容可掬地道:“让山大叔,我跟小叔开个玩笑。小叔,您‘芳龄几何’呀?”
    “你又来了!问小叔年岁,就问好啦。他今年二十四岁,正值青春年华。这等有为公子,就你柳枝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别笑。”
    李商隐不愿再乱扯下去,直截了当地道:“你不是要《燕台诗》吗?我已带来,送给你吧。”
    柳枝高兴地接过诗,兴奋地吟咏两遍,问道:“诗中的两个女子,就是小叔中意的女子吗?”
    “是的。”
    “第一首是写相识,第二首写的是好合,第三首写远别,第四首写别后凄惨心况。听说小叔在玉阳山学仙,跟一个道姑恋爱,后来被公主发现,把你们分开。有这事吗?”
    李商隐奇怪,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事呢?但对她的问话,却很坦然地回道:
    “有。”
    “四首诗写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里的事。可是,现在刚刚入秋,冬天还远着呢,怎么能提前写冬天里的事情呢?”
    李商隐笑了。文人笔下的诗赋文章,岂能句句是实,篇篇是真?有人搜索枯肠地求证,小心地寻找字句背后的事实轶闻,搜索不到则胡乱杜撰,把一首诗弄得支离破碎,离奇复杂,让人哭笑不得。
    柳枝姑娘盯着他,娇波流慧,妩媚可掬,楚楚动人。
    李商隐不想把自己的想法说出,依然微笑不语,心想,如果把诗写得迷离朦胧,深奥而难于索解,让那些愚笨的人猜来猜去,争论不休,岂不是一大乐事?他在心里戏谑地笑了,越笑越大,竟至成了狂笑。
    “冬天里的情形,是小叔胡乱编出的,是不是?”
    柳枝姑娘顽皮地挑逗着,想激小叔说出缘委。是出于好奇?还是想进一步了解小叔内心的感情?
    果然起了作用,李商隐最讨厌别人说他的诗是“胡乱编出”的。他认为自己的每首诗,都凝聚着自己的心血和真挚感情,不容别人怀疑,气愤地回道:
    “怎么是编造的呢!你还是个孩子,不懂爱情不懂感情。她被公主剥夺了爱的自由和爱的权利,‘芳根中断香心死’,日日夜夜,天长地久,此恨绵绵,永无已时,那种痛苦是可以想象的吗?不是谁都能编造得了的。”
    李商隐不想再解释,如果她还是不理解,那只好随她去了,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七
    东都洛阳的冬天来得早,雪也飘洒得多,跟往年大不一样。
    湘叔踏着大雪,来到李商隐家。商隐像见到亲人一样,赶忙把他让进屋里,让弟弟泡上浓茶。
    湘叔老多了,背驼了,头发白了,眼角皱纹更深,还连续不断咳嗽,脸色苍白。商隐握住老人的手;手如干柴,凉如坚冰,摇摇头,道:
    “湘叔,为什么你要亲自跑来?冰天雪地,冻坏身子如何是好?”
    湘叔笑而不答,端祥着商隐:还是那样消瘦,可面色微红,精神尚好。他放心地点点头,道:
    “朝廷李训、郑注揽权,皇上非常宠信他俩,把李宗闵一党的人全都贬放荒远之地。不知什么原因,你恩师却安然无恙,步步高升。十月,以吏部尚书左仆射,进封彭阳郡开国公。可他觉得力不从心……”
    “病啦?”
    “还是腹中有疾,每天忧心忡忡,食不甘味。”
    “皇上不是很信任恩师吗?”
    “看起来是不错,李德裕的人和李宗闵的人,都被贬走。现在朝中掌权人,只有李训。另一个宰相王涯是个老实人,年纪又大,不太揽事。可是你恩师总是心神不宁,常常夜不能寐。他有种感觉,朝中又要出大事,所以要你去京帮他。唉!人老了,总想把自己亲近喜欢的人召到身边。你理解吗?”
    “是的,我懂。七郎八郎和九郎都好吗?”
    “他们哥儿几个都好。八郎还在弘文馆做校书郎。七郎还在国子监任国子监博士。九郎也入仕途了,做左武卫兵曹参军。我临来时,没看见七郎九郎,只看见八郎。那天他正要去早朝,碰见我了,还让我代他问你好,希望你早点动身赴京。他也希望你帮帮他父亲。八郎比过去懂事多了。”
    恩师召他赴京,他不能推辞,况且离明年春试没几天了,反正是要赴京的。李商隐还有一个急切想进京的原因,那就是要去华阳观找宋姐,哪怕见一面也好,即使被公主当场抓住,闹得满城风雨,他也在所不惜

 第九章 京都大动乱
    一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太阳偏西,李商隐和湘叔从春明门,进得京都长安,立刻被京都惶惶不宁的百姓所包围。他甚感惊诧。
    街头刮着秋风,秋风卷着黄色尘土,许多百姓站在黄色尘土中,低声议论着什么,不时惊恐地向四周看看感应说,称天为“人之曾祖父”。东汉王充认为:“天者,体,似乎惧怕别人听见。还有的人,边说边流着眼泪,悲哀绝望,甚至痛不欲生,像死了爹娘。也有人拍着手,摇着头,滔滔不绝地称赞着谁,时不时地哈哈狂笑,把围观的人吓得面如土色,悄悄地溜之大吉。
    经过兴庆宫的通阳门,远远看见胜业坊人山人海,把整个街道都包围起来。渐渐走近,看见街路中间有许多手持兵刃的神策军士卒,把百姓推阻在路的两边,不准向前一步。
    李商隐和湘叔也挤进人群中,向里面伸长脖子探看。
    原来路中间押解着许多人,有年长者有年少者,有妇女和手牵的儿童怀抱的婴儿,排着长长队列,有的哭世界入手,而把“在”给忘却了,是“无根的本体论”。主张,有的叫,有的喊爷娘,用一条绳索把他们全部拴成一长串,看不见头,也望不见尾。
    “湘叔,这是谁家的人?”
    “李训家住胜业坊,是不是他家人?他上任没到一年,会出什么事呢?”
    一旁有个老者插嘴道:“不到一年,却干了不少坏事。把李公德裕和李公宗闵两党的人,全都赶走了,他自己独霸天下。这是报应啊!”
    “什么报应不报应的!他设计把宦竖王守澄毒死,不是好事一件吗?他也做过好事。”一个青年人驳斥道。
    “小伙子,这不是报应怎么会满门抄斩?连他从父李逢吉一家也被牵累进去,都要斩首啊!李逢吉做宰相时,他可是……”
    “李训的爷爷辈也有个宰相,叫什么来着?是李揆吧。”
    “灭九族。好惨啊!”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眼看着李训族人被绑赴刑场。
    李商隐心中黯然伤痛:李训犯了什么罪?一人犯罪一人遭惩处,罪有应得也就罢了,为什么把他的九族都要残杀呢?
    孩子没罪,妇女没罪,老人没罪,青年人也没罪啊!“怎么没罪?这是王法。一人升官,全家光荣;一人犯法,全家遭殃。古今一理,万世通用。”
    李商隐吓了一跳。自己并没有说出口,这位道士怎么知道我心中所想呢?细细一打量,这道士身高体壮,穿一身黄道袍,头戴太极巾,眼睛向前平视,嘴里念念有词。
    “啊!这不是刘先生吗?”李商隐认出他了,高兴地大声惊道。
    “正是贫道。我已下山一个多月,住在华阳观,身体很好。”
    李商隐不想问这些,见他不问自答,心中颇感惊讶,难道他是未卜先知?华阳观?安康公主带着宋姐和小妹,也住在这里。她们可好吗?商隐刚要问,刘先生又道:
    “你是想先知道李训之事,还是宋姐她们的安危?”
    “刘先生。”李商隐不好意思了。两者中,他是想先知道宋姐她们的情况,但是说出口,却变了样,“宰相李训犯了什么大逆不道之罪?值得诛灭九族吗?”
    “罪过吗?看谁说了。在文宗眼里,他做了件大好事;在宦竖眼里,他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岂能不诛灭九族!此事刚刚发生,一时难说清楚。贫道要先行一步。”
    说着,刘先生鞠一躬,转身便走。
    李商隐想叫住他,见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况且有湘叔在身旁,又不好追上前去,只好叹口长气,没有心情再观看这些可怜的人了。
    走出人群,绕过胜业坊,来到崇仁坊。这里的人,像热锅上的蚂蚁,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讲述着什么,与春明门那里的百姓大不一样,有的在高声大气的议论里,参杂着愤慨、怜惜和失望,带着浓郁的感情,颇有那么一些豪侠之气。有的人身着长袍,头戴软巾,谈话时,常常一摆三摇,引经据典,妙语连珠,更有的人干脆运用四六句式,既对仗又押韵,朗朗上口,滔滔不绝。
    崇仁坊因为是北街,通过皇城的景风门,跟尚书省的科举选院相近,又与东市相连。各地来长安应试待选的学子们,多数住宿在这里,所以崇仁坊旅舍、客舍、旅邸,或者僦舍一类的房屋最多。此外还有茶肆、酒馆、饭店、摊贩以及妓院。这里原本就是京城繁华之地,而今日更见其繁杂喧哗热闹。
    突然,人们向平康坊街口挤去。李商隐和湘叔被人流裹挟着,被带到一家华丽的屋檐下。
    湘叔拉了李商隐一把,向他使了个眼色,向旁边一处茶肆挤去。
    李商隐登上茶肆门前台阶,向那华丽屋檐望去,原来那是一家妓院,从窗口探出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脑袋,和浓妆艳抹的脸蛋儿。她们嘻嘻哈哈,不断跟人群打招呼,送着媚眼和谄谀的秋波。
    难怪湘叔讨厌站在她们的屋檐下。
    神策军从永宁坊把宰相王涯和他的族人押解过来,那情形更惨。
    也是一条绳子,把全族人连在一起。最前面是由两个年轻人,抬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女人。她有九十多岁,不能走,也不能坐,躺在担架上,喃喃地说着什么,没有流泪,只时不时地抬抬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的心。
    这是王涯的老母亲。
    有许多围观的老头老太太,都认得她,好像很稔熟,都沉不住气,呜呜地哭泣起来。
    有几个老太太挤到街道中央,跪倒地上,拦住担架,另外几个白发老人扑到担架上,拉着王涯老母亲的手,哭叫着。
    “勿得哭,勿得哭!吾儿为除宦竖而死,死得其所。老身为吾儿而死,死而无憾,死得光荣!勿得哭!勿得哭!”
    老太太反而劝说着众人,浑浊的眼里,没有一滴泪,闪动着自豪与欣慰。
    神策军士卒气势汹汹地冲上前,连打带推地把这些白发老人弄到路边,押解的队伍,才又向前蠕动。
    一个宦官走过来,指着那些老头老太太,尖着嘶哑的嗓子,叫骂道:
    “老不死的!你们想跟李训、王涯一起去死呀?那就到郊庙,老爷我保证赏你们一刀!”
    沉默。
    一片沉默。只有被押解的孩子们在哭喊,撕裂着众人的心。
    “天下无男儿,竟让宦竖逞凶称霸!”
    不知谁在小声嘀咕,引来一片叹息。
    忽然在人缝中,李商隐发现温庭筠站在一群妖冶的女人中间,又说又笑。高兴时,拍手抵掌,用肩膀撞着旁边的女人;旁边的女人笑弯腰,惹出众女人一阵笑骂、叫闹,好像眼前走过的不是即将被斩首的人,而是进皇宫准备被皇上召见的幸运儿。
    这个温钟馗!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还有心思跟女人调笑。李商隐一边在心里责备着,一边道:
    “湘叔,你看,那不是温兄庭筠吗?我去把他叫来。”
    没等湘叔回答可否,李商隐已经跑了过去。不一会儿,温庭筠笑嘻嘻地跟在商隐身后,走了过来。
    他还是那副丑陋模样,比以前更胖更加不修边幅,嘻笑着,把眼睛迷成一条缝。
    “哈哈!是大管家湘叔,别来无恙?”
    湘叔本来就讨厌他嬉皮笑脸,没正经,皱着眉头,没有理睬他的抱拳施礼,只问道:
    “宰相们犯了什么罪?一个个被……”
    没等湘叔说完,温庭筠便打断他的话,煞有介事地吓唬道:
    “你们还在街上溜弯儿?快回府看看你家彭阳公在不在家吧!如果不在家,准被神策军护军中尉仇士良抓进大牢,不死也活不成。”
    “当真?庭筠兄,为什么要抓我恩师?”李商隐迫不及待地问道。
    湘叔不信他满嘴胡诌,瞪他一眼,没有再理睬他。
    “唉!义山贤弟,真是,昨天宫廷发生政变,血流成河了。”
    “住嘴!皇宫之事,可以乱说胡讲的吗?小心脑袋!”
    “湘叔,看你说的!是我编造乱说,杀头,我心甘情愿。
    这是实情,真有其事,谁敢动一动老子项上之头?”
    “越说越没边际!商隐,走,别听他……”
    “义山弟,别走。我给你详详细细讲讲,看看是不是我编出来的。湘叔不愿意听,让他一个人走好啦。”
    李商隐陷入茫然迷惑之中,极想知道个究竟,怎肯离开呢?他没有动,用期待渴求的目光,望着温庭筠。
    这个温钟馗得意洋洋地扫了一眼湘叔,示威似地拍拍商隐的肩膀,深有感触地道:
    “贤弟呀贤弟!看你瘦成皮包骨头啦!应试及第,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把你折腾得这等可怜,真是罪孽呀!及第升官有什么用?看看宫廷甘露之变被杀死的那些官僚吧!有什么意思?真不如填几首词,让歌妓唱唱。饮酒听歌,有美女陪伴,何乐而不为?”
    湘叔不愿听这些忤逆之言,拉着商隐就要走。
    温庭筠怎肯把商隐放走,还有大事没有询问哩。
    “义山弟,锦瑟姑娘在彭阳公府还好吗?给我捎个口信,说我已经来京一个多月,请她出府一见。”
    温庭筠语气中,流露着思念与悲伤。
    “庭筠兄,我刚刚从东都家来京,已经近一年没在彭阳公府了。”
    湘叔讨厌他来纠缠锦瑟,生气地道:“你死了这份心吧。锦瑟已被八郎纳妾。她是个守妇道的女人,做了八郎妾后,再也不舞蹈歌唱啦,也不走出府门一步。”
    温庭筠和李商隐都吃了一惊。
    温庭筠惊中带着深深的失望。
    李商隐惊中充满了无可奈何的痛苦。
    李商隐不愿再提起这些失望与痛苦,缠着温庭筠,让他详细讲讲宫中甘露之变。
    二
    温庭筠听说锦瑟成了令狐綯的妾,心里很不是滋味,没有再讲甘露之变的情绪。但被李商隐纠缠着,没有办法,只得讲了,开口道:
    “昨天,文宗皇上在紫宸殿上早朝,文武百官按朝班站定,左金吾大将军韩约按照宰相李训事先的安排布置,上前奏道:
    “‘左金吾仗院内,有棵石榴树上,出现了甘露。这是天降吉祥,是陛下圣德所致。’
    “他说完便山呼万岁,舞蹈再拜不止。
    “宰相李训、舒元舆、王涯率领文武百官,也跟着舞蹈拜贺起来,并劝皇上亲自去观赏,以承受上天的祝愿。
    “皇上点头应允,率百官走出紫宸殿,乘肩舆来到含元殿,命宰相李训先去观看。
    “李训看后,回来道:‘不像是甘露。’
    “文宗皇上又命左右神策军中尉仇士良、鱼志弘带领众宦官再去验看。
    “这时,太原节度使王璠和邠宁节度使郭行余,按照李训的事先安排布置,把私下召募的士卒数百名,让他们手执兵刃,带到丹凤门外,等待行动命令。
    “忽然,李训在大殿上传召他们开进来。
    “邠宁军没有进来,只有太原军走进大殿。节度使王璠吓得两腿发软,哆嗦不止,不敢上前;另一位邠宁节度使郭行余更惨,只跪伏在殿下,不敢仰视。
    “在左金吾仗院内,事先埋伏好的武士,只等宦官全部进门后,一声命令,就要动手。谁知韩约太紧张,脸色发白,汗流不止。
    “大宦官仇士良经多见广,觉得奇怪,这样的冬天,大将军怎么会大汗淋漓呢?说来也巧,就在这时,起了一阵风,吹起了布幕,露出幕后埋伏的士卒。
    “宦官们大吃一惊,惊叫不止!一片混乱。
    “仇士良头脑清醒,抽出宝剑,冲到门口,奋力杀退正要关门的士卒,跑回含元殿,向皇上呈奏了左金吾仗院的阴谋。
    “宰相李训情知不妙,连忙呼叫卫士们上殿,凡是能保圣驾的,每人赏钱百贯。
    “宦官们已经抢先一步,七手八脚把文宗皇上扶上肩舆,也不管皇上愿意不愿意,立即向内宫抬去。
    “皇上如果被宦官们劫走,一切安排布置都将告吹,自己性命也难保,李训明白眼前的形势。他顾不得斯文,也来不及再施计谋,连忙冲上前,攀住皇上的肩舆,大声劝道:
    “‘陛下,不能回宫啊!请听臣一言!’
    “仇士良在旁大呼道:“李训要造反!皇上必须赶快回宫!”文宗皇上被迫坐进肩舆里,几次想下来,都被宦官挡住,不准他乱动。皇上没有办法,大声驳斥道:
    “‘宰相李训没有造反!你们把朕放下!快放下!’
    “众宦官怎肯听皇上的话,但是李训死死攀住肩舆,无法把皇上抬走。
    “在这紧要时刻,仇士良冲上前,伸手牢牢抓住李训,忽然脚下一滑,被绊倒地上。李训松开肩舆,就势骑在仇士良身上,从靴子里将要拔出匕首刺杀仇士良,不料救援的宦官们赶来,仇士良才幸免一死。
    “京兆尹罗立言率领京兆府巡逻士卒三百人,御史中函李孝本率御史台随从二百人,一齐上殿攻击宦官。宦官被打死数十人。
    “当宦官们把仇士良救起时,李训又重新攀住肩舆。因为他手持匕首,没人再敢上前拽他。当时形势紧迫逼人,抬肩舆的宦官十分焦急,大家一齐心,把皇上和李训都抬了起来,迅速向宣政门奔去。
    “太监郗志荣提剑在手,从背后把李训刺下肩舆,击倒地上。宦官们高兴地呼喊着,终于把文宗皇上抬入内宫。
    “两扇宫门迅速被关闭,宦官们兴奋得大呼小叫。
    “李训眼睁睁地看着皇上被宦官们抢进内宫,知道大势已去,勉强从地上爬起,浑身疼痛,但看看并无大伤,赶紧往外逃命。来到丹凤门外,看见一从吏被打死,倒在地上,他心中暗喜,很快换上从吏的绿色官服,摇身一变,成了六品小吏。
    “出了皇宫,他担心在长安街上被熟人认出,于是向终南山逃去,投奔寺僧宗密处。宗密过去跟李训友善,想把他剃度为僧,以便藏匿。偏偏宗密的徒弟反对。李训只得往凤翔奔逃,途经盩屋,被当地将士抓获。在押解赴京路上,李训惧怕宦官们的酷刑和污辱,哀求押解的士卒把自己杀了,携带首级进京请赏,更安全方便。于是他被斩,首级被送到京城。
    “宰相中,除李训,只有舒元舆参与谋划,其他人都蒙在鼓里。
    “文宗皇上被宦官抬进宫里,王涯、贾餗和舒元舆都回到中书省,正待一起吃早饭,尚未下筷,宦官带着神策军便冲了进来,见人就杀。
    “王涯、舒元舆换了衣服,仓慌逃出,走到永昌坊,躲进一茶肆中,被左神策军所擒。在押解中,因为改革茶税,百姓异常怨恨他俩,有的诟骂,有的投掷瓦砾,有的用拳脚击打。狼狈极了。
    “王涯嗜权,千方百计维持巩固自己的地位,跟李训等人交好。已经七十多岁,禁不住宦官的严刑拷打,胡乱供称自己跟李训等人结党反叛朝廷。
    “贾餗换了衣服,逃出中书省,乘乱躲到一百姓家,后来化妆成病人,骑头小毛驴,回到家中被捉获。
    “御史中丞李孝本换了件绿色小袍子,却还扎着金带,用顶帽子遮着脸,想投奔郑注。逃到咸阳,被神策军骑兵追获。
    “太原节度使王璠逃回驻地,召集河东士卒,环绕自己的宅第布好兵力以自卫。中尉鱼志弘派偏将暗中攻打,自己来到他宅第大门口,高声呼道:
    “‘王大人!宰相王涯、李训因反叛被捕,朝廷要起用大人出任宰相,希望大人即刻前往赴重任。’
    “王璠听了非常高兴,把大门打开,请他们进来,稍等片刻,收拾一下,立即起程。在前往京城途中,他才知道自己受骗上当,哭着道:‘都是李训这厮连累我啊!’
    “到了京都,看见被抓获的宰相王涯,王璠怒道:
    “‘你这老不死的,为什么要牵连我?为什么要把我供出?’
    “王涯绷着脸,眼睛看着地,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道:
    “‘过去宰相宋申锡谋划诛杀宦官王守澄的时候,是你向王守澄告的密。今天,你还想逃脱一死吗?’
    “唉!这些昔日的名臣重臣,在生死攸关的时刻,都露出了真面目。
    “仇士良等人知道皇上参预了谋划,心怀怨恨,常常口出不逊。文宗皇上惭愧、恐惧,不敢吱一声。宦官们更加肆无忌惮,横行杀掠。仇士良命令左右神策军士卒,亮出兵刃,出外讨贼,杀死左右金吾卫士卒近千人,各衙司吏卒六七百人,那些小商小贩的无辜百姓,也有许多被杀被抢。
    “神策军劫杀抢掠,尚未结束,街市上的恶少痞子们,也乘机报私怨,抢掠杀戮,死伤无数,一时间血流成河,尘埃滚滚,遮天蔽日。
    “这就是昨天朝廷和京都里的情形。”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湘叔不信任地问道。
    “呵!你以为我也跑进皇宫,参加闹事了?咱有那本事,还没那资格。你站在街市上,不一会儿,什么事都能知道。有不少小太监,现在没人敢管了,出宫跑到大街上看热闹,别人一问,他们就兴高采烈地绘声绘色地讲述宫中之变。还有那些死里逃生的金吾卫士卒和各衙司的从吏,也能悄悄地讲一些闻所未闻的消息。确实开眼界。义山贤弟,你看,那边集聚的人越来越多,快过去看看,准有最新消息。”
    温庭筠也不等义山跟上来,自己跑了过去,消失在人群中。
    “湘叔,恩师不会有事吧?”
    “彭阳公才不会那样傻哩。他和李宗闵是一党,李训排斥打击李宗闵时,多亏皇上没点头,彭阳公才得以逃脱。仇士良知道他和李训之间有矛盾,不会加害他的。”
    话虽这么说,杀人杀红了眼睛的宦官,才不管那一套哩。
    三
    彭阳公府第,座落在开化坊。因为营造时间过久,庭院不仅不宽敞,而且有些破旧。令狐楚晋封为彭阳郡开国公后,曾想翻建新宅,但朝中政局不稳,没敢大兴土木。
    府门前,人声寂寥,黑漆大门紧闭。两头石狮蹲伏两边,警惕地瞪视着天际。
    李商隐的心顿然收紧。
    往昔府门是敞开的,只在三更才关闭,进进出出的人也多,有家人有亲朋好友,也有为公而来访的官员。
    天黑尚早,为什么要关闭大门呢?
    湘叔也觉得奇怪。但是,他相信彭阳公不会出事的。他快步踏上台阶,敲门三下,里面有人回道:
    “彭阳公不在家,请改日再来吧。”
    听得彭阳公不在家,湘叔脑袋“嗡”的一声,好像有人迎头棒击,身子摇了摇,就要往地上倒去。李商隐从背后扶住,连叫数声,才渐渐清醒过来。
    这时里面听出老管家和李商隐的声音,连忙开门。
    家丁一边陪罪一边叨咕,道:“老爷确实不在家,从昨晚被皇上传诏进宫,到现在还未回来。八郎上午入朝想探听老爷消息,到现在也未归来。七郎九郎就让我们把大门关了。管家老爷,从街上来,没听说宰相李训等人都被抓了,他们的家被抄了,大人孩子连家人全被抓走,听说都要被斩首。真可怕呀!”
    大门打开的声音,惊动了府里的大人孩子。他们像惊弓之鸟,惴惴不安。
    七郎和九郎从前轩出来,惊喜地和商隐见过礼,手携手地又回到前轩。
    湘叔回到北堂,忙他自己的事情。
    前轩是专供款待宾客,行加冠礼和婚礼的地方,房间不大,收拾得非常洁净。一进门有一块一人多高的屏风。转过屏风,屋内摆设一色的楠木几案和椅凳之类。墙上少不了名人赠酬的字画。其中还有一副白乐天赠彭阳公亲笔题画诗。画是盛唐王右丞维的真迹。最为名贵。
    “恩师大人上去朝啦?”李商隐迫不急待地问道。
    七郎依然诚恳、持重,安慰道:“贤弟,不用着急。八郎已经去朝中探听消息,快回来了。父亲不会有事。自从李宗闵大人贬放地方,家里很少待客。父亲平日早朝后,很快就回府。老人家年纪大了,只求平安晚年,不愿再多事。我想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不会不知道的。”
    “父亲与宰相李训不和,朝野共知。甘露之变不会牵累父亲。”
    九郎仍然心直口快,已经出任左武卫兵曹参军,举手投足完全是一个威风凛凛的武将风度。他对父亲很有信心。
    但是,李商隐仍然忧心忡忡。深夜被召入宫,至今未归,已经近一天一夜,谁能说得清会发生什么事呀?
    七郎命家人打来水,让商隐洗脸,命家人泡上好毛尖绿茶,还询问他饿不饿。
    “没心思吃喝,等恩师回来再说吧。”
    九郎见他满脸愁苦,忽然笑道:“义山兄,听说在玉阳山,跟一个女道姑很是要好,是不是呀?”
    李商隐一阵脸红,不说是也不说否,心想,世界上的事情真怪,“好事无人问,坏事传千里。”他们身在京城,却知道远在高山上的是是非非。他摇摇头,在恩师生死不明的时候,扯这些儿女情事,太不知趣了。忙转话题,问道:
    “李训不是先宰相李逢吉的从子吗?是个夸夸其谈之人,怎么突然升任宰相了?皇上也真是不识人,不会用人。”
    七郎任国子监博士,接近朝臣子弟,所以朝中事知之甚详。他略略沉思,似乎在考虑用什么字眼评价前宰相更恰当妥贴。一脸严肃地道:
    “李训其人能言善辩,阴险诡诈,尤其善于察颜观色。他先结交郑注,又和他一起跟大宦官王守澄修好,得到他的推荐,才得以拜见皇上。他俩跟文宗皇上议论朝政,献计说,先除宦官,再收复被吐蕃占领的河湟地区,然后消灭河北割据势力。这些意见恰恰合乎文宗皇上之意,于是很快就任命李训为宰相,让郑注出任凤翔节度使。
    “他俩又在朝廷大臣中,联络了舒元舆、王涯、贾餗等人,决定先利用王守澄和仇士良之间的矛盾,除灭王守澄宦官集团。
    “这个计谋得文宗皇上同意后,先以谋害宪宗之罪处死宦官陈弘志,杀掉与右神策军中尉王守澄争权的左神策军中尉韦元素,推荐对王守澄一直心怀不满的宦官仇士良,为左神策军中尉,这就为王守澄树立起一个对立面。
    “接着,对王守澄明升实降,文宗任命他为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先去中尉之职,夺去他的兵权,让他离开京城。在为他饯行时,文宗派一名使者赐他一杯毒酒,把他毒死。同时把参加杀害宪宗的宦官梁守谦、杨承和等人诛杀殆尽。”
    李商隐扼腕愤愤地道:“这些阉竖专权恣横,竟敢杀害君王,死有余辜!”
    九郎插嘴道:“为什么阉宦能专权恣横?不都怪皇上自己把家奴宠坏的吗?”
    “九郎!不得乱讲胡说。有些事不是一时形成的,也不是一时就能解决,很复杂。看起来杀掉那么多罪大恶极的揽权宦官,轻而易举很顺利,其实神策军军权还在宦官手中,只不过换了个人,更改个名字而已。在朝中以仇士良为首,又形成一个宦官集团,比起王守澄更强大更无法无天。
    “李训和舒元舆、郑注本来已经商定好,准备在王守澄下葬时,由文宗下诏命,让全部宦官都去参加葬礼。事先让郑注挑选五百名士兵包围葬地,一声令下,即可杀尽全部宦官。
    “这个计划本来很稳妥,但是,李训和他的一伙人认为,如此这般大功告成,郑注则独享诛杀宦官的功劳。不如在宫内先下手,杀掉宦官,然后把郑注也除掉,自己可独得功劳。于是,又重新制订一个冒险计划,提前五天举事。这就是所谓的甘露之变。
    “郑注死得最可怜。他按事先计划率五百骑士等候在扶风。后来知道京城已经举事,马上向京城开拔,走到武功,听说李训已经失败,才急急返回凤翔。
    “郑注的下属劝他杀掉监军宦官张仲清及大将贾克中等人,他不听。张仲清与凤翔前少尹陆畅,采用部将李叔和的计谋,去郑注府上商量事情时,斩下他的首级。郑注的士卒全都溃散逃跑了。
    “郑注的首级悬挂在京城光宪坊示众,三日后才埋掉。
    “在未抓获郑注时,京都戒严,命泾源节度使王茂元和鄜坊节度使萧弘,整兵待命,以备非常。把郑注首级埋掉后,才解除戒备。
    “诡诈小人混迹朝廷,参预朝政,必然要你争我夺,各不相让,使朝政黑暗,无辜百姓受害!”
    李商隐很同意七郎的见解,深为朝廷焦虑。可是自己仍然“白丁”一个,哪有回天之力呢?他陷入深深的苦恼中。
    四
    黄昏戌时,令狐楚父子俩终于回来了。
    令狐楚更加苍老,双鬓皆白,白发稀疏,脸上皱折更深,只有一对眼睛炯炯如故。一天一宿没能休息,他已经疲惫不堪,和李商隐打个招呼,就进内室睡觉了。
    八郎由于紧张,在朝中又看见积尸如山,鲜血横流的景象,精神十分委顿,但是见商隐归来,很高兴。在前轩摆了几个菜,兄弟三个陪着商隐痛饮起来。
    自八郎及第后,又通过释褐试,走入仕途,虽然仅仅是弘文馆校书郎,李商隐总有一种陌生感。八郎为人尖刻,说话刻薄,常使李商隐脸红,下不了台。但是对这些,李商隐从来没有往心里去,不记恨,好像八郎随口说完,也就抛之脑后了,所以今日见面,依然亲如手足,不比七郎九郎逊色。
    然而,陌生感并未消失。
    “你们说说,王守澄这小子该有多损,连他们的同宗兄弟都陷害。”
    “谁是他的同宗兄弟?”九郎问道:
    “谁?诗人王建。他在渭南当县尉时,和王守澄很友善,常去他家喝酒。
    “有一天,王建酒喝多了,话说走了嘴,在王守澄面前谈起东汉灵帝宠信宦官,兴起关、杀正直大臣之风,最后导致东汉灭亡。
    “王守澄听后非常生气,想陷害王建,问道:‘你那些《宫词》,写了不少宫闱秘闻,传诵天下。皇上的这些秘闻,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王建非常害怕,无法回答。
    “王建脑子灵活,当知道王守澄要上奏皇上,陷害自己时,便抢先写了首《赠王枢密》诗,送给王守澄。诗是这样写的:
    三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小时。
    脱下御衣先赐著,进来龙马每教骑。
    长承密旨归家少,独奏边机出殿迟。
    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得外人知。
    “意思是说,你是三朝元老,整日跟随皇上身边。当今皇上在东宫还小的时候,您就见过。皇上脱下的御衣先赐给您穿,外面进贡的骏马随便您骑。经常奉皇上秘旨去办事,回家都很少,单独上奏边廷军机大事,出殿比别人晚。宫中秘事不是当家的您经常向我说,我这宫外人,哪里能知道呢?
    “王守澄看了这首诗后,虽然非常生气,却不敢再向皇上奏本陷害王建了。这一回,他是有口难辩。
    “王建写了一百首《宫词》,都是用七绝形式描写宫廷生活,有写皇上的,有写后妃的,有写宫女的,所以他害怕王守澄向皇上奏本。”
    七郎九郎对这些事没有兴趣。
    李商隐关心恩师的安危,趁八郎停住口,赶忙插嘴问道:
    “子直兄,宦官们没难为恩师吧?恩师一直在皇上身边吗?”
    八郎不屑一顾地回道:“这些阉竖在宫中横行霸道,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却没敢动父亲一个指头。
    “昨日白天,左右神策军到处抓人杀人,把朝廷闹得乌烟瘴气,直到半夜还没停止。文宗下旨,召见左右仆射彭阳公和郑覃、兵部尚书王源中、吏部侍郎李虞仲进宫议事,把王涯的自供状,递给大家传阅。
    “文宗皇上悲愤不能自制地道:‘是左神策军中尉仇士良呈上的。朕以为宰相王涯不会反叛朝廷。朕对他不薄,况且他七十多岁的老人,能这么莽撞、愚蠢吗?’
    “众大臣看完王涯自供状,心里都明白,这是严酷拷打逼供出来的,不能算数。但是,仇士良就站在面前,瞪着每个人。大家只好沉默不语了。
    “文宗转过头,对左右仆射问道:‘果真是王涯亲笔所写吗?’
    “彭阳公回答道:‘是的。’
    “文宗悲伤地道:‘王涯真的有反朝廷阴谋,罪当死啊!’
    “文宗当即下诏,命左右仆射参与决策大事,并让父亲草拟制诏,宣告中外。
    “第二天早朝,就是今天早朝,父亲当众宣读制诏。在叙述王涯等人参预谋反时,写得不够肯定。仇士良等宦官颇为不满,几次做出威胁手势。父亲佯装不知。”
    “恩师真有骨气!”李商隐称赞道。
    “父亲坚持正义,从不向恶势力低头。”九郎真诚地赞道。
    “你们说什么呀?”八郎傲慢地教训道,“怎么能得罪仇士良这些人呢?你们还像个孩子,天真幼稚啊!”
    李商隐不愿意跟八郎争辩,在八郎面前,常常是忍气吞声,所以八郎总认为商隐头脑呆滞愚笨。他对商隐的这种印象,已经变为成见,直到死,也未能改变。
    五
    几天来,令狐楚一直闷闷不乐,胃疼难忍,常常滴水不能下咽。被皇上以左仆射判太常卿同平章事,不能不去上朝参决军国大事。
    一天早朝,文宗坐在金殿上,向下一瞧,不觉一阵心酸。群臣班列中,空缺太多,像被萧瑟秋风横扫,稀疏不成序列。看一眼仇士良,见他若无其事,悠哉悠哉的样子,叹了口气。连大臣的封任都要听他的,自己这个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儿!
    令狐楚看出皇上郁郁不乐,猜出又为甘露之变死去的大臣哀伤。大臣们的首级还挂在城门上,他们的妻子儿女家人,尚露尸街头,惨不忍睹。古人云:入土为安。已经过去十多天,还没能埋葬,死人不安,活人也不安啊!他从容地向前走了几步,叩拜皇上,道:
    “往昔跟臣并列早朝,聆听陛下教诲的一些朝臣,已经被诛灭,首级悬挂城楼,尸体抛露街头,现今开始腐败,气味充斥坊里街巷,深可悼痛。请陛下看在昔日君臣份上,下诏安葬吧!”
    仇士良瞪起眼睛,虎视令狐楚,怒道:“这些贼臣,死有余辜!不能匆匆埋掉。我还要提着他们的脑袋游街示众,让天下人都来观看,谁再敢阴谋迫害宦官,就是这个下场!”
    文宗皇上默默无语,恻然低下头。
    又过了两个月,开成元年(公元836年)二月,昭义节度使刘从谏三上疏表,追问王涯等人被杀罪名,疏曰:
    王涯等八人皆宿儒大臣,愿保富贵,何苦而反?今大戮所加已不可追,而名之逆贼,含愤九泉。不然,天下义夫节士,畏祸伏身,谁肯与陛下共治耶?……
    说得非常恳切有理。
    原来刘从谏与李训是一派,与训约定共同诛杀郑注。不想李训败得如此惨重,于是,刘从谏在潞州拥重兵,向仇士良发难。
    他先派部将陈季卿带着疏表,赴京进呈皇上,但陈季卿畏惧宦官势力,没敢入朝。归来,刘从谏大怒,把他杀了,又派焦楚长入奏。皇上亲自召见,看了疏表,深为感动。疏曰:
    臣与训诛注,以注本宦竖所提挈,不使闻知。今四方传宰相欲除内官,而两军中尉闻,自救死,妄杀戮,谓为反逆。有如大臣挟无将之谋,自宜执付有司,安有纵俘劫,横尸阙下哉?陛下视不及,听未闻也。且宦人根党蔓延在内,臣欲面陈,恐横遭戮害,谨修封疆,缮甲兵,为陛下腹心。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八郎从弘文馆匆匆归来,高兴地对李商隐道:“这回可好啦!你看,这是刘从谏的疏表,皇上御览之后,大臣传阅。那些宦官吓坏了。仇士良又沮丧又恐惧,马上提议进封刘从谏为检校司徒,想要封住他的嘴。”
    李商隐看完疏章,笑道:“写得不错,如果真能清君侧就好啦。把疏章拿给恩师看看,恩师的病会好大半的。”
    “说得对。我这就拿进去。”
    八郎拿着疏章,喜形于色,走进内室。
    不一会儿,八郎从内室出来,七郎九郎也都来到前轩。大家都很高兴,免不了要宴饮庆贺。
    “父亲说,他也要来喝两盅,散散心。”
    果然彭阳公由老管家搀扶着,来到前轩,坐在主位上,举杯道:
    “今日大喜之日,孩子们,要喝得尽兴!”话题忽然一转,神色黯然,道,“过去有人说:伴君如伴虎。今天大唐王朝却是伴宦竖如伴虎狼!这群宵小不仅欺压百姓,竟骑到君王头上作威作福!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为君分忧,何以为臣啊!今天多亏潞州出来个刘从谏,才使君王吐口气,文武大臣得以扬眉。来,孩子们,干杯!”
    酒,一饮而下,令狐楚病弱、苍老的脸上现出红晕。胃里微微作痛,他不敢再喝,吃块鸡肉,慢慢咀嚼着,心想,自己为官一世,风风雨雨都过来了,现在被阉竖逼迫得走头无路,同平章政事却不能做宰相的工作,要看仇士良的脸色行事。真是行尸走肉!不能为君排解忧患,不如把宰相之位让给别人!
    他越思越想越恨。
    “父亲,街头露尸,悬挂在城门上的首级,已经清理,埋葬了。”
    七郎见父亲脸色不对劲儿,马上说起被斩大臣及家属的尸体、首级已经安葬,想说点快慰的事。不料提起此事,父亲气得脸涨得紫红,假如不是在孩子们面前,他早就要破口大骂了。
    八郎从怀里掏出两张纸片,从容地道:“今天在弘文馆,还传阅一些诗人写的关于这次宫中之变的诗,有白公乐天的,还有杜牧的。”
    “白乐天不是在东都洛阳吗?”令狐楚问道。
    “去年九月,让他去同州做刺史,他不去。后来改为太子少傅,分司东都,进封冯翊县侯,白公不愿为官,只想隐居。他住在洛阳,甘露之变当天,他正在香山寺游玩。我把他的诗吟咏一下:
    祸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为醢,何似泥中曳尾龟。
    这首诗用了三个典故。‘当君’句用石崇和潘岳两人同上刑场,指王涯与李训等人‘白首同归’。‘顾索’句,用嵇康被害,临刑前尚能要古琴弹一曲《广陵散》,而李训王涯等人却死得那么仓促。‘忆牵’句,用秦宰相李斯临刑时对儿子说:‘想和你牵条黄狗追捉兔子,再也不可能了!’表达死到临头,后悔也来不及了。”
    “白公用典虽说妥贴,不过是为了表达首句的意思而已:人生祸福茫茫,不可预料。早些急流勇退,就像先知先觉,可以避开祸患。试想,朝中百官全都避开宦竖,躲开祸患,那么,朝廷将会怎样?这些宦竖岂不更要横霸嚣张吗?对白公这种态度,商隐断难苟同!商隐赞赏刘从谏。他的三次疏章,使宦竖们的气焰有所收敛,这就是正义的力量!”
    “义山兄说得好!白公事不关己,明哲保身,是要不得的。
    我也支持刘从谏。”
    九郎表示支持李商隐。
    七郎也向他点点头,表示赞同。
    “好啦!我们不投票推举谁好谁坏。再看看牧之的诗吧。
    我再吟一首好不好?”
    “不必吟了。八弟,你觉得牧之兄把李训郑注统称‘二凶’,在《李甘诗》和《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韵》专门攻击李训郑注两人,似有偏颇,不够公允。”
    “七哥说得对。李训郑注想为君铲平阉竖,清君侧,是对的。可惜他俩情锐而气狭,志大而谋浅,未能成就大事,反为阉竖所害。两者相比较,商隐以为首恶者当为阉竖而不是李训郑注。然牧之兄素号刚直有奇节,又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略,为何要颠倒黑白?屡次作诗抵斥李训郑注,而为阉竖张目,岂不为天下笑?”
    “义山弟,你有所不知。牧之兄一贯嫉恶如仇。他与李甘、李中敏最为交好,文章之趣向也大率相类。当年他们同为谏官,都怀有嫉恶之心,故而相继上言劾奏李训郑注,极论郑注不可为相。因此得罪李训和郑注,李甘被贬封州,李中敏被贬颖阳。牧之作诗抵斥李训郑注,理所必然。”
    七郎把这段故实概括说明后,李商隐仍然对杜牧有所不满。极言抵斥李训郑注,岂不令人产生牧之有附会仇士良之私情?阉竖之恶胜于李、郑;李、郑铲除阉竖,尽管有私心有野心,但是,无论怎么说,首先是想为朝廷除一大害,尽管失败被杀,其功不可没。不应该以成败来论英雄。
    令狐楚坐在一旁,边饮酒边听着他们的争论,细细品味,白公之诗是隐者之诗,超然物外,冷眼看甘露之变,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有卷进祸患旋涡中。
    白公六十有五,而自己却七十有一。自己为什么还不归隐山林?为什么还要与阉竖为伍?为什么有生之年有益于人之事甚少?有益于家国君王之事甚少?……他独坐自责,潸然泪下。
    “父亲,您这是怎么啦?”
    九郎惊问,七郎八郎和商隐都扭过头来。令狐楚挥挥手,道:
    “宦竖遮天蔽日,满朝文武不断遭受折辱,皇上躲在深宫中,以酒求醉,赋诗消愁。有一天,皇上偷偷吟了一首诗。诗曰:
    辇路生秋草,上林花满枝。
    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
    皇上现在想什么?我们作臣子的谁不知道?可是,谁又能替他办得到呢?杜牧抵斥李训郑注差矣。李、郑知道皇上之‘意’,并施之以行动,为君王铲除阉竖,不该受谴责。有人视李、郑为奇士,这话不错!你们想想,吾辈庸庸碌碌,徒食皇粮而不为君王分忧,空谈是是非非,与李、郑二人相较,远矣!”
    李商隐非常吃惊,恩师竟然完全反对杜牧兄诗中所言,而称赞李、郑二人,他迷惑不解其意。
    七郎和八郎也面现疑惑,不同意父亲的意见。
    李商隐默默沉思,心里琢磨恩师的意思。恩师是因皇上受制于阉竖,而自己无能为力,才对李训郑注生出同情和赞扬,他俩不是“巨凶”,阉竖才是“巨凶”。恩师这种意见也有对的一面。
    甘露之变,皇上是知道的,皇上所希望的就是除掉阉竖,这是皇上的一大心事。但是,李训贪天功轻举妄动,没能成功,反而被害。
    把李训和郑注说成反叛朝廷,不是事实,这是阉竖迫害、屠杀李训郑注等大臣的借口。而杜牧恰恰附会阉竖的借口,把李训郑注说成叛逆,这是仇士良最喜欢听的。
    恩师的观点是对的,他站得高看得远,看到了事情的本质所在,这是自己所不如的。李商隐想着想着,对恩师油然生出无限敬意,是前所未有,是今生今世不能忘却的

 第十章 情痴崇让坊
    一
    几天来,李商隐一直在思索甘露之变的是是非非,想着恩师含泪而讲的话。
    一个老忠臣,为李氏王朝效忠一辈子,临到晚年,看到朝政日非,阉竖揽权霸政恶、欲。性之上品生而为善,中品可引导入善入恶,下品生,那比挖他的心还要痛苦百倍!
    李商隐想起那么多朝臣被杀,那么多无辜百姓被杀被抢,受到迫害,心里就有一股火窜跳出来,难以抑制,使他坐卧不宁,如同中了邪,染了病,于是提笔写了《有感二首》诗。
    他拿起第一首诗,高声咏唱一遍,为李训等人之死,抒发深深哀惋之情。原本要诛灭宦竖,结果却为宦竖所害!“鬼箓分朝部,军烽照上都”,大批朝臣都上了登记死人的名册,残酷被杀,京都充满恐怖。
    第二首诗,李商隐对阉宦给以强烈遣责。“御仗收前殿,凶徒剧背城”,仇士良等人把皇上劫回后宫,然后凶相毕露体用中国古代哲学范畴。①体指形体,实体;用指作用,,拼命反扑,屠戮大臣和百姓,其状惨不忍睹。“古有清君侧,今非乏老成。素心虽未易,此举太无名。”诗痛切地指出,皇上起用李训而不用“老成”持重的大臣,是实现不了“清君侧”的重任,这是用人不当。指出甘露之变失败的原因。
    两首诗吟咏完,李商隐觉得身心一阵轻松,来到前轩,见八郎和七郎正在阅读奏折,问道:
    “朝中又出新鲜事了?”
    “不是新鲜事,而是出了大事。”八郎解释道,“今天早朝,刘从谏又呈上一道奏折,暴扬仇士良等人的罪恶分析哲学所取代。他们把两派的观点与实用主义现象学等结,坚决不接受检校司徒的进封。你来看看他的奏折”
    商隐展开一看,心胸顿然畅朗,不由得大声诵道:
    ……
    臣所陈系国之大体,可听,则宜洗宥涯等罪;不可
    听,则赏不宜妄出。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禄?
    ……
    臣修饰封疆,训练士卒,内为陛下心腹,外为陛下
    藩垣。如奸臣难制,誓以死清君侧。
    七郎插嘴道:“刘从谏固辞封赏,真是难得。‘安有死冤不申,而生者荷禄?’说得好!死者沉冤没有昭雪,活着的人就去争抢封赏升官,这种人连卑鄙小人都不如!”
    李商隐又反复看了刘从谏的疏章,沉吟道:“刘从谏的几次奏章,虽然有些重复,但写得有力量,‘清君侧’的决心非常大,足使阉竖闻风丧胆。”
    “一点不假,仇士良一听这奏章,脸色煞白,一声不吱,两眼垂下,看着地。”
    李商隐看看七郎和八郎,迟疑半晌,道:“我刚才吟了两首诗《有感二首》,现在看了刘从谏的疏章,又即兴想好一首。
    我念出来,请两位兄长赐教,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快吟吧,我洗耳恭听。”
    八郎觉得李商隐好卖弄小聪明,人家正在议论刘从谏的疏章,他却来吟诗,哗众取宠!不耐烦地接着七郎的话,问道:
    “是排律吗?如果太长,就算了,以后再听。”
    “不是排律。是首七言律诗,只有八句,我快点吟,你们听着啊。”
    李商隐有些急不可待。写诗,到了非泻而不快的时候,就像十月怀胎,到时候不把孩子生下来,那种滋味是难以描述的。他开口道:
    玉帐牙旂得上游,安危须共主君忧。
    窦融表已来关右,陶侃军宜次石头。
    岂有蛟龙愁失水?更无鹰隼与高秋。
    昼号夜哭兼幽显,早晚星关雪涕收。
    “这首即兴诗,我看比《有感二首》好!一气呵成,愤慨之情溢于言表。首联是说刘从谏占据着有利的形势。昭义节度使辖潞、泽、邢、洺、磁五州,兵强马壮,为一方雄藩,况且又邻近京城长安,军事上占有极便利的形势。这表明刘从谏的实力雄厚,条件优越,完全有平定阉宦之乱的条件。对不对?义山贤弟。”
    李商隐点点头,笑着。七郎确实是自己的知心知己。自己想表达的意思,他讲得多么清楚。但是,为什么不继续讲第二句呢?作为一方雄藩,理应与君主共忧患,尤其在危难时刻,应该分担君王的忧虑。用这个“须”字,正是要强调这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七郎低沉地吟咏着第二句:“安危须共主君忧。”他表情严肃,声音哀伤。“满朝文武百官,谁人能做到呢?刘从谏虽然上了章疏,能够付之行动吗?”
    李商隐渐渐明白了七郎的意思。
    八郎不愿意探讨商隐的诗,但是不谈意见,又怕七郎和商隐看不起自己,于是应付道:
    “颔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东汉大将窦融,主动上表请求出兵伐西北军阀隗嚣;一个是东晋大将陶侃,率众讨伐苏峻叛乱。一联竟用两个相同的典故,似有堆垛重复之嫌,用得欠妥贴。义山作诗好堆砌典故,好用生冷典故,别人很难读通读懂,不像白公乐天之作。他那些新乐府诗,明白如话,连老太太都能读懂,都愿意给白公提意见。白公也愿意听那些老人家的意见。”
    “八弟,你这话就欠公允啦。白公的诗是好是坏,咱们不能妄加评论,他是前辈大诗人,我们只有学习的义务,无批评的权利。就商隐诗的第二联,两句用了两个典故,我说用得好。前一句是用窦融来指刘从谏。‘表已来关右’,‘关右’是指函谷关以西地区,是窦融的驻地。这是说刘从谏声讨宦竖的表章已经从昭义镇发来了。后一句,是表达义山弟的期望。因为刘从谏尚未出兵伐宦竖,所以希望他能向陶侃学习,率兵直抵京师,斩杀宦竖!这一联里的‘已’和‘宜’两个虚词,是衔连呼应的。意思是说,刘从谏已经上表,声言要‘清君侧’,但还没有行动,那就应该尽快地付诸行动。这个‘宜’字里,充满了义山弟的希望、鼓励和敦促,也隐含着一定的批评和责备。义山弟用词下字极有分寸,极为恰当。我说第二联写得好。”
    八郎脸色变得难看,生气了。
    商隐深怕兄弟俩因自己而吵嘴,歉疚地道:“七哥,八哥说得也对。我写诗喜欢用典故,有时是故意多用典故,故意多用生僻典故。每当这时,我心里很乱,对一件事拿不定主意,深怕因此而得罪,招来祸患,是故意不让别人看明白,故意让别人去猜,愿意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我心想,总会有知己知音能够理解我的真意,明白我的真意。这样做,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不好,但是……”
    “看看吧,义山就是这么个人。他是个难以读懂的人!不像白公乐天,读其诗便知其人,一读就懂,那有多好。”八郎听了商隐的自责,马上高兴了,继续解诗道,“颈联,是用比兴手法。对不对?用蛟龙失水比喻皇上受宦官挟持,失去权力;用鹰隼比喻忠于朝廷的那些猛将,一定能奋起搏击宦官,打击这些恶势力。尾联,‘幽’指阴间,‘显’指阳世,这两句是说,眼下京城仍然昼夜人哭鬼号,什么时候才能收复被阉宦盘踞的宫阙,抹去眼泪欢庆呢?”
    七郎听罢,笑道:“八弟,不是为兄说你。你干什么事总是浅尝辄止。尾联说得尚可,颈联讲错了,你忘记两个关键的虚词,把意思解错了。‘岂有’和‘更无’是一开一合,开合相应。上句用‘岂有’,说明‘蛟龙愁失水’的现象根本不会存在;皇上受制于宦官,失去自由和权力,根本不可能,然而却成了事实!‘岂有’二字充分表达了强烈的义愤,和对这种现象的不能容忍。下句是说,在‘蛟龙愁失水’情况下,理应出现‘鹰隼与高秋’的局面,然而竟没有出现!‘更无’二字,则表达了深切的忧愤和强烈的失望。八弟,你对下句的解释,正好和诗的原意相反。”
    “七哥,如果按你这么一解释,商隐这不是把你、我都包括进去了。就是说皇上受阉宦控制,失去自由和权力,而文武百官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像鹰隼搏击长空那样,打击阉宦,和阉竖斗争。”
    “是这样。难道你勇敢地站出来,跟阉竖斗争过?当然包括你与我。不过,义山弟的用意不是批评像你我这样的人。他的目的是用反激的语气,来激励像刘从谏这样一类大臣站出来,采取行动。这首诗的力量就在这里,它能激发人们的斗志。是一首好诗。”
    八郎仍然不服气,威胁地对李商隐道:“商隐,你胆子真肥了!你这样猛烈抨击宦官,就不怕仇士良派人杀了你?你一个无官无禄的白衣庶民,他杀你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不费吹灰之力!你明白吗?”
    李商隐当然明白,去年十月发生甘露之变时,他就曾想写首诗,但是,没有写。这不光是惧怕迫害,畏惧死亡,更主要的是,在这纷乱的事态中,有许多问题没能弄明白,搞清楚,他下不得笔。几天来,听令狐家几位公子的议论,尤其恩师讲的那席话,使他顿开茅塞,明白了许多道理。
    “八郎,不要吓唬义山弟。这三首诗,我们不传出去,谁也不知道,也别让九郎和父亲知道。不会出事的。”
    七郎出于好心想把诗藏匿起来。
    李商隐看看八郎,有些不踏实。既然自己写了诗,就应当承受诗的压力,惧怕是没有用的。他在自我鼓励自我安慰,但是,心里还是忐忑不宁,眼前浮现出那么多悬吊的人头,滴着鲜血。不一会儿,又有无头的尸体相互枕籍,倒在街头血泊中……
    二
    刘从谏三月的疏章确实使仇士良恐惧一阵子,到了四月,并未看见刘从谏有兴兵讨伐的意思,仇士良的腰板又硬朗起来。看着文宗皇上整天闷闷不乐,渐渐消瘦,便从民间选了五个美女,一刻不离身边地陪伴皇上饮酒玩乐。而对于文武百官,仇士良则进行层层清洗,首当其冲的是令狐楚。
    四月末,诏命终于下达,贬令狐楚为兴元尹,充山南西道节度使。
    诏命一下,立刻起程。
    令狐楚本来身体不适,胃病正在发作,多日来一直未上早朝。现在要带病起程,家里人都慌作一团。
    他本人心里有数,被贬放是早晚的事,所以很坦然。去年,李训郑注在贬李宗闵时,他已做好了准备。出乎他意料的是,现今李、郑两人已死,自己却被阉宦贬出京城,使他异常难堪。
    过去,他跟宦官的关系,始终保持不即不离,不卑不亢的状态,所以王守澄等大阉竖都认为他不可收买,但也不致于坏事,关系不尖锐,尚能和平共处。现在,自己年过七十,不久于人世,却还要离家奔波,心里很难受。
    临别时,他问商隐有什么打算?言外之意希望他随自己到兴元。
    商隐回答道:“恩师,学生愿意终生侍奉恩师。只是现在……我的几首诗已经在京城流传开,仇士良不会视而不见。我去兴元,恐怕对恩师不利。恩师!我知道恩师不怕,不在乎这些。但是,假如学生回避一段时间,等事态平静平静,学生一定去兴元侍奉恩师。请恩师理解才好。”
    八郎在旁,神色很不自然,马上插嘴道:“义山弟说得有理。几首短诗,大家传几天就会忘掉的,时间不会很长。仇士良一个大字都不识,他才不在乎几首短诗。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
    令狐楚不喜欢八郎,为人尖刻,好耍小聪明,知道他对商隐不好,骂他几次,也未见强,就把事情放下了。唉!自己亲生的儿子,还不如自己的弟子门生,令他烦恼。
    他向李商隐点点头,嘱咐几句,便分手了。
    恩师离开京城,令狐家只剩下三个儿子。七郎不愿意多事,国子监的事,够自己忙的了,所以他把家长的权位让给了八郎。
    八郎掌持家政,与父亲大不一样,每天晚上都有酒宴,每宴必有歌妓歌舞侑酒。有时高兴,还要把自己的美妾如锦瑟等人,叫出唱一小曲,夸示给众酒客。
    七郎和九郎很少加入,李商隐也不愿意参加。但是八郎为了在众人面前显示令狐家儒雅、重才学,每宴必叫商隐,每宴必命他吟诗,以助酒兴。
    那日,在后园花下摆开宴席,八郎多喝了几杯,点名让商隐吟诗侑酒。
    商隐看看席间,不是八郎的同年,就是弘文馆的同仁,全是中进士不久,新得官的学子,只有自己还是个白衣庶士,心里很悲伤,于是举杯痛饮后,吟道:
    柳带谁能结,花房未肯开。
    空余双蝶舞,竟绝一人来。
    半展龙须席,轻斟玛瑙杯。
    年年春不定,虚信岁前梅。
    吟毕,一阵喝采声后,八郎醉眼矇眬地解诗道:
    “义山贤弟,即兴诗写得又快又好。这首诗,我给它起个题目,就叫《小园独酌》。因为诗中有‘竟绝一人来’,所以叫它“独酌”。第一句写园中垂柳飘飘,第二句写花儿含苞待放。这是园中景。中间四句,写在龙须席子上摆放酒宴,看着双蝶翻飞起舞,轻轻斟满琼浆玉液,独自一人慢慢饮来,乐趣无穷!最后两句,是说去年腊月梅花开放后,春天却迟迟不来。今年的春天没等腊梅开放,就来了,确实是‘春不定’。说‘年年春不定’是不对的。诸位觉得怎么样?”
    李商隐听八郎这么一解释,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他一点也没理解自己在诗中所表达的意思,只从字面上解诗,比隔靴搔痒还要可悲。
    有一位校书郎没有随声附和,端坐举杯对商隐道:
    “义山弟之苦恼,兄弟理解。兄弟是过来人,明白未中进士时的心情。”他转头对八郎道,“义山弟追随令尊大人多年,才华超凡,章奏诗赋写得很有名气,子直兄应当鼎力推荐才是。《小园独酌》一诗,就是屡试不第,希望有人荐引。春天放榜,但是年年不能中第,当然是‘年年春不定’了。”
    “义山贤弟,诗中真有这个意思吗?”八郎惊问道。
    李商隐苦笑了,无可奈何地点点头。
    “不用愁,包在八兄身上。你的事就是你八兄的事,没问题。明年准叫春天定时到来!哈哈哈!”
    “子直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乱放炮啊!大家都听见啦?明年如果商隐不中第,我们不会饶你的!”
    虽然是笑谈,但它却成了谶语。八郎确实尽了力量推荐商隐。
    五月,京城又陷入恐怖之中。仇士良用各种办法迫害异己。李商隐在京城呆不下去了。在离京前,他想见宋姐一面。
    永崇坊华阳观距开化坊令狐府不远,商隐去找宋姐,已经好几次,但始终未能见到。离京回东都前的最后一天,他又一次来到华阳观,竟巧遇刘先生。
    在玉阳山清都观时,曾得到刘先生诸多照顾,李商隐一直很感激他,把自己来意说明后,刘先生缓缓地劝道:
    “义山居士,请不要干扰道门静地。宋真人修道多年,与公主又相交多年,她不会弃道还俗的。你就死了这份心思吧。去年在玉阳山上发生的事情,公主没有追究就万幸了,请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沉默。
    李商隐忽然想起永道士,问道:“张永贤弟还在玉阳山吗?”
    “是的。原本想让他下山,他坚决不走。你下山后,他不再赌博,规矩多了。”
    李商隐灰心丧气,回到令狐府,见湘叔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他真想扑到湘叔怀里痛哭一场。但是,哭又有什么用呢?
    不可求的,非要得到,那是痴心妄想!
    入夜,一轮圆月挂在东天,关照着京都千家万户。初夏的熏风,习习吹来,树影斑驳。
    李商隐独坐小园树下,想着宋姐和小妹、“小青鸟”,她们也一定坐在树下赏月。恋爱与修道学仙是矛盾的,不可能统一,不可能有好结果。她被束缚在宫观中,不得自由……
    李商隐痛苦地低声吟道:
    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
    应共三英同夜赏,玉楼仍是水精帘。
    他长叹一声,“偷桃”与“帘药”两事不能兼得;城锁帘隔,两情也不会相通!
    罢了!罢了!
    三
    李商隐回到洛阳家的第二天,堂兄让山就找上门来。一见面便一声接一声地埋怨,怎么一走好几个月,也不捎个信来!
    商隐去年秋末冬初赴京,至今归家,说好几个月,是真的,但说没捎信回来,这不是事实,不过捎的信都是给老母亲,没有给他写信,倒也是真的。
    “你这一走,柳枝姑娘天天来我家,问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让我怎么回答?可把我难坏啦!”
    “柳姑娘可好?”
    “你呀!现在才想起关心她呀?已经晚了!她被山东的一个镇帅(即节度使)娶去了,做小妾。走时,让我把《燕台诗》还给你。她说,她跟你没有缘份,虽然心中属意,但最终不会结为佳配,希望你不要为此牵情惹恨。”
    李商隐接过《燕台诗》,看见那簿纸片已经发黄揉皱。一个好姑娘,又失之交臂。但是,自己跟这个小歌妓,终究不是同类之人,早分手比晚分手好,于是对堂兄道:
    “她什么时候能回娘家?”
    “不知道。”
    “我写几首诗,请堂兄想办法送到她手,了去这段情谊。”
    李商隐写了《柳枝五首》,赠她。
    在写第一首诗时,他还很清醒、冷静,也很理智,写道,你我是“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第二首诗,他劝柳枝不要郁郁不乐,你我没有缘份,只好分手。在第三首诗中,商隐开始称赞柳枝“嘉瓜引蔓长,碧玉冰寒浆。”她慧心丽质,自己“不忍”心对她轻薄。到了第四首诗,他的感情开始变了,竟生起无名之火,愤怒地斥责那个镇帅荒淫骄纵,转眼间就把她弃置空房,使她红颜衰老。第五首,悲伤地写道:“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满世界都是成双成对,只有自己和柳枝姑娘孑然无偶!
    李商隐在仕途上一筹莫展,屡试屡落第;在婚恋上,先有锦瑟、宋姐,后有柳枝,一个个都离他而去,使他一次次陷入难以解脱的痛苦中。五首赠诗,就像绝别词,他双手捧着,递给堂兄让山,泪水从眼睛里流了出来。
    “唉!我说义山兄弟,当初你与柳枝认识的时候,你很冷淡;现在人家走了,你却来感情了!当初你干什么啦?唉呀!别哭好不好。咱们跟柳枝没有缘份,那就算了!别去想她啦!
    看哥哥再给你找一个,好不好?”
    让山安慰他。
    商隐当听到“那就算了!”四个字时,心里一阵冰冷。正像白公乐天在《琵琶行》里所说:“商人重利轻别离。”一点也不假呀!
    忽然让山一拍大腿,叫道:“你看我这臭记性,眼前就有一位小姐,是千金小姐,和咱李家门当户对呀!你忘没忘?去年去柳枝家,在崇让坊那个池塘边遇见的那个小姐,忘没忘?”
    李商隐读书过目不忘,看见漂亮小姐也有“不忘”的本事。堂兄一提崇让坊,他就想起那个身着华丽服饰的高个姑娘。她是王茂元的七小姐。王茂元是广州节度使,现为泾源节度使。在甘露之变中,他曾带兵在京城戒备,以防郑注率兵攻打京城。
    “你走后,七小姐跟小翠曾到我家三次,来看你嫂子,七小姐对你的印象不错。唉!在池塘边,她往这边看你,看得很清楚。她说还读过你不少诗。你有一首什么诗来着?对了,是《安平公诗》。安平公崔戎仙逝后,你写的,对不对?她都知道,还能背诵下来。当时她张口就背,什么‘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她问‘南山阿’是不是华山?我也不知道。”
    “你就说是,不就完了嘛。”
    让山兄笑了笑,又道:“她说她最喜欢最后几句:‘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沥胆祝愿天有眼,君子之泽方滂沱。’她说这几句诗,写得最有感情,句句情真意切,每次吟诵,总要流一阵眼泪。多么多情的姑娘哟!一点没说谎,她吟诵这几句诗时,确实淌了眼泪,连我都被七小姐感动了。她说,如果义山兄回洛阳,希望当面聆教。你看看,这姑娘大大方方,要见你一面。她人好有学问,长得漂亮,又对你十分敬佩,这样的好姑娘,你上哪去找啊!”
    李商隐叫他给说动了心。不过又觉得自己刚刚跟宋姐和柳枝姑娘断了来往,马上又去找七小姐,在感情上总有一种内疚之感,于是推拖道:
    “堂兄,我刚到家,还未跟母亲好好说阵话,哪能就谈这种事情,以后再说吧。”
    “和婶子说话的时间,不有的是嘛。我跟婶子先说说七小姐的事,看看她老人家是什么主意,是要马上见面,还是以后再说。别拦着我,我去说——。”
    堂兄拿出商人做生意的架势,赚钱的“买卖”,他是不会放过的。堂兄诚心诚意想帮自己,就随他去吧。
    让山进内室见母亲去了。
    李商隐觉得王家小姐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顾族规家规家法,要跟自己会面,何其大胆!是个有胆有识的不同流俗的女子。商隐肃然起敬了。
    不一会儿,让山扶着母亲,从内室走出,指着儿子教训道:
    “商隐儿呀!堂兄说的王家七小姐……堂兄是热心肠。这姑娘……好像不太守妇道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是千古不变的金玉良言。怎好这等放肆?”
    “老婶子,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见着儿子竟说出这等话来!这王家……”
    “让山!你商隐弟弟尚未及第做官,不可言婚。不先立业,就想成家?不成!做官之后,娶妻生子不迟。此事以后免提。”
    “唉!老婶子,刚才答应得好好的,这么会儿功夫就变卦了?”
    “拿酒来!商隐陪你堂兄好好喝几杯,老身不陪了。”
    让山知道老婶娘十分严厉,说一不二,那就算了!
    李商隐也惧怕母亲,过去一贯言听计从,从不违抗,不过今日觉得委屈。人家姑娘喜欢自己,主动点有什么不好?妇道!妇道!娶妻嫁女,只讲论财产就好啦?嫁女待价而沽就好啦?结婚前,连见一面说句话都不准,就是守妇道?他心里不服,喝了几杯酒,胆子大起来,对堂兄道:
    “我写首诗,求你送给她,好不好?”
    “行!别说一首,十首百首,哥哥保证送到。”
    李商隐借着酒兴,不再顾忌母命,提笔写了一首五言绝句。
    常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
    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轮。
    “宓妃是哪个皇上的小老婆呀?”
    “什么呀!是妃就是妾吗?宓妃是位女神,是传说中的女神。我是说七小姐像凌波仙子,步履轻盈,摇曳多姿。她懂。”
    “我知道她懂。她识文断字有学问,能不懂吗?”
    “那天在她家池塘旁边,看见她的身影,婉转曼倩的姿态,真像‘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女神宓妃,美妙极了。”
    “嘿嘿嘿!我跟你嫂子说,你一定会喜欢王家七小姐的,一点不假。”让山很高兴很得意,又连喝三杯,抓起诗,道:“怎么能没个题目?填上题目……我给你想个好题目,叫作《奉赠女神王家七小姐》,或者叫……”
    “得啦!你会有好题目?别费事,就叫它《无题》。因为写上题目,就等于把诗的内容告诉她了,多没意思。所以还是不写的好。连《无题》也不要。你不同意?好好好,我就随便想一个吧,就叫《袜》吧。让她一看就惊讶不止,就瞪起大眼睛,随便猜去,怎么猜都行。”
    “真是个怪人!你以为她猜不出你的心思呀?我叫她也写首诗,让你猜猜看。”
    李商隐笑了。
    这种写诗不写题目的心态,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怎样形成的习惯。让山堂兄以商人的心理揣度义山兄弟,不过是耍弄耍弄小把戏,多多招揽顾客而已,所以他也会心地笑了。
    四
    由于母亲的干预,李商隐不敢跟王家七小姐会面,但是诗赋往来却越来越频繁。让山来商隐家也越来越多。
    忽然一天,让山匆匆来到商隐家,报告一个坏消息:七小姐不告而别,去了京都长安!已经走了十多天。
    这对痴情的李商隐来说,简直是声霹雳!他昏昏然不知让山堂兄又说了些什么,好像讲了七小姐到京,是住在她姐夫李十将军家。
    堂兄走后,李商隐便病卧床上了。
    在京城,李十将军曾参加过八郎的酒宴,李商隐认识。他是千牛卫将军,从三品武将,住在昭国坊。当时他却不知道李十将军是王茂元家的女婿。
    七小姐为什么会突然离家赴京呢?难道自己写给她的情诗,被她母亲发现?她是被逼不得已才离家的?因为自己才离家的!一想到因为自己的牵累,她离家背井,寄人篱下,心就一阵疼痛,头一阵昏迷。
    李商隐病弱的身体是经不起折腾、打击的。过去因为屡试不第,每试之后都要闹一场大病,而今又因情恋、相思而病,身体更加虚弱了。
    东都夏日比京都夏日凉爽多了。崇让坊王家后园池塘,开了一池芙蓉花,娇美艳丽,成为东都一大景观,招来许多游人观赏。
    让山想让堂弟散散心,赶着自家的小毛驴,把商隐接到池塘边来欣赏芙蓉花。他触景生情,多么希望七小姐能从玉楼探出头来,或许能从粉艳艳的花丛走出来,或者亭亭玉立在岸边翠绿修竹中,向自己招手。
    芙蓉池塘上,忽然轻雷隐隐传来,飒飒东风带着凄迷细雨,催赶着游人纷纷走开。
    李商隐怀着无奈,骑着小毛驴回到家,躺在床上,王家七小姐的姣好身影,仍然浮现在眼前,似嗔似怨似悲似喜。
    忽然,他想起七小姐在离家前,曾隐隐约约在写来的信中发过誓,她是不会离开自己的,一旦出远门,也会很快回来的。
    这不是在暗示自己吗?
    可是,两个多月过去,仍然不见她的踪影。他总是梦想在芙蓉塘畔能突然看见她。怀抱的希望太大,失望的痛苦越重。
    记得有一次,已是三更的夜里,堂兄匆匆跑来,说七小姐在等他的诗,已经五天了,问他为什么还没给她写出和诗?
    唉!都怪自己忙别的事,把它给忘了。
    堂兄让山说,七小姐在芙蓉塘畔,正等着自己的诗。七小姐说,不拿到诗,就不回闺房睡觉。
    李商隐匆匆忙忙把诗写就,在灯下仔细一瞧,墨迹怎么这等淡!由于太匆忙,连墨也没磨浓……当时他想重新磨浓墨,重抄一遍。让山坚决不同意,担心七小姐一个人在池塘边害怕,或者出意外。
    想起这事儿,李商隐心里十分愧疚,为什么自己这么粗心大意,让她深夜不眠,站在池塘边等待!商隐在床上翻了个身,谴责自己,用拳头捶打着脑袋。
    直到五更梆声敲响,李商隐才蒙蒙眬眬进入梦乡。他看见烛光照着金色屏风,上面的翡翠鸟儿翩翩欲飞。仿佛闻到麝香熏过的幽香,微微透过绣着芙蓉的帷帐。七小姐睡在里面,脸上含着微笑,嘴角紧抿,现出一对深深的酒涡……商隐痴痴地凝视着、凝视着,不忍离去。
    门外谁在走动,把李商隐惊醒!
    他恼恨地叹了口气,想想自己,就像汉代的刘晨到天台山采药,遇到一位仙女,一见钟情,却被无情地拆散,眼睁睁地看着仙女消失在遥远的蓬山……为什么要用刘郎自比呢?自己比刘郎更惨!自己和王家七小姐分离远得好像中间隔着万重蓬山啊!
    李商隐起床穿衣,想把梦中和七小姐相遇情景记录下来,如果能再相见,让她吟咏自己用心血写下的这首诗,看看自己赤诚真挚的心!诗曰: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写毕,他吟咏数遍,觉得刚才睡梦中的情景都写了出来,但是昨天到崇让坊池塘观赏芙蓉时的情景和心绪,没有能写出来,想了想,于是又写道: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这是当时的景致,归来路上,被细雨淋着,东风飒飒,别有一番情趣。
    七小姐在京城会不会也淋着细雨,沐浴着东风呢?否则一定是在她姐夫家里,无聊地打开香炉的鼻纽,添上香料,把它点燃,香烟袅袅,弥满了闺房。
    她一定孤寂地坐在窗前,看着庭院里丫环小翠笨拙地用长长的丝绳,从井里汲水。那汲水的辘轳是用玉石雕饰成老虎形状,就像香炉铸成金蟾模样。香炉锁闭虽严密,可是还有鼻纽能够打开关闭;井儿再深,还是能够汲上水来。她一定在苦苦地相思,一定在想为什么自己不能摆脱这被隔绝的处境,跟他欢聚呢?
    晋代大官僚贾充的女儿,曾从门帘后面,窥看年轻潇洒的学子韩寿,一见钟情,爱上了他,就大胆地同他幽会、私通。后来被父亲发现,把她许配给了韩寿。七小姐啊!你知道这则故事吗?
    宓妃因掉进洛水而死,转世成甄氏。本来她跟曹植要好,曹植也要娶她为妻。可是父亲曹操自做主张,把她给了曹丕做后。她郁郁成病,又因郭皇后的谗害,不久就死去了。曹丕故意把甄后的遗物玉镂金带等物,赐给曹植,让他睹物思人而悲痛。后来曹植回自己封地,路过洛水边,夜晚梦见甄后向自己走来,向曹植倾吐了爱慕之情。七小姐啊!你知道这则故事吗?你应当像贾氏和甄后那样,为了爱情而不顾世俗礼法,勇敢地冲破束缚,摆脱孤独和痛苦!
    李商隐希望自己心爱的人,能够成为一个勇敢的人,于是提笔继续前面那两句诗:“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写道: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写罢,他又重吟最后两句,总感到和心爱的姑娘远隔蓬山,难以相聚,切莫和春花争荣竞发,寸寸相思都变成了寸寸灰烬!他被一种极度的悲伤所笼罩,陷入无边无际的痛苦中。
    五
    秋高气爽,李商隐身体略有好转。
    令狐綯从京城派来一辆四匹高头大马的马车,并转来一封亲笔书信。
    信中,八郎首先得意地通报说,朝廷已升调他为左拾遗,邀请义山贤弟速到京都,参加庆贺宴席。接着说,彭阳公公务繁忙,身体一直不好,要辟聘他入幕,希望他尽快去兴元。第三件事,使商隐兴奋了一阵。说来年春试的主考官,朝廷已确定为高锴。八郎与他关系很密切,表示要鼎力推荐义山贤弟。
    李商隐拿信在手,又复读一遍,觉得八郎之言不能全信,或者不能太认真。当年恩师也曾说过“推荐”之类的话,结果如何呢?信得太认真,信得太投入,将来一旦不成功,会更痛苦,何况八郎的话,言过其实、夸夸其谈者居多。当然,其中很可能有恩师的意思,他不过巧取顺水人情罢了。
    不管怎么说,盛情难却,自己是不能拒绝的,于是提笔,致书一封,书云:
    子直足下,行日已定……自昔非有故旧援拔,卒然于稠人中相望,见其表,得所以类君子者,一日相从,百年见肺肝。尔来足下仕益达,仆困不动,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离。足下观人与物,共此天地耳,错行杂居,蛰蛰哉!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与物慨然量其欲,牙齿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齿,此意人与物略同耳!有所趋,故不能无争,有所争,故不能不于同中而有各异耳。足下观此世,其同异如何哉?
    ……
    这封信,李商隐原想诚恳地抒写一下感激之情,但越写越气,感愤越深,怀才不遇、愤世嫉俗,一泄不可收拾,仿佛一吐为快。写完,心情顿然轻松,连相思之苦也变淡了。
    把信折好,请人先送京城令狐府。五日后,他坐进那辆四匹高头大马的马车,很快便来到京城。
    秋日京都,依然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派繁华。
    鬼使神差,李商隐此次入京,绕了一个弯,从延兴门入城,经新昌坊和升道坊,再往前行,则是永崇坊。
    他停车在路口,略略歇息。向南望去,那是他多日来夜思梦想的昭国坊,王家七小姐就住在那里!期望能侥幸遇见她,哪怕只看她一眼。
    李商隐欠欠身子,想让赶车人往南走走,可又停住,坐回原来座位上。八郎家在开化坊,要往前走,向北拐,怎么能向南呢?车夫询问,又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突然驶过来一辆八匹白马的马车。那马个个高头大蹄,踏在路上,雷一般鸣响。这是哪位皇族贵戚高官大姓家的马车呢?相比之下,八郎派给自己坐的马车,简直寒酸得可以了。
    李商隐有些不自在,想看看车里坐着怎样高贵之人,自己是否见过。如果是熟人,应该下车施礼打个招呼才是。
    正在这样想着,马车隆隆地驶过来。车里坐着的,是位小姐!
    那小姐正是王家七小姐!
    那小姐仿佛也认出李商隐,满脸羞红,正要说话,被身边的另一位穿着华丽的女人拽了一把,没能开口,用一把圆月形状的扇子,把自己的脸遮住一半,秀美的双目露在外面,定定地盯着李商隐。
    李商隐被这突然出现的场面惊呆了,像在做梦,想大声呼唤七小姐停下车,自己有许多许多话要说,但是,就是开不得口,喊不出声,手抬不起来,身子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雷鸣般的车马声中。
    眨眼功夫,一切又恢复常态。
    李商隐想证实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做梦,于是向车夫问道:
    “刚才过去的那辆马车,真够气派的。那是哪家王爷的车呀?”
    车夫斜了他一眼,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回答道:“那算什么好车?你还没看见过华贵的马车哩!王爷才不稀罕坐那种车!”
    “那是谁家的马车?”
    “千牛卫李十将军家的马车。白马拉的马车,是专供女人坐的。”
    果真是她!
    回到令狐府,跟七郎三兄弟寒喧见礼之后,李商隐回到客房,诗兴又发,提笔写道: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差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这次街头转瞬即逝的照面,使李商隐苦苦相思中,露出一丝光亮。他决定去昭国坊拜访李十将军,兴许侥幸能再次遇见王家七小姐。那可以说是真正有缘分。
    六
    到令狐綯家,每天都要陪伴迎来送往,吟诗宴饮应酬。李商隐身体虚弱,也只好咬牙忍耐。
    他想早早离京去兴元到恩师身边,可是八郎死死不放,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明年考试眼看就要到了,应当在京好好备考、干谒、温卷。商隐有理由不同意八郎的好意。当然,李商隐还有个不能讲出的缘故,要他留在京城。
    八郎的姐夫裴十四和姐姐来京回娘家多日,要返回华州老家,自然要设宴欢送。他那些朋友、同事以及令狐家的亲戚等等,都要请来。
    宴会是从早朝结束,八郎从紫宸殿归来开始。
    八郎的交际手段还真有两下子。他从朝中把礼部侍郎兼知贡举的高锴大人也请来了。一个小小的从八品左拾遗,在朝中是什么地位?竟能把正四品的侍郎大员请到家中,确实给八郎面子上增光,为小小的送别姐夫姐姐的宴会添了彩。
    问题还远远不在这里,高锴是今年秋天刚刚封任的主持明年大选考试的知贡举,即主考官!他能决定数千学子的命运,能决定他们的前途!有多少学子为了应试及第,几天几夜守在主考官府上门口,想行卷想干谒想见主考官大人一面,都不能如愿。而今天,八郎竟把他请到家来,一同饮酒,这是何等荣光!
    八郎笑嘻嘻地在前引路,脸上充满洋洋自得。
    高锴笑容可掬,一步一点头跟所有的与会人打招呼,现出一副居高临下,俯视一切的姿态。这动作其实不过份,在今天的宴会上,他的官位和声望最高,最为众人巴结,如果不摆出这种姿态,那就奇怪了。
    宾主落座后,主人开始介绍宾客,其实是一番吹捧。接着是主人致词,点明宴会的主旨,为欢送姐夫姐姐回华州家,为欢庆主考官高大人光临,使寒舍蓬荜增辉,八郎提议连干三杯!
    主人讲完,姐夫裴十四致谢辞,话很短。大概参加宴会的人员太多,他变得有点口吃,引得众人笑声不断。这更使他窘迫而说不出活来,显得很猥琐。
    八郎机灵,看看姐夫要给自己丢丑,连忙打住,请贡举大人讲话赐教。
    高大人也不是个善于辞令之人,没有起身站立,扫视众人一眼。面前的众人全是年轻人,有功名官位者,多是校书郎之类,其余都是白衣学子,心中有些不悦。
    忽然,看见坐在角落里,有位身着粗布袍子的学子,正独酌狂饮,旁若无人,似很久滴酒未进了。他连忙站起,问道:
    “这位可是皇族宗枝李肱吗?快请到上座来!”
    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李肱抬起头,看见乃主考官高大人,抱拳拱手,并未站起,亦未说话,只轻轻一笑,又继续饮酒。
    八郎怎能让主考官大人陷入尴尬,赶快打圆场,笑道:
    “高大人认得这位小友?实在不知,实在不知。”转头对两个侍从道,“还不快请公子坐上位!”
    李肱也不推辞,端着酒杯来到高大人身边,笑笑点点头。
    高大人亲热地拉他坐在自己左边。他也不谦让。
    酒过数巡,令狐府上的家妓开始献艺侑酒。不知是谁提议要锦瑟唱一曲弹一曲。
    难道这人不知道她已被八郎纳妾了吗?只有在极为亲近友好的宴饮上,八郎才把她叫来弹唱,但为数也有限。因为她已不是乐伎,而是主人家的小妾了。身份变了,就不能重操旧业。
    大家好一阵欢呼。八郎红着脸,不吱声,但没有现出怒容。这给众人很大鼓励。
    “令狐贤侄,我还没见过没听过,就让她弹一曲吧。”
    “大人雅兴,小侄不敢冷落。只弹一曲。”
    八郎一挥手,有两个使女把古瑟置于中央,锦瑟从帘幕后面走出,低着头,迈着碎步,走到瑟前,向众人施礼后,盘腿席地而坐,开始拨弹起来。
    自从被八郎纳妾后,李商隐很久没有看见她了,虽然同住一个院落,同吃一锅饭,同喝一口井水。
    锦瑟依然那么娇美艳丽,只是有些消瘦,眉角下垂时,眼角便出现几道细纹。这是年轮还是生活的雕刻?李商隐一阵心疼。他想像着那个轻浮的八郎,是不会疼爱她的。精神上的折磨,比起虐待、打骂还要百倍痛苦!
    一阵掌声,把李商隐拉回现实。
    原来锦瑟已经弹完一曲,站起身,缓缓地向众人施礼。在转身回去的一刹那,她向李商隐一瞥,目光流露着凄苦、哀伤和求助。
    李商隐又是一阵心疼。看着她那消瘦的身影,李商隐终于流出了眼泪。他怕被八郎看见,赶忙擦去,但心里还在哭泣!
    开始吟诗咏赋。
    当然长者优先。高锴似乎有准备,张口便吟,流畅古朴,有渊明风度,只是颔联颈联对仗尚欠工稳。总算没有给主考官丢面子。接着七郎八郎和一些亲近的朋友同僚吟咏,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李商隐默默地坐在一旁,静静聆听众人吟咏,锦瑟回首一瞥的模样不时在眼前旋转着。
    “义山弟!”裴十四坐在上位,远远地招呼着,道,“义山弟是当代著名诗人,请义山贤弟吟诗。”
    “噢!对对!义山是家父的得意门生,诗赋作得很有名气,时下京都传诵的《有感二首》和《重有感》,就出自他的手笔,震惊朝野。”
    众人立刻静了下来。这三首诗大家都读过,有的还能背诵,前一段宦官仇士良曾扬言要抓诗的作者。谁也没想到它的作者,竟是眼前这位文弱书生,名字叫李商隐。众人吃惊地看着他,有的人还为他的安全担忧,脸色变白。
    八郎大概看出大家的不安情绪,笑道:“是我把义山弟从东都请回来的。现在风声已经过去,仇士良早把这事抛到脑后了,不会出事的。”
    李商隐并无惧怕,站起来,抱拳施礼,扫了一眼主考官大人。主考官大人吟完诗,就抓起一根骨头,正在津津有味地啃着。他身边的李肱却抬起身子,正襟危坐,洗耳恭听着,那玩世之态完全消逝。李商隐叹了口气,该听的人却在贪婪地吃,不该听的人却专注地倾听!这世道是怎么啦?
    李商隐略略沉思,看着裴十四和令狐小姐,吟道:
    二十中郎未足稀,骊驹先自有光辉。
    兰亭宴罢方回去,雪夜诗成道韫归。
    汉苑风烟吹客梦,云台洞穴接郊扉。
    嗟予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
    吟毕,又道:“诗的题目,就叫《令狐八拾遗綯见招送裴十四归华州》。”
    在一阵喝彩喧哗中,李商隐头有些昏昏然,不知什么时候,李肱坐到他的右边,严肃地道:
    “义山兄所吟‘嗟予久抱临邛渴’,小弟实有同感。我辈同是天涯沦落客。小弟有一幅《松树图》,是小弟亲笔所画,如兄台不嫌弃,想送义山兄。明日送来,请笑纳。”
    说得诚恳真挚,李商隐不好拒绝。
    第二天,李肱果然亲自送来。展开一赏,令商隐赞叹不已。
    一棵巨大古松,生长在高高的岩石上,端庄挺拔,直撑鸿濛!而题画诗,更写得粗犷豪迈雄浑。
    李商隐看着古松,引发了身世之感,写了一首长诗,题为《李肱所遗画松诗书两纸得四十一韵》,赠送李肱作为答谢。
    相互赠画赠诗后,两人心心相印,成为至友。商隐身经坎坷,觉得能结识李肱,十分荣幸,想再办宴饮以示庆贺,李肱摆摆手,止住

 第十一章 金榜终有名
    一
    开成二年(公元837年),一入正月,京城大街小巷一派洋洋喜气,从全国各地赶赴京都应试的学子们络绎不绝。他们先到崇仁坊,找店住下,因为这里与尚书省的选院考场最近。崇仁坊住满,就得到亲仁坊了,它离考场要远一些。
    那些来自穷乡僻壤的学子,都是穷人家的子弟,在城里居住,承担不起费用,则在城外郊区找个寺庙住下欧阳建(约269—300)西晋名士、哲学家。字坚石,渤,每天都要起大早,赶赴考场。
    高锴自那次参加令狐家宴后,越加看重八郎贤明,认为他善交际善经营,日后肯定超过其父,位在宰辅,因此着意接近,修好关系,每日早朝都主动地首先打招呼,一口一个贤侄地叫着,不顾忌其他朝臣在旁的反映。有时让令狐綯都不好意思,有意无意地回避他。
    一天早朝,高锴在紫宸殿石头台阶上停住脚,待令狐綯走近,抱拳施礼,悄声问道:
    “大选试期指日可待,八郎朋友中,谁最善?谁最贤?”
    八郎不加思索地脱口而道:“当然是李商隐!李商隐是家父最得意门生。家父最称扬李商隐的才学。”
    高锴谄媚地笑道:“彭阳公德高望重,位极人臣,他老人家的门生,岂能末流下品?他老人家称扬的人,不会错。”
    八郎抱拳谢道:“家父为义山贤弟的功名一直萦萦于怀,此次大选倘能如愿以偿,家父和小侄、义山弟绝不会忘记高大人的大恩大德。”
    “勿说这些见外话。为朝廷选贤择才,下官义不容辞,勿谢,勿谢!”
    走进大殿,文宗皇上已经坐定。
    皇上缓缓地道:“今年谁知礼部贡举?”
    宰相郑覃奏道:“回陛下,乃高锴是也。”
    “高锴在否?”
    高锴走出班列,拱手拜,跪倒三叩首,道:“臣高锴在此,洗耳聆听圣教。”
    “皇族宗子本枝繁延百代,理应及第封爵,不可废绝。宗正寺年年解送荐人,恐怕混有浮薄子弟损坏科名。爱卿要精严把关,勿使妨碍贤路,所试赋则要依据常规,诗则要按照齐梁体格要求,不可擅自更改。”
    “仅遵圣命!”
    高锴再拜,山呼万岁。
    散朝后,令狐綯以最快速度赶回府第,把李商隐叫到前轩,把早朝发生的事,添枝加叶地详说一遍,兴高采烈地道:
    “贤弟,只要把诗赋写好,保证今年一举中第!了却家父多年来一桩心事。”
    “八兄和恩师的大恩,商隐没齿难忘;碎首糜躯,莫知其报效。”
    说着商隐流下眼泪。
    八郎异常慷慨,与平日判若两人,道:“你我情同手足,何言报效?罢了!罢了!休作女儿态!今天我们兄弟何不一醉方休,以贺贤弟及第!”
    “不可,不可!言之过早,言之……”
    八郎才不听李商隐罗嗦,走出门,大声吩咐赶快备酒上菜,然后跑到东院去叫七郎和九郎。
    二
    二月二十三日早朝,高锴又在紫宸殿石头台阶上等候八郎。
    八郎知道明日放榜,今天要面禀皇上大选情况,乐颠颠地紧走几步,先向高锴一躬到地,笑嘻嘻地问道:
    “主司大人,近日辛苦啦!可有喜事相告否?小侄洗耳恭听。”
    “自然有喜事可贺!八郎朋友理当高中,只是要待明日放榜时,才能晓谕天下。不可急矣!”
    “有此话,小侄就放心了。明日请大人过府宴饮如何?”
    “恐怕不行。放榜后,新进士都要到主司家中认师,哪可分身偷闲?以后再说吧。”
    婉言拒绝宴饮,使八郎心中顿时像泼了冷水,难道高大人还有埋伏?又不好再追问,八郎跟在高大人身后,慢慢走进大殿。站好班列,等待皇上驾到。
    甘露之变后,文宗皇上一直郁郁不乐,早朝常常迟到,且不愿多说话,往往草草结束议事,早早回宫。今天是大选放榜前的朝议,文宗皇上历来极为重视,都详细地询问考试情况,状头的诗赋,都要亲自览阅。有时高兴,还宣诏状头上殿,恩赐礼物。
    这时,文宗由宦官搀扶,坐进金銮殿宝座里,无精打采地问道:
    “今年考得如何呀?”
    高锴奏道:“今年试赋题目是《琴瑟合奏赋》,试诗题目是《霓裳羽衣曲》。写得最好的有五名。其中最佳者是李肱。
    请陛下圣览。”
    宦官把五人的诗赋从高锴手中拿走,呈递给皇上。
    文宗皇上一篇篇览过后,道:“皇族宗子李肱的诗赋,真的很好吗?没有再比他强的啦?”
    高锴心里有些发慌,如果皇上提出疑义,自己的乌纱帽可就保不住了。连忙道:
    “以陛下聪明敏捷的文思,和崇高的圣德,为今年所出的两道诗赋题目,体格雅丽,意思遐远,考生捧读相庆贺,自古未有。学子们加倍进行严格研究,深刻思索,反复磨砺,使诗赋对仗工稳,音韵和谐。”
    高锴微微抬起头,用眼睛扫了皇上一下,皇上微闭双目,似认真倾听,又似当耳旁风,他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只好道:
    “陛下,今年的诗赋,比去年又胜数筹。臣日夜考较审批,怎敢不公正准确地推选?其中进士李肱的《霓裳羽衣曲》诗,最为迥出,更无其比。词韵既好,抒写又全面,臣前前后后吟咏近三五十遍,即使让南朝何逊再生,也不会超过他!李肱又是宗族子弟,臣把他拔为状头第一人,以奖励他的才干。”
    高锴略略停顿,又扫了皇上一眼,皇上睁开双目,很注意听自己的话,心里颇为感动,皇上一定对自己的选才很满意,高兴地道:
    “此次大选,涌现出许多超俗贤才。张裳的诗,也非常之好仅次于李肱。臣把他选为第二名。沈黄中的《琴瑟合奏赋》,好似《昭明文选》中的《雪月赋》,臣选他为第三名。王牧的赋,自立意绪,言语不凡,臣选他为第四名。柳裳的诗赋,兴思敏速,日中便成,臣选他为第五名,以上五人,臣擢之为中科,其余三十五人,臣也把他们一起定为及第。”
    令狐綯听到这儿,心里稍稍安定。义山弟没能进入前五名,在三十五人之中也不错了。这老东西!给面子就给大一点嘛,为什么不让义山弟进入前五名呢?真是的!
    高锴又奏道:“李肱的旧体文章写得也很好,大有韩公愈之风,人长得英俊潇洒,每每看见他,臣以为日后他一定会官至卿相,皇族宗枝有这样的奇才,实在说乃是皇家之大幸与荣光。李肱等人的诗赋,如有差错,臣敢承受欺天之罪。关于李肱的诗赋,伏望陛下圣慈,特别恩赐奖赏,宣示文武百官,以劝皇族宗子们加倍努力向他学习。臣谬误难免,有损主司一职,不胜缕缕之诚。考生诗赋辑为一卷,仅随奏状,奉进圣览。”
    不知什么时候,皇上又把双目闭上,似已入睡,没有任何表示。文宗皇上还在想着自己堂堂一代天子,竟然被家奴宦官控制,气愤难消,耿耿于怀。
    三
    二月二十四日,天刚破晓,皇宫中更漏声停了,秘书省的大门大开,东堂上的金榜已经高高悬起,学子们围挤在金榜下,查找着自己的名字。
    李商隐随着人流,向皇宫涌去。
    皇亲贵戚宗子和公主郡主们,坐着有金凤凰装饰的豪华马车,大官僚们带着他们的公子和小姐,骑着快马,边说边笑,一路歌声,也老远赶来看榜。
    京城十二条大街两边的高楼上,家家都卷起帘子,观看那些匆匆赶路的学子,有的学子神采飞扬,英俊似仙子;有的学子垂头丧气,满脸晦气像鬼魂。
    旭日冉冉,朝霞满飞,黄莺在枝头上鸣唱,春风抚爱着垂柳,轻轻飘拂。
    李商隐来到东堂,远远看见一大群人,围在金榜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老爷爷带着孙子来看榜。爷爷眼神不好,孙子便一个个念着名字。孙子当念到自己的名字时,高兴地跳起来,可爷爷却依然板着面孔,要求孙子再念叨两遍,还求旁边的学子再重复一遍,才相信孙子确实金榜有名,高高中第,才咧开没牙的嘴,笑起来。
    突然,有人念叨李商隐的名字,他吃了一惊。又有个清脆的姑娘声,道:
    “是他,看!李商隐也中了第!七妹这回也该高兴了吧?”
    “六姐,你不高兴吗?韩畏之也榜上有名。”
    从人缝中,李商隐才看清,站在榜前,有两个女子正在调笑,口口声声不离自己的名字和韩畏之,略略走近,仔细一瞧,那女子不正是王家七小姐吗?顿时心跳不能自已。七小姐身旁有个清秀书生,笑道:“七妹真有眼力,看看,这个李商隐还在我的前面哩,我们不仅是同年,他还是我的年兄呢。”
    “谁让你按榜上名次排长幼次序啦?他比你年纪小,你是兄他是弟。”
    “七妹,你怎么知道他比我小?你们已经交换生辰八字啦?”
    交换生辰八字就等于订婚,七妹满脸羞红,羞恼地拉着六姐告状。
    人越聚越多,七小姐的身影不断被人遮住,李商隐不得不往前挤了挤,想看个真切,也想多看几眼。与她分别近半年了,只是初到长安在街口车上,匆匆看了那么一眼,她“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李商隐事后懊悔好长时间,去李十将军家拜访,也未能看见她,今日邂逅金榜前,真是缘份,再不能错过了!
    他正在往前挤时,七小姐突然转过身子,睁大了眼睛,看见了他,高兴地惊呼道:
    “商隐兄!是你?!”
    李商隐被叫得羞红满脸,在众学子面前简直无地自容,他们全把目光从金榜上移开,转射在他身上脸上。
    六姐和韩畏之也看见了他。韩畏之大大方方地挤过去,伸手把他拉过来,笑道:
    “你是李商隐?我是昌黎韩瞻,字畏之。”又指六姐戏道,“这是荆妻王氏,这位就不用介绍了吧?七妹,快过来见礼。”
    七小姐躲在六姐背后,低头暗笑不语。
    李商隐红着脸,自我介绍着,不敢斜视王家七小姐一眼。
    “我家现在萧洞,改天请到寒舍一叙。今日咱们一起去曲江,先参加杏园宴会,然后游览曲江西边的大慈恩寺,在寺内的大雁塔上题诗留名纪念。义山弟,你记得雁塔题诗谁最好?”
    “是陆州章八元吧?大历年间登进士第,他曾题诗而去。诗写得最佳,白公乐天和元公稹赞叹他的诗‘名不虚传’。”
    六姐觉得李商隐这人很怪,连这等小事也记得这么清楚。
    章八元的题诗,他能不能记住呢?考考他,于是道:“这么好的诗,一定能背吟下来,愿赏其详。你不见怪吧?”
    李商隐极喜欢章八元的诗,自然背得下来,今日能给七小姐和她的姐夫姐姐吟咏,非常高兴,清清嗓子,吟道:
    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
    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
    回梯暗踏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
    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树雨蒙蒙。
    王家七小姐以为商隐记错了,一塔怎么会有四十个门呢?
    抢着提醒道:
    “错啦!‘四十门’错啦!”
    李商隐吃了一惊,怎么会错呢?大雁塔一共十层,每层有四个门,一共是四十门,没有错。他想解释,抬头只见六姐已经把她拉到一边,嘀咕着什么,不一会儿,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韩瞻也发现七妹出了笑话,连忙掩饰,对商隐道:
    “这首诗写得浅近、晓畅,语言明白如话,这正是元白所提倡的诗风。首联第一句是从塔下往上看,写塔高。第二句是写登上塔的感受,四十个门都打开,迎着每个方向吹进来的风,一定非常惬意。颔联第一句是写从塔顶往下看,鸟儿好像在平地上飞翔。第二句是写塔下人的感受,他们惊讶怎么半空有人说话。颈联是写登塔时的感受,登塔就像钻山洞,到塔顶则豁然开朗,像钻出牢笼。尾联写在塔上俯视夕阳中京城的景象,京都渐渐隐没暮霭中,蒙蒙细雨润湿了满城的春树。义山年弟,这种诗风,你喜欢吗?”
    “这个……这首诗写得不错,就是欠典雅,少富贵气。浅白得像……恕我直言,像一碗水,一眼就能看到底,没有让人回味的余地,是不是很遗憾?”
    七小姐在旁听着商隐的议论,颇为赞同,冲口就要表态,却被六姐拽了一把,用手指刮着脸。七小姐羞得满脸通红。
    “章八元的老师是会稽严维。他在浙江写了一首《新安江行》,那首诗也很受人们的激赏。”
    “畏之年兄,你是不是说那首‘雪晴山脊见,沙浅浪痕交。’”
    “对!这两句是这首诗的颈联。”
    “他诗的对仗极其工整,很不错,描摹了山水的状貌,很有功力。”
    “商隐弟,这两句没有用典故,可是读后却让人寻味不尽,是不是?”
    原来说了半天,都是针对自己关于用不用典故问题而来的,真狡滑!李商隐心里当然不服,但无法反驳,不好意思地笑了。
    这时,李商隐才仔细地看了看这位年兄:他肩宽臂长,粗犷豪壮,热情奔放,与自己相比,恰恰相反,自己单薄瘦弱,温婉内向,细言慢语。他做了一番比较,自叹不如。
    “商隐弟,诗的尾联也写得不错,是抒发自己心中所想,记得不?”
    说完,畏之哈哈大笑起来。
    李商隐岂能不记得,但霎时脸上飞红,连脖子都红了。
    王家两位小姐不知尾联到底写了些什么,性情偏急的七小姐,问道:
    “六姐夫!尾联写了什么?快说呀!”
    “还是让义山年弟自己说好啦。”
    韩畏之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了。
    “也没写什么。”李商隐见七小姐凝视自己,慌乱地喃喃道,“是这么两句:‘自笑无媒者,逢人即解嘲。’其实……”
    七小姐急忙躲到六姐身后,瞪了姐夫一眼,不再听商隐解释了。
    六姐听后,也抿嘴笑了,指着丈夫嗔怪道:“你设好圈套,让人家往里钻,然后在这里等着!好吧,‘自笑无媒者’,这回呀,义山兄弟,你就让他做媒吧。”
    李商隐也不呆,赶紧抱拳鞠躬施礼,红着脸道:
    “小弟在这儿有礼了!拜托兄长帮小弟做媒吧。”
    七小姐一听,“哎呀!”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四
    李商隐和韩畏之带着王家两位小姐,参加了曲江游宴,第二天又到慈恩寺大雁塔下,在题诗板上题了诗,留下了大名。晚上他回到令狐府,七郎八郎和九郎早把贺喜酒宴摆好,只等他归来,一醉方休。
    一连忙了十多天,李商隐的身体实在吃不消。及第后的第一件大事,要给恩师写封信,但还没动笔,他实感内疚。
    今晚,他推掉了一切应酬,把自己关在客房中,集中精力,给恩师写信。
    刚要动笔,九郎突然闯进门来,手里拿着一对锦绣双鲤鱼。李商隐立刻认出那是王家七小姐的,传递情书的邮袋,忙问道:
    “是我的信?”
    “你怎么知道的?”
    “快给我,九弟!”
    “不说,今天是不能给的。”
    “九弟,这是韩畏之送来的信。他是我的同年,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游玩宴饮。”
    “是吗?这个‘双鲤鱼’不像是男人所有,用锦缎制成,你看手工多精细呀。”
    “这你就不懂了。韩同年的妻子有一双巧手,最能刺绣,制作一个邮袋,算不了什么。等你娶个巧手媳妇,你腰上那把宝剑也会套上一个绣制的剑袋。”
    “你别胡说啦!”
    九郎把邮袋扔下,红着脸走了。
    他从绣袋里抽出一张薄纸,粉色,还带着一股香气。展开信,原来是七小姐写的。
    信中说,她要回东都洛阳探望母亲,还带着六姐夫的一封信,希望他也赶快回洛阳。
    六姐夫,当然是指韩畏之了。信中能写些什么事呢?能把自己与七小姐之事,告诉母亲吗?做媒先向母亲说,不是不可以的,况且她父亲王茂元尚在泾源节度使任上,路途遥遥,无暇顾及。
    畏之年兄真是个君子,求他做媒,果然有信义。李商隐心中涌出一片感激之情。明天去跟他告别再致感谢。
    商隐又把精神拉回来,提笔给恩师写道:
    今月二十四日,礼部放榜,某侥幸成名,不任感庆。
    某才非秀异,文谢清华,幸忝科名,皆由奖饰。昔马融立学,不闻荐彼门人;孔光当权,詎肯言其弟子?岂若四丈屈于公道,申以私恩,培树孤株,骞腾短羽。自卵而翼,皆出于生成;碎首糜躯,莫知其报效。瞻望旌棨,无任戴恩陨涕之至。
    写好信,匆匆折好,派人送走。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商隐就到萧洞来找韩畏之。这是个临时住处,老泰山王茂元已经答应出钱,给这对小夫妻另建一处新宅。
    “啊!义山贤弟,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唉!这里太不像样子,你别见笑呀!”
    “畏之年兄,别急,我只说一句话就走。我马上回洛阳家,是和你告别的。”
    “哦?——对,给你送去的信,看过了?”
    李商隐点点头。
    “不对啦!信送走不一会儿,七妹的父亲派来接她去泾源的人就到了。他们马上就出发,连夜要赶回去。大概现在已经到邠州了。七妹留下话,希望你也去泾源。她父亲会聘你入幕的。”
    突然的变化,使李商隐不知所措。及第的喜讯还没告诉母亲、弟弟和洛阳的亲友,怎能去泾源呢?况且还要过释褐试这一关!他垂下头,神情茫然了。
    韩畏之也觉得变化太快太大,想解释什么,但是,又能解释什么呢?他拍拍商隐瘦削的肩头,安慰道:
    “七妹的母亲也从洛阳到泾源了,所以七妹才去泾源的。以愚兄之见,你先回洛阳家安顿一下,然后再去泾源,怎么样?”
    义山点点头,只能这样了。
    他看了看萧洞,又看了看畏之的狼狈模样,不由得笑了。一对新婚夫妻竟住在这里?况且又是新及第进士。但是,想想自己,如果自己结婚,可能还不如他们呢,于是戏作二首诗赠畏之年兄。诗云:
    龙山晴雪凤楼霞,洞里迷人有几家?
    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
    第一首他没有吟,只吟了第二首。前两句用刘晨进山寻药,与仙女在山洞同居的故事,来戏畏之。后两句,是感叹自己孑然一身,未有配偶的苦况。
    韩畏之听罢,哈哈大笑,道:“不用我劝‘石榴花’?但是,用不用我做媒?这句写得无理。‘伤春’也无理。七小姐对你没有二心,你对她不怀二意,结婚是早晚的事,为什么要‘伤春’?应当高兴才是!你这身体弱不禁风,是不是就是这样无病呻吟,东想西虑,东愁西思,把自己身体搞垮的,对不对?要放宽心,像愚兄这样随遇而安,自得其乐,精神好,身体好,一切都好。”
    原本想跟他开个玩笑,不料引出这么一大堆劝解,外加批评话,李商隐哭笑不得。畏之年兄说得也对,自己太敏感,事无巨细,总好多思多虑,尤其对于女孩子,除了应试及第之外,想得最多。而对王家七小姐有一种说不出的特殊感情,时时刻刻放不下,忘不掉,难道这便是爱?
    李商隐想到这儿,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告辞了畏之,回到令狐家。因为昨天晚上已经和七郎等三兄弟告了别,老管家湘叔也去了兴元,家中再没别人,收拾收拾东西,就要出门上路,锦瑟却挑帘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按规矩,内眷是不能随便到外室,尤其是客房,尤其是单身男人的客房,曾经还有过一段情恋的男人客房。这要让别人知道,透露给八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不仅自己要受责备,恐怕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李商隐镇定一下,忙问道:“嫂子,不知到此有何见教?”
    “别叫我嫂子。我还不如一个娼妓。看看他是怎样对待我的!”
    锦瑟把胳膊露出来,上面青一块紫一块,全是用手掐的。
    李商隐心里很难过,但是已经做成了熟饭,又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让她把衣袖放下,把胳膊遮上。
    锦瑟两眼含泪,解开衣带,又露出胸脯,白嫩嫩的玉肌,也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又把大腿露出,依然是紫一块青一块!
    李商隐不敢看,让她赶快结好衣带,整好衣裤。
    “他不是人。他会把我折磨死的!商隐,救救我,救救我吧!”
    锦瑟跪倒地上,向他求助。
    李商隐惊恐、痛心、难过,又十分惆怅。自己有救她的能力吗?如何救她?不要说她已经是恩师儿子的妾,自己跟八郎的友情,近年来有增无减,更为亲密,更为融恰,怎么会做出令他恼怒、憎恨的事情呢?
    然而,他不忍心把这些不敢救助她的残酷字眼儿,对她讲出口。她只会轻蔑自己、痛恨自己。他又不忍心让她绝望,失去生的欲望。
    那么,该怎么办?
    沉默。
    沉默好像是最没办法的办法,让一切的一切都埋进在沉默的深渊里,在沉默中解脱,在沉默中消融,流逝!
    “不能救我,那——你还不能帮我吗?”
    锦瑟哀求着。
    李商隐知道她是看透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无能、自己的软弱和自己的卑鄙,才不得已求其次,不想让自己为难。多么良善的女人啊!李商隐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深处的正义呼声,抖动一下身子,坚定地道:
    “说吧,可以牺牲一切,不要一切,我一定帮助你!”
    “不要你牺牲什么,请你把我的事转告给温公子庭筠就行啦。”
    温公子能来救你吗?听她那自信的口气,好像把握很大。李商隐心中又起波澜,……在她心目中,自己的地位肯定不如温公子。她更爱温公子,而温公子比自己更爱她!
    李商隐不愿意这样比较,可是,事实就是这么回事,是不容置疑不容推翻的。
    锦瑟把话说完,站起来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见外面没人,转头朝李商隐做了个笑脸,消失在两块门板中间。
    李商隐心里难受极了,那做出的“笑脸”,其实不是笑而是哭,哭这个世道竟然没有人能救救一个正在苦海中受煎熬的弱女子!多么残酷的世道!多么残酷的人生啊!
    五
    残春,花落了,柳枝却吐出翠绿,一派繁茂景色。
    短亭长亭上,送别的人陆陆续续,来来往往,一片繁忙。
    李商隐伤感极了。他孤身一人,骑着一头瘦驴,任驴儿蹒跚而行。八郎上早朝走得早,不知是忘了还是根本没想给他准备马车。他自己雇不起马车,连匹健马也雇不起。
    骑着这么头瘦驴,他有的是时间想心事儿。人生一大喜事,众人眼红的进士及第,总算解决!但是并没给他带来多大的兴奋。
    往年他真的下了许多苦功夫,一连几个月足不出户地用功,到头来却名落孙山考不中;而今年,他根本没怎么读书,写的文章也不多,只研究研究主考官高锴大人的口味,按照他的口味作了几篇诗赋文章,结果却高高中第,金榜有名。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想起李肱。
    这个性情直率,天资朴真的皇族宗子,是按照父命前来应试的。试前根本没有看书,只抄了自己往昔的几篇旧作,居然得到主考官高锴赏识。李商隐读过他那首《霓裳羽衣曲》诗,算不上高明,也没有新意。高大人在皇上面前竟然夸说“最为迥出,更无其比”,真令人糊涂!他是宗族子弟,难道我不是吗?不过距本枝远一点罢了。
    李商隐想起这些,很是伤感,觉得人生于世,事事不如意,事事不顺当。他摇摇头。但是,自己毕竟还是及第了,多年的追求多年的愿望,终于如愿,这给了他不少安慰。走到灞上,看见路边风云花鸟,饶有兴会,忽生灵感,于是吟道:
    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
    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蒿云自不知。
    下苑经过劳想像,东门送饯又差池。
    灞陵柳色无离恨,莫枉长条赠所思。
    李商隐边走边吟咏,直到洛阳城,才最后把尾联凑足,题目为《及第东归次灞上却寄同年》。
    回到洛阳家,母亲和弟弟羲叟、堂兄让山以及众亲友知道李商隐及第,即将做官,一片喜气。
    让山把家中的陈酿搬出来,招待前来贺喜的亲友。商隐很受感动。他整天被亲情包围着,畅快极了,眼睛有神,脸颊也长了肉,虽然谈不上红光满面,却比满脸灰暗强了许多。
    李商隐心畅神怡,常到各地走走,散散步。但他不愿去崇让坊,怕睹物生思,况且王家七小姐也不在家。
    这天,他信步来到一僧院,举目一瞧,满眼牡丹花,正含苞待放,美极了。
    牡丹原生长在陕西秦岭山中,后来移至长安,成了花王和花后,倾城倾国。那年武则天隆冬季节想赏花,于是下诏,命百花盛开,唯独牡丹抗命不开,被贬到东都洛阳。后来洛阳就成了牡丹的王国。其中最佳珍品,是姚家养的黄牡丹,被称为“姚黄”,还有魏家养的紫牡丹,被称为“魏紫”。
    然而这僧院的牡丹,品种太平常,太普通,不是白色就是淡黄色,太没特色。他记起陈标写的《僧院牡丹》,是红色,诗云“琉璃地上开红艳,碧落天头散晓霞。”元稹写的《西明寺牡丹》,是紫色,诗云“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风炫转紫云英。”
    都颇有特色。
    为什么洛阳僧院只种白色和淡黄两种牡丹呢?
    过去在长安恩师令狐家,看见院中有一丛紫红色牡丹,正在盛开,十分冶艳。太和三年,恩师出任东都留守,在离别长安时,他曾写过一首七绝,题目为《赴东都别牡丹》,诗云:
    十年不见小庭花,紫萼临开又别家。
    上马出门回首望,何时更得到京华。
    恩师在外为官飘泊,难得回长安家观赏紫牡丹,临行在马背上,还回头眺望,惜别之情历历在眼前!
    那年牡丹花开时,李商隐恰好留居恩师家。他在花前留连数日,终于也写了一首《牡丹》诗。诗云:
    锦帏初卷卫夫人,绣被犹堆越鄂君。
    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
    石家蜡烛何曾剪,荀令香炉可待熏。
    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片寄朝云。
    诗的首联形容花的蓓蕾初开。颔联写花丛绿叶,在风中的姿态,意在绿叶配牡丹,花儿更娇艳。颈联描摹花的光彩,花的芬芳。尾联绾合自己,兴寄遥深。这首诗,句句用典,极力描绘牡丹花的香艳美丽,深受令狐楚的赞赏,他评道:
    “小诗用事而不见用事之迹,流走自然,神彩飞动,妙不可言!”
    李商隐很喜欢恩师这句评语。他确实下了功夫,在使用典故时,让你觉察不出来。“我是梦中传彩笔”,是用“江郎才尽”典故,委婉说明自己的彩笔,是恩师所传授。“欲书花叶寄朝云”,是用高唐神女朝云典故,说明自己要用花片写信,寄给恩师,表达由衷感激。
    那些“姚黄”“魏紫”跟眼前僧院这片牡丹,无法相比。
    李商隐摇摇头,对老住持道:
    “您这牡丹叶薄、枝轻、色浅,只有白色和淡黄色。这些牡丹,大概要等到她们盛开时,才能显示出倾城国色。”
    “谢施主美言。小寺牡丹虽无特色,但四方朝拜者都还喜欢,题咏诗赋者亦不少。施主今日高临敝寺,请留下墨宝。阿弥陀佛,善哉!”
    李商隐并不推辞,提笔在一面粉壁上,题曰:
    叶薄风才倚,枝轻雾不胜。
    开先如避客,色浅为依僧。
    粉壁正荡水,缃韩初卷灯。
    倾城惟待笑,要裂几多缯。
    在诗的最后,题写了标题:《僧院牡丹》

 第十二章 恩师坐仙逝
    一
    秋风又吹时节,令狐公从兴元派人带来一匹快马,到洛阳来接李商隐。原来他想路过长安停住几日,找畏之年兄问问王家七小姐近况,请他转告自己没能去泾源的原因。另外还想询问吏部释褐试的情况。及第进士后,还需要经过吏部释褐试一关,合格后才能得官。
    但是,恩师病危,是不能耽搁的,否则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他快马加鞭,行走在西去荒凉的道路上,有时还要攀缘绝崖峭壁,有时还要翻越山梁。道路崎岖,路途遥远。
    十一月的汉中平原,西北风吹卷着积雪,摇晃着干枯的树木。莽莽的秦岭横亘在北面,苍苍的米仓山在南面蜿蜒起伏,中间是滔滔的汉水,尚未冰封,给兴元府带来了生机,炊烟袅袅,鸡鸣狗叫,军营里吹起哀婉的羌笛。
    因为连夜赶路,快马已经精疲力竭,走到兴元府衙门前,便躺倒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湘叔早早起来,早就站在门前台阶上张望,看见李商隐,惊喜地叫道:
    “商隐!啊,可把你盼来啦!老爷一直在念叨要见你,说有话要对你讲。如果你再不来,就要再派人去接。”
    “恩师病得……”
    “自然病得很重,药已煎好,又不吃。”
    “为什么?”
    “他说‘生死有命,不可强求,吾之年极矣,吾之荣足矣!何需药石?’怎么劝说,就是这么几句话。所以希望你快点来,好好劝劝他。你是他最器重的门生,可要多多劝他把药吃下去。”
    李商隐听罢,心里一阵寒颤。他知道恩师的脾气,恩师认定的事情,是谁也更改不了,劝是没有用的。但是,他还是点头答应了。
    “我曾为恩师写了《寻医表》,八郎呈送给皇上,听说皇上答应恩师可以‘离本道东上’回京医病,为什么没有回去呢?”
    “快别提此事了。提这事儿,老爷又会发脾气的。《寻医表》谁叫你写的?是八郎吧?”
    “是呀。八郎对我说,恩师想回京医病,命我写份《寻医表》,皇上答应了才能离开兴元回京。”
    “是八郎背着老爷让你写的。事后八郎也没讲明白是他干的,所以老爷还对你生气哩。你千万别提此事了。”
    李商隐这才明白,是八郎的主意。
    “老爷才不会让你写这种东西。他是条硬汉,忠于职守,宁死不折,宁死也不会离开山南西道的。”
    八郎心是好的,但事发后,应当承认是自己干的才对。唉!这个八郎……自己为他背黑锅吧。恩师死前是不能提这事儿,也不能向他解释。这个黑锅自己要背一辈子了。
    他们边往里走边说着话。
    兴元府的幕僚们都来跟李商隐打招呼。忽然看见刘蕡上前施礼,李商隐惊讶地问道:
    “啊!刘公蕡,您也被辟聘入幕,小弟实在不知,请恕罪。”
    “何罪之有?彭阳公在等你,快快进去吧。”
    刘蕡默默地向里面指了指,脸色悲戚,白发已经满头,声音却依然苍劲宏亮,不减当年。
    李商隐点点头,跟他暂别,继续往前走。
    这时七郎和九郎从里面走出来,相互施礼寒暄后,商隐问道:
    “恩师怎么样?”
    “家父的肠胃不调,是老病,年轻时就这样。这些年外任居多,尤其行军打仗,宿无定所,食不分寒热,饥餐露宿,肠胃不调,理之固然。唉!甘露之变后,家父耿直持正,又得罪了仇士良,晚年被谪贬到这寒苦之地,又有什么办法?”
    七郎抱怨着。他的身体也不好,自幼患有风痹症,腿膝疼痛,痼疾沉疴,久治无效,人消瘦多了,更显得又细又高,眼圆乌黑,颧骨凸出,两颊凹陷,一副柔弱不禁风吹的模样。
    李商隐心疼地关切道:“七兄,你也要保重啊!看你瘦的……”
    七郎点点头,神色黯然。
    “我看父亲强了点,今晨喝了几口米粥,很有精神,说义山今天准能赶来。还说你接到信,会马不停蹄,日夜赶路,到兴元府那快马准要累趴下的。你看,都被父亲言中了。”
    商隐甚觉奇怪。恩师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心思呢?连那快马累倒爬不起来,都知道。
    “商隐,先到客房喝杯热水,歇一会儿再去看老爷吧。”
    湘叔站在院中,指着西边客房。客房里已经备好炭火,打扫干净。
    “不,先去看恩师。”
    商隐心想,恩师肯定有话要嘱托,或者有马上要办的事,不可耽误。
    一行人,匆匆奔内室而去。
    二
    进得内室,来到彭阳公卧室前,老管家湘叔刚要进去通禀,只听从里面传出彭阳公那刚毅、略有些嘶哑的声音道:
    “是商隐吗?快进来。”
    李商隐听见恩师的呼唤,立即答应一声,推门进去,只见恩师已经坐起,在床上向自己招手。他连忙上前跪倒地上,行叩拜大礼。
    令狐楚微微颔首,又摇摇头,张口想制止,又像要说些什么,最后终于没有放声,只在眼眶中,滚动着泪花,但转瞬即逝,脸上又现出威严不可犯的样子。
    行完大礼,不见恩师说话,李商隐没敢站起身子,跪在地上又问了安,询问了起居和病情,单单没劝吃药。
    湘叔有些不满,斜睨他数次,想给他一个暗示。
    令狐楚终于问道:“商隐,老母亲在东都可好?你的身体……有什么毛病吗?请医生诊诊脉,吃几副药就可见好的。”
    “恩师,家母托您老之福尚好,也是上了点年纪,常常肠胃不调,肢体酸痛,请医生开了几个方子,学生在家亲自煎药尝汤,家母之病现在已痊愈。至于学生之病,不值一提。学生命薄,寿之短长,早已命定,何必请医诊脉,何须药石。”
    “哦!……”令狐楚似乎已经听出商隐宛转规劝之意,又似乎全然无觉,沉默半晌,又重提旧话,道:“看你身体,不比七郎强多少。七郎自幼得风痹症,每次诊脉吃药,没让人操心。七郎是个乖孩子。商隐,一定要保重身体,诊脉吃药很必要。要听话。湘叔,那些人参,不要留了,给商隐七郎补一补。”
    说话多了点,令狐楚显得很疲劳,眼皮抬不起来了,但在学生面前,他还是坚持着说完最后一句话,向商隐摆摆手,让他站起来,到外面去休息。
    八郎在令狐楚身边,轻轻扶着让他躺下,然后把被盖好。
    他一直陪在父亲身旁,几乎寸步不离,见父亲已经闭上眼睛,也悄悄地跟着众人退出卧室。
    “商隐!你怎么搞的,才来?”八郎质问道。
    “我接到信,当天就上路了,没耽误一点时间。一路上,只在喂马饮马时,才打个盹。”
    “那匹快马都累死了!还躺在院子里哩。商隐,你也该睡一会儿了。老爷喘口气,不定什么时候,还要叫你的。”
    湘叔不喜欢八郎,尤其讨厌他的专横无礼,在旁边帮着商隐说公道话。
    八郎从左拾遗转为左补阙,官升一级,已是从七品朝官,派头更大了。来到兴元府,他几乎成了府尹,里里外外什么都管,都是他一人说了算。他不理会老管家话里的批评,继续吩咐道:
    “商隐,去吃点饭,吃完就到这里等着父亲传唤。”
    “商隐几天都没睡觉了。八哥,让商隐睡一会儿吧。父亲叫他,我跑着去传唤不会误事。”
    九郎替商隐求情。
    “不行!父亲肯定有重要的事儿要对你说。这几天见你还没来,都把父亲急坏了。商隐,你就辛苦点,吃完饭马上就来,我在这儿等你。”
    李商隐觉得八郎说得有理,点头答应了。
    “九郎!你别跟去啦!在这儿守着,有事你好跑跑腿。”
    九郎瞪了八郎一眼,无可奈何地留下了。
    八郎重又走进父亲的卧室。
    果然不出八郎所料,不大功夫,八郎从卧室探出头来,吩咐道:
    “快去,九郎!把商隐快叫来。”
    李商隐才吃半碗饭,就匆匆赶到卧室。
    令狐楚没有坐起身,只欠着身子,把商隐叫到床边,握着他的手,艰难地道:
    “商隐,为师气魄已经没有了,情思也都丧尽。但心里所考虑的事情,还没有忘怀,非常想自己动笔写出来,告诉皇上,只是担心使用词语会出现错误,惹皇上生气。请你帮助我完成它。”
    李商隐使劲儿点点头道:“恩师不用着急,恩师之事,学生理当尽心尽意按照恩师的意思办理,请勿担心。”
    令狐楚从枕头下抽出一张纸,递给商隐,道:
    “这是我这几天写就的。你看看再加一些。你就代我写篇遗表,呈给皇上。我就安心了。”
    李商隐听了恩师要自己代写遗表,心中一阵沉痛,握住恩师的手,泪似泉涌。
    令狐楚眼皮又抬不起来了,脸色铁青,实在支持不住,松开手,昏睡过去。
    三
    李商隐擦干泪水,走出卧室,展开手中的纸片,只见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迹,根本不像一个病危的病人所写,曰:
    臣永惟际会,受国深恩。以祖以父,皆蒙褒赠;有弟有子,并列班行。全腰领以从先人,委体魄而事先帝,此不自达,诚为甚愚。但以永去泉屃,长辞云陛,更陈尸谏,犹进瞽言。虽号叫而不能,岂诚明之敢忘?今陛下春秋鼎盛,震海镜清,是修教化之初,当复理平之始。
    然自前年夏秋已来,贬谴者至多,诛戮者不少,望普加鸿造,稍霁皇威。殁者昭洗以雪雷,存者沾濡以两露,使五谷嘉熟,兆人安康。纳臣将尽之苦言,慰臣永蛰之幽魄。
    看罢,李商隐又泪流满面。恩师真乃旷古之忠臣!临去泉路,还要陈尸上谏,还在惦记着甘露之变被杀害的冤魂和被贬窜荒远的大臣,希望皇上为他们昭雪和平反。
    九郎见商隐手持一纸,展开看时,流着泪,也围了过去,看着看着,生起气来,扼腕愤愤然吼道:
    “为什么还要管这些闲事儿?在京好好的做官,不就是因为多管闲事儿,才被仇士良排挤到这个鬼地方吗?皇上难道他心里不明白,朝廷大臣为什么被杀的杀,贬的贬,排挤的排挤?不都是因为宠信宦官造成的吗?他能听进去劝谏吗?”
    八郎不知什么时候从卧室里出来的,大声吆喝九郎,道:
    “住嘴!你懂什么?皇朝中事,妄加评论,你不要脑袋,我还要保住脑袋吃饭哩!一人犯事,诛灭全族!王涯家、舒元舆家几百口人,全被斩杀,你不知道吗?还要胡说!”
    九郎不敢再吭声。
    八郎接过那张纸片,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摇摇头,自言自语道:
    “总是那么耿直,那样倔犟,全坏在这上了。仇士良没杀咱们,用得着咱们出面得罪他们吗?皇上都惧他三分,你比皇上还皇上?”说着来气了,转脸大声对李商隐道:“义山,你说说,这是不是犯傻?我就不赞成家父这种犯傻脾气。为官之路万千条,为什么抱着一条道走到黑呢?”
    李商隐听了两位大公子的话,心中生出一股鄙夷之情。如果让恩师听到自己儿子说这等话,会有怎样的感想呢?他擦掉泪水,不看他俩一眼,转身去找七郎。
    七郎的风痹在这高寒的西北之地,又犯了病,两条腿疼痛,走路艰难。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正用炭火熏烤着自己的膝盖,以减轻一点痛苦。
    李商隐走进屋,他想站起,迎上前,却没能站起来,苦笑笑道:
    “看我都快成残废了。真没办法。”
    李商隐没吱声,坐到他身边,把恩师写的纸递给七郎,道:
    “这是恩师写的,叫我代为遗表。”
    看着七郎接过纸,想知道他对父亲陈尸上谏是什么态度。
    七郎看着看着,眼睛忽然一亮,随后用手使劲拍一下膝盖,自豪地道:
    “家父看事情看得真准,甘露之变后,冤枉的人不平反昭雪怎么行!别说被冤枉的人心中积满怨恨,就是咱们旁观者,也觉得太不公平。家父把它提出来,一定会使仇士良之流吓破胆!好,家父有眼光,提得尖锐,一定会得到百姓拥护。”
    “七兄,恩师旧事重提,有用吗?皇上都惧怕宦官,他能接受恩师的上谏,去得罪仇士良吗?”
    “不!重提旧事和皇上敢不敢接受上谏,这是两回事。能旧事重提,这就表明旧事尚有许多人记在心中,是抹不掉的,不昭雪平反是不行的。另外,能重提旧事之人,是有胆有识之人,他是关心百姓生死,关心朝政清浊,关心李氏江山社稷是否能万古长存,所以说,家父是位了不起的人。我敬佩父亲。”
    李商隐握住七郎的手,眼睛充满泪花,点点头,道:
    “恩师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恩师了不起。”
    两颗滚烫的心,碰撞一起,为即将失去的亲人而恸哭起来。
    四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天空没有星星闪烁,没有皓月飘洒银辉,米仓山耸立南天,留下一个黑黝黝的暗影,仿佛即将倾倒,要压在人们的头顶。
    湘叔匆匆地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令狐公卧室。三个儿子跪在他的床边,李商隐跪在家人的后边,都屏住呼吸,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湘叔例外,他跑前跑后,一会儿张罗这个,一会儿又吩咐丫环干那个。
    忽然,令狐公动了动,想抬起身子,但没能抬起来。湘叔马上过去扶了一把,他才慢慢地坐起来。
    湘叔怕他累着坐不稳,从后边用被垫着,让他依靠在上面。
    令狐公用眼睛在众人脸上扫了扫,突然凝住不动,对湘叔道:
    “叫商隐到前面来。”
    商隐跪在后面,正在低头垂泪,没有发现恩师在找自己。他随着湘叔到前面床边,刚要跪在九郎身后,只见令狐公指着八郎身旁,向商隐点头。李商隐马上意会到,是让他到八郎九郎之间。
    李商隐跪到他俩中间后,令狐公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样子。
    “商隐十六岁就在我身边,已经十年了。我视他如子。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吾意。”
    “是!”
    三个儿子加上李商隐,一齐回道。声音虽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粗有细,却出于对即将离去的父辈一种相同的虔敬,没有杂音异调。
    略略沉寂,令狐公喘息着,话语间已经没有刚才响亮,带着沙哑道:
    “我一生没有伤害过别人,也没有做出很多有益于别人的事情,死后,不要向朝廷请求谥号。埋葬之日,不要击鼓吹奏,只需用一乘布车拉到墓地即可,任何讲究,一律不要。墓志铭只写宗门,执笔者不要选择地位高的人。”
    话刚说完,突然一个大火球落在府署上空,把屋内照得通亮。
    令狐公端坐床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与亲人诀别。
    那火球燃烧数秒钟,接着发出一声巨响。天,又恢复漆黑一片。室内,一片沉寂。
    原来,有一颗陨星落在府署庭院。
    家人痛哭。
    家人焚纸。
    李商隐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草写《奠相国令狐公文》,又写《代彭阳公遗表》。两文写毕,他再也支撑不住,终于病倒,昏睡三天三夜方醒。醒时,只有七郎陪坐身边。
    七郎惊叹他还能醒过来。他的脉搏时断时续,呼吸几乎停止。
    “你整整昏睡三天三夜,说了许多胡话,真把人吓死了。”
    “是吗?都说了些什么?”
    “一篇祭文一篇遗表,从头至尾,你背诵着,一字不差。但说得最多的是甘露之变,好像和谁辩论,慷慨激昂,声色俱厉。你还高声吟咏《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三首诗,抑扬顿挫,很是动人。大唐王朝……你对朝廷忧虑忡忡,所以才有这么多的愤激之词,可以理解。应试前前后后,你遇到不少事情,对及第对干谒对主考官高锴对状头李肱等等,你都说到了。这十年中,你确实走了一段坎坷之路,受了不少委屈。”
    李商隐傻眼了,如果真的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讲出来,肯定要得罪令狐家的人,尤其是对八郎……跟他的关系断绝,商隐并不在乎;与七郎九郎的手足之情断绝……他吓得脸色苍白,虚汗淋漓,不敢再追问,希望七郎不要再说下去。
    然而,七郎又继续说了下去。
    “家父在我面前多次提到你的及第之事,很着急。你要理解,家父是不愿意替自己儿子和门生去干谒主考官。八郎及第、我的及第,家父都没有做什么推荐,都是我们自己像一个普通的学子那样干谒行卷。不仅你误会,还有许多人都误会了,说我和八郎的及第,是家父推荐的结果,还说家父用重金贿赂了主考官。这都是无中生有,没有的事儿。对于你的及第,家父确实也没做什么推荐。唉!他就是这么个人。”
    “七兄,我……说实话,有时我想不开,但多数时候,还是理解恩师的。我……七兄,你是个好人,昏睡中的梦话胡话,你可不能当真啊!”
    李商隐近于哀求,请他不要信以为真。
    七郎笑了,问道:“女冠之欢,相思柳枝,单恋七小姐,也能是假吗?义山弟原来是个风流才子!”
    李商隐红着脸,想辩驳想解释,八郎进来冲断了他们的谈话。李商隐在心里暗暗地庆幸,七兄没有提及锦瑟姑娘……“商隐醒了?好,这回你可睡足了,今夜你去守灵。七哥,该你去陪客人了。什么事都让我干!你们想把我一个人累死吗?”
    “商隐刚醒,身体怕……”
    “我正是考虑他刚醒,才叫他今夜守灵的。好了,你别净为别人担心。”
    “七哥,我身体行。”
    八郎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五
    府主病逝,兴元幕府也随之解体。幕僚们在府主灵前叩过头,纷纷离去了。
    刘蕡跟李商隐、七郎、八郎、九郎告别,挥泪而去。他将投奔牛僧孺,继续飘泊江湖,浪迹天涯,沉沦幕府。
    十二月初,李商隐随着令狐家护丧大队人马返京。原本给他一乘小轿,湘叔已安排好,还派一个使女侍候左右,可八郎不同意。他下一道命令,男人一律骑马,车辆小轿都给女眷。谁来替商隐说情也不行。
    商隐只好骑一匹矮小,行走稳健的毛驴。他也愿意骑驴,驴听话,不颠屁股,轻松愉快地迈着碎步,那节律真如霓裳羽衣曲中贵妃的舞步。他沐浴着冉冉东升的阳光,暖洋洋的,真想再睡一觉。
    “义山弟,看你悠哉悠哉的样子,很惬意呀!我到前面也买头驴,跟你同步如何?”
    “骑驴有骑驴的好处,骑马有骑马的优点,不必强求一致。如果世界都是一个颜色,都是一个模样,一刀切,驴是马,马也是驴,那将是个怎样单调讨厌的世界?”
    七郎不知他说这些是什么意思,疑惑地盯着他那一上一下,晃晃摇摇的脸,难道义山还在为八郎不让他乘轿而鼓气?
    九郎骑一匹白马,浑身没有一根杂毛,人称白龙驹,跑起来如风卷残云。他见七哥与义山兄在一起嘀嘀咕咕,两腿一夹,白马绕过人群,飞快来到他俩身边,把小毛驴吓得直往旁边躲闪。
    “义山兄,看你的驴胆小如鼠。来,骑我的白龙驹吧。”
    “别看不起毛驴,它要发起驴脾气,白龙驹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说着,商隐轻轻把驴往白马身边一提,似乎驴蹄踢了白马的前腿,那白马长嘶一声,前蹄竖起,再落下时,忽地一声向前奔去。
    九郎在马上呼叫着,竭尽全力勒马缰绳,但是那马仍然向前驰骋。
    七郎瞧瞧商隐,仰头大笑起来。
    “已经是兴平地界。”李商隐指着前面一座小城,道,“这是马嵬,相传晋人马嵬在此筑城防盗,后人便以他的名字命城名。城后边那个土坡,就是马嵬坡。”
    七郎把马勒住,看那土坡杂乱地长着灌木丛和荒草,有的地方露出黄土,给人一种枯败苍凉之感。
    “真让人难以想像,杨贵妃会死在这里。安史之乱已经过去七八十年,人们都把它忘记了。当时是藩镇割据叛乱,现在是宦官揽权霸政!”
    “你说人们都忘记安史惨祸?不对。白公乐天不是写过《长恨歌》吗?写得很不错,责备了‘汉皇重色思倾国’,‘一朝选在君王侧’,‘从此君王不早朝’……”
    七郎不近女色,最恨女色,至今尚未婚娶,抢断道:“不对!白公诗中对妖女贵妃讽刺最多,你听着‘杨家有女初长成’,‘回眸一笑百媚生’,‘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皇上身边有这么个妖女,还能好吗?安史之乱就是杨氏兄妹一手造成的。”
    李商隐不以为然地笑了。贵妃自有贵妃的罪责,但主要罪责在唐明皇身上。商隐不愿意挑明白,只轻声吟道:
    渔阳鞞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
    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
    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七兄,你说唐明皇是怎么啦?开始他对贵妃爱得死去活来,连早朝都不去了。安史之乱,他往四川逃亡,‘六军不发’要求斩杀贵妃兄妹时,他就答应赐死贵妃。等到贵妃死后,他又掩面而泣,懊悔不迭,真是个无能无用的君王!当年就是因为唐明皇无能,控制不了藩镇节度使,才酿成了安史之乱;而今天又是因为皇上无能,控制不了宦官,才造成甘露之变,有那么多的大臣和百姓被杀。李氏皇朝江山社稷呀,真令人焦虑!”
    义山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透彻,常常是含而不露,欲露还藏。他的诗文赋,也都是这样,令人难以揣摸。
    七郎听后,十分惊讶!义山心里对朝中之事这等清楚,如果他要能当了宰辅,定会使朝政清明,宦官不敢折辱朝臣。七郎不同意把安史之乱与甘露之变相比,把责任都推到皇上身上。但他不想跟商隐争个面红耳赤,折箭断交。七郎是个宽宏大度的兄长,于是激义山道:
    “驴背上吟诗,颇有情味,何不以《马嵬》为题,吟咏一首呢?”
    李商隐笑笑,望着马嵬坡,张口吟道:
    冀马燕犀动地来,自埋红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倾国,玉辇何由过马嵬。
    吟罢,看见七郎沉吟不语,以为对此诗不满意,接着又吟一首,道: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吟毕,七郎点头笑道:“我喜欢你用典故多的诗,令人寻味不尽。‘海外……九州’是用方士到海外仙山寻找贵妃的故事,用‘徒闻’加以否定,说‘他生’能够成为夫妻渺茫未卜;‘此生’的夫妻关系已经完结了。这是何等痛苦之事呀!你写得一波三折,让人不由得发问:为什么?中间两联四句扣题,写马嵬兵变,贵妃赐死。‘当时七夕笑牵牛’,是讥讽唐明皇七夕在长生殿上,跟杨贵妃海誓山盟。最后一联两句,仍然是讥讽唐明皇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还不如一个普通百姓卢家,既能保住善于‘织绮’,又善于‘采桑’的妻子莫愁。
    写得不错,但指责明皇太过,是我所不敢苟同的。”
    李商隐抿嘴笑道:“七兄,你尚不知小弟的心思啊!如果按照七兄的意思,女人是祸水,贵妃是罪魁,她害了先帝明皇。但是,如果反过来说,先帝唐明皇宠爱杨贵妃,又受了她的害,坏了朝纲乱了朝政。那么,今天的皇帝不也是宠信宦官,又受宦官之害,被宦官挟制,使朝政黑暗吗?小弟此诗的目的,就是借古喻今,借古讽今。”
    七郎点点头,又摇摇头,默默地催马前行。
    李商隐没有得到七兄的赞同,心里很不好受,默默地催驴赶上他,还想继续再解释。
    六
    护丧队伍浩浩荡荡,来到京都西郊。
    七郎和李商隐两人仍然并肩而行,相互却不说一句话,似乎都在想心事。
    李商隐渐渐抬起头,看见冬日的阳光,照得大地暖融融的,没有冰天雪地,也没有严寒。野草和树木好像开始发芽,可是由于干旱又都焦枯卷缩着。农田一片荒芜,农具丢弃在道旁。饥饿的牛,死在土堆旁。村落里,断壁残垣,破残的房屋,孤零零地伫立在一片瓦砾中。
    “七兄!走,过去看看,他们这是怎么啦?好像经过盗匪洗劫。”
    他们向一座破茅屋走去,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从屋里探头看看,马上又缩了回去。接着从屋里走出一个男人,穿一件露着棉花的长袍,腰间扎一条带子,羞涩地盯着来人。
    “你们这是怎么啦?”
    那汉子畏惧地背过脸,肩膀一耸一耸地,好像在哭泣,七郎和李商隐愈加莫明其妙。那汉子走回门口,又站住,转过身子,开始陈述这里发生的一切。
    原来,这里经过两次大洗劫。
    第一次是安史之乱战祸,唐明皇逃往蜀地,安史叛军到处抢劫杀掠,放火烧房子,十分凄惨。
    第二次是甘露之变,宦官带领神策军追杀李训和郑注,一路抢劫骚扰,如同强盗一般。
    那汉子边诉说边哭泣。全村人跑的跑、亡的亡。
    李商隐心中像燃起大火,又愤怒又悲伤。他最痛恨官兵盗匪如同一家,残害百姓;最不忍听百姓无以为生,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从怀里摸出二两银子给了那汉子,打驴离开。
    七郎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送给了他。
    一路上,李商隐绷着脸,一声不吱,直到进了开化坊令狐府,才气哼哼地对七郎道:
    “我要写一首长诗,像杜甫的《北征》、《兵车行》和《咏怀五百字》,对!题目就叫《行次西郊作一百韵》。一会儿,你来我屋,我给你吟咏。”
    七郎也是个急性人,护丧的事全推给八郎和九郎,在自己房里洗把脸,没换衣服没喝茶,就跑到西客院,来到商隐的房里,问道:
    “写好啦?杜甫的《北征》和《咏怀五百字》,那可是‘诗史’。《北征》一百四十句,诗人怀着‘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的心怀,写了安史之乱中百姓痛苦、山河破碎的世道。好像一份陈情表,把他自己探亲路上和到家后所见所闻所感,全写了下来,向唐肃宗皇上禀报。他当时是左拾遗,自然有责任这么做了。”
    “我虽然不是官,但也有责任把百姓的痛苦,和李家皇朝的治乱兴衰,禀奏给皇上。好啦,你就听我吟咏吧。”李商隐连脸都没有洗,一直在构思这篇“诗史”。他吟道: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
    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
    又若夏苦热,燋卷无芳律。
    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
    始若畏人问,及门还具陈。
    “这是咱俩刚刚亲眼所见,长安西郊农村荒凉破败景象。”
    “‘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
    写得真实,是咱们看见的情形。”
    李商隐呷了口茶水,道:“下面是用那汉子的口吻,陈述李唐皇朝的治乱兴亡。”
    右辅田畴薄,斯民常苦贫。
    伊者称乐土,所赖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
    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
    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囷。
    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
    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
    例以贤牧伯,征入司陶钧。
    “商隐,你这不是颂扬皇朝大治天下,一派升平吗?”
    “对!这是安史之乱前的隆兴繁盛景象。因为朝廷任用贤明宰辅和大臣,才会有这种升平气象。”
    降及开无中,奸邪挠经纶。
    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
    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
    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隶厌肥豚。
    ……
    奚寇东北来,挥霍如天翻。
    ……
    但闻虏骑入,不见汉兵屯。
    大妇抱儿哭,小妇攀车辏。
    生小太平年,不识夜闭门。
    少壮尽点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挥泪连秋云。
    廷臣例獐怯,诸将如羸奔。
    为赋扫上阳,捉人送潼关。
    玉辇望南斗,未知何日旋。
    ……
    “这就是安史之乱空前浩劫!乱后朝廷腐败无能,不敢拔除锅根,于是造成宦官乱政。”
    近年牛医儿,城社更攀缘。
    盲目把大旆,处此京西藩。
    乐祸忘怨敌,树党多狂狷。
    生为人所惮,死非人所怜。
    快刀断其头,列若猪牛悬。
    ……
    “商隐,你对李训、郑注被杀,还很同情可怜吗?”
    “不,他们被残杀如同猪牛,把首级悬挂城墙上,够悲惨的了。并非可怜他们。”
    李商隐反对宦官当权残酷镇压李训和郑注的政变,但对李、郑轻举妄动的政变也不赞成。最使他愤怒的是无辜百姓被屠杀被抢掠。他接着又吟道:
    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
    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
    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
    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
    ……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
    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
    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
    李商隐吟咏完,两手捂着脸,为朝政日非,国事艰难而忧愤不止。
    七郎同意义山的选用贤才以挽救危亡的主张,觉得义山确实有头脑,有才干,满腹经纶,应当得到朝廷重用。
    “义山,明年吏部的释褐试,要好好准备,朝廷需要像你这样的大治天下的人才。”
    李商隐没有回答,心想,这吏部一关要想顺利过去,也非易事!韩文公愈当年及第后,三试吏部而无成,则十年犹布衣。还有的及第二十年,过不了吏部这一关而得不到官,拿不到奉禄。他叹了口气,抬头对七郎苦笑笑。
    七
    《代彭阳公遗表》奉呈朝廷,文宗深表哀痛,下诏曰:
    生为名臣,殁有理命。终始之分,可谓两全。卤簿哀荣之末节,难违往意;诔谥国家之大典,须守彝章。卤簿宜停,易名须准旧例。
    ……
    册赠司空,谥曰文。
    赐吊赙赠,必别有谢表,李商隐又草写《为令狐博士绪补阙綯谢宣祭表》。
    总算把丧事办完,李商隐才抽身去萧洞找同年韩瞻。到得萧洞,他真有“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之感。
    在洞前,矗立起一座富丽堂皇的庭院。门是用黑漆漆成,钉满了金光闪闪的铜钉。台阶上还有两尊石头狮子,气魄之大,不亚于卿相大宅。
    李商隐跟随家丁走进院内,见一条白石砌路直通正堂。正堂是迎客之所,楠木桌椅,井然排列。墙上山水画、题赠字画,整齐悬挂,飘散着淡淡的墨香。
    韩瞻从内室迎出,见是商隐,大呼小叫寒暄着,急切地道:
    “你跑哪去了?可把人都急死了!最急的还是七妹。她三天两头地派人来询问你的消息。”
    “她在哪?”
    “在哪?你真是的,在泾源他老父亲任所里。她说如果再打听不到你的消息,她就自己来京找你。还说要回东都洛阳去找你。这个七妹可比不得她六姐,厉害着哩。”
    “我刚刚从兴元回来,令狐恩师仙逝,我真是……难过欲绝。”
    商隐哽咽了。
    “令狐公是当今朝廷名臣贤相,不过人活百岁,终要黄泉觅路,没有办法。商隐呀,你要节哀顺便。”
    韩瞻看看商隐,见他消瘦得皮包骨头,脸色蜡黄,担心他身体支持不住,诚恳相劝。
    “在朝中,原想有表叔崔戎和恩师令狐公可以依靠,而今两位恩公,先后都离我而去!吏部的释褐试,更需要卿相名臣的推荐。唉!明年的释褐试,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没有卿相名臣推荐,是难过这一关的。如果有一个大臣鼎力推荐,还可以免试得官。你还不知道,我就是老泰山的大力推荐,已经得官获俸禄了。”
    “是吗?”
    李商隐尚不知道,惊讶地看着他,眼睛里流露着艳羡。
    “你看我,有好些事都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座宅院,也是老泰山出资为我们建的。因为在京做官,没有自己的宅院很不方便。房子已经建好,过几天就去泾源接你嫂子去。你来得真是时候,再晚来几天,我就动身走了。在泾源过年,年后才能回来。”
    李商隐由艳羡,渐渐变得悲伤起来。自己中第的名次在畏之前面,可是他却先得了官。自己光棍一条,寄居人家的屋檐之下,可是他却娶了妻子,又建了新居,万事顺畅,事事如意!
    是自己的命不好吗?是自己冒犯了上苍,得罪了太上玄元大帝?他眼圈微红,眼泪盈眶,低垂下头,不敢正视年兄畏之。
    韩畏之豪爽粗心,没有注意年弟的情绪变化,只顾自己地又道:
    “义山年弟!以我之见,你就跟我一同去泾源。在七妹家过个喜年,也好谈谈婚事。我还要当你俩的媒人哩。另外,你就在泾源入幕,做掌书记。这样一来、老泰山也好再使把劲,给你也推荐一番。只要通过吏部这一关,以后就好办了。怎么样?”
    李商隐虽然艳羡年兄命好,不费吹灰之力,什么都有了,但是,又觉得把婚事与推荐过关得官搅乎在一起,不甚光彩,有损自己的感情。爱情、婚事,是圣洁不可猥亵,不可玷污的,更不能交换。
    他摇摇头,又叹口气。
    畏之是好心,不能让他难堪,所以商隐没有向他剖白自己的心。含而不露,欲露还藏,这是他的性格。
    “年兄,你什么时候走?我来为你饯行。”
    “我要赶到泾源过小年,所以想腊月二十走。还有几个朋友也要来饯行。你二十日来吧,给你介绍介绍。”
    八
    腊月二十日,京都阳光灿烂,温暖如春,家家户户都在为过年而忙碌。大街小巷人潮如涌,热闹异常。
    李商隐如约而至。正堂已经座无虚席。桌上酒菜摆齐,但尚未开宴,像在等待主人发话。
    管家在门口招呼一声:“李商隐到!”
    满屋人目光都焦聚在他身上。
    韩瞻上前拉住他的手,介绍道:“这是我的年弟,怀州李商隐。”
    “哈哈哈!义山弟,别来无恙?”
    温庭筠依旧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李商隐抱拳施礼,对温庭筠点点头,笑道:“庭筠兄,近日又在何处高就?我还有事正想找老兄。”
    “四海为家,风云飘泊,依然是白衣卿相。贤弟有事说好啦。不是又有哪位公子要请‘枪手’吧?想中进士的,就叫他来找我好啦,我是有求必应。”
    众人听他说请“枪手”,都哈哈大笑起来。所谓“枪手”,就是代人进考场应试而已。这是为士林所耻的事情,温钟馗却大声讲在广众面前,毫不回避,依然嘻嘻哈哈。大家都以为他在开玩笑。
    李商隐走到他面前,低声说了一阵话,只见温庭筠脸色骤变,连连点头,道:
    “好吧,一会儿再详细说说。这个混帐东西!非给他点颜色不可!”
    韩畏之把商隐让到自己身边的一个客位上,道:“是给你专门留的位置,坐下,喝吧。”
    把自己安排在主人身边就坐,李商隐很高兴,心里明白年兄把自己当作最知心最尊贵的客人,悄声道:
    “年兄,我要赠诗一首,报答厚意!”
    韩畏之却大声笑道:“义山弟,我们不仅是同年,还要成为连襟。报答则请免提,诗要好诗,酒要先痛饮三杯!”
    客人中,也有不少是他俩的同年,状头李肱和张裳、王牧也来凑热闹,听说他俩是未来的连襟,一齐起哄,举杯祝贺。
    酒过三巡,温庭筠大声问道:“请歌妓来侑酒,畏之老弟!”
    韩瞻一脸窘相。
    “我知道你没有家妓,那就派管家去平康坊去请,提我名字,她们都会抢着争着来。我知道你还没拿过俸禄,提我的名字,她们不要钱,只是要好诗,可以歌唱的好诗。今天来了状头,要看看状头的诗,怎么样?”
    温庭筠浪迹江湖,大小场面什么都见识过,没有歌妓歌舞,提不起精神,酒也喝不下去,才三杯下肚,就晕晕糊糊,不把别人看在眼里了。
    李肱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哪个皇亲国戚他没见过?提到自己的诗,更觉得天下第一无敌手,不屑地接住温庭筠的话,道:
    “人们都说温钟馗走到哪里,歌舞妓就跟到哪里。今天为什么要吩咐管家去请呢?有损钟馗大人的芳名了。我的诗,主考官大人说是天下第一,请唱敝人试中之作《霓裳羽衣曲》诗,没有歌妓,温大人要代劳了。”
    “这有何难?把诗吟来,我就献丑一唱!”
    众人都叫起好来。
    李肱自恃是当今的状头,站起来,抑扬顿挫地高声吟道:
    开元太平日,万国贺丰岁。
    梨园厌旧曲,玉座流新制。
    凤管递参差,霞衣竞摇曳。
    宴罢水殿空,辇余香草细。
    蓬壶事已久,仙乐功无替。
    谁肯听遗音,圣明知善继。
    温庭筠听后哈哈大笑道:“‘圣明知善继’?你是要皇上好好继承什么?是贵妃的《霓裳羽衣曲》?让当今皇上像当年唐明皇一样去听歌赏舞,纸醉金迷,尽情淫乐,忘掉朝政,再来一次安史之乱吗?到那时,你们这些宗子,就好乘机夺权篡政,是不是?”
    “住口!好个大胆狂徒!给我打出去!”
    李肱也气糊涂了,以为自己是在家中,呼喊仆役打走这狂徒。
    温庭筠依然狂笑不止,一副倨傲不恭的模样。
    李肱到底是皇族宗子,暴跳起来也真让这些刚刚及第进士恐慌,众人顿时沉默,堂内鸦雀无声。
    李商隐想为温兄解围。温兄言语太过,涉及圣上,有亵渎之嫌,担心以言招祸,站起来,笑道:
    “李年兄勿怒。温兄吹弹尚可一闻,如高歌舞蹈,却令人捧腹。不如先听小弟吟诗一首,敬请诸位仁兄赐教。题目就叫《韩同年新居饯韩西迎家室戏赠》。”
    籍籍征西万户侯,新缘贵婿起朱楼。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骑君翻在上头。
    云路招邀回彩凤,天河迢递笑牵牛。
    南朝禁脔无人近,瘦尽琼枝咏四愁。
    温庭筠听罢,复又哈哈大笑,重新吟咏一番,细细琢磨,道:
    “此诗好就好在一个‘戏’字。‘万户侯’出资为‘贵婿起高楼’,点出‘新居’二字。‘居先甲’‘翻在上头’,押在‘同年’二字。颈联点明‘西迎家室’。至于尾联,用了两个典故,隐晦而不得详解,还是请状头李大人详之。”
    显然温钟馗又想挑起争端,要考考李肱。
    李肱的情绪,此时冷静多了,觉察自己的失态,跟这种人生气太不值得,冷冷地不屑一顾地用鼻子哼了一声,道:
    “脔,是指切成片的肉。《晋书·谢混传》讲,元帝在建业时,各种物资食物非常困乏,每次得到一只小猪,认为是最好的膳食,尤其认为小猪脖子上的一脔最香,所以就把这一脔送给元帝吃。当时群臣不曾尝过,于是就把它叫做‘禁脔’。现在人们把在中第进士里所选的婿,称为‘脔婿’。畏之贤弟是不是也应称为‘脔婿’?”
    温庭筠又狂笑不已,道:“所答非所问,让你说的是‘南朝禁脔’这个典故。只讲‘脔’怎么可以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如果不知,温某不才,愿代状头之劳。”
    李肱并不生气,亦不理睬他,又道:“《晋书·谢混传》中讲,孝武帝想为女儿晋陵公主求婿,大臣王珣螨向孝武帝推荐谢混,介绍说:‘谢混虽然赶不上刘惔有才华,但是,不比王献之差。’孝武帝满意地道:‘有这等才干就满足了。’过了不久,孝武帝驾崩,袁山崧想把自己女儿嫁给谢混。王珣劝道:‘袁大人请不要接近禁脔。’王珣用‘禁脔’戏称谢混。后来谢混终于娶了公主。在诗中,义山弟就是用禁脔戏称畏之弟。”
    温庭筠不再插科打诨,静静地听着。
    李肱见温钟馗老实了,颇为得意,又道:“诗的最后一句中,‘琼枝’出自屈原《离骚》:‘折琼枝以继佩’,在诗中指畏之弟。‘四愁’指张衡的《四愁诗》,诗中每章都以‘我所思念’领起。尾联,义山弟写得极风趣,说畏之是禁脔,即万户侯的贵婿,所以没有一个女子敢接近,他在新居感到寂寞无聊,人都消瘦了,整天吟咏《四愁诗》,思念妻子。”
    “解得好,解得好!不愧为状头。”温庭筠拱手施礼道歉,“休要生气,温某在此向状头陪罪,大人休见小人怪。温某钦佩之人,温某都要敬重七分。”
    李肱见他诚恳,也抱拳还礼,只是一言不发,脸上依然愠怒。
    李商隐很敬佩状头同年,解诗细而不漏,典故记得极为清楚,学问广博,是赏诗里手。但对他以沉默待温兄的态度,颇不以为然。担心温庭筠受冷淡而再惹是非,忙把他拉到一边,把锦瑟的话转告给他。
    温庭筠顿然火起,大骂令狐綯不是人,非报此仇不可!
    李商隐怕他到令狐府上去闹事,忙劝道:“怎么报仇?弄不好,八郎会变本加厉地折磨锦瑟的。她的日子更不好过。”
    “我不会那么傻。先把她救出来。然后报仇不迟。”
    “如此尚可。千万不能伤害着锦瑟姑娘,懂吗?”
    “那是自然。”
    李商隐仍然不放心,又追问数次如何救锦瑟出来。他都说得模糊不清,商隐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不信会出什么事儿。
    九
    腊月二十一日清晨,李商隐被湘叔喊醒,昨天喝酒太多,直喝到深夜,他模模糊糊记得是畏之派人把自己送回来的。畏之年兄已经上路了吧?
    “商隐,韩瞻在门外等你回话。他带来一封信,你快看看。”
    “他还没有走吗?”
    李商隐一边自语,一边展开信。原来是七小姐父亲王茂元的亲笔信!惊讶道:
    “这怎么可能?”
    “什么事儿?”
    “七小姐病了,让我速去。”
    “七小姐是谁?怎么回事?”
    李商隐简单地把七小姐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通。
    湘叔沉思片刻,问道:“你们认识很久了?提过亲事吗?”
    “是在洛阳家认识的,很久了。曾让年兄韩瞻提过。”
    “……”
    “她父亲王茂元还提出辟聘我入泾源幕,做掌书记。”
    湘叔知道一些王茂元的为人:一介武夫,幼年有勇略,跟随其父王栖曜南征北战有功,元和年间晋升为将军。甘露之变前,因曾受到王涯郑注等人重用,宦官威胁要杀他。他用家财贿赂左右神策军,得以保住性命,不久又进封为濮阳郡侯。他不是彭阳公这边的人,商隐如果投靠他,并娶他的女儿,将来会不会被八郎怨恨呢?
    湘叔考虑得远,想得深,但是,商隐与他女儿七小姐的关系,看来已经不能拆散了。去不去,娶不娶,将决定商隐的未来!
    “商隐,你可要慎重考虑,这门婚事会影响你未来的生活和事业。自己拿主意,韩瞻还在外面车上等你哩。”
    湘叔没有具体明白地讲出为什么要慎重考虑此事,觉得商隐应当明白个中缘故、个中利害的。
    其实李商隐确实没考虑其中“缘故”和“利害”,爱情已经冲昏了头脑!此时此刻在他心目中,只有七小姐,别的什么也没想!他来到大门外面,韩瞻急切地迎了上来,问道:“岳父大人的信看过啦?七妹因你而病,她父亲请你入幕,都希望你赶快去泾源!别犹豫了,现在马上就跟我一齐走。我们结伴而行,该有多好!”
    “太突然,一点准备都没有。”
    “是突然点,这信是刚刚送来的。不过,没有准备更好,他家不会怪罪你的,走吧,快上车!”
    “还没跟令狐家告别。”
    “唉!七妹肯定病得很重,否则濮阳公不会亲自出面给你写信。他最疼爱七妹。说实话吧,他也给我写了封信,命我无论如何都要把你带到泾源。他怕事情太突然,眼看又到过年,担心你要回洛阳,所以他已经让洛阳家人,去看望你老母亲,照顾好你老母亲过年,让你放心。”
    李商隐确实想要回洛阳跟母亲一起过年,不能去泾源。
    湘叔站在门前台阶上,正注视着他,他们俩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商隐优柔寡断,一时间难以下决心。王茂元当真看中了商隐,要把女儿嫁给他,在朝中有这么个靠山,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至于八郎,这小子是靠不住的,况且他才是个七品的小补阙,嫩得很,应当帮他下决心。
    在令狐家,恩师去世后,除了七郎九郎之外,李商隐最亲近的人就是湘叔。他的话,他的决定,李商隐肯定会听的。
    “商隐,洛阳你母亲哪儿,我也会派人照顾的,放心吧。”
    听了湘叔的话,他感激地点点头,道:“又让你费心啦。
    可是,没跟八郎告别,突然离去,他会不会……”
    “你走吧,一会儿早朝回来,我跟他说。”
    “……”
    李商隐依然不放心。他知道八郎的为人,不告而辞,他要生气的,会认为目中无他,不尊重他。
    “义山贤弟,如果你不去泾源,我怎么向七妹交代呀?让我回去怎么向她父亲交代?年兄在这儿给你施礼,求你啦。”
    李商隐马上还礼,埋怨道:“年兄,你这是干啥?我这不是在跟湘叔商量嘛。好啦,我去,我去!好了吧?”
    韩瞻笑了。
    湘叔脸色冷峻。他明白商隐迈出的这一步,将会影响他的一生一世,是福是祸,实在让人看不透。如果令狐公活着,商隐大概不会走这一步的吧?

 第十三章 比翼双飞鸟
    一
    李商隐到泾源受到王家特殊欢迎,全家喜气洋洋。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时,李商隐和王家七小姐举行订婚仪式。正月初五,举行结婚仪式。
    这速度之快,在王家七个姑娘出嫁中,可推之为最。又是在娘家结婚,如同招赘,亦可为最。在泾源府,“二最”被传为美谈。
    老岳翁王茂元手捻胡须,笑眯眯地看着这对新人慢慢步入洞房,连连点头。商隐是新中进士,是朝野闻名的才子;七姑娘是自己最为喜爱的小女儿,生得娇艳美丽,称为佳人当属无愧。佳人配才子,可谓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夫人,七个女儿七个女婿,以老夫之见,这最后一对,最为般配,郎才女貌,才子佳人。你别说,七姑娘真好眼力,自己选的女婿,我看比她几个姐姐的都好。
    李夫人坐在他身边,撇着嘴,瞪了丈夫一眼,道:
    “你小声点,畏之和小六子在那边会听见的。你这样偏爱,他们会不高兴的。”
    王茂元向右边瞅了一眼,见韩畏之和六姑娘不知说句什么话,正笑个不停,摇摇头,道:
    “畏之也不错,也是新中进士,但是,比商隐的才学,略逊一筹。”
    “他可是你挑选的。才学差一筹?当初有那么多新进士,为什么要选他?我看比商隐强。你看商隐那身子骨,病病恹恹的,还不愿意多说话,呆头呆脑。畏之身体多棒,多爽快,嘴甜着哪,张口一个妈,闭口一个娘。这辈子我只生这么两个姑娘,还没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妈妈喊我娘哩,真喜欢人。”
    “我的那些儿子,不都叫你妈吗?”
    “那可不一样。我就喜欢畏之喊妈叫娘的声音,爽爽快快,甜甜蜜蜜,真喜人。”
    “商隐叫得不好听?真是的!”
    “商隐叫的就是不中听,干干巴巴,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妈’!”
    “那你为什么把女儿嫁给他?”
    “不同意行吗?看那死丫头,没有父母之命,就跟他眉来眼去,写情诗,传情书。在洛阳,我们都不在家,不知道这死丫头疯成什么样子!到泾源之后,又寻死觅活的,我不同意能行吗?气死我啦!”
    李氏是王茂元的最小的一个妾,生了两个女儿,排行第六第七,小名称呼“小六子”和“七丫头”。对于七丫头不听她的话,背地私下跟商隐要好,并坚决要嫁给商隐,李氏心里一直耿耿不满意。
    李商隐是个极为敏感之人,来到泾源不久,就看出来了。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心里一直不宁静。好在老岳父对自己极好,事事照顾,有时都让畏之嫉妒。
    “不要生气。我要把他留在身边。他的章奏写得极好,曾得到彭阳公的真传。我一个粗人,正需要这么个人帮帮我。”
    李商隐与七小姐进入洞房。七小姐坐在床边,心里咚咚跳个不停,等待夫君揭去盖头。李商隐却抓住爱妻的手,激动地道:
    “我像在做梦,像牛郎终于踏着鹊桥过了银河,跟爱妻……”
    “夫君,七夕天上有星光吗?洞房里有烛光吗?”
    “有。七夕,满天灿烂星光,洞房里当然有红烛高照……”
    “不对吧!为什么贱妾看不见?”
    李商隐这才发现盖头没揭,哈哈笑着,把爱妻拥到怀里。
    有讲不完的情话,有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第二天,突然从京都传来牛党中人杨嗣复被提升为宰辅。
    似有牛党卷土重来之势。
    王茂元深知自己是李党中人,曾得到李德裕赏识重用。现在如果牛党一旦上台得势,自己受到威胁事小,最堪忧虑的是商隐今年的释褐试。吏部中有周墀和李回二位学士,都是李党中人,与自己交谊颇深,但到了中书省,一旦落入杨嗣复、李珏手中,那就很难说了。
    他沉吟半晌,把商隐叫到面前,亲切地道:“商隐贤婿,新婚中,又当过年,本不该让你办公事。但是,杨嗣复升任宰辅,不可不草拟书状,以表祝贺之意,所以想请你代劳挥笔为之,如何?”
    过去在令狐府,李商隐听说过这人的名字,仿佛曾与他见过一面。这人颇有才学,与恩师友善。现在得升宰辅,理当祝贺,所以欣然答应。回到自己书房,很快便写成《为濮阳公上杨相公状》,又检看两遍,奉呈岳父大人。
    王茂元接过状书,非常高兴,没想到小女婿挥笔立成,才学如此宏富,前程定然无可限量。读完状书,不禁赞道:
    “贤婿,写得好!有如此才学而不被重用,实乃朝廷一大损失。老夫他日上朝,一定鼎力相荐。噢!推荐人才,朝廷尚有成例,要回避亲故。不过,我还有些世交,请他们援引,我看不成问题。”
    李商隐是希望岳父荐引的,但见他如此世故,讲出自己难处,心里一阵黯然。举荐贤才,不避亲故,历朝均有先例,岳父却说要回避?那么,举荐畏之年兄时,为什么没有回避?
    算了!避亲就让他避亲好啦,省得别人以为自己是为了得到岳父荐引,才娶他的女儿。
    王茂元忽见贤婿呆呆地想着什么,并没有听自己的夸奖,心中不悦,认为对自己不尊重,不再多话,差人赶紧把状书送进京城。
    二
    过了正月十五日,李商隐怀着恋恋之情,离开新婚妻子,赶赴京城参加吏部释褐试。
    临别时,王茂元草书两封信:给职方郎中兼判西铨的周墀一封,给吏部员外郎充任宏词试官的李回一封,并命李商隐亲自送去。
    李商隐本想拒绝,既然要避亲,又何必写信呢?但见岳父一脸严肃、郑重神情,只好听之任之了。
    妻子把他送出城,叮嘱道:“中与不中,都要尽快派人告知消息。切切记牢!”
    李商隐点点头,挥手之间,见妻子用手捂着嘴,一双杏仁眼滴下两行泪珠儿,心中酸酸的,一勒缰绳把马圈回,站在马蹬上,道:
    “但能中选,立刻回来接你进京,勿急!”
    讲完,两腿一夹马肚子,鞭马向前冲去,登上了征途。
    残冬时节,泾水波平浪静,缓缓向东南流去,两岸一片嫩绿,景色异常宜人。
    过了邠州,离开泾水向南,便进入山区。
    李商隐走在崎岖山路,心绪依然未能平静,对于前程,原本尚抱十足信心,但衣袋里装上岳父大人的两封信之后,却又担心起来。
    应进士试,需要干谒温卷,已成为流俗,成为必然;没想到应吏部的释褐试,更需要托人情走后门,这仕途何等艰险!难道自己还要奔走十年吗?仕途和这山路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呀!
    到了京城,在哪落脚呢?
    按理说,韩瞻居所最为合适,他是年兄又是连襟,还是好朋友。但是,过去自己到京都是吃住在令狐恩师家,如果此次到京不住恩师家,会不会让别人认为,恩师仙逝,自己便远离他家,另寻门户?其中八郎肯定会这样想,肯定会因此而不悦的。况且恩师临终时还叮嘱:“我视他如子,已经十年了。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我意。”
    李商隐终于决定去恩师家。
    进得院门,湘叔从里面迎出来,向左右看看,把他引进客房。
    每次来京都住恩师家客房的正室,好像这正室成了他专用的私房了。可是今日,湘叔却把他引进西厢房北屋。
    他垫起脚向正室看看,里面并没有人居住,好奇地刚想问,湘叔用手止住,摇摇头。
    李商隐不明其意,进了西厢房北屋,迫不及待地问道:
    “湘叔,那正室有人住啦?”
    湘叔又摇摇头,叹口气道:“八郎不让你再来……唉!你娶王家七小姐的消息传到京城后,八郎气得一连骂了你好几天!说你再来,就把你赶出去。所以我想你住在这儿,八郎不知道,就不会过问的。一旦知道了,我也好应付他。放心吧,就在这儿住。八郎正在晋昌坊买地,想另外再建一座宅院,整天忙着哩。”
    李商隐颇感奇怪,自己与王家小姐成婚,八郎何气之有?
    更不该谩骂自己,于是道:
    “结婚之事,是在泾源临时决定的,没能告知恩师家人,也没跟兄弟们和您商量,是我之过错,明日我向兄弟们请罪,好不好?”
    “不在此!不在于此!”原来商隐还蒙在鼓中,不知所以!
    湘叔急急地解释道:“你不知道朝中大臣私结朋党吗?”
    “知道一点。不过,李党的李德裕和牛党的牛僧孺已经不在朝廷,何谈朋党?”
    “这你就不明白啦。他俩虽然远离京城,不在朝中,但各党中人仍然在京,相互争斗并没结束。令狐公平时多与牛党中人来往,跟李宗闵等人关系尤密切。令狐公就是牛党中人。王茂元是令尊岳父,他结识的均是李党中人。李德裕非常赏识他的勇略,几经荐拔,官步青云。你原是令狐公的门生,现在是王茂元的女婿;你原来是牛党,现在跳到李党中,八郎能不骂你吗?”
    李商隐这才恍然大悟:朋党斗争,最恨背叛行为。自己无意之中,竟卷入党争的漩涡之中,如何是好?他陷入沉思中。
    “去年你去泾源府,我曾提醒你要慎重考虑。当时以为你知道朝中党争情形,会从党局出发,考虑婚事和入幕问题,所以没有明白告诫你。如今木已成舟,只有好言向八郎解释、告罪了。”
    “湘叔,我当时真的不知道岳父他是李党中人,也没考虑朝中朋党关系,只以为他曾结交郑注,郑注已被杀,岳父又献出家财,事情已经过去,哪里考虑他和恩师是对立的两党中人呢!”
    “商隐,其中情形我知道,我也理解。当初如果不理解你和王家小姐已经真诚相爱,我会阻止你去泾源的。现在,你最好跟八郎好好讲讲。对!七郎正在家中休养,先去跟七郎说说,然后再找八郎。”
    李商隐有一种大祸临头之感,心里乱极了,向他最要好的朋友七郎说说,可能会好一些。
    三
    听到李商隐去泾源跟王茂元家小姐结婚,事先没说一声,哪管透个信也好嘛!所以七郎很难过,年也没过好,风痹症有些加重,一直在家里休养。
    李商隐跨进房门,七郎正仰躺床上,紧走几步,来到床边,抓住七郎的手,道:
    “七哥,是小弟处事太急躁。结婚之事,本该跟兄弟们商量,都怪我不好。”
    七郎翻身坐起,满眼的恼怒和气愤,当听到商隐的自责,渐渐阴云散了,反而觉得自己太不关心弟弟的终身大事,竟自疚道:
    “哪能怪你自己,贤弟,是愚兄之错。去年我曾问过你跟女道姑、歌妓和一位小姐的交往。当时,你满脸通红,我也就没有深问,是愚兄关心不够。我听说王家七小姐很漂亮,知书达理,对不对?”
    李商隐见七郎这么快就原谅了自己,一块石头放了下来。七小姐当然很漂亮,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笑了笑,道:
    “七哥,婚前,我真的不知道岳父是李党中人。如果知道,我绝对不会娶他家小姐,就是神仙下凡,也绝对不会的!七哥,请相信小弟。”
    七郎见商隐起誓发愿的诚恳样子,觉得责怪他也没有什么道理。况且,自己跟商隐顶多是兄弟、朋友,没有干涉他选择婚姻的权力,于是安慰道:
    “商隐贤弟,此事已成过去,不要再说吧。只要你觉得娶王家小姐好,别人怎么看,怎么议论,都不必管,不要往心里去。愚兄相信你的选择,也祝贺你幸福。什么时候弟妹来京,一定给愚兄介绍认识认识。”
    李商隐觉得七郎这么轻易地理解了自己,很不放心,又有块乌云渐渐移来,笼罩了心头。
    七郎见商隐心情仍然不畅快,又安慰道:
    “不要管朝中朋党斗争!我最恨结党营私,这是对圣上不忠的表现!家父生前也常为此事苦恼,几次想脱离朋党,但是,有些人是故交世交,不好断然脱离关系。家父往往采取不歧视李党中人,用人和引荐人时,以才以贤不以朋党为取舍,所以在太和九年,朝廷大贬李宗闵、萧浣、杨虞卿、李翰时,家父不仅未被贬放,反而以吏部尚书除左仆射,进封彭阳郡开国公。不参与党争,不卷入党争中,做一个正直耿介的人,一切以国家朝政为重,不以一己之私为重,一身正气,光明磊落!商隐,我们应当做这样的人!”
    “七兄,说得极是!小弟正是不想也不愿卷进党争之中。小弟最敬佩的人,除了恩师之外,就是表叔安平公。他超然物外,不理睬朋党,不站在任何人一边。在兖海幕府时,他常常讲这些事,以此告诫当时的幕僚们。
    “七兄,说句心里话,小弟是相中王家小姐的贤惠、知情达理。早在洛阳时,他家住在崇让里,与我家堂兄让山是邻居,我就认识她,并爱上她,常常给她写诗。她也写和诗给我。我们相爱已经三四年了。我们结婚,绝对不意味着就加盟李党。我要以恩师为榜样,光明磊落,一身正气!”
    这时,八郎气哼哼地步进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李商隐,骂道:
    “光明磊落?家父尸骨未寒,你就背恩向敌,见利偷合!不是?为什么不告而别,偷偷去泾源结婚?这是光明磊落吗?不是见利忘恩、见利偷合,又是什么?你真是家父的好门生!家父临终遗言你全忘了!你是个背恩小人,诡薄无行!我不听你的诡辩!不听!不听!”
    八郎就差没捂上两耳,斥骂完就愤愤地离开了,不屑跟李商隐这样的人在一起。
    李商隐想追出去向他解释,七郎拽住他,摇着头,道:“你还不了解他吗?你越解释,他越没完没了。不用理他,你先住下,和以往一样住下。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住的,就有你住的。晚上,我和九郎给你接风,祝贺你新婚之喜。”
    “这……还是不要吧。”
    “不,不用你操心,吩咐湘叔一会儿就能办好。你发现没有,湘叔这阵子衰老得厉害,七十多岁的人。还叫他跑前跑后,不行了。八郎想叫他回老家,我的意思就让他住在这里,我们给他送终!老家他也没什么人啦,回去还得修理老房子,还得自己料理生活,至于后事也没有人管,不如就住在京城。
    大家住在一起热热闹闹,养老多好。”
    “七哥的主意很好。湘叔愿意吗?”
    “我还没跟他讲哩。得先跟八郎说,他同意才行。”
    八郎是令狐家的当家人,别人是无权处理这样的事情的。
    李商隐为湘叔的去留,担起心来。
    四
    唐代及第进士参加吏部的释褐试,考取的标准有四条:一为“身”,即取其“体貌丰伟”者。二为“言”,取其“言词辨正”者。三为“书”,取其“楷法遒美”者。四为“判”,取其“文理优长”者。在吏部被取中者,还须送到中书省再审核,然后授官。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李商隐参加吏部释褐试。主考官果然是周墀和李回。考前,李商隐把岳父的两封信,亲自送到他们的府上。虽然李商隐没能看见他们的尊容,得到他们亲切接见,但是,在考试中,他们确确实实高抬了贵手,给王茂元留了情面,吏部终于选录了李商隐。
    不幸的事情接踵而来,吏部把选中的人上报中书省时,却被中书省长官驳回,在李商隐的名字前批曰:“此人不堪任用!”并把他的名字抹去。
    在通常情况下,吏部录取,铨叙拟官,是不会出现问题的,中书省一般不阻挠留难。谁料想在李商隐身上却出现了特殊。
    消息传来,李商隐正在韩畏之府中饮酒消愁。
    因为没有外人,六姐也从内室出来作陪。席间都为妹夫抱不平。
    六姐一向文静内向,此刻也愤愤然道:“中书省谁这么坏?
    跟商隐有私仇吗?”
    畏之欲说又停,看看商隐正把杯酒喝尽,摇摇头,劝道:
    “义山年弟,不要灰心,今年不成还有明年。现在中书省掌权是牛党的杨嗣复,肯定是他干的!”
    李商隐不知自己怎么得罪了这位大人。按说这位大人跟恩师令狐公是世交,过去常到令狐府上宴饮,应当知道自己是令狐公的门生。再说了,他升为宰辅时,自己还代濮阳公给他写过贺状。他为什么要这样呢?
    “去年父亲推荐你时,他不也是宰相吗?”
    “不是,他当时是户部侍郎。郑公覃是宰相。如果他是宰相,我也完了。”
    李商隐听了畏之的话,终于明白杨嗣复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名字抹去。原来他把自己算在李党中人!他痛苦地又连喝五杯。身体虚弱,哪能抵得了酒的力量。他已酩酊大醉。
    第二天醒来,头脑发涨,眼睛睁不开,喝了几口水,又睡了过去。
    六姐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韩畏之却满不在乎。他知道酒醉不死人,让商隐好好睡睡,在睡梦里摆脱不幸的遭际。
    第三天,泾源派人送来两封信。
    一封是岳父大人的信。他以节度使的名义,催李商隐赶快回幕府,有许多公事要他来办。有点刻不容缓的意味。
    一封是王家七小姐的信。她得知中书省把商隐的名字抹去非常气愤,斥责朝廷选人唯亲唯党,而不是唯贤,还引用李白的诗句“天生我才必有用”来安慰商隐,希望他尽快回泾源团聚。
    韩畏之见李商隐阅过信后陷入沉思中,劝道:“年弟,莫如七妹所言,回到泾源,一为公务二为私情,二者兼顾,何乐而不为也?洛阳母亲处,我派人送些银两,并代为探望,如何?”
    唉!过去是恩师周济,养家餬口,现在是岳父和畏之周济,养家餬口,什么时候自己能获俸禄,养家餬口呢?李商隐眼含泪水,垂下了头。
    “年弟,我听送信人说,七妹听到你未过关试的消息,整整哭了一夜,非要跟送信人一起来京。七妹是个刚烈女子,又善解人意。她是想到京来分担你的痛苦和忧愁。”
    “七妹在我们姊妹中,性格最倔犟,心眼又好。你若是月底不回去,她就会自己跑来的,谁也阻止不了。”
    李商隐这回动心了。邠州以南一带的山路经常有强人出没,很不安全!一个年轻女子,怎么可以只身走这条路呢?他站起来,问道:
    “送信的走没走?让他先回去说一声,我马上就回泾源。”
    “送信人骑的是驿马,信送到,马上就往回转,是不在京城停留的。”
    李商隐回到令狐府,脑袋仍然昏昏沉沉,眼前不断浮现爱妻的面影:娇艳漂亮,一对含情脉脉的眼睛凝视着自己,不时流露着焦灼和期盼。她喜欢穿件绣着美丽芙蓉花的裙子,裙衩开得很小,微露那冰肌玉骨的腿。头上银钗,雕饰着茸茸的小花,还插根翡翠羽毛……
    他想着爱妻,看着那信,那情透纸背的信,那暖人心田的体贴,那火一样的切切嘱咐……
    他忽生灵感,忙提笔,写道: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写毕,他又高声吟咏起宋,头不昏沉脑也不疼了,沉浸在初婚的甜蜜中。
    湘叔推门进来,看见商隐已经坐起,问道:“彭阳公的墓志铭,你写好啦?碑石已选好,石匠也雇来了,就等你的铭文了。”
    李商隐不愿让湘叔看见刚刚写的诗,把诗反扣在几案上,从一个袋子里抽出一张纸,对湘叔道:
    “早就写好,只是有几处又润色了一回。”
    湘叔拿过铭文,看看商隐,欲说又停。
    李商隐从袋子里又抽出一纸,上面是一首诗,默默递给湘叔。诗云:
    延陵留表墓,岘首送沈碑。
    敢伐不加点,犹当无愧辞。
    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
    待得生金后,川原亦几移。
    见湘叔读完,李商隐木然而道:“他们说我诡薄无行,背恩逐利。我是‘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彭阳公的恩情,我是九死百生,也难以报答!说我背恩忘恩,都是胡说八道!”
    “商隐,不要难过,身正不怕影斜嘛。”
    “湘叔,这首诗是我撰写彭阳公铭文后,有感而作。岳父召我入幕,在京我也没有什么事了,所以决定还是去泾源。我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对恩师的感激是永远也不会变的。把这首诗送给八郎,让他看看。”
    湘叔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世道!为什么大家都挤在一条道上呢?除了应试科第入仕之外,难道就没有别的路了吗?都挤在仕途上,自然要有冲突,要有矛盾,要互相使坏,互相倾轧!唉!”
    不能把话说得太明白、太清楚,他知道商隐的名字是被哪个中书省大人给抹去的,也知道为什么他要这样做,更知道是谁挑拨的。唉!说出来,商隐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让他跟八郎疏远?断交?不,不能这样做!应该使八郎消除偏见,于是道:
    “去吧。不管怎么说,入幕后还能拿回点俸禄,也好养家餬口。从今年开始,令狐家不能给你母亲送银两,以后全靠你自己啦。”
    这是意料中的事,李商隐没感到有什么不对,养家养老母亲,原本应当靠自己赚钱,不该依靠别人嘛。回道:
    “这些年来……就凭这一点,我就不会忘记恩师的恩情!
    早就不想让恩师送银两了,今后我会努力的。”
    有仆役来找管家,打断了谈话。
    五
    回到泾源,受到岳父以及妻子的热情欢迎,一颗苦涩的心,稍稍得到安慰。
    当晚王茂元设家宴为李商隐接风洗尘。
    所谓家宴,是不请外客,连幕僚们也不请,而内室家眷都可上桌,都有一席之地。这种家宴,除了年节之外是很少举行的。
    家宴设在正堂大厅。这本是宴请边庭大将军和幕僚们的地方,或者商议边疆军国大事之所。大厅非常宽敞,足可容下百多人。
    节度使老爷是一家之主,自然先入席。待到王茂元坐定,由妻子率领,妾在后面紧随,鱼贯而入,分别坐在老爷左右两旁。
    茂元妻子苏氏,人老珠黄,五十多岁,穿件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她身矮体胖腰圆,长袍套在身上,更显得花团锦簇、雍容富贵。迈着方步,缓缓向前,就像一堆锦缎被人使劲儿推着,向老爷跟前滑动,直到坐在老爷左边,才吐口长气,庆幸这堆锦缎未有散包。
    跟在妻后,共有九个妾。其实真正算妾的只有三个,她们都为王家生儿育女,立过功劳,故而排列在前,得到仅次于妻的优厚待遇。
    六姐七妹的生身之母李氏,是第三房妾,生得年轻漂亮,颇有姿色,很得老爷宠幸。穿的虽然也是大红锦团绣凤长袍,却格外合身,实际是剪裁过小,缝制过窄,穿在身上紧紧箍箍,把个上圆下圆全都凸现出来。
    那妻斜刺里翻了个白眼,把鲜红的嘴一撇,鼻子里便发出一响:
    “哼!小妖精,德行!”
    李氏不知真的没听见,还是假装耳聋,依然向各方投过来的目光甜甜地笑着,一脸自得洋洋。
    其他六位是侍妾。她们出身都低微,不敢跟妻和前三位妾争风抢醋,有气只能往肚里咽。她们中间有两位是妻和李氏带来的贴身丫头,因为长得不错,又机灵勤快,侍候老爷周到,后来被收为妾。另外四位,有的是歌舞极好的艺妓,有的是弹奏极妙的乐妓,有的是歌喉极佳的歌妓,还有一位是色貌倾城的娼妓。侍妾的地位在王家虽然赶不上妻与三位妾,但是究竟沾着主人的边,故而也可以享受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
    她们带着嘻笑喧闹的欢快声走进大厅,大厅里立即一片洋洋喜气,香味四溢。家宴便由此开始。
    王茂元家有“五男七女”。
    五男中,只有两个最小的儿子尚未婚娶,跟在身边。他们俩和女婿李商隐坐在东席。因为年幼少知,在座席上总不安生,不是弄出点响声,就是把杯盘碰到地上摔碎,那些仆役便手忙脚乱地收拾打扫起来,而他们俩便嘻嘻哈哈,觉得很好玩。
    七女中,只有七妹在家,其他女儿都已出嫁,没有谁愿意跟老父亲来到这荒僻边胡之地。七妹坐在西席,陪在她身边有大哥二哥的两个女儿,都已十七八岁,待嫁闺中。因为自幼长在爷爷奶奶身边,不愿意跟随父母南迁北调,所以跟七妹坐在一起,好像同胞姊妹。
    她俩时不时地跟小姑姑耍闹,于是便有一串串铜铃般清脆笑声,从西席间传出,引得众人不断投来惊诧的目光。
    李商隐正好坐在七妹对面。他凝视着七妹,欣赏着她那如花般娇艳的容貌,心中涌出无限怜爱。但是,京城中的不愉快,还不时浮现在眼前,自己被夹在朋党斗争中间,受着牛党的“嗤谪”“排笮”,仕途的艰难与风险如此之大,自己如何承受得了!
    他长长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端起酒杯,灌进嘴里,一股又苦又辣的酒气,从鼻孔里冲出,四周围的人和物,开始跳动起来。
    七妹在商隐对面,也一直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知道夫君心中有事,忘不掉被“抹去”名字的耻辱与悲哀。这些朝廷大官结党营私,扼杀人才,折磨人才,残害人才!皇上为什么不管管他们呢?任他们为所欲为,皇上将被小人包围,朝政怎么能清明呢?
    她担心夫君伤心愁怨成病,几次跟他长谈劝解,几次为他散忧解愁,全都无效!父亲那没完没了的幕府中事又缠着他,使他不得脱身,不能很好休息。
    忽然,看见商隐一声长叹,使她的心一紧缩,望着夫君的无奈与愁苦,直想立刻扑过去,用自己的温柔融化他那颗疲惫的心,使他重新振作起来。
    “商隐哪,在京看见你二哥了?他回东都洛阳没有?”
    二哥是王十三,是王茂元妻苏氏生的儿子,所以她格外关心,笑眯眯地想听听儿子的消息。
    李商隐在京都年兄畏之家见过二哥,他去东都赴任,自己还参加为他饯行的宴会,写过一首《送王十三校书分司》诗。诗中把自己比为何逊,他八岁能赋诗,弱冠举秀才。而把二哥比为范云,他善属文,下笔立成,曾与何逊在南乡会面,对何逊的对策,大加称赏,于是结为忘年之交。
    听到苏氏问话,李商隐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答道:
    “二哥在京很好,前几天在年兄畏之家,我们还为他饯行过。小婿还为他吟过一首送别诗。”
    李氏不喜欢这个二儿子,油嘴滑舌,不愿意商隐多谈他的行踪,听说女婿吟了首送别诗,想在众人面前让小女婿显露显露才华,问道:
    “还记得那首送别诗吗?”
    “记得。”
    “给我们大家吟咏一下,好吗?”
    “如果岳父母喜欢……”
    商隐为送别自己儿子写的诗,苏氏当然喜欢了,连催商隐快点吟。
    一首七言绝句,商隐不会忘的。他清清嗓子,吟道:
    多少分曹掌秘文,洛阳花雪梦随君;
    定知何逊缘联句,每到城东忆范云。
    “商隐贤婿,你给大娘解解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李商隐不知道这位岳母大人不懂诗,看了一眼七妹;七妹向他点点头,意思是让他讲,因为大妈提出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
    “二哥到东都洛阳是掌管文秘,管理图书典籍,所以首句点出他去洛阳,我在送别。第二句,说我自己因为思念二哥,常常会梦中随二哥在洛阳赏花赏雪。第三四两句,用了一个典故:南朝范云曾迁广州刺史,尝与何逊赋诗联句;范云诗中有‘洛阳城东西,却作经年别;昔去雪如花,今来花似雪’的句子。我就用这段史实把二哥比为范云,把我比为何逊,意思是说,我过去跟二哥交往密切,友情深厚,常在一起吟诗联句。如今二哥离开长安,到洛阳任职,所以我经常思念回忆二哥。”
    李氏听了颇为不悦。
    王茂元妻苏氏非常高兴,尤其儿子还会吟诗联句,更兴奋得不行,甜甜地对商隐笑道:
    “贤婿,再给大娘吟几首诗,就吟咏你和你二哥的事。贤婿的诗真好,大娘愿意听。管家!拿二十两银子,是大娘赏给贤婿的。”
    李氏越发生气了,赏二十两银子?是打发乞丐吗?于是恼怒道:
    “商隐,坐下喝酒,要人家银子干什么!”
    “呵!老娘的银子有假,不好用吗?你这婆娘休管!贤婿张口就能吟诗,是个大才子,不要听她的!”
    “是我的亲女婿,不听亲丈母娘的话,还能听你的呀?”
    王茂元很赏识商隐的才华,能诗能文,尤其那四六对仗的奏章,写得人人称赞。自己养五个儿子,没有一个赶得上他的。儿子王十三,别人都叫他王秀才,也会诗会文,但比起商隐差得远啦。七个女婿中,畏之还不错,才华横溢,豪吟豪饮,非同凡响,但是,比起商隐,又略逊一筹。
    今晚,听了商隐送儿子赴东都任而吟的诗,觉得很好,何逊范云之比,很恰当。儿子年纪比商隐大近二十岁,何逊与范云年纪也相差很大,都很有才华。典故用得巧妙。他没在乎妻妾吵嘴,大声道:
    “商隐,你大娘今晚高兴,喜欢你的诗。你就多吟几首,让她们这些娘们开开眼界,看看绝世凌云之才是什么样儿。别总以为自己亲生亲养的儿子是个宝,比别人的就是好,就是可亲可爱。吟吧!”
    七妹见父亲这样夸赞自己的丈夫,心里美滋滋的,秀目生辉,用眼睛鼓励着夫君。
    李商隐并不喜欢这样的夸赞,对岳父粗俗的言辞有些反感,在心里头,用恩师跟岳父作着比较。恩师从来不说粗话,即使暴怒也不骂粗话;恩师没有那么多妾,从不把妻妾召到正堂大厅里搞家宴。自己在恩师家居住好多年,很少见过恩师的妻妾。恩师慈祥又威严,和霭又冷峻,博学又谦逊。而岳父却缺少这些。
    “贤婿……”
    “我说大姐,你别催好不好?作诗还能像说话那么容易呀?
    让商隐好好想想。”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十三儿在家时,每次赋诗都要想半天。那叫做构思,懂吗?”
    “好啦!一群臭婆娘,没教养!瞎叫唤什么?懂个屁?”
    王茂元要发火,大家都不敢再吱声。大厅里一片寂静。不知谁的酒杯被碰倒,那酒滴在地上,发出“叭哒叭哒”的声响。
    李商隐仍然站在原地,清了清嗓子,扫了一眼妻子;妻子正注视着自己,秀目熠熠生辉,于是从容不迫地吟道:
    不妨何范尽诗家,未解当年重物华。
    远把龙山千里雪,将来拟并洛阳花。
    “‘重物华’是借喻重人才。头两句是说,我和二哥尽管都会吟诗作赋,但是,不知道二哥当年为什么那样爱重我的才华。后两句是说,二哥是‘龙山千里雪’,我是‘洛阳花’。‘千里雪’虽然很遥远,但是一定能和‘洛阳花’媲美。”
    李商隐没等苏氏追问诗的意思,便主动讲解起来。
    苏氏非常高兴,因为诗中称赞自己的儿子也是个“诗家”,又对管家道:
    “快去,再取三十两银子,赏给贤婿。”
    李氏撇了撇嘴,小气鬼,为你儿子吟诗才给这么点银子?
    还不够玩一回投壶输的哩!不屑一顾。
    七妹却很兴奋,自己的夫君出口即能吟诗,真像父亲说的,夫君有绝世凌云之才!
    王茂元并不把女婿的诗放在心上。他是个武将,对吟诗作赋不感兴趣,也不甚懂,让女婿吟诗,主要是想让妻妾们高兴高兴。只要她们高高兴兴,不争不吵,不打不骂,他就心满意足了。
    原本还有两首诗。李商隐在心中已经写就,见岳父并不很赏识自己的诗,李氏岳母似乎反对自己在苏氏岳母面前吟诗,他只好作罢,闭口不语了。
    六
    回到泾源,李商隐的心境一直平静不下来,除了应付幕府记室里的差事之外,回到七妹房中,闷闷不乐。
    七妹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恰逢开成三年(公元838年)三月三日上巳节,小小的泾源城里,男男女女与京城一样,都来到河边踏青,祭祀神灵。
    泾水从平凉府流来,澄澈平静,在城南与混浊湍急的汭水合流,则变成一头疯狂的牛,向东方狂奔而去。
    城里人都愿意到泾水河边嬉戏游玩,有的人还脱下鞋到清澈的水中撩起水来,一点不惧怕水凉。河里河岸一片欢呼、谈笑和歌唱声。
    节度使家自然全部出动,到大自然中尽兴玩乐。他们都在京城住过。京城官僚和百姓,在上巳节,是到曲江游玩。只是到曲江的游人特别多,无法尽情玩乐,而泾河边空旷宽广,有的地方生满杂草,有的地方是一片荒滩,还有的地方是尚未播种的田地。
    青年男女喜欢在草丛中踏青斗草,在那里不时传来笑声、歌声和尖叫声。
    七妹陪着李商隐在河滩上漫步。欢呼和歌唱使李商隐心烦,于是离开河滩,向杂草丛生的荒原走去。
    大草甸子上,青年男女在斗草在追逐,大胆地唱着古老的情歌,撩拨着那原始的动物性的情爱。七妹惊诧,羞于目睹。他俩又像两个打了败仗的逃兵,慌乱地无目的逃窜着。
    原本令人高兴的上巳节,却使他们夫妇大为扫兴。
    李商隐依然怀着京城那些不快,放眼荒野,任什么都使他徒增烦恼与痛苦。
    七妹见丈夫情绪低落,自己也无心踏青游春。
    他们一起往回走。
    安定城楼!
    出城时,从它旁边经过,并未觉得它的高耸和威严。从荒原上远远地望去,它耸立在蜿蜒起伏的城墙上,却顿生雄伟和威严,像一尊守卫大门的石狮,巍然屹立,有种强大的威慑力量。
    “登上城楼,极目眺望,景致一定很美。”
    “想登楼吗?去好啦。”
    李商隐感激地点点头。
    走近城楼,才看清城楼年久风化,已经残破。楼高三层十丈,飞檐高栋,秦砖汉瓦,丛瓴错节。木质楼梯,踏上去“吱吱嘎嘎”一阵怪响,让人心颤。然而登上顶层远眺,远处的绿杨垂柳,流水沙洲,纷纷呈现眼前,辽阔原野一望无垠。
    “真美呀!夫君,你看河边,那么多人。”
    李商隐没理会夫人的感叹,面对荒原的雄浑苍茫,内心激动不已。雄心壮志百无一酬的愤慨,渐渐侵袭心头,面对周围丑恶的黑暗环境的憎恨情绪,强烈地升腾起来,恨恨地道:
    “西汉贾谊,夫人,你知道他吗?他当年上《治安策》,指陈时事,文章开头写道:‘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极为痛切,可是汉文帝不予采纳,反而把他贬放楚地!
    “东汉末年的王粲,为了避乱,远游到荆州,依靠刘表,而刘表是个无能之人!我今天不也像贾生,被流放到这荒原上吗?不也像王粲寄人篱下吗?”
    “夫君,你住在我娘家,怎么算是寄人篱下呢?况且你入幕做幕僚,也不是寄人篱下呀!”
    “不,大丈夫应当有自己的抱负,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家园,岂能久长地依附于岳父大人?我忍受不了!”
    七妹还要劝解夫君,想排解他的愁怨。
    李商隐挥挥手,放声吟咏道: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雏竟未休。
    吟罢,意犹未尽,李商隐又重复吟咏一遍,道:
    “‘欲回天地’是我的抱负,是我的宏愿。头飘白发,身‘入扁舟’归隐江湖,是我实现抱负之后的归宿!就像春秋时代的范蠡,辅佐越王勾践,‘既雪会稽之耻’,‘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像李白说的,‘终与安社稷,功成去五湖’。”
    “夫君‘功成身退’,淡泊名利的志向,妾身明白,亦非常敬佩。但不知诗的最后两句是何意?鵷雏,是传说中的一种鸟,与凤凰相像,这我知道。”
    李商隐仍然沉浸在雄浑豪放的诗的意境中,七妹又咏了一遍诗的最后两句,他才解释道:
    “尾联两句,是借用庄子寓言,表达我对功名利禄弃之如敝屐,正告那些背地里妄加猜测诽谤的人,我是光明磊落的。
    “战国时代,惠施出任梁国宰相,庄周去看望他。有人造谣说,庄周此来是要夺相位的。惠施非常恐慌,在都城大加搜索,想把他抓住。庄周得知这种情形后,非常坦然地去见惠施,并讲了个寓言故事,挖苦他:
    “南方有一种叫鵷雏的鸟,从南方飞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树不落下歇息,非竹子的果实不食,非有甘泉不饮。有只猫头鹰刚刚拣得一只死老鼠,看见鵷雏飞过,怀疑它要来抢食死老鼠,就仰头向它发出‘吓!吓!’的怒叫声。现在你惠施也想用梁国这只死老鼠,来‘吓’我吗?
    “在这则寓言中,庄子正告惠施,你的相位,我不屑一顾,你不要杞人忧天,自相惊扰。”
    “这个故事可真有意思。惠施之流把死老鼠当成了美味,像那只猫头鹰;而秉性高洁的鵷雏竟然被猜疑个无止无休!夫君,你是不是想讥讽那些朋党势力,为了功名利禄,把持朝政,竭力排斥、打击异己?”
    李商隐会心地笑了。真是贤妻知己,我心里所想,她都知道。
    七妹见夫君笑了,排遣了郁闷情怀,想转个话题,说点愉快的事,但又怕话题转得太突然,再勾起他的苦恼,于是小心地笑道:
    “夫君,你写诗为什么要用那么多典故?白公乐天的诗,明白如话,尤其他写的新乐府诗,不管童叟还是妇妪,都看得懂,百姓都愿意阅读。”
    “怎么给你解释呢?关于用典的事,过去有人对我说过,劝我作诗少用典故。这样说吧,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性格习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喜好和口味,如果不用典故,我就觉得这首诗没写好。每当我吟诗作赋时,那些典故就在脑子里活动起来,争先恐后往你笔下钻,使你无法拒绝,不能不把它们写进去,真没有办法!”
    七妹见丈夫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觉得好笑又有趣儿,自己写诗作赋就没有他那种感觉,这大概就是自己的诗不如夫君诗的缘故吧!
    七
    有一天,一位名叫刘映的老儒生从边地萧关,经平凉、泾源赴京述职。他一脸风尘,满目苍老,来看望王茂元。其实他曾是王茂元的经师。
    唐代科举考试科目,除进士之外,还有明经、明法等科目。其中明经科,顾名思义,是专门考“经”。
    唐代以《礼记》、《春秋左氏传》为大经;以《诗》、《周礼》、《仪礼》为中经;以《易》、《尚书》、《春秋公羊传》、《谷梁传》为小经。有的考生通两经,则指通大经、小经各一书,或者中经里的两部书。有的考生通三经,则指通大经、中经、小经各一书。有的考生通五经,则指大经两部书皆通,其余中经、小经还要通三部书。
    这刘映老儒生就曾通五经,学识极其渊博,人们都誉称为刘五经。
    王茂元自己对经学不甚了了,但对精通者极为尊敬。老经师的到来,他极为热情招待。宴饮席上,自然有众幕僚参加,李商隐当然要陪坐左右。
    大家都极其仰慕老经师的学识,对满腹经纶的老经师沦落边庭经年,又极为怜惜,不时发出叹息。
    刘五经看出众人的怜悯,不以为意地哈哈大笑道:
    “诸位不知老夫之乐,乃在众乐之乐。家国安宁,朝政清明,即使让老夫终老边庭亦在所不辞!”
    笑声朗朗,话语掷地有声,很使李商隐敬佩,想说几句称赏话,又顾虑老儒生年已七十开外,而自己仅二十七岁,且地位低微,哪有自己说话之理。
    王茂元喝了几杯酒后,无所顾及,听了老经师之言,哈哈大笑,驳斥道:
    “不对!老师乃一代经师,才高天地,却沉沦荒漠边地,埋没贤才,实乃朝政之不清,宰辅之不明,不能为圣上荐举人才所致!可惜!可叹!”
    刘五经摇摇头,微微笑道:“老府主,休要责怪朝廷宰辅。要怪罪的是老夫出身孤寒,在朝廷没有根底,又未能结朋入党,岂有不被遗弃之理。但是,老夫并不后悔,并不遗憾,相反此次进京如能面圣,老夫定然要禀奏朋党之害,鼎力清君侧,一改朝政黑暗面目。如能是,老夫死而无憾!死而瞑目!”
    听得老经师一番铿锵有声之话,李商隐热血沸腾,站将起来,走到刘五经面前深深一拱,道:
    “经师一席话,说出商隐一片心。君侧不清,朋党不破,此乃衰败之象,如此下去,李氏江山社稷不会久长!重振朝纲,乃天下学子之愿,百姓之望。请老经师不要以为出身孤寒就会遭到遗弃。只是直言批评当道者,则会招来祸患的。”
    老经师不以为然地挥挥手,继续喝酒。
    宴会进行到唱和诗赋时,李商隐站起来,首先吟诗一首,题目为《赠送前刘五经映三十四韵》,诗云:
    建国宜师古,兴邦属上庠。
    从来以儒戏,安得振朝纲。
    ……
    老经师突然插断道:“义山小老弟吟得极对!建国兴邦何为先?首先必须尊师重道,尊儒重学。历代皇朝如果轻视读书人,怎么能够振朝纲呢?讲得好!”
    众位幕僚看在府主王茂元的情面上,也随声附和着。
    李商隐并未放在心上,继续吟咏,从孔子开始,列举各朝各代“从来以儒戏”的事实,抨击世道的衰败,人。心的诡诈,最后回到前面提到的话题,劝告刘五经道:
    勿谓孤寒弃,深忧讦直妨。
    叔孙谗易得,盗跖暴难当。
    李商隐吟罢,提起笔挥挥洒洒把诗抄录一遍,双手奉呈老经师。
    刘五经站起,接过诗,手捋霜白胡须,微微笑道:
    “老夫所以沉沦终老,堪忧者不是“孤寒”,而是“讦直”,说得对。尤其当今爱说谗言的人很多,朝政黑暗,恶势力十分嚣张。谢义山老弟忠言相告。”
    老经师嘴上虽如此这般致谢,但心里仍旧不以为然,黑暗的朝政,嚣张的恶势力,不是更需要勇敢“讦直”的人去与之争斗吗?他双目炯炯地凝视着李商隐,琢磨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深忧讦直妨”,难道他仕途不顺利,遭遇谗言,受到打击?他的诗却写得不错,是位很有才华的青年

 第十四章 宦海苦奔波
    一
    开成三年(公元838年)十一月,长安飘着鹅毛大雪。
    李商隐骑着泾源幕府快马,风尘仆仆地进得京城,来到令狐恩师家。他是来参加恩师的周年忌日活动,另外还要备考明年吏部的释褐试。
    湘叔在门口迎接他。湘叔白发苍苍,驼背弓腰,不断咳嗽。八郎嫌他老迈,已经不让他当管家,可是他在令狐府几近一辈子,又是令狐家的远亲,所以有些事还说了算,离不开他。
    李商隐来到西院客房,放好东西,就想去见七郎八郎和九郎,尤其想见八郎。
    湘叔用手止住,声音嘶哑地道:“八郎?还未回来。”
    “这么忙吗?”
    “七郎和九郎都在家守父丧。八郎每天晚上都醉醺醺地回来。他说为了这个家必须应酬!有时带回一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通宵达旦地喝酒胡闹。还把锦瑟叫出来陪他们。有好几次,锦瑟哭着从宴席上跑出来……”
    “锦瑟!他们欺侮她啦?”
    “不知道。他们宴饮,我从不过去侍候。如果不受委屈,她怎么会无缘无故哭呢?”
    李商隐记起锦瑟托自己转告温庭筠的事。自己已经转告温兄,他当时听了很气愤,难道他没来找过她?”
    “温兄庭筠来过府上吗?”
    “好像来过,是跟八郎来喝酒的。他一来,酒宴就更热闹了。他随身带来好几个歌妓,这一宿就别想睡觉了,唱呀跳呀吹弹敲打,没完没了。真没办法,这是彭阳公仙逝守丧期间!八郎就这么干!”
    李商隐不敢询问温兄与锦瑟见面与否,从袋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湘叔,道:
    “这是我写的《奠相国令狐公文》。是六月间写的。拿去给八郎看看,在恩师周年忌日祭奠时用行不行?如果不行,我再写一篇,时间来得及。”
    湘叔接过祭文,心里不由得一阵酸。令狐公收了这么个好门生,时时惦记着他!那些儿子们,哪一个惦记过他哟!七郎身体不好,自顾不暇;九郎在后花园练武,每天不辍,家事什么也不管。八郎是一家之主,理当想着父亲的忌日呀!可进入十一月上旬,还没提出准备令狐公的周年祭奠。
    他叹了口气,答应着退出客房,拿着商隐写的祭文来到前轩,见八郎正在送客回身进轩,招呼道:
    “子直,商隐从泾源来京,刚到。”
    “嗯。有事吗?我没功夫见他,请他自便吧。”
    “他是来参加你父亲周年祭奠的。”
    “哎哟!已经一周年了?亏他还记着他的恩师!湘叔,咱们该准备准备了。今天是十一月初几?已经十五啦?到二十忌日只有五天,该置办的东西都买进了吗?”
    “我都吩咐准备好啦。两个月前就准备了。这是商隐写的祭文,你看看吧。”
    “行。不用看。”
    令狐綯边说边展开祭文,还是读起来:
    戊午岁,丁未朔,乙亥晦,弟子玉谿李商隐,叩头哭奠故相国,赠司空彭阳公。
    呜呼!昔梦飞尘,从公车轮;今梦山阿,送公哀歌。
    古有从死,今无奈何!
    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十年
    忽然,蜩宣甲化。人誉公怜,人谮公骂。公高如天,愚卑如地。脱蟺如蛇,如气之易。愚调京下,公病梁山。绝崖飞梁,山行一千。草奏天子,镌辞墓门。临绝丁宁,托尔而存。公此去邪,禁不时归。凤栖原上,新旧衮衣。有泉者路,有夜者台。昔之去者,宜其在哉!
    圣有夫子,廉有伯夷。浮魂沉魄,公其与之。故山
    峨峨,玉谿在中。送公而归,一世蒿蓬。
    呜呼哀哉!
    八郎读罢,被商隐沉痛哀悼所感动,呆呆地凝视着祭文,心想商隐对父亲确有感情,时时不忘。而父亲对他也宠爱有加,“人誉公怜,人谮公骂”,确实如此!
    “商隐现在在哪?叫他到这边来叙叙旧。”
    湘叔见八郎要与商隐叙旧,心里很高兴,马上把他叫来。两人相见,一阵寒暄过后,八郎开口道:“家父周年祭奠,已经准备就绪。你能来参加,并写祭文,我非常高兴。文章虽短,但感情很深挚。能牢记家父对你的恩情就好。正像你说的,在郓州‘天平之年,大刀长戟,将军樽旁,一人衣白。’当时你才十八岁,就受家父之聘,加入幕府,可以说是少年得志啊!‘人誉公怜,人谮公骂’,家父多么怜爱你保护你呀!
    忘了家父深恩厚爱,太没良心啦!”
    “八兄,小弟怎能忘记恩师大恩大德呢。这篇祭文,我写了好久,每每提笔,就像又回到恩师身边。望着恩师慈祥的面容,就禁不住潸然泪下。恩师大恩大德,我李商隐永生永世,粉身碎骨也不会忘记的。”
    自从入泾源幕府,又娶了王家小姐,李商隐一直想找个机会,面对面地向八郎剖白一下胸怀,今天可得到这个机会了,讲到激动处,流着泪,希望八郎理解自己,原谅自己。
    令狐綯是被祭文感动,才跟商隐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听了这席肺腑之言,他似乎原谅了商隐,但却始终未提一句关于泾源王家之事,好像它是一个禁区。
    李商隐见八郎只字不提王家之事,自己也不敢冒然提起,唯恐惹八郎生气。
    “商隐,怎么又起了一个新号?祭文中的玉谿就是吧?”
    八郎转了话题。
    李商隐感觉出八郎的心思:仍然对娶王家小姐耿耿于怀。
    他皱皱眉,心头蒙上阴影。
    “太和九年,我去玉阳山学仙。站在山头,俯视山下,在玉阳山与王屋山之间的峡谷,有一条溪水像条白练,蜿蜒曲折,非常美。这条溪水叫玉谿。我就以它起了个号,叫做玉谿生。”
    八郎笑笑,不再多话了。
    二
    令狐家庙,是太和元年经皇上诏准,在京都城南通济坊建立。这是按照唐制,大臣经过奏请圣上诏准,可以在京都建立家庙。令狐楚则埋葬在京兆府万年县凤栖原,距家庙不远的京郊,所以李商隐祭文中说,“凤栖原上,新旧衮衣”。
    李商隐随着令狐綯等兄弟走在祭奠队伍的前面,先在家庙上香、叩头,然后来到凤栖原令狐楚坟地。
    坟地早已搭好两座大台。左边大台上,跪着和尚;右边大台上,跪着道士。左右两边和尚道士一齐念起经来,嘟嘟囔囔,忽高忽低,忽长忽短,忽抑忽扬,浑然别生意趣。
    这是八郎安排的。李商隐吃了一惊,难道是要做道场?周年祭奠有这等场面,李商隐没见过,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才合适。
    七郎和九郎大不以为然,把商隐拉到身边,一起跪在坟前,先上香,后烧纸,摆好供品,则叩头,听李商隐咏唱祭文。
    商隐边咏祭文,边痛哭,几致哽咽而不能卒读,招来许多人围观。
    八郎指挥僧道读经,超度亡魂。还和他的那些朋友坐在几案前,边饮酒边听僧道诵经,不时品评两边优劣,有时听到怪腔,笑语不止。
    李商隐从开始一直啼哭到结束,眼泪哭干,声音嘶哑,两腿绵软,浑身无力,陷入昏昏噩噩之中,像做了一场恶梦。
    当他醒来时,已是第二天日出卯时,抬头看看七郎九郎和湘叔,要了点水,慢慢地又沉睡起来。
    是疲劳过度,还是悲痛已极?李商隐躺在床上,不思饮食,不言不语,时醒时睡,一直到第二年正月,即将参加吏部试判,才勉强起来,开始吃些流食,身体才渐渐好转。
    这期间,八郎也光顾多次,看着病弱得走了形的商隐,连连摇头叹息,不再用话挖苦他,似乎还有些同情和怜悯。
    李商隐终于坚持参加吏部释褐试,并坚持到底。大概感动了考官,张榜时,果然榜上有名,释褐授官,任秘书省校书郎。
    按照唐朝官制,秘书省隶属中书省之下,有校书郎八人,正九品上阶。秘书省职掌“邦国经籍图书之事。有二局,一曰著作,二曰太史,皆率其属而修其职。”(《旧唐书》卷四)校书郎品级不高,但向来被学子们认为是清要之官。由校书郎被选为宰辅的人很多,如元稹、白居易等。李商隐知道个中情形,因此喜不自禁,对自己的前程寄予很大希望。
    可惜,秘书省的席位尚未坐暖,很快被外调位低事杂的弘农县尉。
    县尉,是次于县丞、主簿的县令佐官。他既要逢迎层层官长,又要亲手执鞭奴役、盘剥百姓,这使李商隐感到痛苦和难以接受。
    他想起边塞诗人高适出任封丘县尉时,那沉痛的诗句:“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释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大诗人杜甫任河西县尉也不堪忍受,曾吟诗道:“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驱走,率府且逍遥……”
    把自己赶到县尉任上,是谁在背后搞的鬼呢?
    李商隐知道,此时在位的宰辅,仍然是牛党中人。能是他们吗?他也不愿意怀疑八郎能在背后做什么手脚。有苦只能忍耐,有泪只能往肚子里强咽。既成事实,难以接受也得接受,不去弘农又去何处呢?
    李商隐怀着忧郁、无可奈何的心情,告别湘叔和七郎九郎,而八郎推说有事很忙,不与面别。
    五月,花红柳绿的季节,长安依旧熙熙攘攘,一派繁华,不因李商隐心境不好,而黯然失色。他雇了一乘小驴车,抑郁不快地离开了京城,去弘农上任。
    弘农县属陕虢观察使管辖。李商隐去弘农上任,首先要一一拜见上司,而上司中最大的官员自然是观察使。当时的陕虢观察使是孙简。
    孙简属牛党,个子矮小粗胖,一脸横肉,生得刁蛮霸道。
    对于一个小县的小小县尉,他连正眼看一下都不愿意。
    李商隐走进衙门,经过通禀被引到书房。见了观察使,抱拳施礼道安后,站在地中央,等待训话。可是等了半天,孙简仍然一声不吱,只是仰头望着天花板。
    初次见面,上司总要训斥几句,怎么一句话也没有呢?李商隐感到奇怪,也望了望天花板。那天花板是用花纸裱糊的,与其他房屋的顶棚没有什么区别。又等了二个时辰仍不见上司发话,李商隐笑笑问道:
    “大人,如果没事,下官暂且告退回县,改日再来聆听赐教。”
    “怎么?想走?没一点规矩!来人呐,给我乱棍打出去!”
    猛然间跑出四个彪形大汉,不由分说把李商隐挟持当中,就往外拖。
    “住手!大人,下官不知有何得罪,竟要棍打?请明示。”
    “见本官,为何站而不跪?以为你是王茂元的人就敢不跪吗?打!按倒地上,先打二十杀威棍!”
    李商隐个子不矮,但身子虚弱,且又多病,哪里吃得消这四条汉子的大棍!十棍下去,已经皮开肉绽了,又打十棍,连爬起的力气也没有了。
    孙简见把小小县尉按倒地下时,就已转身回内室去了。他才不愿瞧这打人场面。
    幸亏有个老吏看他可怜巴巴的,把他背出衙门,送上驴车,否则非喂了观察使家的狼狗不可。
    回到弘农县,县令看他被打成这副模样,哈哈笑个不停。
    足足躺了两个月,才得痊愈。
    一天,在牢房里查点囚犯时,有个犯人突然跪倒他的脚下,痛哭流涕地喊冤。李商隐让他站起,把详情说说。
    这犯人一边流泪,一边叙述道:“我家就我这么一个独根苗苗。五年前,我才十五岁,就被抓进大牢里。开始被打入死囚牢,后来经大理寺卿复审,就一直被关押在这里。那妞不是我害的。我是路过,看见她被奸污,躺在路边死了。她父亲就指认我是凶手。我冤枉啊!大人救救我!”
    “怎么会这样?”
    一个狱卒也过来帮他说情。但是,这案子是观察使孙大人断的案,别人都不敢替他翻案。
    李商隐领教过观察使大人的蛮横,可是,无限期地把一个青年关押在大牢里,不是毁了他一生吗?李商隐很气愤,答应为他写一个奏折,送到大理寺。
    几天后,观察使孙简亲自跑到弘农县,大骂李商隐告他黑状!还命役吏把他捆绑起来,要押到陕州处置。
    多亏县太爷出面说情,还有县衙大小官吏一齐跪倒,请孙大人息雷霆之怒,才免了李商隐被捆绑被押走之苦。
    李商隐一气之下,挂冠而去,在县衙东墙上留下一首诗,曰:
    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
    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李商隐认为,与其瓦全,不如玉碎。卞和的双足虽被刖去,但是,倒可以免去一辈子可耻的折腰趋承。
    县太爷很同情李商隐,钦佩他的才华,骑匹快马追赶他,想请他回来。
    李商隐坦率地又吟一首诗,道:
    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
    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
    县太爷感慨颇深地劝道:“县尉大人,你‘不为五斗米折腰’,仿效陶渊明,清高雅趣,令人艳羡!可是全县子民又有谁来为他们说话,为他们主持公道呢?县衙里只我一个父母官,我是孤掌难鸣啊!那青年在县牢里关押五年了,本官不是不知道,但我一个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李商隐本想“脱衣置笏,永夷农牧”,“不为五斗米折腰”,归隐田园,但被县太爷的一席话说动了心。
    不久,朝廷命姚合以给事中的身份,接替孙简出任陕虢观察使兼陕州刺史。他是唐代名相姚崇的曾孙,性格洒脱、随和,颇有诗人气质。他与李商隐非亲非故,但早闻李商隐的名气,崇拜他的才华,所以到任后,马上亲自请他复职还官。
    李商隐没有拒绝,但是出任弘农县尉,并不是他的理想。凭着自己的绝世才华,仅任小小的九品官,且还要受人排挤打击,怎么忍受得了?特别是昔日的朋友、同年、同事,都纷纷升迁,仕途顺利,内心更加苦闷,怀才不遇之感深深地折磨着他。
    三
    开成五年(公元840年)正月,文宗皇帝病危,诏宰相杨嗣复、李珏到禁中,想要他们拥戴皇太子敬宗少子成美监国。
    两位宰辅认为这是顺理成章之事;皇上生病,太子监国;皇上病逝,太子即位,谁也不会反对。于是两位宰相跪请皇上放心,而他们自己却未把太子监国之事放在心上。
    神策军两位中尉仇士良和鱼弘志,却对太子监国看得异常重要。两位太监私下紧张地商议着:
    “皇上力主太子即位,将来对你我大不利呀!”鱼弘志盯着仇士良道。
    “你我统领神策军,朝野大臣谁敢放个屁!太子即位敢不听我辈之言?”
    仇士良经过甘露之变,连文宗皇上都不放在眼里,骄横不可一世。
    “仇大人,话可不能这么讲。假如让太子即位,则拥立之功在宰辅身上,而不在你我二人身上。太子即位,功不在你我,将来他能听你我之话吗?另外,该死的文宗皇上,近来频频召见大臣,你我都不在场,他是否在……”
    “有这等事?该死的皇上,早就该死!我等早就该把他除掉,省得生出是非!”
    “仇大人此话有理。皇上要除掉,太子也要废掉,我们要另立新君。大人,你看哪个皇子不错?”
    “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颍王炎不错,颇听我话,每次见面都毕恭毕敬。这小子很不错。”
    两个人说到做到,先派人把文宗皇上隔离软禁起来,不准任何大臣进宫见驾。然后矫诏拥立穆宗第五子文宗弟弟李炎为皇太弟,废掉成美太子,复封陈王。
    宫中震惊,朝野一片惊诧。
    仇士良和鱼弘志加紧宫廷政变步伐,当晚就把文宗皇上骗至大明宫太和殿,仅用一条白带,就把一代天子送到西天极乐世界。两人立刻拥立皇太弟李炎继承了大统,这就是唐武宗。
    经过仇士良和鱼弘志威逼和劝说,唐武宗下诏赐死杨贤妃、穆宗第八子安王溶、陈王成美。
    李商隐在弘农听说文宗驾崩,十分悲伤。他很赞赏文宗为人勤恳、生活朴素。即位后,就想重振朝纲,除掉奸宦,平息党争。商隐痛哭着,吟诗道;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真珠始是车。
    ……
    新君即位,亦想重振朝纲,四月诏淮南节度使李德裕为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把门下侍郎、同平章事杨嗣复调出朝廷,任谭州刺史,充湖南观察使,不久贬潮州刺史。令狐綯因守丧服阙,仍授左补阙,寻兼史馆修撰。牛李党争形势发生巨大变化,李党统揽朝政,王茂元也应诏入朝,先任御史中丞。
    王茂元全家迁入京城。他的女儿、女婿和儿子们,也纷纷从各地迁到京都居住。
    九月,秋风吹来之时,李商隐正式辞去弘农尉,返回洛阳,携眷迁移关中,住在长安南郊樊川。
    樊川,又名樊乡,是汉初名将樊哙的封邑。它属于京都万年县管辖,距万年县南三十五里,位于潏河流域,在杜曲与韦曲之间,是一块十余公里长的河谷盆地,土地丰腴,菜圃稻畦,罫纷绮错,茅庐炊烟,鸡鸣犬吠,恍如江南秀丽水乡图画。
    在唐代,一些贵族官僚地主以及一般士大夫,有的嫌城内喧嚣,有的在城内寻觅不到住宅,往往在樊川建筑别墅,或构造庐舍定居。
    李商隐当属于后一种。又因为他非常喜欢这里绮丽的山水风光,很向往在这里过一种平静的躬耕田园生活,曾在《子初郊墅》诗中,吟道:“亦拟村(城)南买烟舍,子孙相约事耕耘。”于是他又取“樊南生”作自己的另一别号。
    安排好家居之后,他匆匆地参加一年一度的外官内调的冬选,可惜没有成功。
    唐武宗会昌元年(公元841年)夏,王茂元调任忠武军节度使,陈许观察使,召李商隐前往入幕。
    秋末冬初,李商隐没带家眷来到陈州,加入陈许幕府。时间不长,第二年春天,由陈州赶到京都,参加吏部考试,以书判拔萃,重入秘书省为正字。
    按唐制,秘书省正常编制设校书郎八员、正字二员。校书郎为正九品上阶,而正字为九品下阶。李商隐二十八岁时第一次入秘书省为校书郎,三十一岁再次入秘书省则为正字。虽然两者都为清资,却有上下阶之别,李商隐不仅没有升,反而下降,对此他从内心里产生又自慰又自怨、又希望又失望的复杂感情。
    秘书省校书郎和正字,每天都要上早朝,李商隐家住郊外樊川,早朝实不方便,则暂住年兄加连襟韩瞻家。夫人七妹也从城郊搬迁到姐夫家居住。
    那天多喝了几杯酒,李商隐话多起来。自出任正字以来,郁积心胸中的牢骚一迸发泻,震惊四座。
    “朝中党局参差,举手投足之间,就可能得罪某某一派。一个九品下阶小官,跟在这些朋党中的要人后面,进进出出,岂有不得罪之理?唉!”
    韩瞻明白年弟的苦恼,此时相劝亦是无济于事的。
    李商隐见没有人接话,甚觉沉重、烦闷,于是张口吟道:
    流莺舞蝶两相欺,不取花芳正结时。
    他日未开今日谢,嘉辰长短是参差。
    七妹不喜欢丈夫把诗写得太含蓄,让人不得其解,直率地问道:
    “‘流莺舞蝶’是句中对仗,很是工稳。但是,这是什么意思呀?夫君,讲讲嘛。”
    大家也有同感,都想听听。
    “唉!我两次进秘书省,一次是校书郎,一次是正字,什么‘清资’‘清资’!都是虚名而已,只有‘花芳’而没有‘结实’,故说是‘相欺’。虚度年华,岁不我与,昔日未得志,今日岂有希望。出任校书郎、正字,这是个美好的有希望的‘嘉辰’,但是它的好坏结果是不一样的,‘良辰未必有佳期’
    呀!”
    前途难卜,折磨着李商隐;党争险恶,李商隐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处境艰难。
    “给你们再吟两首诗,用的是一个典故:南朝陈代将亡时,太子舍人徐德言与他妻子乐昌公主把一个圆镜破开,各拿一半。德言对妻子说:‘以夫人的才貌,国亡后,一定会落入权豪人家,我们将永无相见之日了。假如你我情缘未了,不该断绝,我们约定在正月望日,在都市上卖这半镜子……’
    “陈亡后,乐昌公主果然落入越国公杨素家中。德言流离辛苦,来到京都,正月望日,在市集上果然看见一个苍头卖半块镜子。徐德言把他领到客店,讲了前后之情,并把自己那半块镜子拿出,对在一起正好吻合。
    “老苍头也把受夫人之托卖镜的前前后后情形讲述一遍,看着这对恩爱夫妻分离,也很悲伤。
    “徐德言在半块镜上,题了一首诗,诗云:‘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姮娥影,空留明月辉。’公主看到诗后,悲泣不食。杨素知道这事后,哀伤变色,立即把徐德言叫来,把妻子还给他,并命公主即席赋诗。公主吟道:‘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哭啼俱不敢,方信作人难。’”
    韩瞻把商隐已写好的《代越公房妓喻徐公主》诗展开,只见:
    笑啼俱不敢,几欲是吞声。
    遽遣离琴怨,都由半镜明。
    应防啼与笑,微露浅深情。
    读罢,笑道:“你这不是分明在吟咏乐昌公主吗?首二句写她忍气吞声,不敢啼笑;三四句,写她与徐德言虽分离,却藕断丝连,是因为保留着半块镜子;最后二句,写她在越公杨家的艰难处境。这首诗是嘲喻乐昌公主应当自己处处留神,不能露出心迹。义山贤弟,诗里面还有什么寄托吗?”
    李商隐苦笑笑,没想到自己写的诗,年兄不仅没解通,也没看出隐含其中的深意,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道:
    “自然有寄托了,不然写越国公干什么?”
    “夫君,有什么寄托?”
    “是写我自己在朝中的处境。乐昌公主是指我自己,越国公是指牛党。诗的三四句,写越公突然把乐昌公主还给徐德言,是因为她保留着半块镜子。这是说自己离开牛党靠近李党,可是又与牛党藕断丝连,不能断然脱离。诗中这样写,实际我自己哪个党也没靠,哪个党也不是,而与两党又都有点关系。最后两句,是说乐昌公主面对‘新官’与‘旧官’,‘笑啼都不敢’,不能流露自己的真情。这里是说我自己对牛、李两党都不敢表露真情,表示态度。”
    韩畏之自愧没能解通义山的诗,把第二首《代贵公主》诗递给七妹,不言语了。
    七妹没理会姐夫情绪变化,把诗展开:
    芳条得意红,飘落忽西东。
    分逐春风去,风回得故丛。
    明朝金井露,始看忆春风。
    李商隐没等七妹解诗,自己先开口道:“这首诗,也是借用上面说的典故,寄托自己卷入牛李党争中的苦恼。别说这些讨厌的事情啦,咱们来玩‘送钩’和‘射覆’游戏吧。”
    六姐早就讨厌谈这些无聊的诗了。她既不懂也没兴趣,马上支持商隐的提议。
    大家开始津津有味地玩了起来。
    四
    第二天,李商隐早朝归来,躺在床上想睡一觉,昨夜玩得高兴,直玩到五更听到开城门的击鼓声,才匆匆离开去上早朝。其他人仍然没有玩够,继续在玩。
    想想,他不禁笑了。玩一玩,轻松轻松,挺好。整天怕东怕西,太紧张也太累了。这么一想,睡意跑得精光。
    他坐起身,突然来了灵感,张口吟道: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七妹从外面悄悄进来,抿嘴笑道:“又起来啦?夫君,该睡觉就得睡觉,知道不?不准起来!”
    “你来看看,是我刚才写的诗。”
    七妹吟咏一遍诗,笑着问道:“夫君,你这是追写昨晚宴饮、做游戏,听到晨鼓,还不愿去上早朝,说自己‘类转蓬’,是不是?”
    李商隐笑着点点头。
    “这首诗的三四两句写得最好,‘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写我和夫君吧?”
    李商隐又点点头,笑着。
    “‘犀’,是指犀牛。我知道。在岭南,父亲在那里出任节度使,我看见过大犀牛。它长得粗大,吻上有一个角,有的长两个角。犀牛皮几乎没有毛,非常厚而韧。”
    “看过没看过犀牛角?犀角中央有一道贯通上下的白线。‘一点通’就是指这条神奇的白线。我想用它比喻相爱的双方心灵契合与感应。虽然‘身无’,可是‘心有’,相互照映。我们虽然身上长不出彩凤的翅膀,飞越楼阁相会,但是,我们的心却像灵犀一样是彼此相通的,因为我们始终相亲相爱。是不是?”
    “是的。”
    七妹投进丈夫的怀里,听到夫君的心“咚咚咚”,跳得很有力。
    他们沉浸在爱的默契海洋中。
    “夫君,这些日子没去八郎家吧?应当去看看,越不走动,感情会越疏远。要珍惜你们的友情。”
    “什么?”李商隐把夫人推开,委屈地道:“是我不去看他吗?每次去,他都拒不见我,即使碰见了,他也不理我,像没我这个人似的。是我不珍惜友情吗?”
    “夫君息怒,是贱妾不会说话。贱妾给你赔礼了。”
    七妹没想到夫君这么生气,吓坏了,连连道歉赔罪,请求原谅。
    李商隐上前拉住夫人,伤心地叹着气。
    “都是我不好。是因为我,八郎才这样对你……”
    “别说了,明日我去。”李商隐怕夫人也卷进这痛苦的漩涡,劝道:“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你不知道八郎脾气古怪,过去在恩师家,他总喜欢挑我的毛病。七郎和九郎帮我说话,我们是三比一,他奈何不得。现在,他官做大啦,连七郎九郎他都不放在眼里,我算老几?明日我去看七哥,不知道他的风痹症好些没有。”
    七妹不愧是王茂元的爱女,有她父亲的头脑。她是担心八郎背后再使坏害丈夫,所以才劝丈夫跟八郎言归于好。丈夫这样解释,她不满意,但是,自己也没有更好办法来改善丈夫与八郎的紧张关系。
    她不再提这事,劝丈夫躺下休息,晚上六姐还要宴请玩乐。
    五
    这次重入-+.秘书省和三年前一样,在李商隐的仕途生涯中,不过是个小“插曲”而已,希望像昙花一现,随着而来的是幻灭的悲哀。
    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冬,李商隐的老母亲与世长辞,给他带来又一个巨大打击。按照唐代法制,父母去世,子女必须辞官服丧三年,没有特殊情况不能“夺情”留职。李商隐直到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冬,才能服阕入京复官。
    这三年,恰恰是李德裕为相,李党势力最强盛时期。如果李商隐从岳父王茂元这里划分朋党界限,王茂元是李党,女婿李商隐也应是李党。李商隐理当得到李党重用,可惜他又失去了这一大好机遇。
    李商隐辞去秘书省正字之职,护送母亲灵柩回荥阳坛山。这是李家的祖坟所在地。他把母亲安葬在父亲坟旁边之后,又把先辈亲属和夭亡的小侄女寄寄等,一齐都迁葬坛山,一共经办了五起葬事。尽管耗尽了仅有的微薄积蓄,但是,他却感到莫大的精神慰藉,因为终于实现了“五服之内,更无流寓之魂;一门之中,悉共归全之地。”
    在故乡营葬完毕,李商隐回到长安樊南寓所,已是会昌三年(公元843年)十月,才听说岳父王茂元在征讨刘稹叛乱中病逝。他没有去帮助办丧事。王家兄弟故友非常多,又有资财,不需要他这么个懦弱书生帮忙。
    他是太累太累了。况且他与岳父关系已经相当疏远。李商隐对岳丈的作为颇有看法。
    会昌四年(公元844年)春,杨弁作乱被平定后,李商隐决定离开长安这块是非之地,选择一个山光水色颇佳的永乐乡村居住。夫人七妹不高兴离开六姐,可是丈夫去意已决,只能嫁鸡随鸡了。
    残春,花虽飘落,大地却着上绿装。风和日丽,驿路上商贾来来往往,一派昌兴景象。
    李商隐喜欢骑驴。每当骑在驴背上,他的想象便海阔天空地驰骋起来,诗兴大发,或者和同行者神聊乱侃。
    夫人坐在轿车上,轿帘挑开,与骑驴的丈夫边行边闲话,来到灞水桥边,桥旁有一大石柱。桥下灞水从西北蓝田流来,澄澈湍急,向北流入渭河。
    李商隐指着石柱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灞桥华表,送客到此,则要折柳赠别。往昔治平之时,每到春日,圣上常要经过灞桥东巡。如今外寇侵凌,内镇叛乱,连年征战,山东之地已成征兵之后,可惜可叹啊!”
    夫人七妹也若有所思地道:“去年,先是刘稹叛乱,后是杨弁叛乱。父亲如果不去征讨,也不致于在万善病逝。听说函谷关以东,到处抓人当兵,弄得人心慌慌。”
    李商隐沉默半晌,忽然吟道:
    山东今岁点行频,几处冤魂哭虏尘。
    灞水桥边倚华表,平时二月有东巡。
    “这首诗写得好!我一看就懂。夫君,我们到永乐后,那里有山有水,可以多写一些这样的诗。”
    夫人喜欢这样浅白诗,李商隐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过了灞桥,才道:
    “诗的好坏,不应当以浅白、一看就懂作为标准。我同意白公乐天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他曾说,‘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歌诗矣。’比如这首诗,我是看到灞桥华表,想到过去圣上每年春天都要东巡,而今因为年年征战,百姓苦不堪言,于是才写出这首诗,倾诉我对百姓苦难的同情,对朝纲窳败的忧虑。”
    夫人惊奇道:“写一首诗,夫君要想这么多的事情呀!贱妾吟诗,只考虑平仄对仗,吟咏起来能不能上口,抑扬顿挫,写出来别人是否能懂。”
    李商隐见夫人一脸天真、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又高兴又哀伤。高兴的是夫人一片纯真,没受龌龊世道的污染;哀伤的是她不能理解自己“笑啼俱不敢,几欲是吞声”,自己吟诗作赋只能含蓄再含蓄,隐晦再隐晦。而今家搬永乐,远离是非,远离烦恼,一想到即将到来的新生活,他喜不自禁,道:
    “贤妻,永乐是个好地方,在中条山南麓,黄河北岸,景色非常迷人。我要隐居林泉,以琴酒自娱,再也不必为‘笑啼’担忧,一定写一些爱妻喜欢的诗。”
    七妹喜欢夫君称自己“贤妻”,也高兴叫自己“爱妻”。她陶醉在夫妻甜甜的融融之乐中。
    永乐的生活虽然清贫,却是诗人一生中最为舒畅娱悦和幸福的日子。他住的是“蜗牛舍”,饮的是松醪酒,弹琴吹笙,种花植树,游山玩水,饮酒赋诗,无拘无束。
    李商隐喜爱自己的新生活,吟道:
    自喜蜗牛舍,兼容燕子巢。
    绿筠遗粉箨,红药绽香苞。
    虎过遥知阱,鱼来且佐庖。
    慢行成酩酊,邻壁有松醪。
    他喜欢自己所居周围的一草一木,在《永乐县所居一草一木无非自栽,今春悉已芳茂,因书即事一章》,诗云:
    ……
    学植功虽倍,成蹊迹尚赊。
    芳年谁共玩,终老邵平瓜。
    他高兴《秋日晚思》,享受清静闲适,于是吟咏道:
    ……
    取适琴将酒,忘名牧与樵。
    平生有游旧,一一在烟霄。
    《春宵自遣》,别俱一番趣味,诗云:
    地胜遗尘事,身闲念岁华。
    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
    不乱知泉咽,苔荒任径斜。
    陶然恃琴酒,忘却在山家。
    爱妻常常陪伴身边,夫君所写的诗,她能张口背诵吟咏。她为夫君一改过去隐晦多典故的诗风而高兴。但是,渐渐地她寻味出埋在夫君心底深处的惆怅、落寞。
    夫君整天沉醉在“松醪”和山光水色中,篇篇诗中离不开酒的点缀、酒的赞美。“晚醉题诗赠物华,罢吟还醉忘归家。”“寻芳不觉醉流露,倚树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贤妻非常同情夫君,常常好言劝解。
    一天,七妹陪夫君到一农民家,看他们伐树开田,刀耕火种。田叟拉着李商隐的手,讲述着“民以食为天”的道理,介绍刀耕火种的古老方法。
    李商隐觉得非常新鲜,觉得田叟学识渊博,像个伟大的先哲,言必哲理,语必圣贤,从心里崇拜他。告别时,吟一首《赠田叟》诗,云:
    荷蓧衰翁似有情,相逢携手绕村行。
    烧畲晓映远山色,伐树瞑传深谷声。
    鸥鸟忘机翻浃洽,交亲得路昧平生。
    抚躬道直诚感激,在野无贤心自惊。
    田叟接过诗,略略扫了一眼,哈哈笑着,手捻胡须,摇摇头道:
    “不敢当啊!怎可称‘贤’?祖祖辈辈就是这么干的,就是这么想的,这么说的。传了多少代?没人知道。这算得上‘贤’吗?”
    “您老人家读过书吧?”
    “略识几个字,背过几本‘经’,那还是蒙童的时候,跟一位远房爷爷学的,现在都忘了。”
    李商隐在与农民交往中,对人生之道渐渐有所体会,又加上生活越来越窘迫,日艰于日,常常记起陶渊明的诗句:“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饿着肚子,什么闲适、高洁都无济于事。不能让爱妻跟自己一起挨饿受苦,他盼望守丧快点结束,复官后毕竟可以得到俸禄养家餬口。
    会昌五年(公元845年)春,李商隐在永乐终于病倒床榻,不能饮酒,其实也没有酒,连三顿餐饭尚难保证。
    爱妻把仅存的金银细软,典卖得差不多了,只能到田叟家求借点口粮。李商隐看着妻子手端着一瓢米走进来,心里一阵酸楚,陪嫁的侍女小翠早已被打发走了,一切家务全落到妻子身上。
    王氏见丈夫盯着自己看,眼眶里转着泪花,想把米藏起来,放到身后,但已来不及了,便迎上前,笑道:
    “你看这是新米。夫君,我马上做粥吃,新米煮粥最好吃。”
    李商隐点点头,发现妻子的头上已有白发,脸上出现细细皱纹,一对秀目水汪汪地闪亮。
    哦!要落泪了。
    王氏已经迅速转过身,出去煮粥了。
    李商隐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爱妻头上有白发,自己头上白发更多;爱妻脸上出现皱纹,自己的皱纹更深!何时才能结束这种生活呢?
    他躺倒床上,心想搬到永乐已近三年,眼见迎来第四个春天,年华易逝,前途何在?于是吟道:
    世间荣落重逡巡,我独邱园坐四春。
    纵使有花兼有月,可堪无酒又无人。
    青袍似草年年定,白发如丝日日新。
    欲逐风波千万里,未知何路到龙津。
    吟罢,他叹了口气,自己什么时候能脱去这身九品官的青袍呢?
    “夫君!十二叔派人从郑州送米和酒来了。”
    李商隐高兴地坐了起来,问道:“十二叔有信没有?”
    “有封信。”
    商隐接信在手,匆匆看过,陷入沉思中。
    王氏吃惊地拿过信,粗略阅过,转而高兴地笑道:
    “夫君,十二叔升任郑州刺史,要你过去,你还不高兴呀?守丧在身,不能入幕,但去十二叔那儿,帮帮忙,总还可以吧?夫君去郑州,我回洛阳娘家,待今年十月复官,我们就可以再搬回京都了。不好吗?”
    李商隐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拿起笔,写了《上郑州李舍人状》,云:
    伏奉荣示,伏蒙赐及麦粥饼啖饧酒等,谨依捧领讫。
    某庆耀之辰,早蒙抽擢;孤残之后,仍被庇庥。获于芟薙之时,累受珍精之赐,恩同上客,礼异编氓,桑梓有光,里闾加敬,负米之养,虽无及于终身,求粟于人,幸不惭于往圣。下情不任感恩陨涕之至。
    王氏把信折好,交给十二叔派来的人带回,并让他转告十二叔,商隐随后就去郑州。
    六
    十二叔是李商隐的远房叔父,名李褒。武宗会昌元年拜中书舍人,二年出任绛州刺史,四年徙郑州刺史。他是个虔诚的道教徒,和李商隐关系极为密切,经常接济商隐。
    去郑州要经过洛阳。李商隐心情不好,身体多病,勉强支撑到了洛阳,无法再去郑州了。他住在妻子娘家崇让坊宅第,也常去弟弟羲叟家。
    羲叟只小商隐一岁,与大官僚卢钧之女结婚后,定居洛阳,并已生子女。李商隐见弟弟一家生活安定美满,心里又高兴又有些凄凉。自己奔波半辈子,还没有一个安定的栖身之所!
    秋高气爽,李商隐守丧将近结束。这时令狐綯已升任尚书省右司郎中,突然寄来一封信,询问商隐近况。
    李商隐非常高兴,因为那年离开长安赴永乐时,没有跟他告别,一直是件心事,原以为八郎不会原谅自己,跟他的关系从此将一刀两断了。能接到八郎来信,这是李商隐始料不及的,兴奋了好几天。
    当情绪渐渐平静后,他才思索八郎突然来信,是否有什么事情相托?难道李党对他不好,需要自己出面周旋?可是,他应当了解自己跟李党并无太多的过从,尤其岳父死后,自己正在守母丧,更少与他们往来。如果是这件事,那就太遗憾了,自己确实无能为力。
    李商隐想了想,还是写首《寄令狐郎中》诗,让他了解一下自己的近况和心绪,就会明白自己在这上面,是个懦夫,爱莫能助,诗云: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容,茂陵秋雨病相如。
    欣赏夫君的诗,王氏大有长进。她拿起诗,便解释道:“夫君,看看我解释对不对。首句,‘嵩云’,是嵩山之云,是指咱们居住在河南;‘秦树’,指京都长安,代指八郎居处。是说夫君和八郎分别居住在洛阳和京城,已经很久。次句说接到八郎的信。三四两句,夫君以近况相告,意思是说,别问我的近况吧,在这秋雨绵绵的愁人季节,我就像司马相如病废茂陵那样穷愁无聊!”
    李商隐笑了,夫人越来越知我心,理解诗中之我了,但想考考她,问道:
    “三四句用了典故,知道吗?”
    “用了一个典故,对不对?司马相如客游梁地,为梁孝王园令,他称病,辞归,居住在茂陵。夫君用梁王旧客和茂陵相如自指,对不对?”
    商隐满意地点点头。
    把诗寄走,李商隐想了许多。守丧一结束,就赶快进京,先到八郎家,看看湘叔七郎和九郎,跟八郎好好谈谈,解释一下过去的误会。从这封信看,经过这么多年,大概他会改变过去的看法,我们会重归于好的。想到这,心境好多了。
    李商隐站起身,在妻子的陪伴下,来到庭院。黄昏中,细雨像尘埃似地飘洒着。一株紫薇,繁花盛放,浓艳多姿,微吐芬芳。
    “真美啊!”
    王氏不由自主地赞叹着。
    “唉!紫薇花,你不因寒风凄雨而零落,为谁卓然而怒放?
    我们就要离开,西去长安,你还是不要再开放吧。”
    “夫君,不准紫薇开放,不就像则天武皇在隆冬时节,命百花齐放吗?哈哈哈。”
    李商隐摇摇头,想辩解,又不言语,吟咏道:
    一树浓姿独看来,秋庭暮雨类轻埃。
    不先摇落应有待,已欲别离休更开。
    桃绶含情依露井,柳绵相忆隔章台。
    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
    “贤妻,我是想说,无论是紫薇,还是桃柳,不管生长在什么地方,都要按照时序开放和凋谢,那又何必要移植京师去生长呢?而我们又何必离开洛阳而进京呢?唉!——”
    王氏嗫嚅地小声道:“对不起,贱妾没理解夫君这种依依不舍的惜别之情。”
    “不,除了惜别,我还有一种预感,此次进京,不会很顺畅如意,所以我怕‘移根上苑栽’呀!”
    李商隐在紫薇花前,观赏着,慢慢地踱着步。
    王氏跟随后面,心里很委屈,嫁给诗人为妻,真不易呀!夫君感情天马行空,永远也追不上,识不透。但是,他们夫妻的心就像有“灵犀”一点即通,是心心相印的。这又给王氏以莫大的安慰

 第十五章 沉沦郑幕府
    一
    唐武宗会昌五年(公元845年)十月,李商隐病体初愈,母丧三年届满,应当赴京复官,这给他带来了一丝希望。
    因为没有去郑州,先给十二叔写了封告罪信,说明了缘故。然后,他携夫人王氏急匆匆从洛阳回到永乐,收拾行装方术附会儒家的经义,假托天意圣教来言符箓瑞应。谶大体,整理东西,十月二十一日动身,又搬回京都。
    李商隐服阕入京,重官秘书省正字。这时令狐綯已经出为湖州刺史。商隐未能跟他会面,很为此惋惜。
    会昌六年(公元846年)三月,唐武宗为了尊崇神仙,追求长生不老,吞食了“合金丹”,自觉精神陡长,阳兴甚酣,一夜之间能御数女,畅快无比。岂知情欲日浓日甚,元气日耗,渐渐容颜憔悴,形色枯羸。
    当时专宠的嫔妃,是王才人。她十三岁入宫,能歌善舞,性情机警,亭亭似玉者不须再有所作为。这是儒家“德治”思想的一个方面,与,袅袅如花。武宗皇上宠擅专房,拟立她为皇后。偏偏宰相李德裕说她无子,家世又不通显,恐天下人讥议。武宗无奈,宁将皇后位置虚悬以待,不愿滥竽充数。
    王才人见武宗身体日渐枯槁,常常谏喻。武宗只说无妨,还讲那些方士说这是脱胎换骨,服药后应当瘦损,不听劝谏。
    武宗皇上愈服愈病,愈病愈服,阴精日铄,性情躁急,喜怒无常,很快便不能言语。李德裕等大臣请求面圣,不许。
    左神策军中尉马元贽等宦官,已密布心腹,定策禁中,矫旨立光王李忱为皇太叔。
    光王李忱是唐宪宗第十三子,与唐穆宗是兄弟。他自幼寡言笑,呆头呆脑,宫中都把他看作痴儿。长大后,更加韬晦,每当家宴,大家总喜欢逗他,拿他开心,但他总是摇头不语。即使皇上问话,也置之不理。大家也就当真把他当成“傻子”。
    宦官们就利用他的“傻”,破例拥立他做皇上。
    三月二十三日,武宗呜呼哀哉,三十七岁的皇太叔李忱即位,这就是唐宣宗。
    宣宗朝见百官,满面哀戚。当裁决朝政时,他独操刚断,百官大吃一惊,才知道他很有隐德,全然不是愚柔,那“傻”是装出来的。
    皇上命检校太尉李德裕摄行冢宰事、奉上册宝。
    李德裕谢恩礼毕,正待起身,宣宗对左右大臣道:
    “他就是李太尉吗?他每次看我,都使我毛发洒淅,不寒而栗。”
    李德裕愕然,再拜而退。
    众大臣默然生惧。
    不久,宣宗即罢李德裕检校司徒,出任荆南节度使。罢宰相李让夷和李党中人,启用牛党白敏中为宰相,其他牛党中人亦尽进京复官。
    政局大变样!
    李商隐亲眼目睹了朝政的这种变化,每天早朝归来,便写诗抒怀,专为武宗而写的诗有《昭肃皇帝挽歌辞三首》;借古喻今的有《汉宫》、《瑶池》、《过景陵》、《华岳下题西王母庙》、《茂陵》等,竟达十多首。
    夫人王氏对夫君写这么多讽喻诗非常担心,常常苦劝。于是,李商隐的诗越加隐晦。
    令狐綯仍在外任上,七郎也在随州任刺史,九郎在军营不常回家。令狐府主人不在家,门前冷清,李商隐来令狐府,只能跟湘叔拉拉家常。
    湘叔对朝政不感兴趣,身体不好,一副龙钟老态,但头脑却很清楚,常回忆彭阳公的往事,叮嘱李商隐注意身体。
    一天,李商隐高高兴兴地跑来,告诉湘叔他有了儿子。湘叔为他高兴,没牙齿的嘴,笑成一个黑洞。
    “八郎来信提起你的诗,说洛阳白公居易很喜欢,常常手不释诗,诗不离口,天天吟咏。白公说,‘我死后,重新投胎,能作义山之子足矣!’我说商隐,能不能是白公真的来投胎呢?
    白公居易是八月初死去的,你这儿子是几时生的?”
    “是八月初出生。”
    “哈哈!果真是白公来投胎!”
    “能有这事?”
    “‘灵魂转世’,‘生死轮回’,乃佛家之言,不可不信,不可不信!”
    李商隐默言了。
    他信奉道家之言,对佛家似信非信。湘叔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对商隐怀疑佛家颇不悦。
    “‘生死轮回’,‘轮回转生’,如同车轮回转不停,众生在三界六道的生死世界里循环不已,从古至今,全然如此,不会有错。白居易来投胎,也是实事。”
    商隐见湘叔再三再四地讲解轮回投胎之事,心想,湘叔也很固执,叫你相信“轮回说”,不信是不成的,只好笑笑,但没有点头。自己的儿子衮师,如能追随白公身后,有白公百分之一的才华,足矣!
    二
    唐宣宗大中元年(公元847年)二月,给事中郑亚出为桂州刺史、桂管防御观察使。
    郑亚是李党中人。早年李德裕在翰林,他曾以文干谒,深得赏识,在出镇浙西时,聘他为幕府从事。现在李德裕被贬放,郑亚也被连累失势,放为地方官。
    郑亚是荥阳人,而李商隐家自祖父李俌时,就从怀州河内迁居荥阳,可以说两人是同乡。郑亚聪悟绝伦,文章秀发,身体魁伟,颇似武将,有伟丈夫之誉。元和十五年及第后,又连中明经等三科,才华出众。
    会昌年间,由御史中丞李回推荐,郑亚出任给事中。当时,李商隐是秘书省正字。郑亚很赏识小同乡的文学才干,两人经常见面,饮酒赋诗,交情颇厚。此次外任地方官,郑亚请他入幕。
    李商隐服阕复官已一年多,毫无升迁希望。久滞长安,事业无成,他感到厌倦和失望,又加上生活困厄,朝廷隐伏着危机,他被夹在牛李党争的缝隙之间,时时有一种莫名的威协向自己袭来。他渴望冲出这沉闷的生活,到一个新的天地里追求新的理想,于是欣然接受郑亚的辟聘。
    李商隐告别妻子小儿衮师,随郑亚三月出发,途经江陵,恰遇江湖水涨,到处是白茫茫的水的世界。江陵是荆南节度使治所。节度使郑肃是郑亚叔叔。叔侄相见倍感亲热,在这里亦滞留多日,直到五月初九才抵达桂州,前后共用时间近三个月。
    郑亚对李商隐十分信任。到达桂州,请商隐为掌书记,不久擢为支使。这是仅次于正、副观察使的高级幕僚,从六品上阶。
    十月,郑亚派李商隐为专使,北上江陵,谒见荆南节度使郑肃。他在出使途中船上,动手整理旧日文稿,编定《樊南甲集》文集。
    淫雨连绵终日,江河暴涨,行船突然倾覆,李商隐落入水中,几乎被大水吞噬,文稿散逸毁损,诚为惜哉。
    第二年春,李商隐办完公务返回桂林途中,船行湘阴,又遇淫雨绵绵,湘江浊浪涛天,不能前行。李商隐想到来时遭际,实有谈水色变之感。他弃舟登岸,想到县衙借宿。
    走在街上,忽听身后有人呼唤,回头看时,大为惊诧,呼道:
    “刘公?刘公蕡!”
    “义山老弟……”
    刘蕡见义山身着六品深绿官服,腰间一条银带九銙,头戴一梁冠,还是那么瘦弱。一阵惊喜一阵悲伤,不知如何问候才是。
    “自那年一别……刘公可好?”
    “痕迹江湖,贬窜荒蛮,亦坏亦好。义山老弟,老天马上又要下雨,不知在何处落宿?如不嫌弃,到小店一叙如何?”
    “当然当然!”
    李商隐吩咐跟随杂役去县衙投宿,自己跟在刘蕡身后,来到小店。
    天空浓云密布,阴风骤起,卷着尘沙,带着雨水,倾泻如泼,暴雨落地,发出隆响。
    二人坐定,店小二摆上酒菜,边饮边聊,十分投机,有时放怀大笑,有时默然无语,有时无奈长叹,有时拍案而起,怒形于色,有时又哀哀啜泣……
    “刘公,您刚才讲贬窜荒蛮,这是从何说起呀?”
    “唉!一言难尽。阉宦揽权杀君,肆无忌惮,我一个小小幕僚也不放过。仇士良等宦官在大明宫太和殿,把文宗皇帝杀害后,拥立武宗皇上,深怕此事张扬出去,疯狂迫害能言善谏不惧死的大臣,企图抓制言路。我本闲散幕中,离朝廷甚远,但也被他们诬陷,会昌元年,被贬为柳州司户参军。宣宗即位,大赦天下,我才有机会北上,在这里跟你邂逅。”
    李商隐点点头,心里思度,武宗即位后,特别重用李党中人,而对牛党中人进行迫害贬斥。刘蕡跟牛僧儒友善,又被辟聘幕中,是牛党中人,在会昌元年被贬到柳州,肯定除了宦官之外,李党在其中也会做手脚的。宣宗即位,牛党被启用,刘蕡自然要被赦免的。
    “在京听没听说,宣宗即位,政局发生了重大变化?”
    “是的……唉!刘公,我希望李、牛两党中人,不要互相攻击,互相排斥,应当共同辅佐皇上,共同对付阉宦和那些贪臣奸吏。大臣之间窝里斗,两败俱伤,阉宦则渔翁得利,朝政会更黑暗!小弟最赞赏你在太和二年,参加皇上面试时,直言极谏,慷慨陈词,一无顾忌!”
    “你还记得这事儿?”
    “当然记得。你说,‘以国权兵柄专于左右,贪臣聚敛以固宠,奸吏因缘而弄法。冤痛之声,上达于九天,下人于九泉。’讲得多好!还说,‘宦乱人贪,盗贼并起;土崩之势,忧在旦夕。即不幸因之以病疠,继之以凶荒,陈胜、吴广不独起于秦,赤眉黄巾不独生于汉,臣所以为陛下发愤扼腕,痛心泣血也!’讲得太好啦!”
    “这些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
    “怎么会忘记呢?可以说从唐明皇开始,皇上就把兵权交给身边左右阉宦。他们既不懂行军打仗,又不会布阵冲杀,往往牵制带兵征讨的大将,这样怎么能打胜仗!你曾说‘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现在就是这样,从京都到岭南,到处都有‘不得食’‘不得衣’的百姓。唉!”
    刘蕡双鬓已经霜白,阴沉着脸,双目低垂,双手紧握,双唇紧抿,一言不发。这与太和年间的刘蕡大不一样,难道是艰难的岁月,使他失去了锐气?还是流转幕府,被边蛮荒野夺去了进取之心?
    李商隐心中升起惋叹之情,端起酒杯,道:“来!喝一杯。
    这些都是往事,往事休提!”
    “不,不对!义山老弟,你还不知我心。”刘蕡抓起酒杯,把酒倒进嘴里,目光炯炯,愤愤然道,“这不是往事!唐王朝,像走马灯似地一个接一个地更换皇帝。一个皇上即位,重用李党;另一个皇上即位,又重用牛党。文武百官一会儿这帮人上台掌政,一会儿是那帮人上台掌权。对,你说的‘窝里斗’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们谁上台谁掌政,也没能解决唐王朝的致命问题。你看看,宦官专权霸政问题,解决了?没有!藩镇割据,不听朝廷调遣问题,解决了?没有!西北边地外族不断侵扰,百姓纷纷内逃,解决了?没有!结果如何?君侧皆小人;阉宦是小人,卷入党争的大臣,也都是小人!”
    李商隐双目突然亮起来,抓住刘蕡双手,激动地道: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说得对,唐王朝的三大问题不解决,李氏江山社稷必将倾覆!只是……刘公说‘君侧皆小人’,恐怕太绝对了。卷入党争之人,恐怕也有好坏之别,比如李德裕……”
    “不!试想,无论牛党李党,他们上台后,只考虑自己一党利益,怎能考虑家国利益呢?比如,现在白敏中这些牛党之人上台了,为表示自己比李党高明,连李党好的政策也给否定了,更别说李党中贤明的大臣全部遭贬,都遭打击!我反对他们的这些作为。”
    刘蕡说到激动处站起身,在屋里踱来踱去,恨恨地举起右手砸在左手掌上。
    李商隐仍然不同意他的全部观点,也无法反驳,举不出有说服力的证据,坐在桌旁,倾听着他的高论。
    然而,忧愤国事,为唐王朝的破残衰败而痛惜不已,使两个人的心贴得更亲密。
    三
    第二天,阴云还没有散开,但雨却停了。李商隐陪伴刘蕡游了黄陵庙。
    黄陵庙在黄陵山上,相传为舜妃葬地。舜帝有二妃,娥皇和女英,都是尧的女儿。舜的父亲瞽叟多次想杀害舜。二妃想出各种对策,帮助他脱了险。后来,舜南巡到洞庭苍梧山病死。二妃奔丧后,就居住在黄陵山上,死后也安葬在这里。
    黄陵山位于湘江汇入洞庭湖的入口处,山峰兀立,峭壁悬崖,水势冲击奔腾,日夜鸣奏着雄浑乐章,仿佛在祭奠二妃。
    李商隐和刘蕡游庙游山,兴尽而归。
    第三天,他们在黄陵山分手。李商隐看着巍巍苍翠的山崖和滚滚碧蓝的浪涛,心潮起伏,长吟道:
    江风扬浪动云根,重碇危樯白日昏。
    已断燕鸿初起势,更惊骚客后归魂。
    汉廷急诏谁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
    万里相逢欢复泣,凤巢西隔九重门。
    吟罢,道:“刘公,这首诗权作我们此次邂逅的见证吧,题目是《赠刘司户蕡》,如何?”
    “当然好。义山老弟,请执笔草书,留作纪念。我们黄陵山一别,不知能否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刘蕡神色黯然,语不成声。
    “刘公切勿感伤。此去‘泉路’尚远,何必……”
    “哈哈哈!‘黄泉路’尚远,义山老弟劝我切勿感伤,你又何必作女儿态?不要流泪。”
    刘蕡情绪忽然变得兴奋起来,也许是想要冲淡别离的哀愁。
    李商隐却兴奋不起来,感到黄陵山一别,将是永别,心中充满悲伤。
    “商隐,你的诗比过去更成熟了,就对仗来说,极为工稳。中间两联对仗对得多好。‘已断”‘初起势’对‘更惊’‘后归魂’,‘燕鸿’对‘骚客’,对得妙。不过我已不是鸿燕了,称之为‘骚客’尚可。”
    “我是指你当年应试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时,那番震憾朝野的策论,比之为‘燕鸿’当之无愧。唉!初试锋芒,就遭挫折,继而又以‘罪’被贬,令人痛心疾首。”
    “商隐老弟,不是说往事休提吗?不要再提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了。我听说令狐八郎已经被调入朝,老弟不久亦可返京。”
    “此话怎么讲?”
    “八郎与老弟情同手足,他入朝定会举荐老弟的。”
    “差矣!刘公,有些事你尚不知呀!”
    刘蕡见李商隐面露烦恼与痛苦,吃了一惊。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当年八郎尚未及第,他们在一起很和睦融恰;由于八郎的推荐,他才及第;在兴元,彭阳公仙逝时……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刘蕡满腹疑惑。但李商隐不说,他也不好询问这些事。
    李商隐确实不愿讲八郎之事,岔开话题,问道:
    “刘公今后有何打算?是赴京去见白敏中和令狐八郎吗?
    如能赴京,找他们……”
    “不想赴京,不愿意卷入党争之中……我想继续浪迹江湖,等待时机。我相信邪不压正,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刘蕡对前途充满信心,是真?是假?捉摸不透。但是,他能说出这番话,还是给李商隐很大安慰,觉得刘公仍然是条硬汉,任何时代都缺少不了这样的硬汉子,去顶天立地,肩负重任,他们才是时代的希望所在。
    可是,刘蕡心绪突然又低沉下来,道:
    “我是得罪被远贬,‘有犯颜敢谏之心,无位而不得达’于君王;老弟是被排挤出朝廷,‘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我们真是患难的一对,生不逢时,壮志难酬啊!”
    “是呀,‘君门九重’,我又如何竭忠尽智?又如何为百姓上达九天呢?我用笔写了不少百姓疾苦的诗,为他们倾诉‘冤痛之声’,也写了不少讽喻诗,可是……”
    “我在柳州曾读过你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十室无一存’,写得好,让天下人都看见京都长安西郊的残破景象,这和安史之乱百姓所遭受的涂炭,是一样的!你的诗传播很远,大家都喜欢读。”
    李商隐心中感到欣慰,跟刘蕡抱拳施礼道别。
    四
    李商隐告别刘蕡之后,日夜兼程,回到桂州。这时桂州西二百二十里的昭平郡缺少一位太守。郑亚就派他前往权摄郡事。
    按照唐制,州县缺官,幕府府主可以物色人,前去代理。虽然不是正式朝命,但时日一久,朝廷也会顺水推舟下诏任命的。
    可惜他在昭平太守任上,没有几天,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朝命贬郑亚为循州刺史。李商隐听到消息,立即赶回桂林,郑亚尚未动身。
    李商隐知道府主郑亚是李党中人,可是从未听他贬斥过牛党,心想他已超脱党局,不再理会党争,大概也不再会受迫害了。岂料被贬桂州,没多久,诏贬又随之而来!问道:
    “大人,这是为什么?朝廷为什么要一贬再贬?”
    郑亚让他坐下,先喝口茶,然后慢慢地道:
    “不是朝廷要贬我,而是牛党的白敏中、令狐綯不容我。”
    令狐綯?他刚刚调回朝廷,任考功郎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量?
    郑亚捋着花白胡须,看出李商隐的怀疑神色,解释道:“令狐綯回朝不久,就从考功郎中升知制诰,充翰林学士。
    这些你还不知道吧?”
    李商隐确实不知道这些。八郎升迁真快,让人想象不到。
    “你和令狐家的渊源,我知道。你跟我到桂州,靠近我这个李党人物,令狐綯是个心胸狭隘的人,他能不憎恨吗?你不要误会。贬斥我,不是因为你,还有更严重的事。”
    李商隐是个敏感之人,马上便意识到,这不是误会,自己加入桂管幕府,是会引起牛党,尤其是令狐綯对郑亚的怨恨。府主被贬,跟自己是有一定关系的,他感到歉疚。
    “其实,我与李公德裕仅仅是师生之谊。当年应进士试之前,李公在翰林,我曾以文干谒,深得知遇之恩。李公出镇浙西,聘我为从事。李公任人唯贤,举荐我入朝为官,这有什么错?他身为朝廷宰辅,有权利也有义务为朝廷选拔人才呀!”
    李商隐同意府主郑亚的意见,连连点头。当然,他不知道武宗会昌年间,李德裕在位时,对牛党中人,也曾极尽排斥打击之能事。那时李商隐正在家守母丧。
    郑亚摇摇头,又道:“他们这次把李公贬到崖州任司户参军,具体的‘罪证’是吴湘事件。”
    李商隐在家守母丧,不清楚吴湘事件之始末,极想知道,于是问道:
    “吴湘?是不是那个江都县尉?”
    “就是他。他被处死,他的哥哥吴汝纳现在又上告诉冤了。”
    “在下只知其名,前前后后缘委实在不知,愿听其详。”
    “当时我在刑部,是我经手处理的。吴湘因为贪污,又强娶民女为妻,被人告发,当时淮南节度使李绅命僚属刑讯。证据确凿,他供认不讳,上报刑部;刑部又上报宰相李公奏明皇上,皇上下诏书,吴湘被判处死刑。
    “在当时,就有人指责是李公指使李绅罗织吴湘罪名,他是冤枉的。谏官上奏皇上。皇上下诏,命大理寺和刑部一起重新复审。经过重新复审,与以前的结论小有不同。李公对这事非常恼怒,贬斥了李绅的僚属和李绅本人。参加重新复审的一些官员,也遭到程度不同的贬谪。
    “说实话,贬谪复审官有些过分。我当时因有别的案子,没有参加复审,所以得以脱免。
    “现在李公罢相,吴汝纳重新挑起旧事,上朝诉冤。那些复审官受牛党白敏中和令狐綯的利诱,上奏说,吴湘虽然贪污犯脏,但罪不至死。说吴湘冤案的形成,是李公和我、李绅等人一手造成的。所以皇上下诏,把李公等人都贬斥到荒远之地。”
    李商隐沉默了。
    他看着郑亚那花白头发,满脸愁容,原本魁梧的身躯,变得腰弯背驼,一副老态,和初到桂州时大大不同。连遭两次打击,他的精神濒临崩溃,呆呆地坐在一张太师椅里,依然沉浸在往事之中。
    李商隐叹了口气。
    五
    郑亚南赴循州贬所。李商隐在三月初离开桂州北上。
    南国的春花,已渐次凋谢,而政治风云又变幻无常。李商隐的船行到湘阴,又遇大雨,不得不弃舟登岸,略做停留。
    湘水在湘阴流入洞庭湖,使湖水陡然变广,变成一片汪洋。风大涛涌,卷起道道雪浪花。
    李商隐站在岸边高处,欣赏着波涛激浪,远眺湖水茫无际涯,心旷神怡。傍晚,走在湘水岸边,来到林间水亭,看着凋零的春花,想到自己来到南国前后仅仅一年,便遭府贬、罢职,失路无所依,就像林中小花,飘落亭下,独自怅惘,无可奈何,无尽愁苦!
    他想到这儿,忽然心生灵感,吟啸道:
    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
    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
    山色正来衔小苑,春阴只欲傍高楼。
    金鞍忽散银壶漏,更醉谁家白玉钩。
    吟罢,李商隐沉进痛苦的犹豫中了:是赴京别求新职,还是浪迹江湖,淹留江湘或者荆巴,再入新幕?他拿不定主意了。
    李商隐飘泊江上,放声吟道:“顷之失职辞南风,破帆坏桨荆江中。”这时荆江恰值孟夏涨水季节,他便滞留荆州。
    在荆州,他遇见左迁湖南观察使李回。李回是李商隐的座师,商隐曾为他草拟过章奏。商隐本想请他帮助,聘为幕僚。但是李回正遭受牛党无情打击,自顾不暇,无力援手,李商隐只好作罢。
    在荆州,还遇见诗人崔珏。他也是郑亚幕僚,在桂州始安郡都督府任兵曹参军,后出任观察巡官,兼知某县事。幕府解散,他举家寄居荆州。崔珏是位很有才华的年轻诗人,他们结伴到澧县药山拜访名僧融禅师,写过一首七绝《同崔八诣药山访融禅师》,走在“岩花涧草西林路”上,只可惜“未见高僧只见猿”。
    不久,崔珏西去入蜀,李商隐伤感地写下《送崔珏往四川》,诗云:
    年少因何有旅愁,欲为东下更西游。
    一条雪浪吼巫峡,千里火云烧益州。
    卜肆至今多寂寞,酒炉从古擅风流。
    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
    崔珏走后,李商隐久久不能忘怀,也极想跟他西去四川,在“一条雪浪”翻滚的长江,逆流而上,经益州,在文君酒炉旁与相如一起饮酒,到浣花溪边与杜甫老人一起赋诗!
    一天,忽然听一蜀客说,杜悰已调任西川节度使。他非常高兴,认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杜悰是李商隐的远房表兄。杜悰的母亲是李则的女儿,是商隐的远房姑母。杜悰在元和九年娶宪宗长女岐阳公主为妻,封为驸马都尉。会昌年间,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寻加左仆射。大中初,出镇西川。
    李商隐在穷困潦倒,无路可寻中,觉得入川投奔表兄,定会得到他的照应,聘为幕僚。他由荆州出发,沿着诗友崔珏入川路线,溯江西上,经宜昌、秭归、巴东入蜀。
    舟行秭州,正逢大雨,江水暴涨,他弃舟登岸,在一个小客店暂住,情形更加凄凉。
    李商隐躺在小店床上,想起自己三月初离开桂州,先在湘江、洞庭湖上漂泊,而今又在长江上,赏玩“一条雪浪吼巫峡”。经过一个夏天,现今已入秋。
    窗外,秋雨绵绵,雨夜沉沉。李商隐不由得想起爱妻王氏。
    她来信询问何时能归返故里?李商隐也自问自己,“归期何日?”他沉重地摇摇头,望着茫茫的夜雨:是雨遮掩了巴山,还是夜把巴山遮掩了?什么时候能和爱妻团聚,在西窗下剪烛长谈,再来回忆今天巴山夜雨的凄惨情景呢?
    想起妻子的倩影,想起和爱妻团聚的情形,李商隐心里顿生暖意,轻轻地叹口气,信口长吟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如果能归返家……她们母子现住何处?是长安六姐家,还是洛阳崇让坊老宅?衮师已经三岁,一定天真可爱,出口可背诵诗经了吧?李商隐心里很内疚,孩子出世不久,自己就离开了京城!现在他恨不得马上飞到她们母子俩身边。
    然而,归途何其迷茫!
    春天,在桂州时,曾吟过一首诗。他把自己比为《凤》,把儿子衮师比为“雏”,诗云:
    万里峰峦归路迷,未判容彩借山鸡。
    新春定有将雏乐,阿阁华池两处栖。
    “新春”已经变成“新秋”,可是自己仍然没能归去享受“将雏乐”,犹如一场梦!
    他反问自己,为什么要远赴桂管?为什么要溯江而上入蜀?“人生岂得轻离别,天意何曾忌崄巇?骨肉书题安绝徼,蕙兰蹊径失佳期。”
    李商隐投宿逆旅,孤身在夜雨中,思乡怀妻想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又想起表兄杜悰。他长得矮小,像个侏儒。岐阳公主为什么会看上他,不可想象。他头发稀疏,其貌不扬,大家都叫他“秃角犀”,却很贴切。李商隐不由得笑了。
    忽然,记起那年,杜悰的堂姊妹因为蝗旱灾害,逃难到他府上,他不仅不拯济援手,反而把她们赶出大门。表兄为人刻薄寡恩,六亲不认,自己冒然投奔,会有什么后果呢?对待姊妹尚且如此,更遑论他人!
    经过冷静思考,李商隐决定改弦易辙,待天气放晴,便乘舟东下,急切返归故里。
    六
    回到长安,已经是深秋季节。和爱妻和儿子团聚使李商隐心舒情畅,回忆起桂管腊梅,巴山夜雨,陪感亲切。妻子在身边,也和他共同分享团聚的喜悦。
    使他陷入烦恼和不安的是,令狐綯受宣宗皇上宠遇日隆,对李党中人迫害变本加厉,连已经死去的李绅,还要“追夺三任告身”。他几次想到令狐府劝劝,不料一次也未得见。
    那天,他一大早就起来,步行从明德门进城,由街坊向北走。街道两边栽种的槐树,一字排开,异常整齐。入秋,槐树枝叶繁茂,微风吹来,飒飒作响。
    街鼓刚刚敲过,巡街的骑兵,三五成群懒洋洋地在街上走着,踏响细碎的蹄声。
    来到令狐府门,湘叔正站在门首,向外张望,看见李商隐,欢喜地道:
    “我说今天有客人来,八郎他们不信。看看,一大早就来了一位贵客。”
    李商隐苦笑笑,问道:“我哪里是什么贵客呀?令狐学士在家吗?”
    “有事吗?上早朝还未回来。”湘叔见商隐心事重重,脸色难看,提醒道:“商隐,这年月,谁有权谁就可以做爷爷,谁就六亲不认。别为这些事烦恼。时代不同了,人心大变样。
    谁也没办法。”
    “湘叔,我就是为这事来找八郎,劝他不要再贬斥李公德裕等人。一网打尽,实在是太残酷了!”
    “唉!商隐呀!你是哪壶水不开,提哪壶啊!你随郑亚去岭南,跟李党中人关系越发亲密,八郎已经很不满意。你再为他们说话,他会怎样,你还不知道吗?”
    李商隐知道个中情理,但他还是想当面跟八郎谈谈,也说说自己去岭南的原因。
    湘叔见商隐不言语了,以为他已经明白找八郎是没有用的,于是道:
    “你从岭南寄来的信和文章,八郎没看一字一句,相反使他更加恼怒暴跳!有一次他说露了嘴,说郑亚的遭贬,是因为他辟聘你入他的幕府,并重用你。听说你还出任一个郡的太守?八郎对这事气得咬牙切齿。第二天早朝回来,他得意洋洋地念叨,说,‘看李商隐再做太守!非让他流离失所,无处安身不可!’所以他不会见你的。我看你还是回去吧。”
    原来郑亚之再贬,这里面真有自己的缘故,这使李商隐很不安,也很气愤。他更想当面向八郎质问和解释。
    湘叔知道商隐脾气犟,想了想,想出一个主意,笑道:
    “好吧,重阳节快到了,八郎准会宴请宾客的,到时你来吧。在众客人面前,八郎不敢耍脾气。你来他不会不要面子,把你赶走。这是一个好机会。”
    李商隐点头答应准来。
    “不要来得这么早,傍晌午才能开宴。开宴后你来到,他不好怎么样。”
    九月九日重阳节,按照习俗是要登高,还要佩带茱萸香囊的。令狐綯早朝时,不顾宣宗正在传旨,就悄悄地约请几位翰林学士来家痛饮。有位张学士调侃地问道:
    “府上可有高山可登乎?‘风急天高猿啸哀’,有风乎?有猿乎?”
    “有的!有山有水有风有猿,全都有,到寒舍即可看到。”
    张学士见八郎神情认真,脸绷起来,不敢再调笑了,闭住嘴。
    放朝后,他们跟着八郎一齐来到令狐府。八郎把他们引到后花园。
    张学士立刻惊呼道:“八兄,这山是何时从华岳搬到贵府?”
    八郎不屑地笑道:“不费吹灰之力!只要有银两,什么搬不来!”
    原来八郎雇了许多人,运土搬石,在后花园堆筑起一座偌大的假山。山有迂回小径通幽,有泉水瀑布流淌。山腰和山顶建有小亭,在绿树掩映中,如入仙境。
    “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况且贪得无厌的人,为了吃饱肚子,什么都能干。八郎高见。不过,那风那猿何在?”
    令狐綯哈哈大笑,在前面引路,不一会儿,就登上山顶。
    山顶上,轻风徐徐;远眺,长安都城尽收眼底。北望太极宫,金碧辉煌;东北望大明宫,绿树掩映,黄绿相间,一片绚烂;东望兴庆宫,亭台殿阁无数,又是另一番景象。
    几位学士平日出门乘轿,进门坐榻,很少登高爬坡,来到山顶,已累得呼呼粗喘,走进小亭里坐下好久,张学士才得开口道:
    “山上之风,小弟已领教。殊不知那猿在何处?”
    令狐綯举手往山下一指,笑道:“看看,那里是什么?”
    张学士走过来,向下望了许久,摇头晃脑道:“除了屋顶瓦片,还有槐树杨树和内宫中的梧桐,还有什么?”
    “不对,看看平康坊,那些花枝招展的妓女,正在呼叫着,招揽着嫖客。看看东市和西市,那么多商贾正在叫卖,有的声高,有的声低,有的声喜,有的声哀,其中哀者居多。他们卖的是鲜鱼鲜肉鲜果,今日之货卖不出去,明日就要变质、腐烂,这怎能不哀声‘空谷传响,哀转久绝’?这比‘猿啸哀’,哀之倍矣!”
    学士们都同口称赞八郎讲得有理,只有张学士连连摇头,斥责道:
    “强词夺理!”
    学士们争论得热烈。
    酒菜已经摆好,大家相互推让一番后,才连饮三杯。八郎拍了拍手,家妓们纷纷登上小亭边一块平地,弹唱起来。
    酒过五巡,张学士喝得脸红脖子粗,胆子大起来,笑问道:
    “八兄,听说府上有位锦瑟姑娘,色艺兼备,歌舞绝伦,何不请出来一饱眼福耳福?”
    八郎脸色陡变,正待发作,但见众学士都惊若木鸡,于是哈哈大笑,道:
    “什么姑娘?她已经是个四十多岁的臭婆娘,人老珠黄,提她做甚?不足道哉!”
    张学士听了不少关于锦瑟姑娘的风流韵事,八郎这么解释几句,怎么能满足他的好奇之心?他才不管八郎脾气如何,又问道:
    “锦瑟婆娘,听说原是温钟馗的姘妇。大诗人章奏高手李商隐也钟情过。不知八兄能否说说她后来怎么落入老兄手中的?”
    八郎听得这话很是得意,嘻嘻哈哈地笑着,连连往腹中灌酒。
    张学士见八郎对这事不再生气,更大胆地问道:“八兄,听说这婆娘很有些阴功夫,一般弟子非她对手。不知八兄有何妙策,有何本领,使这婆娘降服,侍候八兄这许多年?”
    八郎愈发得意,愈发自豪。说句心里话,降服锦瑟,确实令他费了不少心劲儿,现在想起来,还让他生气哩。不过今日当众提起此事儿,又颇使他兴奋。在这些王孙贵戚子弟面前,能使一位烈性女子降服,确也是一种荣耀。
    他又喝了两大杯酒,非常高兴,直想跳起来,当众把那酸甜苦辣一起讲出来。
    就在这时,从山下跑上来一个家人,在八郎面前拱手道:
    “李公子商隐在前厅等候大人多时了,是否传他进来宴饮?”
    “不!告诉他,就说我有贵客要陪伴,没功夫见他。”
    那家人点头,称“是!”退出小亭。
    七
    李商隐按照湘叔的话,傍晌午来到令狐府上。府上仆役家人都认得他,不用通禀,走进前厅。
    大厅里静悄悄的,全然没有宴饮的影子。
    李商隐好生奇怪,询问一个仆人,才知道八郎正在后花园假山上宴请宾客。
    又问湘叔去哪了。说湘叔去老爷墓地上香去了。
    古老的民间风俗,重阳节上坟烧香烧纸,李商隐知道,但是,八郎应当亲自去才对呀!他却让老管家代替,真是个不孝之子!
    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后花园走,来到园门,见胡横胡霸兄弟俩站在门边,像两个凶煞煞的门神。
    他们兄弟俩自幼跟随八郎,小时候是两个书童,长大后是八郎的随从和保镖。闲着没事时,也学了几招猫拳狗腿,欺侮平民百姓绰绰有余。
    李商隐还没走近园门,哥哥胡横便走上前,施礼打招呼道:
    “李公子,不,您也做了大官,应喊您大人或者老爷吧?请您留步。八爷有话,说没有他老人家的许可,今日任何人,连老太太和夫人都不准踏进一步。因为园中正在宴请朝廷大臣贵宾。”
    弟弟胡霸更粗俗,挡住李商隐的去路,嬉皮笑脸地道:
    “李公子,八爷今天宴请贵宾,恐怕没有您吧?没有您,您最好还是转身回家,免得我们哥们动手费事。”
    胡横不再解释,只在旁边兴灾乐祸地笑着。
    弟弟见哥哥没有阻拦,胆子大起来,换成一副讥讽的口吻道:
    “你的靠山七郎还在汝州,远水解不了近渴。九郎随军去了北方,没人帮你了。快点痛快走开!”
    李商隐气得两眼发蓝。狗仗人势!
    幸亏有个老仆往里面送酒,答应给他通报一声,才算解围。
    不大一会儿,老仆人跑出来,把李商隐拉到一边,悄声劝道:
    “公子,听老仆的话,回去吧。今日的令狐府不同于往日啦!八郎官大气粗,没人敢惹,没人能跟他说上话,连老夫人都气得没办法。老管家湘叔劝他几句,就要赶湘叔回老家,多亏老夫人出面,才没有被赶走。今天一大早,湘叔就去老爷墓地上香了。不然你到前厅等等湘叔,别在这里惹两条恶狗乱叫。”
    李商隐无可奈何地回到前厅,看着庭院的白菊花,正在盛开,一片圣洁雪白,心想,恩师家就这么一块圣地没有变化,生长着恩师生前最喜爱的白菊花。诗人刘禹锡有《和令狐相公玩白菊》长律一首,起首云:“家家菊尽黄,梁国独如霜。”还有《酬庭前白菊花谢书怀见寄诗》。
    八郎恨我去郑亚幕府,不见我,可是我当时不去桂管,滞留在京,有出路吗?妻儿老小用什么餬口?如果恩师健在,是会理解自己的苦衷的,绝不会这样无情!
    李商隐又悲伤又愤懑,见门前有一屏风,上面是一粉白色丝绢。他突发奇思,抓起几案上的墨笔,迅速挥动,一首题为《九日》的七律,赫然出现在屏风上。
    曾共山翁把酒时,霜天白菊绕丹墀。
    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
    郎君官贵施行马,东阁无因得再窥。
    诗写得字字是血,字字是泪,追念了恩师知遇之恩,是对令狐綯“官贵”而忘旧的愤怒讽刺。李商隐在诗中以“汉臣”谓恩师令孤楚,以“郎君”谓綯,以“楚客”自谓,是对去世十多年恩师的痛悼。
    李商隐写罢,把笔掷于地上,拂袖而去。
    日暮鼓敲响时,令狐綯把客人送走,胡横慌忙跑到主人面前,禀道:
    “八爷,那李……李商隐好不识抬举。他在前厅题了一首诗,把笔丢在地上,走了!您说可恨不可恨!”
    令狐綯瞪了他一眼,匆匆来到前厅,见屏风上,果然有一首诗,慢慢吟咏着,觉得前四句,没写什么。把父亲比为晋朝山简,和父亲把酒共饮,这是事实。父亲喜欢白菊花,盛开时一片洁白,像下霜一样,仍然是写父亲。三四句,是写九月九日重阳节宴饮时,对去世十多年的父亲思念。
    哼!想用思念父亲来打动我?你李商隐既然还记得父亲,为什么要背叛他而投靠李党?过去娶王茂元女儿,总说那和党争没关系;现在看看你的行为,跟随郑亚到桂管,加入他的幕府!你李商隐还有什么说的?
    令狐綯看了后四句,不由得暴跳起来。用“汉臣”比父亲,“栽苜蓿”比作扶植才俊。第五句是指责我不学父亲扶助栽培才俊,所以才有第六句,说“空教”像李商隐这样的人穷困潦倒。
    岂有此理!你不上进,走李党后门,最后潦倒穷困,你埋怨谁呀?活该倒霉!我“官贵”是我有本事!像你这样的忘恩负义之徒,以后少来我家!
    “来人呀!”
    “八爷,我们哥俩都在这里。”胡横应声答道。
    “把客厅给我钉死,以后谁也不准进来!”
    “是!八爷。”
    胡霸感到难以理解,怯生生地问道:“八爷,以后来客人,也不准进客厅吗?那客人……”
    “把客人引到我书房。”
    “以后宴饮贵宾,不在客厅……府里也没有这么大的屋子呀。”
    令狐綯确实没想到宴饮宾客到哪去,但是,他不愿意马上改变主意,让这两条狗看笑话,把眼睛一瞪,骂道:
    “谁让你管那么多事啦?混蛋!快把客厅钉死!钉死!”
    令狐綯气哼哼地走了
 第十六章 再沉徐州幕
    一
    眼见希望令狐綯荐引破灭,李商隐只好凭藉自己的才学,再次参加吏部考试,意外地被录取,授周至县尉。这是个九品下阶的小官。
    十年前,他二十八岁曾任弘农县尉;十年后,又出任周至县尉,好像历史跟他开了个玩笑。况且,他在桂州幕府称:大毛公为亨;小毛公为苌。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已是检校水部员外郎,是从六品上阶,还一度署昭州太守,是正四品官!
    他抑郁失意,自不消说,在由长安去周至赴任途中,写下许多著名的咏史诗,托古喻今。
    李商隐骑在马上,边走边翻阅《汉书》,从塞北来到鄠县境,看到汉代“丁傅”事迹,忽然想到郑光,由郑光想到郑太后,而郑太后则是当今宣宗生身母亲。
    郑太后本系郭太后侍女,有宿怨。后来宪宗纳为妃。宣宗即位,“母以子贵”,宣宗对郭太后礼遇殊薄,又怀疑郭太后参预谋害宪宗存在,认为世界万物都是“我”的表象或“我”的意志的产,对她愈加不恭。
    郭太后郁郁不乐,有一天,登上勤政楼,想自杀。宣宗大怒,在大中二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终于逼死郭太后。
    这段后宫风波,与汉哀帝即位立丁姬为后的史实相类似,于是李商隐用咏史寓慨手法,创作《鄠杜马上念〈汉书〉》一诗,诗云:
    世上苍龙种,人间武帝孙。
    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
    渭水天开苑,咸阳地献原。
    英灵殊未已,丁傅渐华轩。
    这首诗揭示了宫闱斗争的内幕,讥讽了宣宗李忱“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的事实。
    李商隐出任周至县尉时间不长,大中三年春就调回任京兆尹留假参军事,令典章奏,是个正七品下阶的小官,但总算能调回京都,也是一个小小的安慰。
    京兆尹姓牛,与牛僧孺同族,是牛党中重要人物之一。他也知道李商隐娶茂元之女为妻,与李党关系不一般,却把他挽留幕中。这使李商隐吃惊不小,不知这牛京兆葫芦里装着什么药。
    李商隐充任京兆府幕僚,整天忙于审判囚犯,起草章奏,十分琐碎和杂繁,生活又艰苦,精神十分苦闷。有一天,他跟四位同僚借酒浇愁,《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诗,抒发自己“归来寂寞灵台下,著破蓝衫出无马。天官补吏府中趋,玉骨瘦来无一把。”
    那日,牛京兆屈驾来到留假参军室。李商隐惊恐万分,以为一定出了什么大错,惴惴不宁,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立一旁,聆教。
    “义山兄,不必拘谨,坐下。”
    “敝职恐有错处,请府主不吝赐教,不敢随便坐,站立聆教方好。”
    牛京兆坐在太师椅里,“哈哈”大笑着,心里很赞赏这位名扬海内大诗人的谦恭态度,不再勉强他就坐,小心地道:
    “同族牛太师僧孺,你见过吗?”
    “敝职见过。是在恩师幕府里的时候见过,且有诗唱和。
    牛公诗写得很有功力,为人谦和,是位仁厚长者。”
    “啊!你们这么谙熟,真没想到。牛太师去年过世,义山兄可知道?”
    “知道。令狐舍人綯还命敝职代书致哀表文。”
    牛京兆很高兴李商隐与牛党中人靠近,但又觉得他出尔反尔,如同墙头草,十分不可靠,让人鄙视。
    牛京兆轻轻叹口气,这个党争激烈的世道,人都学坏了,谁在台上就巴结谁;谁在台下就拳打脚踢谁,没有原则,没有立场,没有良心!他脸上露出不悦之色。
    李商隐极为敏感,立即发现,脊梁一阵寒风袭来,打了一个冷战。
    “噢?已经残春时节,义山兄怎么还冷?”
    “不,不,卑职皮包骨头,身体虚弱,病魔缠身,真没办法。”
    牛京兆知道他在扯谎,瞪了他一眼,不愿跟这种不老实不诚实不忠贞之人,再谈下去,冷冷地命令道:
    “我有一文,要你立即写出来。”
    牛京兆说到这,把话顿了顿,扫了李商隐一眼,见他没有什么反映,心中愈加不快。
    李商隐听得要自己写文章,一块石头从心上放了下来,原来是为这事儿,小菜一碟,轻松得很。
    “太师家已请李公珏撰神道碑,请杜司勋牧撰志文。我想让你写祭文。只能写好,不能写差于杜司勋牧和李公珏。知道吗?他们可都是文章里手啊!”
    “是。”
    写这种文章,李商隐最拿手,自己觉得不会比他们差,所以不愿多话。杜司勋牧是他的表兄,又是他的好朋友,他了解杜牧的文底,自觉自己不会在他之下。不过,府主牛京兆对自己这等不放心,口气这等刻薄傲慢,渐渐惹起他的不快。
    幸尔牛京兆也不愿再多言,起身径自走了。
    第二天一早,李商隐把写好的《奠牛太师僧孺文》,呈给府主牛京兆。
    牛京兆本以为总得三天,李商隐才能写好祭文,奉呈上来,岂料这等快捷,皱起眉头,认为一定是应付、敷衍,态度极不认真。他把文章草草读了一遍,自觉尚好。接着慢慢地又读了一遍,然后又仔细地出声地诵读一遍,不禁热泪盈眶,赞道:
    “好!好!把我眼泪都给骗出来了,真有你的!我说义山老哥哥,你这本事从哪学来的呀?能不能教教我?”
    “是令狐公楚恩师传授敝职的。大人,不是卑职写得好,而是牛太师德高望众,政绩卓著,感人至深,所以大人才流了泪。”
    “啊!对,对,说得对。你这老家伙不仅文章写得好,还很会说话,很会讨人喜欢,溜须拍马有一套哩!很可惜呀!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可惜哟很可惜!牛党李党谁也不喜欢你往蹄子上拍,谁也不喜欢你两面都拍,拍得不准,拍得不忠,还能升官发财吗?义山老兄,懂吗?”
    李商隐摇摇头,哭笑不得。
    牛京兆哈哈笑着,耻笑这头愚驴只会写文章,一点不懂“拍马经”,可笑至极。
    二
    暮鼓敲响,京都城门“咯咯吱吱”关闭的时候,李商隐才匆匆从京兆府出来。启夏门吏认识他,都知道他是每天最晚的一个出城官吏,有时他没赶到,都还要等他一会儿。
    今天,他又来晚了。门吏故意慢腾腾地推门,边推边向中街京兆府方向张望。
    忽然见一个瘦弱的身影,向启夏门跑来。门吏笑了。可怜的人,不到关门时间,牛京兆是不会放他走的。
    “不用跑,不会把你关在城里的。”
    门吏见李商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想说句感谢话,也说不出来。
    “京兆府天天都这么忙吗?”
    李商隐点点头,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道:
    “其……其实,活早……就做完了。只是牛京兆不……准。
    唉!没办法。”
    “快点走吧,还有二三十里路,摸黑才能到家吧?”
    “坐马车,很快就到家。”
    李商隐包了一辆马车,每天接送他进城和回家。这样花掉他一笔不少的收入。对他来讲,这也是他的最大奢侈了。
    入秋,暮色来得快,到家门口全黑了。小儿子衮师从门里跑出来迎接,像只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每当这时,李商隐一天的疲劳全被冲得无影无踪,沉进了天伦之乐。
    王氏在门口,喜滋滋地看着父子俩边走边说边笑。衮师不时攀着父亲的胳膊,想爬到父亲的背上。王氏嗔怪道:
    “阿衮!爹爹刚回来,你别缠人。爹爹能背动你吗?你几岁了?都大小伙子啦,还让爹爹背,不羞吗?”
    阿衮红着脸,辩驳着,牵着父亲的手,规矩多了。
    “快去拿手巾,爹爹要洗脸。洗完脸,好吃饭。”
    阿衮答应一声,走了。
    王氏低声问道:“浔阳城咱们家好像没有亲戚吧?从浔阳寄来一封信。看那封面上苍劲笔锋,不像一般学子。”
    “是吗?”
    李商隐答应着,没有在意。
    “吃完饭再看信吧,饭已经摆上桌子了。”
    “不,先看看信。”
    李商隐性子还挺急,非要先看信后吃饭。
    他展开信,突然双眉拧紧,继而双手颤抖起来,双眼蓄满泪水,两个嘴角向下一扯,“哇!”地一声,把信抛开,痛哭起来。
    王氏莫明其妙,拾起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原来是封报丧信。信中说,幽州昌平刘蕡客死浔阳。因为没有亲人在身边,只好埋葬在浔阳江头,坟墓四周,按照刘蕡生前的嘱托,都栽植了参天松树。
    “他是谁呀?”
    “刘公蕡,是我最知心的朋友啊!”
    “怎么没听你说过呀?”
    “早年在恩师幕府,我们是幕僚。前年在湘阴黄陵山一别,真让他说中了,成了永别。”
    衮师手里拿着手巾,回到屋里,看见父亲哭得伤心,自己也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扑到母亲怀里,边哭边问道:
    “妈妈,爹爹为什么哭?大人不是不哭吗?”
    “阿衮,走!我们去吃饭,让爹爹一个人呆一会儿就好啦。
    是爹爹的朋友去世了,爹爹悲伤才哭的。”
    王氏把儿子哄出屋。
    李商隐又哭了一阵,心头堵塞着悼念和哀痛,无法渲泄,在屋里慢慢地走动着,渐渐地他平静下来,提起笔,一口气写了四首哭吊诗,又引发出哀痛和悲愤,重又痛哭起来。
    王氏悄悄走进来,坐在丈夫身边,轻轻地拍着丈夫瘦弱的肩头,哽咽道:
    “夫君,请节哀。沦落江湖,客死他乡,固然悲哀,可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好多少?……看看夫君,起早贪黑,依然是九品芝麻官。唉!节哀顺便,好好保重身子骨吧。”
    李商隐明白夫人对自己目前处境的不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令狐綯二月拜中书舍人。五月迁御史中丞。九月入秋,权知兵部侍郎知制诰,是步步登高,飞黄腾达。前几天去他府上,对自己依然冷冷淡淡,看在恩师面上,跟自己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自己能指望他推荐汲引吗?
    但是,不求他又去求谁呢?假如真的不去求他,他会更生气,会从中作梗的!
    “夫君,这几首诗,写得非常深挚。”王氏见丈夫不再流泪,想让丈夫解解诗。知道丈夫喜欢给自己解诗。在解诗中,好像丈夫渲泄了内心的郁闷,心情特别舒畅,“夫君,给贱妾讲讲好吗?”
    李商隐今日心中烦乱,写的又是悼伤之诗,不愿意讲解,但是看见爱妻满面渴望,又不忍心让她失望,略略沉吟,便吟咏道:
    上帝深宫闭九阍,巫咸不下问衔冤。
    黄陵别后春涛隔,湓浦书来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风义兼师友,不敢同君哭寝门。
    “这首七律,首联悲愤皇上,安居深宫,重门紧闭,被宦官誾蔽,不派人了解刘公蕡衔冤负屈的情形。颔联先写去年春天黄陵山的生离,后写今年秋天听到噩耗的死别……
    “颈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晋朝的潘安仁最擅长作哀诔之文,一个是宋玉‘怜哀屈原,忠而斥弃……魂魄散佚’而作《招魂》。这是说我自己只能写哭吊的诗文,深致哀悼,却无法把他的魂魄招来,使友人复生!
    “尾联,说我和刘公蕡之间,有着多年友谊,平生肝胆相契,钦爱至深。刘公的高风亮节,足以为我的师表!《礼记·檀弓》有云:死者是师,应在内寝哭吊;死者是友,应在寝门外哭吊。刘公是我师,所以我不敢跟刘公同列而哭吊于寝门之外……”
    李商隐一口气讲完,眼泪汪汪,不再言语了。
    王氏这才后悔,不该让丈夫再痛苦。讲解自己写的哀悼哭吊诗,怎能不伤心流泪呢?看着丈夫悲痛欲绝的样子,王氏的心都要碎了。
    忽然,她想起一事,惊问道:“李家曾祖母卢氏是不是兵部侍郎卢慎的三女儿?”
    无端问起此事,李商隐不知何意,瞪目凝视,半晌道:
    “是又怎么样?”
    王氏拍手,笑道:“曾祖母卢氏和检校户部尚书卢弘正是同族,他是咱家的远亲。何不求他代为引荐?就可以离开牛京兆这个小人!”
    卢弘正其人,李商隐早就认识,因为是曾祖妣之族子,关系颇密切,曾得到他的赏识。只是会昌末年,王师欲征讨刘稹,宰相李德裕曾在皇上面前极力推荐过他,于是被目为李党中人,早晚要被贬放地方,找他又有什么用呢?
    “夫君,今日我进城去六姐家,看见六姐夫,他说卢弘正被牛党排挤出京,出为徐州刺史,武宁军节度使。他说徐州军士卒骄怠,前后屡次驱逐主帅,军中很乱,这是牛党设的圈套,要陷害卢公。他还说,卢弘正幕府正缺少一个判官,尚未选定。六姐夫说,如果夫君愿意去,他可代为引荐。”
    李商隐心想六姐夫韩瞻早被牛党挤压,在朝中闲散无事,让他引荐,不如自己亲自找卢公更好,于是道:
    “唉!留在长安没有什么希望,八郎心胸偏狭,对我成见越积越重,不会帮助我的。牛京兆是庸俗小人,嫉妒心极重,岂能长久容忍我睡在他的床榻之旁?”
    “那就离开京城吧。”
    “我们又要分开……”
    说到分离,王氏神色顿时黯然悲凄。
    李商隐把话打住,握住妻子的手,沉默了。
    三
    李商隐亲自拜访远亲户部尚书范阳公卢弘正。老人家一脸正气,白发银须,眉上霜,仿佛方外仙人。说到畅快处,哈哈大笑,豪爽不减当年,说到悲切处,霜眉紧蹙,双目圆睁,炯炯有神。
    范阳公听得商隐请求谋职,爽快地道:“这有何难?来吧!
    幕府少判官,亦少记室,随你选择好啦。”
    “小子落泊中,能寻一职,已是万幸,胆敢挑剔!只是要安排家小,恐不能随卢公同行,尚请原谅。”
    “不用同行,尽管安排好了。幕府中两个职位给你留着,待到徐州再议。”
    卢公办事真痛快!李商隐心里很舒畅,回到京兆府,匆匆写毕辞呈,来到牛京兆面前奉上。
    牛京兆吃了一惊。在我京兆府里当差谋事,他竟不满足,真真不识抬举!怒道:
    “李商隐!你不跟我商量,突然辞职就走,哪有那么容易之事,丢下的事情,谁来办?难道要我亲自审问囚徒吗?”
    “牛大人,我这不是刚刚提出辞呈吗?我会把事情办完办好办妥贴,等接我职务的人来了,才走。大人不要误会。”
    啊!他竟敢这样理直气壮地跟本大人说话!牛京兆心想。真是想走,过去的谦卑全没了,想跟本官平起平坐吗?不行!不能让他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走。走到哪里,也不能让他痛痛快快舒舒服服。问道:
    “离开本府,你想到哪儿去呀?朝中各部司,恐怕没有空缺吧。‘长安米贵,居大不易呀!’知道这个典故吗?”
    李商隐自然知道,那是白居易于谒顾况时,顾况用他的名字,跟白公乐天开的玩笑话。牛京兆急于追问自己的去向,使李商隐警觉起来,告诉他自己要去徐州入卢公之幕,他会在背后做手脚的,不能告诉他,道:
    “商隐身体一直不好,旧病缠身,承受不了京幕繁忙公务。
    商隐欲找一清静所在,疗治旧病……”
    “哈哈哈!你是想学李白,还是想像孟浩然,归隐山林,待价而沽,待时而动啊?哈哈哈!”
    牛京兆一脸的不以为然,言语中充满了轻视。
    李商隐气得脸色铁青,浑身颤栗,强忍着不愿发作,道:
    “大人如没事,商隐退下了。”
    “哦?谁说我没事啦?你还没回答辞职后,到底去哪里高就啊?”
    “已经说了,我要去治病。”
    牛京兆看看李商隐那皮包骨头的身子,背微微有些驼,肥而大的深青色官服,宽宽松松地包裹着一堆如此瘦骨;瘦骨轻轻颤抖,好像随时都要倾倒地上。
    平日,他真没有注意李商隐身体竟这等差,来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或者吹倒,不像说谎,他是想治疗旧病。
    像这样弱不禁风的病鬼,京兆府才不多养活他一天哩。于是缓缓地狡黠地笑道:
    “好吧,李商隐,本官就成全你,希望你治好病,能够多活几天。本官接受你的辞呈。马上收拾东西,马上给我走!这个月的俸禄嘛,免啦!”
    李商隐气得两眼发黑,昏昏沉沉,两条腿似有千斤重,幸好走到启夏门,老门吏见他脸色不对劲儿,连忙喊他包的那辆马车,把他送回樊南家。
    王氏以为出了大事儿,吓得把丈夫扶到屋里,冲了一杯蜂蜜水,他喝了下去,躺倒床上,直睡到黄昏戌时才醒。
    妻子王氏小心地询问出了什么事。
    李商隐详细讲了一遍,愤愤然冲击着心怀。
    王氏柔声劝道:“不稀罕那点俸禄!他答应让你辞职离开,就是件大喜事。否则,这小人纠缠不让你走,一拖几个月,不是更麻烦吗?”
    李商隐细细想想,也有道理。自己只顾生气,没有仔细思考,这是坏事变成了好事,不仅不该生气,反倒应当高兴才对。
    “对!今晚应当庆贺一番!无官一身轻,明天不用起早啦!”
    王氏见丈夫高兴地笑了,心里一阵轻松,答应着进厨房做几个好菜下酒。
    可是,她到厨房里看看,米所剩不多了,面已经吃光,菜要到后园现去采摘。如果这个月没有俸禄,所剩之米,是断难维持下去的。
    几件细软东西,早就卖光。她摸摸两只耳环,这是母亲去世时,留给自己的,是娘家祖传之物,本应传给儿媳……
    酒坛已经空空如也!
    王氏迅速摘下两只耳坏,走出家门。
    李商隐喝了杯酽茶,头脑变得异常清醒,心想,应当写封书启,感谢卢公厚爱才是,提起笔,写道:
    某启,仰蒙仁恩,俯赐手笔,将虚右席,以召下材。
    承命惶恐,不知所措。某幸承旧族,早预儒林;邺下词人,夙蒙推与;洛阳才子,滥被交游。而时亨命屯,道泰身否,成名踰于一纪,旅宦过于十年。恩旧凋零,路歧凄怆。荐祢衡之表,空出人间;嘲扬子之书,仅盈天下。
    写到此,他放下笔,重读一遍,觉得卢公“将虚右席”,让自己做幕府中最重要的判官,还当再写些感谢之词,表达谢忱写得不够。
    可是,自己“旅宦过于十年”,及第“成名踰于一纪”,依然是个九品下僚!“路歧凄怆”之情,油然而生。李商隐像个孩子得见母亲,尽情倾诉自己悲惨的潦倒生活,写道:
    去年远从桂海,来返玉京;无文通半顷之田,乏元亮数间之屋;隘佣蜗舍,危托燕巢;春畹将游,则蕙兰绝径;秋庭欲扫,则霜露沾衣。
    接着,他又倾诉由周至尉到京兆府留假参军事,依人篱下,仰人鼻息的屈辱情形:
    勉调天官,获升甸壤;归惟却扫,出则卑趋……
    书启写罢,精神十分郁抑沉重。加入卢公幕府,虽然能够暂避屈辱,但是,终究不是久长之计,离京越远,得以升迁机会越渺茫。
    李商隐心头像有块沉重石头,无法搬下来。
    四
    李商隐在樊南家中养息数日,妻子把家中诸事安排妥当,就可起程前往徐州入幕了。
    有一事,一直萦绕在李商隐心头。要不要去令狐家告别?如在往昔,这是必去无疑的,因为要远行,怎能不跟七郎八郎九郎以及湘淑辞行呢?可今日不同往日,七郎九郎不在家,八郎在家不愿见李商隐,让他多次碰壁而归!李商隐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痛苦万分。
    妻王氏看出丈夫重重心事,知道他正在犹豫,便柔声劝道:
    “夫君,恩公虽不在了,但是恩公临终曾遗言,要你和八郎像亲兄弟一样……”
    “唉!——”
    李商隐不愿提恩师的遗言,提起便十分伤心,忍不住就要落泪。
    “夫君,若不然去跟湘叔辞行之后,你就回来。八郎不理睬咱,咱也不去理睬他。”
    李商隐摇摇头,又长叹一声。八郎不理睬咱,咱是不能不理睬他的。不是怕他炙手可热的权势,而是那样做,就等于跟他断了交情,这就违背了恩师遗嘱,对不住在九泉之下的恩师。
    经过反复斟酌,李商隐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令狐府。
    来到开化坊街口,恰好遇见湘叔。老人家已经背驼腰弓,白发苍苍,心却依然是滚热的。
    “商隐,你来得正好,八郎正宴请宾客,其中还有你最熟悉的温庭筠,去吧!八郎死要面子,在这种场合,不会难为你的。走!我领你去。”
    “湘叔,我是来告辞的。先跟您老人家告辞。”
    “怎么?又要离开京都?”
    “是的。去徐州入卢公弘正幕府,不知何时能回来。湘叔,您老人家要保重身体呀!请您还代问师娘好,告诉她我的情况。”
    “好的。带妻儿去吗?”
    “不,把她们送回洛阳。她喜欢回娘家去住。”
    湘叔明白商隐的苦衷。微薄的俸禄是养活不了家小的,不把她们送回娘家,又有什么办法呢?
    “好。商隐,湘叔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没什么要买的,银两留在手里也没用,走时到我那,我还有些散碎银两,你带上。”
    “这使不得!湘叔,商隐这辈子用了您不少银两,已经无力奉还报恩。今日无论如何,商隐也不会再用您老的血汗钱。”
    “看你说的!把湘叔当成什么人啦?”
    湘叔真的生气了,在前面气哼哼地走着。
    李商隐愧疚地跟在后面。自己这等无能,连妻儿都养活不了,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他憎恨自己!
    五
    宴会设在客厅里。众人正在唱和诗赋。
    李商隐一进门,温庭筠第一个发现,第一个高声呼道:“义山贤弟!哪阵风把你吹来的呀?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哥哥真想你呀!”
    没等商隐答话,又有人高声问道:“这不是诗名鼎鼎的李义山嘛!今日幸会,一定要吟首诗为大家助酒兴呀。”
    李商隐不认得这位年轻人,只抱拳笑笑。
    他向上位望去,八郎阴沉着脸,眼睛低垂着,一言不发,似乎没有谁进来,冷冷地端起杯,把酒灌进嘴里。
    湘叔走到八郎身边,低声嘀咕一阵。突然,令狐綯瞪起眼睛,问道:
    “李商隐!你在这座大厅屏风上题诗骂我,怎么?你想一走了之?”
    客厅里,顿然一片寂静,都觉察出一场矛盾,一触即发。
    李商隐知道八郎指的是那首《九日》诗。那诗主要是追念恩师的恩遇,并没有骂他呀!这是从何说起?
    在座的人都知道此事,唯独温庭筠浪迹天涯,不在京都,不知此事。他打破沉寂,笑嘻嘻地问道:
    “义山贤弟用诗骂人,一定骂得很妙,骂得很痛快,否则中书舍人怎会如此动容,有失大人风度?好好好!把这诗再咏唱出来,让老兄赏识赏识。”
    “有失大人风度”这句话,好像起了作用。令狐綯马上不以为然地冷笑道:
    “哼!身为朝臣,尤其贵在九重之侧,有多少人嫉恨!遭到诽谤、谩骂,那是常有的事,在下才不把这些鬼魅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哩。”
    “好!我就知道令狐大人有宰相度量。来来,义山贤弟,令狐八兄已经原谅你了,快坐下陪八兄饮酒。”
    温庭筠边说边把李商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嘻嘻哈哈地向他使眼色。
    令狐綯怎么能这样轻易放过李商隐呢?但仓促之间,又一时想不出绝妙办法,沉思半晌,站起来道:
    “诸位都知道义山老弟诗名远播,文思快捷。今天我说一件事,让他当场吟诗一首,好不好?”众人自然赞同。
    李商隐心中明白,八是郎想用这种方法,让自己当众现丑,不过他不怕即兴吟诗。静静地洗耳恭听他葫芦里能放出什么声响。
    温庭筠与李商隐分别好几年了,不知道他的底细,替他捏一把汗,想为他解围,站起问道:
    “令狐大人,你说的这件事,该不会是在皇宫里跟皇上观看斗鸡吧?那鸡是红的还是黑的,让义山贤弟猜,是无法猜出的。”
    令狐綯又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傲视一切地道:
    “那是难为他。就凭我八郎不必用那种办法……”险些没说露嘴,赶紧打住,没把“整他”二字说出来。他干咳一声道:“我昨天夜里,在西掖当值,跟同僚们赏月,同僚们都说一轮皓月,距离仙界太清很近,连说话的声音,神仙都能听见,所以我们大家都不敢大声喧哗。好了,就用这件事,吟一首五言律诗,中间两联要用宫中之物对仗,限韵要押阳平‘青蒸’韵。”
    说完,八郎得意洋洋地坐下,冷眼瞅着李商隐,看他如何在众人面前出丑。
    温庭筠为朋友两肋插刀,非要替商隐弟解围,又插嘴道:
    “令狐大人,当场赋诗,必有赌物啊。尤其大人首倡,又提出这么多的要求,近于刻苛,所以韵脚和对仗都要放宽些……”
    “不能宽!一言九鼎,不准改!”
    令狐綯生气了,一点不给面子,绝情得可以。
    温庭筠也生气了,气哼哼地道:“不放宽也可以,说吧,赌什么?”
    “赌什么?哼!”令狐綯上上下下把李商隐端量一遍,瘦得如同干柴,浇上点烈酒,准会点燃,想到这儿,他笑了,道,“他要是吟不出诗,吟不出好诗,就罚他连干五大杯酒,少一滴也不行!”
    “呵!如果义山贤弟吟出好诗,罚你什么呢?让你自己先说。”
    令狐綯被问住了。心里憎恨这个温钟馗,今天专跟自己过不去。
    “你自己不说?我说!罚你连干十大杯酒,少一滴就赔一两银子,一大杯是十两,少喝一大杯就赔十两银子。令狐舍人如何?”
    他对银子钱财不在乎,况且自己又是海量,十大杯酒算得了什么!于是满口答应。
    李商隐趁他们争吵,已经把诗想好,没有理会赌什么东西。他两人一停止争吵,便站起身,道:
    “令狐舍人说了内容,在下就按这个内容献丑啦。”他略停一停,又道:“题目就叫《令狐舍人说昨夜西掖玩月戏赠》,请诸位赐教。”
    李商隐张口吟道:
    昨夜玉轮明,传闻近太清。
    凉波冲碧瓦,晓晕落金茎。
    露索秦宫井,风弦汉殿筝。
    几时绵竹颂,拟荐子虚名。
    令狐綯没料到李商隐出口便吟,吟得如此绝妙。首联两句,紧扣诗题,开篇便点出“昨夜”,用“玉轮”点“月”,用“明”极写皓月当空。第二句用“传闻”点题目中的“说”字,真是滴水不漏。我今天算是输定了!
    中间两联,对仗何其工整。月光照在“碧瓦”上,月华映在铜柱上。颔联描绘明月的晶莹,极写“玩”字。颈联对仗尤其工稳,“露”中的“宫井”,“风”中的“殿筝”,搭配得极妙。“碧瓦”、“金茎”、“宫井”、“殿筝”均紧切题目中的“西掖”,全是宫中之物。这小子真还有点本事,完全按照要求吟咏的,没有一点毛病。怎么办?能认输吗?
    尾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杨庄向皇上推荐作《绵竹赋》的杨雄,一个是杨得意向皇上推荐作《子虚赋》的司马相如。他把两个典故合用一起,宛曲地要求我要像杨庄、杨得意那样来推荐故人。这故人当然是李商隐自指了。
    这小子像只老虎,吃人不露齿呀!想让我推荐又不好意思直说,在宴会众人面前,用诗向我哀求!他太有心计!太狡猾!
    “令狐舍人,你听完吟咏,又寻思半天,觉得怎么样呀?
    还满意吗?”
    温庭筠一向看不起这位貌似博学,实则草包一个的令狐舍人,此刻说话愈加不恭敬了。
    令狐綯知道自己理亏,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办法耍赖,只得无可奈何地回答道:
    “就算他侥幸吧。一杯十两银子——,湘叔给商隐准备一百两银子。”
    “痛快!令狐大人今天真是一言九鼎,话不虚说,好!佩服!”
    温庭筠连连叫“好”,连说“佩服”;众人也都拍起掌来。
    八郎虽然损失了银两,但是面子上却很荣光,也就心安理得了。
    突然,李商隐站起,向众人抱拳一拱,又向八郎深深一揖,解释道:
    “这银两,小弟断断不能带走。昔日恩师百般照顾,商隐粉身碎骨难以回报。今日八兄多方关照,已使商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小弟只有一个愿望:祝愿八兄‘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小弟心愿足矣!”
    又出令狐綯的意外,李商隐一向倔犟、耿直,不会低眉折腰,今天却当面向我祝愿,实在难得。微笑着,点着头,似乎往日的一切误解、怨恨,全在这点头微笑中消失。
    温庭筠对义山贤弟的举动很生气,尤其那祝愿之词,何其俗气!为什么要把他敬若尊长呢?这个草包,肚子里全是坏水!
    义山还不知道这个畜牲,已经把锦瑟抛弃了。他不愿意再多嘴,气哼哼地拂袖而起,扬长而去。
    李商隐见温兄如此这般,顿觉热血从脚底往上涌来,满脸羞红,无地自容,也想赶快离开。
    自己如此下作,难道是心甘情愿的吗?温兄啊!你该理解小弟,体谅小弟呀!
    李商隐不敢抬起头,担心其他人再做出令人难堪的举动。他想说点什么解嘲的话,给自己找个台阶好走开,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一句解嘲话,痴痴呆呆地站在原地。
    温钟馗太不给面子!令狐綯气得把牙咬得咯咯响,可又奈何他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客厅。
    客厅里,霎时一片寂静,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令狐綯,等待着一场大地震的来临。
    令狐綯却端起酒,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似地对众人道:
    “大家喝酒!喝!痛痛快快地喝!”
    “喝!对,喝!”
    响起一片喝酒咂舌声,客厅里又活跃起来,把李商隐抛在一边,孤零零的,好像宴会上根本没有他这么个人。
    李商隐看看众人,又看看令狐舍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蹒跚地退出客厅,痛苦无助地向大门走去。
    湘叔从后面把他喊住,走到他眼前,把手里的一个黑布包,递给他道:
    “这是一百两银子,拿回去,一部分作盘费,一部分留给家里用。”
    李商隐像怕火一样,把黑布包推到湘叔怀里,自己躲得老远,道:
    “断断使不得!再穷再苦,也不要他的施舍,也不要他的怜悯。”
    “说傻话!你穷你苦,你能忍受;家里孩子能忍受吗?你妻子,一个妇道人家,没有银两,没有吃没有穿,你让她怎么办?”
    李商隐痛苦地低下头,但是仍然不接纳黑布包。
    “你呀你!这银两根本不是他的施舍。他什么时候施舍过?什么时候可怜过你?这银子是你用诗赌来的,他输了,他认赌服输才吩咐我把银子给你。银子是你的,已经不是他的了。
    懂不懂?”
    “不,我说不要就不要!她们母子回娘家,她哥哥姐姐能照顾她们母子,用不着这些银两。”
    “嗨呀!你这个人呀!好吧,好吧!”
    湘叔见他执意不收,只好退了一步,给他保管好,以后再想办法给他。
    李商隐舒了口气,离开了令狐府。
    六
    李商隐携眷,终于登上东去路程。他在洛阳停下,把妻子王氏和儿女寄养在她娘家,也叮嘱堂兄让山代为照顾。
    一个漫天大雪的日子,他跟妻子告别。李商隐面对飞雪,想到艰苦行役,又与温暖家庭离别,依依不舍袭上心头,骑在马上,作了《对雪三首》诗。边行边吟,凄婉神伤。
    中原大地雪停之后,便是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沙。
    李商隐晓行夜宿,继续东进,在马上又作《东下三旬苦于风土马上戏作》诗,云:
    路绕函关东复东,身骑征马逐惊蓬。
    天池辽阔谁相待?日日虚乘九万风。
    在“九万风”中“逐惊蓬”,商隐的心怀渐渐开朗,仿佛前路无限辽阔,等待他的是明媚蔚蓝的天空。
    到了徐州,他受到府主卢弘正的热情接待和器重,不仅充任节度判官,还兼作记室。不久,由卢弘正的推荐,他得到侍御史头衔,被称之为寄禄官,又叫宪官,是从六品下阶。
    李商隐生活安定,精神愉快,和同僚关系非常融恰,经常与幕僚们宴游集会,有时抚琴弹瑟,有时春郊射猎,有时听歌欢饮,有时唱和诗赋,情意殷殷。
    这时期,他创作许多诗歌,尤其咏史诗,写得最好,隐约表达着内心深处的抱负和愿望,以及对国家的忧虑。在数量上,虽然没有桂管时期丰富,但是质量上,已经达到了颠峰。
    十月,令狐綯拜相,引起李商隐思想波动,开始创作出著名的《娇儿诗》。
    不幸的事,接踵而来,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春,卢弘正病逝于徐州镇所,接着郑亚也卒于循州。接连两位恩师兼知己至交离他而去,使李商隐悲痛欲绝,重又陷入孤独无依的痛苦境地之中

 第十七章 陈情令狐綯
    一
    唐宣宗大中五年(公元851年)残春时节,李商隐离开徐州,回到东都洛阳,携眷属再度回到长安,仍然居住在樊南旧居。
    李商隐此时已经四十岁,诗名很高,但政治上却一筹莫展,毫无建树,经济上更加潦倒穷愁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根据《列宁全集》俄文第4版,贫病交迫。
    他回到旧居,便病倒床上。他寄予希望的一些朝廷重臣,几乎凋零殆尽,如崔戎、令狐楚、王茂元、郑亚、卢弘正都已病逝;还有几位正在遭受贬黜,如李回,他自己都顾不了自己,怎能向李商隐伸出援手。
    想到自己的一些知己好友,也没有一个能够依托的。温兄庭筠是个热心肠之人,但和自己一样失意潦倒;韩年兄瞻是个豪爽勇于助人之人,但他位微言轻,也被牛党排挤冷落……而令狐家三兄弟,七郎和九郎都在外地,远水不解近渴。
    只有八郎可以帮忙。他位居宰辅,恩宠无比,一言重千钧,但是,这个贵而忘旧的小人学。它明确提出了“种的逻辑”这一概念。“种”指的是个、,和自己隔阂颇深!
    李商隐在病榻上,翻了个身。如果自己寻不到汲引之人,得不到俸禄,只好饿死京都!他叹了口气,除了哀告陈情令狐八郎之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陈情,这是他最为憎恨的两个字!为了陈情,他吃尽了羞辱,遭尽了讥讽,受尽了白眼。一提起这两个字,他就好像看见令狐綯那张冰冷的国字脸,圆眼淡眉上落了一层冰霜,大而阔的嘴角,向下耷拉着,令人胆寒。
    “夫君,药已煎好。”王氏从外屋进来,见丈夫心事重重,不高兴地申斥道:“夫君,又想什么呀?好好养病性,不以物累形”。其学说在战国时一度盛行,曾出现“杨朱、,身体养好,想干什么都成,都能吃上饱饭,干吗非得做官?‘天涯地角同荣谢,岂要移根上苑栽?’既然朝廷黑暗得像个染缸,为什么还要往里跳呢?”
    “唉!我不做官,能做什么?”
    “务农,像在永乐那样,过一种安适恬静的田园生活,不是很好吗?”
    李商隐摇摇头。在徐州幕刚刚吟过:“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此刻却要真的“归去来”?
    王氏见丈夫不再言语,知道劝也没有用,笑着道:
    “快把药喝了。这药还真灵,每次你喝完的药底子,用水冲了冲,我喝进肚子里,说也奇怪,肚子不疼了。”
    “你不是右腹疼痛吗?这药是治我心闷心虚心绞痛,对你的腹痛不会有作用的。不可乱吃药,不对症吃药,会出毛病的。”
    其实王氏是肝病,而李商隐体虚心虚,是心脏病,这是两种不同的病。草药也是不能乱吃的。王氏的肝病,因为无钱医治,已经患病多年,脸色蜡黄,眼白像黄烟熏过似的,皮肤都变黄了。但为了操持家务,仍然要不停地忙里忙外。
    王氏苦笑着,答应不再吃药底子。
    “明天请医生给你也开个方子,去抓点草药。不能再拖延了。”
    “不碍事的。在洛阳家,找过医生,吃过几副药,没觉得怎样。不吃药,慢慢也会好的。你放心吧。”
    李商隐看看妻子,比过去瘦多了,一对杏仁眼,变得出奇的大且浑黄;娇艳的面颊,像被霜打过,变得枯黄;一头秀发变得蓬乱,像堆枯草;那双纤纤素手,几时变得皮包骨头,像鸡爪!他心里一阵难过,眼睛湿润了。
    王氏发现丈夫在端量自己,羞涩地笑笑,安慰丈夫道:
    “好吧,就按你说的办,明天请医生看看,开个方子,抓几副药。这回放心了吧?”
    李商隐明白,看医生抓药是要花银子的,而自己恰恰就缺这东西。能怪妻子不去看医生吗?他不由自主地握住妻子的手,禁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
    “是我不好,没有本事!没让你过一个舒心日子……”
    “夫君,不要这样,会伤身子的。”
    王氏像抚慰孩子似地劝解着,自己强忍着没和丈夫抱头大哭一场,发泄一下经年郁积的委屈和劳苦。
    李商隐喝下药,仍然没有放开妻子皮包骨头的手,爱怜地抚摸着,像下决心似地道:
    “天不会断绝我李商隐生路的,我一定要让你幸福。”
    王氏终于忍不住,投入丈夫的怀里,嘤嘤哭泣起来,流着幸福欣慰的泪?还是委屈辛酸的泪?以至悲痛欲绝的泪?
    只有李商隐的心,才知道。
    二
    在家静养数日,又吃了些草药,李商隐已经能起身到户外走动散步。
    初夏樊南,绿树浓荫,菜圃稻畦,缤纷绮错,鸡鸣犬吠,犹如江南水乡。
    李商隐走在田埂边,并没有全身心地投进美好自然怀抱中,享受阳光熏风的恩赐,在头脑里却想着如何去拜见令狐八郎,如何干谒八郎,如何请他伸出援手……一大堆的“如何”,压得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胸闷异常。
    第二天,他勉强说服了妻子,租一辆小马车,终于进了长安都城,来到开化坊令狐府门前。
    “啊呀!是李公子,好久不见,贵体可好?”
    一个老家丁,从门里迎出来,向李商隐问安。
    “令狐大人可在?湘叔可好吗?”
    “公子你还不知,八郎位极人臣,腾达显贵,已不在这里居住了。”
    “哦?”李商隐惊诧了。
    “在晋昌坊重新建了一座宰相府,那气魄,比老爷在世时可大多了!要见他,得去晋昌坊。”
    “湘叔和老太太都搬过去啦?”
    “没有。老太太不愿意搬。湘叔呀,是八郎不准他搬过去。像我们这些老家人,一个也不准过去。其实说句心里话,让我们搬过去,我们还不高兴过去哩!这里究竟是老爷太太住过的地方,我们舍不得离开!”
    老家丁说着说着好像气不打一处来,火啦。
    湘叔从里面出来,步履蹒跚,眼睛也不好使,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道:
    “你在和谁说话呀?那是谁?”
    李商隐病未好,也不敢快走,边走边招呼道:“是我!商隐。湘叔,你老好啊?”
    “什么?是商隐贤侄吗?什么时候到京的?快进来,还没住下吗?这回府上宽敞了,有好多房子没人居住,就住这儿吧。”
    “湘叔,自徐州府主卢公仙逝后,我就回来了。携妻带子又搬进樊南旧居,不想麻烦了。”
    “这是什么话!八郎搬出去啦,七郎和九郎又不在京城。这大院子空落落的,你把全家都搬进来,正好!一会儿,我去禀告老太太,她一定很高兴。”
    李商隐确实不想“麻烦”令狐恩师家。事情提得太突然,没一点思想准备,况且也得跟妻子商量商量。
    湘叔跟商隐一边往里走,一边又小声劝道:
    “八郎自新居建成搬走,很少回来,老太太很生气,也没有办法。老夫人身边需要有个人照顾。你是令狐家半个儿子,老爷看重你,老夫人也很喜欢你。老夫人常念叨你,念叨老爷疼爱你,临终时特别把你叫到眼前,说了那么多话,跟亲生儿子也没有跟你说得多、嘱托得多。”
    李商隐听老夫人还记得这些事,眼睛酸酸的,心里涌动着一片洋洋暖意,在这冷酷的世界里,还有人想着自己,爱着自己,自己并不是狐独而被遗弃之人!
    进了客厅,湘叔坐在李商隐身边,仔细看了看他,叹了口气,皱着眉头道:
    “看你这气色,是不是又病啦?刚刚爬起来,是不是?唉!商隐呀,这回你就听湘叔一次,搬进来吧。你没有俸禄,怎么养活得了你的妻儿呀?一个儿子三个女儿,你是六口之家,没有五品官阶的俸禄,怎么过日子哟!”
    湘叔句句说在理上,句句为自己打算,使李商隐感激得流下眼泪。六口家,沉重地压在身上,他已经喘不过气来。家里只有十天的粮食,第十一天,六口人就得挨饿!为了妻子和孩子,他何尝不愿意搬进恩师家呀!
    然而,八郎会同意吗?即使老夫人同意,他不同意,自己也不能搬进来。
    想到这儿,李商隐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现出为难的样子。
    湘叔忽然明白了,急切地道:“商隐,你先在这儿喝杯茶,我去去就来。”
    不一会儿,湘叔把老夫人引来,搀扶老夫人的竟然是锦瑟!
    李商隐惊讶地看了锦瑟一眼,站起身,向前迈了一步,跪倒地上,给老夫人行大礼。
    老夫人一头白发,拄着凤头拐杖,颤颤微微地向李商隐招招手,轻声哽咽道:
    “商隐吾儿,把师母想煞也!”
    老夫人啜泣起来。
    李商隐膝行至师母脚下,脑袋叩在师母脚背上,也已泣不成声了。
    锦瑟扶着老夫人坐下。老夫人抚摸着李商隐稀疏的灰白头发,更加伤心,道:
    “有难处,为何不来找师母说呀?”
    “师母……”
    李商隐忽然感到母亲就在眼前,慈爱地抚着自己的头,就像遥远的孩童时代,自己因为没有做好一件事,悲伤地伏在母亲脚下,哭着请求母亲原谅,善良的母亲陪着他一起落泪。
    那情景和眼前一模一样,他是永远也忘不掉的。
    “夫人,保重身体呀。”湘叔小声劝道:“商隐不要哭了,老夫人不能过于悲伤。哀伤哭泣,会伤身子的。”
    “商隐兄,别……老太太……”
    锦瑟抽泣着,也上前劝解。眼睛通红,脸颊挂着泪珠儿。
    三
    李商隐不敢违背师母之命,三天后令狐府派来两辆马车,把一家六口全载进开化坊。
    不知是谁把这消息告诉了八郎,中午,他就匆匆赶来,在客厅里,正遇上老夫人跟李商隐一家人吃午饭。
    八郎先给母亲请安,然后跟李商隐不冷不热地打招呼。他不敢在母亲面前,表现出不高兴,可又实在高兴不起来。
    “八郎,是我叫商隐一家人住进来的。我年纪大了,你们又都不能在我身边。唉!三个儿子,没有一个留在我身边孝敬我……”
    八郎听出母亲斥责的意思。自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怎么能落个不孝之子的罪名?他连忙跪倒地上,叩了三个头。老夫人才闭上嘴,不再数落了。
    “儿子是朝廷命官,宰相事多,实在太忙,请母亲原谅。儿子曾经再三请母亲到晋昌坊住,儿子也好朝夕请安相伴,可是……”
    “不要说啦!我是不能离开你父亲住过的地方!我累了。”
    老夫人对儿子不常来看望请安,很生气,不愿跟八郎再理论,站起来,由锦瑟搀扶着,往内宅走去,临到门口,突然转身,对李商隐妻子和儿女们笑道:
    “你们吃好啦?吃好,请到我房里,陪我说说话。”
    王氏和孩子们当然高兴离开客厅,躲开这位赫赫吓人的当朝宰相。
    几案上的盘碗剩饭剩菜,很快收拾下去。仆役和丫环们都已退下,客厅里只剩下八郎和李商隐,还有湘叔在旁侍候喝茶。
    客厅陷入沉沉的寂静。
    李商隐想搭话,但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又该说些什么。原本亲如手足,而今却贵贱判然,没了共通的思想、共通的语言、共通的兴趣,他感到异常陌生,仿佛八郎是从天上下凡的神仙,自己卑微得自惭行秽,无地自容。
    终于还是八郎先开口说话了,自然是居高临下,藐视一切的姿态和口气。
    “你不是从我这赢去了一百两银子吗?这么快就花光啦?
    现在又想……”
    “少爷,这事都怪老仆没有及时禀报。那一百两银子存在我那儿,当时商隐走时,坚决不拿。我说八郎是位讲义气讲情面的人,又官居高位,怎能像市井小儿反悔不认帐?认赌服输,天经地义,这一百两银子是你赢的,八郎不会再收回去的。可是,商隐就是不收,他说恩师和八郎对自己的恩情,尚未报答万一,怎能收他一百两银子呢?八兄一时戏言,不能算数。商隐走后,老仆原想再送回帐房,但又一想,这事一旦传出去,于大人名誉不利,所以就放在我那儿,暂时保管。”
    八郎点点头,表示同意。心想,这穷鬼,真有点穷骨气!我一个堂堂宰相,岂能跟他计较百两银子?不过他全家六口,住我的吃我的还要穿我的,那要花费多少银两?不能让他在这里吃白饭。
    “商隐,你反正无事赋闲,我手头上的章奏,忙不过来,你给我写写抄抄。”
    李商隐正愁不得机会接近堂堂宰辅,他张口求我,恰合我意,迫不及待地回道:
    “令狐大人,尽管吩咐好啦,小弟情愿效劳。”
    令狐綯见商隐这么痛快地答应了,又有些后悔,这不等于辟聘他为记室,将来得寸进尺,提出正式任命为朝官,如何是好?他慌张地声明道:
    “哦,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有没有需要写的,现在还不好说。如果真的需要,也是我个人私下请你代劳,与朝廷没有关系。你不要有其它别的非分之想。”
    像从头上泼下一盆冰水,李商隐的心凉了半截。八郎是个寡情寡义之人,是不会帮助自己的。
    李商隐没有吭声。
    湘叔从旁听出八郎话中的意思,但是,他想到商隐六口之家,常住令狐府上,也不是久长之计,于是不顾一切地插嘴道:“少爷,商隐有才华有能力,又年富力强,应当为国家多做些事,为朝廷多效劳出力,赋闲在家,无所事事,于国家于个人于令狐家都没有好处。如果少爷能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推荐……”
    “住嘴!我和商隐谈话,有你插嘴的地方吗?放肆!退下去。”
    湘叔默默地退出客厅。
    李商隐觉得湘叔为了自己,受到斥责,心里很难过,很过意不去。想说句什么,又能说什么呢?如果能理直气壮地上前声明:我不需要你八郎的推荐美言,谁也不会受屈辱和斥责。但是,自己能这样说吗?六口之家都得吃饭!
    八郎很扫兴,气嘟嘟地站起来,没与李商隐告别,也没进内宅跟老母亲道别,就离开而回自己的宰相府了。
    四
    温庭筠突然造访,李商隐高兴异常。
    整天呆在令狐府的深宅大院,只能看见一片蓝天和四堵围墙,形同牢狱,把他憋得心烦意乱。
    “义山贤弟,走!八郎请我们到他府上喝酒。”
    “为什么?他能请我吗?别开玩笑。”
    “为什么?当然是有求于我啦!如果不有求于我给他干事,他能请吗?他请我,就得请你,咱俩一起去。他若说个不字,咱俩甩袖就走!我请你到平康坊喝酒嫖妓去。听说从江浙新来一批美女,皇上选剩下的全部送到平康坊妓院,让咱们平民百姓享受。哈哈哈!走吧,天快黑了,街鼓一响就麻烦了。”
    “这……”李商隐犹豫着。
    硬着头皮去赴宴,让八郎当众赶出来,或者当众羞辱,他可实在受不了,没有温钟馗那种本事。去平康坊嫖妓?他更没光顾过。在幕府里,有不少官妓,他从没沾过边。他摇摇头又摆摆手,拒绝干这种事。
    温庭筠是什么脚色?他想做的事儿,是非做不可,谁也阻挡不住。又瘦又懦弱的商隐怎能经得住他的连轰带炸软磨硬泡,没用一顿饭功夫,忐忑不安的李商隐便乖乖地跟随温庭筠,来到晋昌坊令狐綯宰相府。
    新建的宰相府,高门大院,一对石头狮子守卫在大门口,当跨进大门,来到庭院,则又有一番景象。
    一般王府宰相府院内,栽种的尽是白杨树,与平民百姓家院落没太大区别。王府宰相府院内的白杨高大些,而平民百姓家的矮小些罢了。大诗人韩愈在《示儿诗》中,描写他的靖安坊住宅时,写道:“庭内无所有,高树八九株。有藤娄络之,春花夏阴敷。”
    令狐綯家的院落里,除了白杨树之外,还栽种着皇城内独有的梧桐树。它叶子生得别致,有如伸开的手掌。花很小,淡黄色,散发出一股幽香。因为是皇家树,移栽在宰相八郎府上,在树干四周,特别制作了栏杆,栏杆上还精雕着龙凤图案。
    李商隐心下一惊,这八郎真是利令智昏,胆大包天,龙凤图案是皇上特有的标志,如果被谏官发现,定会弹劾他有谋篡野心。可是自己却不能直言相告,八郎会不高兴的。
    李商隐忧心忡忡地跟在温庭筠身后,走进前厅。
    前厅可比恩师府上的客厅大得多,里面装潢富丽豪华,天没全黑,便燃起灯烛,更使大厅有一种喜庆、欢乐气氛。
    参加宴饮的客人已经到齐,可是主人却没有露面,众人落座后,窃窃议论着。
    温庭筠的座席被安排在前排,距离主人仅隔一个位置。
    他哈哈大笑道:“我今天是宰相大人的贵客,你们看看,这位置多么显贵!”
    众人认得这位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白衣学子,都跟着嘻嘻哈哈笑着,打着诨。
    李商隐见没有自己的座位,羞得满脸通红,站在大厅门口,迟迟不想进去。来来去去的仆役,都是年轻新人。他不认识他们,他们也不认识他,所以没人跟他打招呼,被冷落一边。
    温庭筠走到自己座席上,刚要坐下,忽然发现李商隐不见了,连忙起身,看看大厅内,没有他,跑到大厅门口,也没看见他,有些惊慌。
    难道是被仆役们挡在门外,他自己回去了?即使回去,也要打个招呼,告诉一声啊!
    他拉住一个年轻仆投,问道:“看见一个身着灰白袍子的人吗?跟在我身后的那位。”
    “他是您家的跟班吗?他在这儿站了好半天,后来就不见了。”
    温庭筠哭笑不得,这傻瓜把义山贤弟当成自己跟班“书童”了;有这么老的“书童”吗?“书童”能穿长袍吗?乱弹琴!
    他跑到大门口,问了守门家丁,都说此时只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
    如果没有出大门,肯定在大院内,一定能找得到。温庭筠是个自来熟,善于交际的人,很快找来三四个仆役家丁,让他们分散去寻找,他自己却站在大厅门口跟几个进来的客人聊天,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不一会儿,李商隐被带到大厅门口。
    一个家丁以为功劳不小,向温庭筠兴奋地述说道:
    “你这跟班,真没少喝墨水。我在一棵大梧桐树下找到他时,他正在吟诗哩。他还会吟诗?咱听不懂他念念有词,忽高忽低,都说些什么玩艺儿。我叫他,他还没听见,没理我;我走到他跟前,说你家主人在找你,你乱跑什么?他笑笑,什么话也不说。真是个怪人!”
    温庭筠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元宝,递给那家丁,那家丁千恩万谢,高高兴兴走了。
    “义山贤弟,快跟我进去,八郎快来啦。”
    “温兄,我还是回去吧。八郎没请我,没安排位置,像个局外人……”
    “咳!我请你来,一切由我去安排,不用他八郎操心!快进来吧。”
    无奈,李商隐确实拗不过温兄。进了大厅,有不少人认识李商隐,知道他的诗名,都站起来与他抱拳施礼问候。
    温兄把义山贤弟安排在自己与主人之间的空位置上,李商隐推让一会儿,架不住温庭筠再三劝说,只好坐下,但心里却很不安,推测一会儿八郎来了,会出现怎样尬尴的场面。
    五
    天已不早,酒菜早已摆好,只是主人未到。温庭筠不愿再等候,率先举杯,要大家跟他共饮三大杯。
    众人见他坐在前排,靠近主人身边,以为他是受主人之托,招呼人家先喝先吃,于是众人都开怀畅饮起来。
    酒过三巡,温庭筠提议唱和诗赋。
    众人多数都是进士,都是八郎的追随者,岂有不会吟诗乎!有几个率先站起吟咏起来,摇头晃脑,架子不小,诗却平平常常,毫无意味。
    温庭筠站起来,指着李商隐,笑道:“坐在我身边的这位诗人,大家都知道他的大名,都吟咏过他的诗,但不见得都认识他,见过他。义山贤弟及第十多年,才华超群,经纶满腹,却不被朝廷重用,长期飘泊天涯,沉沦幕府,壮志百无一酬。今晚,就让大家开开眼界,既一睹他的尊容,又聆听他当场吟咏。下面就让义山贤弟吟唱。”
    李商隐诗名很高,众人中有不少人搜集并珍藏他的诗,都能背诵出来。大家都很兴奋,专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众吟诗场面,李商隐经得多哩,没放在心上。可是,今天是在京都,又是在相府,当着八郎的同事和追随者吟诗,则大不一样。他慢慢站起来,向众人抱拳施礼,然后吟道;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辗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刚刚吟罢,令狐綯匆匆从门外走进来,尚未脱去官服,摘掉官冠,跟众人招呼着来到前排,发现李商隐,仿佛吃了一惊,但转瞬间现出笑容,对他点点头,马上就跟温庭筠问候道:
    “温兄,让你久等,实在对不住。皇宫彻宴小弟,小弟不好拂皇上面子,只能陪伴左右。知道兄弟们久等着急,可小弟更急呀!温兄原谅,温兄请原谅。”
    一朝宰辅跟一个白衣秀士这等客气,真会让人受宠若惊。可是温庭筠心里有数,八郎如果没有重重请托,才不会这等低三下四!温兄没有笑,也没有回报以同等热情,只默默地等待着。
    李商隐惊诧八郎的表现,不明白内中契机。八郎没有恼怒自己不请自来,他从心眼里直念叨“阿弥陀佛”。
    八郎坐下,端起杯先敬温兄,后又敬众人,同时还对李商隐点了点头,让他也一同畅饮。
    李商隐心里十分感动,觉得眼前这个八郎,才是昔日那个热情清高的八郎。
    “温兄,刚才你们好像在唱和吟诗。是谁在吟咏?我没有听清楚,再吟咏一遍好不好?”
    八郎变得何其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李商隐几乎要流下感动的眼泪。
    “是义山贤弟在吟诗。令狐大人,如果真想听,我代为重吟一遍如何?”
    温庭筠手端酒杯,先看看李商隐,见商隐同意地点点头,又看看八郎,八郎也点点头,只是眉毛动了动,眼神微微一变,随后便恢复了常态。温庭筠的嗓子非常好,能唱很动听的歌,常常与那些歌妓唱男女二重唱。他抑扬顿挫地吟咏着,就像歌唱似的,使众人震惊,也使八郎兴奋不已。
    但是,李商隐却毫无表情。他希望八郎能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商隐,这首艳情诗的题目叫什么?”八郎问道。
    “诗的题目?没有题目。如果给它冠以题目,就叫《无题》吧。”
    “什么?《无题》!很别致,《无题》艳情诗,很刺激!”
    温庭筠明白义山的心事和诗的中心思想。八郎愚蠢无知,令温庭筠惋惜。他不得不出面把诗解释清楚,笑道:
    “令狐大人,这诗不是艳情诗,是借艳情以寓慨愤,‘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请你仔细思索一下,首联是以‘哀筝’起兴,刻划处境的孤单凄寂。颔联写‘白日当天’,青春将半,老女不售。义山贤弟以‘东家老女’自喻,极写身世潦倒不遇!颈联渲染‘溧阳公主’尊贵恩宠绝伦,‘同墙看’是说朝野都侧目歆羡。联尾用‘辗转’不寐,梁燕闻之,也要为之长叹,来倾吐迟暮之慨。”
    温庭筠把诗疏通之后,八郎脸色变得难看了,自己当众出丑,很伤面子!但是,很快他情绪又变得兴高采烈了,再不提诗的事,只劝众人畅饮。
    当杯盘狼藉,大家喝得东倒西歪的时候,八郎却相当清醒,悄悄地越过李商隐,来到温庭筠身边。
    温庭筠已经烂醉如泥,还在灌酒。
    “温兄,小弟有一事相求。温兄,醒醒!”
    “八郎大人,没醉,说吧,什么事?”
    “请你填几首小词。”
    “词?什么词?”
    “填几首《菩萨蛮》词。”
    “不就是女蛮国进贡的那些倡优唱的歌吗?按照它的曲调,重新填上词吗?”
    “对对!填上新词。注意呀!填好后,不准往外传。”
    “行。”
    温庭筠说完“行”字,便酣睡过去,怎么也叫不醒。
    八郎恨恨地一跺脚,站起来,转身扬长而去,把众人丢在客厅里。
    六
    第二天清晨,温庭筠醒来,影影糊糊记起昨夜八郎对自己说了些什么,起身看见李商隐坐在几案前,正在写什么,问道:
    “义山弟,这是什么地方?”
    “八郎宰相府。醒了?”
    “怎么没回家呀?”
    “昨晚宴饮太晚,大家睡在相府。五更都走了,有的上早朝,有的回家了。我见你仍然没醒,就坐在这儿陪你。”
    “你写什么?吟诗吗?”
    “不。是给八郎写章奏。八郎临走时,让我告诉你,把词填好再走。”
    “噢!对了。我就觉得八郎像说过什么。没问题,一会儿就填好。”
    他俩吃过早饭,又在相府忙了半天。李商隐写好奏章,温庭筠一口气填了二十阕,把相府乐妓叫来,演唱一遍。
    李商隐听后,觉得反来复去地写一个女子的各种情态,辞藻又浓艳,没有多大意思。可是,那些乐妓却爱不释手,要求允许她们把词抄下来。
    “这可不成。八郎大人说,写好后,不让往外传。你们抄下来,传唱出去,让你家大人听见,挨打挨骂受罚,我可不管。”
    听说是八郎不准往外传,乐妓都不敢抄了,只在心中暗暗背诵着。
    八郎早朝归来,匆匆来到客房,看见《菩萨蛮》词已填好,异常高兴。道:
    “温兄,你可帮我大忙了。我得马上进宫。说句实话,今天早朝时,宣宗皇上还问我《菩萨蛮》填好没有,我说快了。皇上说填好快送进来,还说今天下午御宴时要演唱。唉!我都急坏了!”
    温庭筠听说是皇上要听《菩萨蛮》新词,一定是命他八郎填词。他不填,反来命我替他填,眼珠一转,心生一计,道:“令狐八,你把这些词呈送皇上,皇上一高兴,准会赏赐你的,说不定又要提级进爵。你高官厚禄,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呢?义山贤弟呢?”
    温庭筠说着说着,不由得火起,从八郎手中突然把词抢夺过来,就要撕毁。
    八郎可急坏了,连忙高声哀求道:“温兄!使不得!使不得!我不马上送进宫,皇上要怪罪的。你的帮忙,我令狐綯不会忘记的。你放心!”
    “不忘记就完啦?”
    一共二十阕词,写在二十张纸上,温庭筠从中抽出一把,共五张,不管三七二十一,几下子就撕得粉碎。
    “哎呀!我求你别撕,别撕了!你说要什么报酬,我都答应就是了。温兄息怒,千万别撕了。”
    “我尚未及第,义山尚未得官。你看怎么办吧?”
    “这好说,好说。明年春试,我保你中个头名状头,怎么样?”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义山的官呢?”
    提到义山,八郎有些不情愿,扫了他一眼,没有吭声。
    “你说呀!”
    温庭筠见他不回答,又从中抽出一张,撕成两半。
    八郎急了,回道:“你让我想想嘛。别撕碎,别撕碎了!义山的事,我早就准备帮他,但是现在朝中没有空缺,一旦有缺额,我一定推荐他。这总可以了吧?嗳,别撕碎了,拿来我抄一抄。你们呀,真是的!”
    “好!如果你说话不算数,我不会放过你的。你听清楚了!”
    “唉!我们已经不是当年在一起瞎闹的孩子了。我是一朝宰相,一言九鼎,九鼎一言!还会反复无常吗?放心好啦!”
    温庭筠这才把那一叠词稿交给八郎。
    八郎接在手中,数一数是十四张,另外还有一张被撕成两半。他看着这两半的词,颇为惋惜,嘟嘟囔囔地埋怨着,走了。
    温庭筠看他走出房屋,看看李商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李商隐只苦笑笑,他没抱太大希望,知道八郎自幼就是个说与做不一致的小人。他的话能兑现一半就不错了

 第十八章 八月葬亡妻
    一
    王氏自搬进开化坊令狐府,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夫人请来京都名医,开了不少药,依然不见疗效。
    李商隐很着急。
    老夫人也替商隐着急,天天过来探望王氏的病情。
    那日,老夫人由锦瑟搀扶着,送来一棵老人参。
    “这棵老参有几年了,还是你师父从北边一个商人手里买的。熬熬,给你媳妇吃了吧。这孩子的病,是劳累过度,又没有什么好吃的……唉!商隐呀,不是师母说你,你把她们娘们带到那山沟沟里干什么?又是桂州,又是徐州,把她们娘们扔在家里,让她们怎么过日子哟!”
    老夫人说得有感情,不由得流下泪来。
    “师母,都是弟子不好,您老……”
    李商隐跪倒地上请罪了。
    王氏躺在床上,见丈夫受到斥责,自己深感不安,连忙起来,也要下地陪丈夫跪下。
    “哟!你怎么起来了?快躺下。商隐,你站起来,师母没有斥责你的意思。师母好叨叨,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不要在意。以后要好好待你媳妇。她也是名门大家闺秀,那些粗活怎么干得了呢?把我房里的丫头小纹给你,有活让她干。”
    “谢师母。”王氏插嘴谢道,“原来有个陪嫁丫头,叫小翠。后来看她老大不小,该找个人家嫁人,就让她走了。什么活我都能干。”
    “傻孩子!看你说的,把身子累病了,还要强!”老夫人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问李商隐,道,“八郎还没给你补个什么差事吗?是不是?”
    “……”
    李商隐不知如何回答。说“是”不好,说“不是”也不好。自那次相府温兄填词之后,八郎好像又在躲着自己。每次回来给老夫人请安,来去匆匆,根本不跟李商隐照面。李商隐去相府几次,想找他问问有没有需要写的章奏,还是没露面。把这些情形告诉老夫人,师母会生气的。所以李商隐表情木然,沉默不语。
    “我跟他说过此事,他也答应了。那是哪天的事呀?锦瑟。”
    锦瑟赶紧答道:“十天前,他回来请安,您跟他说起商隐闲居在家,夫人又有病在身,要八郎替商隐想办法补个差事。
    还说要八郎君请个好医生……”
    “是呀,我要八郎办两件事。这孩子一件也没给办!等我派人把他找来,对!锦瑟,你去对湘叔说,就说我让他去把八郎叫回来,我要当面责问他!”
    李商隐见老夫人生气了,忙上前劝道:“师母的好意,商隐领了。还是别麻烦八兄,他在朝中重任在身,日理万机,够他忙的了。前几天,我去相府想问问有没有需要写的奏章,想帮助写写,他都不在家。八兄太忙,别给他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举手之劳,说说就成,锦瑟你快去吧。”
    老夫人执意要帮李商隐,八郎没有办法不办。另外,他曾当着温庭筠和李商隐的面答应过,说过大话,再拖着不办,情理难容。
    又过十天,八郎早朝后,直接来开化坊老宅,向母亲请安后,当着母亲和李商隐的面,把自己如何向朝廷推荐补官的过程,详详细细地叙述一遍后,道:
    “妈妈,看看孩儿为商隐补个太学博士之职,费了多少心血!”
    “八郎,你帮商隐花费多少心血,都是应该的。孩子,你忘了你父亲在弥留之际嘱托你们什么了吗?‘你们要亲如手足,相互帮助。勿负吾意。’记不记得?”
    “妈妈,孩子怎能忘却?只是商隐多次悖逆父亲教导,悖弃家恩。不能怪我不帮他。”
    “你又胡说些什么?”老夫人过去曾听过八郎在自己面前责备商隐,跟随李党如何如何,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也无法追究出个谁是谁非。她和丈夫看着商隐长大的,他那样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和道理,所以老夫人打断儿子的话,转问道,“太学博士是个什么官?多大的阶级呀?”
    令狐綯见母亲不仅不责备李商隐,反而偏袒他,心中不悦,想赶快离开,眼不见心里静,于是敷衍了事地回道:
    “是六品上阶。我还能给他补品位低的差事吗?差事不繁重,只主持讲经,申诵古道,教太学生做文章,轻闲得很。”
    “是吗?你是不是给他补了个有职无权的‘清秩’?是个闲散官,对不对?”
    “妈,看你说的。商隐有才华,‘清秩’晋升机会更多,升得更快。韩愈当年就做过太学博士,后来怎么样了?官至吏部侍郎,死后赠礼部尚书。况且商隐体弱多病,如何承受得了重任。我是考虑他身体,最后才选中这个职位。”
    老夫人记起,当初七郎做过国子监博士,是正五品上阶,现在不也晋升为一郡刺史,当了父母官了嘛。她不再计较和询问了。
    李商隐少不了施礼谢宰辅恩德,心里却异常苦闷。
    二
    李商隐去国子监上任月余,越发觉出八郎不仅是在敷衍自己,而且为自己找了个苦不堪言的官做。他做过六品的侍御史,也做过五品的郡太守,可是现在八郎给他安排的仍然是六品官,这哪说得上是有心培养提拔他呢?
    照顾他的身体?却让他整天讲经、申诵古道,讲得口干舌燥,站立不得,身体已经支持不住了!
    一天,他归来坐在曾是恩师的书房里,提笔倾诉自己内心的苦闷,写成五言长诗《咏怀寄秘阁旧僚二十六韵》,嘴里不停咏唱着“官衔同画饼”,抒发着对青云直上的八郎的牢骚。
    忽然,锦瑟推门进来。
    她向商隐道个万福,道:“老太太派奴家来问问,出去做官还好吗?有没有什么难处?”
    “你坐吧。”
    “奴家不坐。奴家是老太太身边使唤丫头,怎能跟大人您平起平坐?”
    李商隐见她老多了,竟讲究起主仆尊卑之礼,叹了口气,当年那个妩媚艳丽的少女的影子,已经全没了。不由自主地问道:
    “为什么要嫁给八郎为妾?为什么又要给老太太当丫头呢?”
    锦瑟眼睛一红,流出几滴晶亮的眼泪来,也叹口气,道:
    “命啊!都是我命不好!”
    李商隐也相信命。他喃喃地回道:“是呀!我的命也不好。
    跟你一样事事不顺,坎坷一生,沉沦一世。”
    锦瑟突然放声哭起来。她深感自己“事事不顺”,让商隐说对了。当年跟温庭筠进了令狐府当乐妓,她感受到商隐在偷偷地爱着自己,那明澈的眼睛里,常常燃烧着炽热爱火。她曾为之兴奋过,也爱过。可是,她经受不住八公子綯的疯狂追逐和进攻,况且当时商隐和温庭筠都不在她身边。
    八郎曾告诉她,令狐家不会再收留温庭筠和李商隐,他们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
    她相信了他的话,终于答应了他的要求,终于成了他的侍妾。后来人老珠黄被八郎抛弃了,她想到死,想到逃出令狐府……
    这两种出路,都是令狐府不能接受的。终于她的事被老夫人知道了,把儿子骂了一顿,则算替她解了恨,出了气,把她收为身边丫头,算对她的荣宠。
    锦瑟哭着,诉说着,好似把一生的屈辱和痛苦都倾倒出来,心里轻松很多很多,胆子也渐渐大起来,但是仍然嗫嚅地道:
    “您夫人病重,您身子也不好,能不能收奴家侍候您,也算补回……”
    李商隐惊讶地瞪圆眼睛,没料到她会有这种想法。
    在没娶王氏之前,他曾爱过她,想过她,有时想得辗转反侧,寤寐不宁,后来知道她已成八郎侍妾,自己又结了婚,对她仍没有完全淡忘,但是爱的因素少了,而同情、怜悯多了。这次搬进令狐府,她成了老夫人贴身丫头,李商隐对她只有怜悯与同情,完全没有再爱她的念头。
    他惊诧过后,摇摇头,道:“这是使不得的,我已经有妻子了。八郎未见得允许你另嫁他人。使不得,使不得!”
    锦瑟又哭了一阵,临走时,请求李商隐把自己的情况再转告给温庭筠。
    李商隐答应了。他却没有让她把自己上任后的情形,转告给老夫人。
    三
    大中五年(公元851年)七月,政绩颇佳的柳仲郢,由河南尹转调梓州刺史,剑南东川节度使。他的儿子柳璧与李商隐是文坛好友,有很深的交情,唱和诗赋往还甚密。
    流火的七月,赤日炎炎,街路两边的槐树叶,都被晒得卷起,低垂下来。
    柳璧冒着暑热,从升平坊走到开化坊令狐旧宅,已是大汗淋漓,矮胖的个子,像他父亲,见到李商隐,热情地寒暄道:
    “义山兄,天气好热哟!真想到曲江池去游泳。”
    “那就去吧。你家升平坊离曲江池不远。”
    “义山兄也喜欢游泳吗?咱们这就去好啦!”
    “不不,你看我这一身骨头,下得水吗?下不得水。”
    柳璧看看李商隐,他的确不能下水。自己只穿件小褂热成这样,他却仍然穿着灰色长袍,端杯热茶,像过秋天。柳璧摇摇头,道:
    “你这身体太差劲儿。义山兄,你不是在国子监呆腻了吗?家父被调到梓州做刺史,幕府中正缺人。如果想去,小弟可在家父面前美言一番,如何?”
    “这个……我确实想去,只是……”
    “去吧!我们全家都去。咱们可以一起游三峡,登峨嵋山和青城山。青城山是道教名山,有‘第五洞天’之称。山上有三十六峰一百零八胜景,又有‘青城天下幽’之称。是个绝好的游玩之处。”
    “看你把蜀地说成仙境了。我不是为了游仙境而去蜀,而是为了摆脱这险恶的官场去蜀。回去跟老伯父说说看,如能收留,我就去蜀好啦。”
    柳璧高兴地回家向父亲一说,柳仲郢就答应了。
    原来柳仲郢与令狐楚是至交,又同为牛党中人,知道楚公手下有个才华横溢的门生李商隐,当然希望他入川,辟聘他为记室。
    李商隐开始没有跟妻子王氏说自己去蜀之事,认为柳璧父亲不会答应聘自己,因为牛党之人恨李党,自己被目为李党,又被辱骂为背叛牛党,投靠李党之人,没有一点操守。柳仲郢是个严礼法、重义气之人,怎么会聘自己呢?尽管有儿子的情面,也是不可能的。
    没料到柳璧竟把聘书拿了来,这才使李商隐慌了手脚,首先是妻子这一关,就不好过。
    王氏病重在身,没有自己在身边照料,能行吗?即使行,自己也不忍心把她丢在这里,时时受八郎之气。
    李商隐慢慢在书房踱着步,反复思索着。
    丫头小纹陪伴着夫人,走了进来。
    李商隐迎上前,扶着王氏坐进躺椅里,问道:“不在屋里躺着,到书房做什么?”
    “想到外面走走,看见柳璧小弟高高兴兴地从外面进来,一定有什么喜事吧?”
    王氏好像猜中了,用眼睛紧紧盯着柳璧。
    柳璧和王氏也很熟,见王氏兴致很高,又能下地走动,以为她身上的病好多了,便兴高采烈地回道:
    “嫂子,真让你猜中了。是家父新调梓州,出任东川节度使,要辟聘义山兄入幕,这不是大喜事吗?比在京都国子监教那些毛孩子读经强多了。嫂子,你不知道当教师爷最没出息,无职无权不说,每天辛辛苦苦,朝廷才给那么点俸禄。那些学子一旦应考及第,只认考官为师,而把那些每天教他们的国子监博士、太学博士丢在一边,忘得一干二净。真可恨!”
    王氏真不知道出任太学博士有这么多苦闷,夫君每次回来都哭丧着脸,愁容满面,自己还以为他身体不好,是累的。她扫了一眼丈夫;李商隐正在向柳璧使眼色,不让他再说下去。可是柳璧没理会,自顾自地讲着说着,眉飞色舞,想把话说得更详细更有趣。
    “是呀,我也不愿意你哥哥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官。人们都把教师爷比作蜡烛,照亮了别人,烧掉了自己。唉!真没意思。”
    王氏也发了一阵感叹,但是她又想,如果真的没有教师爷认真讲经授经,传播文化知识,这世道将会成为什么样子呢?她说着违心话。
    “夫人,不可这般说话。这是朝廷命官,吃朝廷俸禄,岂能不认真从教?即使再苦再累,也要去做。至于应聘入幕,还要……”
    “夫君,你就答应下来吧。不用惦记我。你赴蜀后,我带着阿衮他们回洛阳娘家。哥哥们来信询问我的病,催我回娘家医治。有哥哥嫂子照顾,夫君尽管放心。”
    李商隐感激地看着爱妻。回娘家有哥哥嫂子照顾,但是自己毕竟不在身边,洛阳毕竟不是自己的家。他摇摇头,自己奔波半世,已近半百,竟还没有一个自己的家,竟养活不了自己的妻子儿女,自己算什么丈夫,算什么父亲!
    “夫君,你不是说过:‘人生在世离别多’吗?所以就别为‘离别”而苦恼。别后的团聚要比朝夕厮守一起要幸福甜蜜。这不是你常常用来安慰我的话吗?”
    “夫人,别说了,别说了!”
    李商隐受不了妻子的强忍痛苦、强作冷静。他垂下头,黯然伤神。
    “我代夫君答应了!柳璧贤弟,回去转告令尊,我们全家感谢节度使大人的厚爱和器重,商隐决定应聘赴蜀。”
    “好,小弟一定把嫂夫人的话转告家父。改日我就把赴蜀路上盘资送过来。”
    柳璧告辞走了。
    四
    流火的七月过去,八月似乎有些凉意,从终南山巅吹来的风,给京都带来些许凉爽。然而令狐旧宅里,却依然燥热不减。李商隐像掉进热锅里,忧心伤神,难以宁静。
    王氏夫人的病情,日渐严重,浑身变黄,腹部开始肿胀,饮食尽废,连一滴水也不能喝,整天昏昏沉沉。
    赴蜀应聘,早就应当成行,但是妻子病得如此严重,怎能走得了呢?
    夫人是在七月流火的日子里,听到夫君又要远离后,病情才开始恶化的。李商隐知道妻子是火上加油,才使火势更旺,把整个五腑六脏都燃烧起来。他痛悔不迭,深夜无人时,在书房独自默默地哭泣着,祈求佛祖饶恕自己,保佑妻子!
    而王氏却极力辩白,说自己希望丈夫赴蜀,几次催促丈夫赶快上路,说自己不是因此事上火而加重病情的。既然丈夫暂不赴蜀,她则要丈夫日夜不离开自己,仿佛知道自己与丈夫团聚的日子不多了,她终归要离他而去。
    算起来,从相识那天开始,到结婚、到育女生儿,就命定了他们之间团聚少而离别多。李商隐觉得自己辜负了青春年华,失去了许许多多甜蜜的爱恋与情欢,让她独守空房的日子太多太多,自己对不住爱妻!
    王氏夫人觉得丈夫就像一只大鹏鸟,总在天空飞来飞去,不能落在自己身边;又像一匹骏马,无休无止地狂奔,不吃不喝不停蹄地狂奔,永远拉不回拽不住,而自己永远也追不上。
    此时此刻夫君能静静地坐在自己身边,爱抚地看着自己,她感到无限幸福,情愿就这样在夫君爱抚温馨的凝视中死去。
    果然,就在八月的一天夜里,终南山的轻风带着花香和凉意吹来,在开化坊令狐旧宅上徘徊一阵,又带着香花般的魂灵和清幽幽的凄凉离开了,永远地离开了。
    李商隐没来得及写祭文来祭奠自己心爱的妻子,未能承受住这生平最沉重的打击,昏厥在妻子床榻边,握着妻子越来越冰冷的手,忽忽悠悠,随爱妻而去。
    在黄泉路上,大概经受了太多的磨难,当清醒后,李商隐脱去一层皮,瘦骨嶙峋,头发花白,容颜憔悴,仿佛变了一个人,衰老了二十年。
    “商隐呀!可把老身吓坏了。”
    老夫人惊喜李商隐总算活转过来,叹口气,命丫头小纹扶侍商隐喝水吃饭,慢慢地诉说和解释,如何代他处理后事,安葬了妻子王氏。
    李商隐终于明白妻子确实离他而去,痛哭起来。女儿和儿子陪在一边也哭起来。
    老夫人边流泪边劝慰,保重身体要紧。
    李商隐身体慢慢好转,那天清晨坐起来向外张望,看见庭院一丛蔷薇花。小巧玲珑的花,微微垂着头,仿佛也在为爱妻的离去而悲泣。他把目光收回,看看空旷的房屋,只有娇儿天真痴憨,还在日高酣睡,不知失母的悲哀。这使他心里更加空虚寂寞。
    渐渐的他有一种冲动,要写一首悼亡诗。没有为妻子写祭文,他很后悔,悼亡诗是不能不写。题目就叫《房中曲》,用这个旧曲名,来咏叹自己面对失偶房空的悲伤,寄托自己的哀思。
    他提笔,从刚刚眼望蔷薇花,娇儿痴憨,日高酣睡写起,吟成四句: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钱小。
    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写毕,慢慢吟咏,“娇郎”童稚尚幼,便失去了母爱!李商隐心中翻涌着无限哀痛!看见亡妻枕过的枕头,睡过的席子和盖过的绿色罗衾,想到妻的明眸、妻的娇洁的柔肤,于是又写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李商隐睹物感怀,追忆起昔日生离死别的场景:一个是大中三年春,赴徐州生离的情景;一个是大中五年秋,即今天死别的情形,写道: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
    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
    他不愿直写今后的寂寞痛苦生活和对妻的怀念,采用比喻和象征手法,写下最后四句: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蘖。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他重新吟咏最后四句诗,心中悲苦不断向上翻涌,“今日”自己悲怀郁结,就像“涧底”苍松;“明日”哀伤凄苦,就像“山头”上苦药黄蘗。这种日日悲哀痛苦何时才能结束?只有等到天地翻覆,海枯石烂,才能对这些“枕”“簟”之类亡妻遗物,不感到创痛!
    李商隐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流下来

 第十九章 漂泊东川幕
    一
    十月,柳仲郢从蜀派人送来哀悼问候书信,又送钱三十五万,催李商隐起程赴蜀。
    柳府主也是一番好意,尽快离开使他睹物怀人的哀痛之地,换个环境,对他精神和身体都有好处。
    李商隐接受劝导,决定起身入川。
    老夫人希望商隐把儿女们留在自己身边。她说她会像对待亲孙子孙女那样照顾他们的。但是,八郎却暗中表示反对。李商隐是个要强之人,勉强留下,让孩子们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他不放心。他婉转地谢绝了老夫人的好意。
    最理想的安排,自然是把孩子寄养在他们的六姨家。他们的六姨心眼好,喜欢这些孩子,况且替妹妹照料遗孤,她认为是自己的义务。
    临行前的一天,他跟老夫人辞行后,到晋昌坊宰相府,跟令狐綯告别。这是一种必须的礼节,他想到今后仕途出路,还得依靠八郎帮助,尽管受些屈辱,也得这样做。
    日映未时,李商隐来到相府客厅,仆役端来一杯香茶,说宰相老爷正在午睡,不好叫醒,请他稍后。
    一杯香茶,慢慢品茗,每到剩下半杯时,仆役便来斟满,然后默默地退下,毕恭毕敬。
    李商隐摇摇头,相府的规矩与恩师家大不一样。恩师是位仁厚长者,对仆役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仆役与主人像一家人,和和睦睦。可在相府,总给人一种森严冰冷之感,让人周身不舒服。
    他想站起来,在客厅里走动走动。刚一起身,那仆役迅速跑过来,问道:
    “大人,您走吗?令狐老爷已经起来了。”
    “是吗?现在是甚么时辰?”
    “已经日入酉时了。”
    “请你进去再通禀一下。”
    “大人,小人刚刚通禀,才出来。令狐老爷正在喝茶,喝完茶,就能出来会客了。”
    李商隐只好重新坐下等候。
    那仆役绝不怠慢客人,马上又斟满热水,然后又默默地退下,依然毕恭毕敬。
    黄昏戌时,那仆役在门外突然呼道:
    “宰相老爷驾到!”
    李商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令狐綯一脸霜气,方步走进,没有理会李商隐抱拳施礼,坐下后,呷一口仆役送上来的香茗。
    “听说你要走啦?”
    “是的。今天上午跟师母辞行。下午来相府,与八兄告别。”
    “好啊!柳仲郢政绩不错。早年牛公僧孺大人很器重他。可惜会昌年间跟李德裕跑。宣宗即位,李德裕罢相,他就没得好,贬放地方,调动频繁,始终是个四品官,那还多亏白相公敏中和我说了不少好话,否则早就跟李德裕郑亚等人贬放边远荒蛮之地了。看见没有?你跟谁结交,跟谁在一起做官,太重要了,会影响你一生一世的前程,懂吗?”
    李商隐没有言语,任凭他教训,好像很同意八兄的观点,又像不同意。
    “柳仲郢临行前,来府上告别时,曾讲到过你。我从中美言过,他会对你好的。我们亲如兄弟,他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嘛。去吧,有事派人回来说一声。”
    令狐綯端茶送客。
    李商隐只得站起来,像个受委屈的小学生,退了出来,心里很难受。自己为什么要受这份气?为什么要跟他告别?又为什么要离开京都、离开亲人?边走边顺口吟咏道:
    ……
    人岂无端别,猿应有意哀。
    征南予更远,吟断望乡台。
    第二天,寒风凛冽,征程尘土飞扬。韩瞻带着夫人六姐和孩子们,把李商隐送到咸阳。
    冬日,柳叶落尽,枯枝在寒风中颤抖着,渭水结了一层薄冰。
    李商隐看着连襟、同年韩畏之与夫人美满幸福的生活,往事忽然浮现脑海,丧偶之痛强烈地袭上心头,他悲痛地吟咏道:
    佳兆联翩遇凤凰,雕文羽帐紫金床。
    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
    乌鹊失栖常不定,鸳鸯何事自相将!
    京华庸蜀三千里,送到咸阳见夕阳。
    吟罢,李商隐痛苦地垂下头。
    韩畏之重吟一遍,觉得调子太低沉,感情过于悲伤。首联说他和自己先后遇到“凤凰”,同获佳偶。颔联先写同登科第,后说他却独丧家室而悼亡。颈联先说他屡屡失官,栖住不定,后写我自己鸳鸯成双,欢聚一地。尾联越发悲凄,写到眼前,他要远行三千里,自己与夫人送他到咸阳,日已向晚,前路漫漫,充满了苍茫迟暮之情,令人怅恨不已。
    畏之摇摇头,拍拍商隐瘦削的肩头,道:
    “义山弟,振作起来!走上黄泉路,是不能回头,也永远回不了头的。多想想孩子们,他们都希望你早日归来,希望得到你的爱、你的关怀和照顾。你是个慈父!”
    李商隐握住畏之的手,点点头道:“我明白。”
    “节哀顺便吧,商隐!七妹知道你这样哀痛,她也会……
    不高兴的。”
    畏之夫人六姐劝着,自己先哽咽难言了。
    孩子们出声地哭起来。
    六姨妈擦干自己的眼泪,哄着孩子。
    李商隐再也忍不住泪水,转过身一狠心,催马上了大路,没敢再回头看一眼亲人!
    二
    李商隐由大散关南下,经阳平关入蜀。面对雄伟险峻的重峦叠嶂、悬崖峭壁以及亘古遗迹,他写了《悼伤后赴东蜀辟至大散关遇雪》、《筹笔驿》、《利州江潭作》、《井络》、《望喜驿别嘉陵江水二绝》、《张恶子庙》、《漳潼望长卿山至巴西复怀谯秀》等诗。
    在这些诗中,李商隐把写景与咏史融而为一,倾吐了郁积心头的愤懑,表达了对未来前途一种莫名的不安和落寞情绪。
    他虽然与柳璧是好友,但对他父亲的为人,不完全了解,不比郑亚是自己的荥阳同乡,也不比卢弘正是自己的远亲。况且柳仲郢聘他为记室,他并不满意,因为官职低于桂幕和徐幕。在这组诗中,也有程度不同的流露。
    十月末,李商隐终于到了梓州,受到府主的热情欢迎,举行了盛大的洗尘宴。
    柳仲郢矮个,敦实,开朗,举杯在手,向众幕僚们介绍道:
    “今天是东川幕府大喜日子,我把九州著名诗人,朝野著名章奏高手李公商隐,聘请到荒蛮蜀地,是我的一大荣幸,也是东川幕府的一大幸事!原拟屈尊记室,今有吴郡张黯代替,所以改任判官,不知商隐意下如何?”
    李商隐原来对聘为记室不高兴,现今改聘节度判官,自然喜欢,站起来抱拳称谢。
    坐在旁边的柳璧伸手拉他一把,让他坐下,悄悄地道:
    “义山兄,别急。家父后面还有话没说完呢。”
    果然,柳仲郢把杯酒喝下,又道:“本幕还推荐他为检校工部郎中,朝廷已经下诏了。”
    节度判官是幕府中重要的高级幕僚,“分判仓、兵、骑、胄四曹事”。当年李光弼在徐州,只有军事上的事情自己决断,其余的一切府务尽委判官,各位将领有事,都要找判官商量办理。朝廷对判官一职也极为重视,有严格的规定,如必须做过记室,还要有相当的任职资历,马虎不得。
    这是他始料不及的,李商隐十分高兴。
    “义山兄,家父既与牛僧孺友善,李德裕掌政时,也受到他的重用,没有受过党争的祸害。家父为人正直、公正,从不参与党争中某一方对另一方所进行的排挤、攻讦。家父知道你也是这样的人,很赏识你。对你受到党争迫害很同情。”
    “原来是这样!入蜀前,愚兄还担心忧虑过,现在好啦,请转告愚兄对府主的谢忱。”
    “不必言谢。”
    可以说,柳仲郢对他的器重、信任和关怀程度,比起郑亚、卢弘正,殆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使李商隐郁积心头的丧妻哀伤、别离儿女的愁绪和仕途失意的悲愤,有所平复。
    这时与东川毗连的西川节度使(治所在成都)辖境发生一桩刑事案件。一个名叫姚熊的人,跟另一名叫阿安的人发生殴斗。阿安性急,朝中又有靠山支持,不等节镇审问判决,就直接向御史台控告姚熊。
    朝廷对这案件十分重视,特下诏让东川节度使派人赴成都,帮助会审。
    柳仲郢考虑到李商隐和西川节度使杜悰是表兄弟,有些关系便于协调处理,就派他前往成都会审。
    李商隐大中五年十一月出发,岁暮抵达成都。
    其实案情并不复杂,所以把事情弄得复杂化,责任在杜悰的昏聩无能和懒惰。他来到西川后,就没断过狱、审问过案件。有许多人,无论是犯罪还是无辜,一律囚系牢中,任其饿死腐烂。
    他是个典型的尸位素餐的封建官僚。
    姚熊和阿安一起被抓进大牢,一关就是半年,阿安家中老母八十八岁,而小儿却一岁,上有老下有小都需要照料,他怎么能在大牢里混日子呢?托人多次向杜悰求情行贿,都因杜悰不稀罕那么一点银两而不加理睬。
    杜悰这个秃角犀庸俗愚蠢,却自视极高,并没有看得起这个瘦骨嶙峋的表弟,但因有朝命,并有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推荐信,不敢怠慢,为李商隐举行规模颇大的欢迎宴会,还把他的妻子歧阳公主叫出来作陪。
    大概多喝了几杯酒,李商隐非常激动、兴奋,当场吟咏《五言述德抒情诗一首四十韵献上杜七兄仆射相公》。因为杜悰于会昌初年,曾诏拜检校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杜悰听得如此宏丽、如此激昂地歌颂杜氏祖德,称扬杜氏文才武略并茂,而对自己也极尽赞美,说自己才气超异,立身惟在“济世”安人,不愿崇尚武功,身为将帅,却风流儒雅。他非常高兴,站起来连连催李商隐饮酒,不管他身体是否承受得了酒力。
    李商隐本意在诗的后部分“有客趋高义,于今滞下卿”抒发自己屈沉下僚的不满;“悼亡潘岳重,树立马迁轻。陇鸟悲丹嘴,湘兰怨紫茎”,诉说自己悼念亡妻之苦,平生宏志又不为人所推重,自伤怀才不遇;“弱植叨华族,衰门倚外兄。欲陈劳者曲,未唱泪先横”,希望表兄杜悰能够提携推引。
    然而,这个秃角犀并没有注意诗的这部分,或者是知之不理,这使李商隐感到迷茫,大概自己赞扬杜门祖德和夸颂他的政绩,说得太多,使自己的愿望被淹没?
    李商隐喝了两杯酒,愈加兴奋,站起来又献诗一首,道:
    “‘今月二日,不自量度,辄以诗一首四十韵干渎尊严,伏蒙仁恩,府赐披览,奖踰其实,情溢于辞,顾惟疏芜,昌用酬戴,辄复五言四十韵诗献上,亦诗人咏叹不足之义也,’
    以上所言,权作诗题吧!”
    杜悰神采飞扬地拍掌道:“贤弟,诗写得真好!对我杜门的称扬,写得极妙极妙。我杜氏一门个个文才武略,为李唐江山社稷做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大贡献,理当得到皇上的圣宠!贤弟在诗中多写一些,让读你诗的人,都知道我杜门的功绩。”
    李商隐听他这么一说,把自己原来的思路顿时打乱,心中不太情愿,但是,表兄当众这么一讲,自己不这样做,不多称扬他杜门文才武略,岂不卷了他的面子?李商隐叹了口气,沉思片刻,重新调整思路,无可奈何地按照前首诗的路子,又吟咏一首。
    这两首四十韵五言诗的思路结构基本相同。用了大量篇幅,大量笔墨歌颂杜氏,赞扬秃角犀,几近阿谀奉承,低三下四。目的很明确,就是希望表兄引荐,“感激淮山馆,优游碣石宫。待公三入相,不祚始无穷。”
    杜悰完全明白表弟谦卑恳求的目的,但他是个不愿意帮助别人之人,尤其对这样才华横溢的表弟,是万万不可荐引的。假如引荐他入朝做了宰相,那么自己怎么办?还能“三入相”吗?他皱起眉头,转而言他,不再理睬这个傻乎乎的表弟了。
    三
    李商隐很快把阿安和姚熊殴斗案处理妥当,两个仇人高高兴兴地都出了大牢,都很感激东川节度判官的明察。
    公事办完,他游览凭吊了武侯庙,作了一首五言排律《武侯庙古柏》,表达了对诸葛武侯的崇敬。他还去了浣花溪,瞻仰了大诗人杜甫故居,写了一首题为《杜工部蜀中离席》七律,对杜甫落魄潦倒生涯,寄寓了无尽感慨。
    大中六年(公元852年)春,李商隐由成都回到梓州。四月,杜悰迁淮南节度使,白敏中离开朝廷,出任西川节度使。
    当杜悰离蜀路过东川时,柳仲郢又派李商隐前往送行。
    杜悰离开成都,由水路沿沱江而下长江。李商隐由梓州沿涪江而下长江。两个人在巴县界首地方相遇,李商隐代表柳仲郢节度使为杜悰饯行。
    巴县因巴江而得名。巴江曲折迂回如“巴”字,故名巴江。江岸绿柳垂江,一片滴翠。江风徐徐,清舒宜人。
    杜悰对表弟的请托荐引,不置可否,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使李商隐再度萌生恳求之意。宴饮中,又作一首题为《巴江柳》即景抒情五言绝句,诗云:
    巴江可惜柳,柳色绿侵江。
    好向金鸾殿,移阴入绮窗。
    杜悰以为表弟又要赞颂杜门祖德和夸奖自己政绩,心里非常自得,侧耳倾听着。去年表弟的两首四十韵五言长诗,杜悰悄悄派人送到京师,在京城广泛散播,希望传到宫中,希望圣上能够御览,则第三次赴京入相就大大有希望。
    但是,这四句诗,前两句是写景,后两句却要把柳荫移入金鸾殿上,异想天开!杜悰颇为不悦,道:
    “表弟,就这么四句呀?写得太少啦!没意思。比去年的四十韵五言诗,差远啦!柳荫还能随便移动吗?不合情理,错啦,错啦!”
    “表兄,这两句,小弟是用了典故。”
    “还有典故?真看不出来。”
    李商隐苦笑了,解释道:“小弟是用南朝张绪的故实。他曾把巴江柳带回江南栽种,后来刘悛也从蜀中带回数株垂柳,献给齐武帝萧赜,栽植在太昌灵和殿前。武帝看着柳枝甚长,状如丝缕,赏玩忘返,赞道,‘这杨柳风流可爱,像张绪当年栽植的巴江柳。’”
    “哟!看看你也不嫌麻烦,这么两句诗,用什么典故呀!
    绕来绕去,不就是这么棵破柳树吗?真没意思。”
    李商隐见表兄依然没有明白其中的含义,叹了口气,欲说犹罢,最后还是忍不住,解释道:
    “实话对表兄明白地说吧,小弟就是想请表兄……”
    “嗨!不要解释了。你们这些人呐,唉!书读多了,越发糊涂。以后你要少读书,多向表兄我学着点。你看我吧,从来不读书,小时候读的那点书,早忘光了,可是官运亨通,财源滚滚而来。你能做得到吗?连一首小诗,你都没写明白,还能做官吗?好啦,你别讲了。我也不愿意听!”
    李商隐憋了一肚子气。他看不懂诗,就指责别人没写明白。他不读书,愚蠢至极,还有脸指责读书人越读越糊涂,真是颠倒黑白。
    表兄不愿意听解释,表弟也不愿意再解释什么了。李商隐彻底失望,扫兴而归。回到梓州,虽然经常参加府主和幕僚们的游山玩水,饮酒赋诗,吟花赏月,但是思念亡妻和儿女之愁苦,又油然而生,常常被病魔纠缠着,不得宁静。
    柳仲郢是位善解人意的人,对他的这种悲惨遭遇,亡妻之痛,深表同情。在一次宴游,他突然指着一位歌妓,笑道:
    “义山贤侄,她叫张懿仙,色艺双绝,是个好姑娘,让她来侍候你好啦。”
    李商隐仔细端量那姑娘,果然美艳鲜丽,浑身充满青春朝气,极富性感。可是想到亡妻那倩秀身影,不由得把目光移开。
    “义山贤侄,你这样痛苦,这样折磨自己,怎么成呢?当初催你来东川梓州,就是想让你换个环境,使你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如果身边有个姑娘,你是否……”
    “不。府主大人,请您原谅商隐。商隐实难接受大人的盛情美意。商隐虽然写了不少浓情艳意诗,那不过是‘为芳草以怨王孙,借美人以喻君子’而已,却很少涉足风流韵事。尤其与王氏婚后,商隐绝对没有染指过其他任何女子,今后也不可能有任何女子走进商隐的生活。”
    柳仲郢肃然而生敬意,身处腐糜环境,妓女、歌妓随处皆有,他却一尘不染,实为难得,刚要称赞几句,只见李商隐吟道:
    一带不结心,两股方安髻。
    惭愧白茅人,月没教星替。
    吟罢,李商隐见众人不解其意,忙注释道:
    “诗的题目为《李夫人》。李夫人是汉武帝刘彻的侍姬,‘妙丽善舞’,少而早卒。武帝怜悯她,画她的像悬挂在甘泉宫。这首诗,是借古喻今,表面咏史,实际上是表达商隐的心迹。首二句,是说武帝和李夫人双方有情有意,才结合成至死不忘的一对情侣,而自己与张懿仙姑娘彼此毫无情愫可言。所以下面两句,用‘白茅人’喻府主,‘月’喻亡妻王氏,‘星’喻张姑娘。就是说,自己对府主的好意,没能接受很惭愧,因为娇妻虽殁,其他人是代替不了的。”
    “商隐贤侄,休要过意不去,此事是勉强不得的。”
    李商隐在东川被思乡和悼亡所笼罩,心情抑郁,常常卧病。
    为了排遣愁郁哀伤,他开始笃信佛家禅理,跟僧人交往甚密。在整理编辑自己文集《樊南乙集》后,写了一篇序,云:
    三年已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尅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
    他还捐资修建佛寺,自愿整理佛经。
    李商隐早年“学仙玉阳东”,晚年崇佛。他把道佛融而为一,兼收并蓄,希望自己沉浸虚无,遁入释道,摆脱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苦闷、身体上的病魔纠缠,把悼亡、思乡和慨叹愤激写进许多诗中。
    大中九年(公元855年)岁末,柳仲郢镇东川五年后,被朝廷内调为吏部侍郎,梓州幕府行将解散。幕僚们不仅留恋府主的宽容大度,而且还恋恋当地乐籍中的歌妓,分别之际,别有一番滋味。
    李商隐心中只有亡妻和寄养在京的儿女们,想到回京与儿女亲人团聚,一阵喜悦,一阵激动,因而张口吟咏《梓州罢吟寄同舍》七律一言,诗云:
    不拣花朝与雪朝,五年从事霍嫖姚。
    君缘接坐交珠履,我为分行近翠翘。
    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聊。
    长吟远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销。
    诗的前四句,是写梓州幕府罢后,同僚眷恋官妓情形,商隐以此为戏。后四句,是诗人自抒情怀。“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滨多病竟无聊”,可以说,是商隐五年东川幕府生活的概括。
    在东川,他确实写了不少“楚雨含情”的艳情诗。李商隐深怕别人误会自己也与那些幕僚们一样,迷恋歌妓和官妓,于是郑重声明,“皆有托”!即假艳寓慨,借芳草美人以曲传身世之感和怀才不遇之慨。
    当然,诗人并不知道这一“声明”,导致后人对自己的所有艳情诗与《无题》诗的理解,更加复杂化,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四
    李商隐随同柳仲郢离开梓州,走陆路,经兴元西南的金牛驿,直入京都长安。这时已是大中十年春天了。
    柳仲郢在赴京途中,因未及时上书谢恩,朝命改任兵部侍郎。
    李商隐到了京都,便迫不及待地赶到连襟兼同年韩畏之家,和儿女们幸福地团聚。
    韩畏之在朝已出任虞部郎中。李商隐看到同年温暖安定,融融欢乐的家庭,又勾起对亡妻的怀念。
    温庭筠不知从何处得知李商隐已回到长安,住在韩家,匆匆闯了进来。
    这位温钟馗,亦然未改旧习,穿着随便,不拘小节,进屋抱拳施礼,抓住李商隐的手,哽咽道:
    “义山啊!你去东川,一走就是五年,为什么不给她写一封信?让她望眼欲穿,含恨而去呀!”
    李商隐大吃了一惊,问道:“你这是说谁含恨而死?”
    温庭筠不语,大声痛哭着,像个孩子。
    难道是女道姑宋华阳?这多年,已经没有往来,她怎么会盼望自己的信呢?难道是柳枝姑娘?也不可能,她流落关东多年,也没有音讯往来,不可能等自己的信。
    那么,此人是谁呢?
    温庭筠哭一阵,渐渐平静,气哼哼地对李商隐道:
    “是谁?真的不记得了?”
    李商隐愈加迷惑惊诧。
    “是锦瑟姑娘!”
    “啊!她……”
    “你夫人王氏病逝,她原想跟你一起赴蜀,可是见你对亡妻感情如此深重,她不敢插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只好把这份感情藏在心中。她盼望你有朝一日会想起她,会派人来接她!她——这个傻女人!太天真幼稚……好可怜的女人啊!临去的那天,她握住我的手,问我……”
    温庭筠又泣不成声。
    李商隐想起锦瑟姑娘不幸的一生,又联想起自己坎坷的命运,不自禁也哭泣起来,痛恨自己竟然害死两个好女人:一个是爱妻王氏,一个是可爱的多才多艺的锦瑟姑娘!突然,他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伸开五指,在眼前晃动,嚷道:
    “眼睛!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大家都害怕起来,连忙劝说。过了一阵,李商隐渐渐平静,不再流泪。可是眼睛还是什么也看不见,他喃喃地自责道:
    “是报应!是佛法中的轮回报应!你们不要为我着急上火,这是万劫中的一劫。”
    第二天,温庭筠找来一个江湖郎中,为李商隐医治眼疾。
    温庭筠后悔自己昨天不该指责义山,不该让他过份悲痛,以至双目不见天日。他寻遍长安所有医生,最后在兴善寺找到一个老和尚。他自称是走遍天涯海角的老郎中。
    老郎中看见李商隐,大呼道:“嗳哟!竟是李施主商隐老弟呀?怎么把眼睛弄成这等样子?”
    “你是……”
    李商隐听声音很熟,但不敢肯定是谁。
    “是我!眉州洪雅知玄。”
    “啊!是悟达国师知玄长老。我们蜀中一别,长老在何方云游?”
    “我来到京都,受到朝廷礼遇。现住在靖善坊的兴善寺。有时间请到小寺一叙。老衲给你一瓶圣水,每日三次滴入眼中。再给你仙丹二丸,每日一丸。李施主,服用此药前,需要沐浴熏香,遥望兴善寺禅宫冥祷乞愿。切勿忘怀!明日,老衲再来。”
    老僧告辞。
    李商隐却想着一首悼亡锦瑟的七律,对温庭筠道:
    “温兄,小弟想好一诗,请你记录下来。”
    “义山贤弟,还是好好静养为是!眼疾最怕着急上火。”
    “不,是一首悼亡诗,也是一首抒发我个人身世感慨之诗。”
    “悼亡?悼亡谁呀?”
    “悼亡两个人:一个是锦瑟姑娘,一个是亡妻王氏。她俩都是好女人,都是可怜人!”
    温庭筠明白义山这首诗,是把悼亡和感伤身世融汇一起,一定是首好诗,沉痛、悲愤,寄托着绵绵哀思,是不该阻止的。
    李商隐闭着眼睛,仰起头,吟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吟罢,静静地躺下,一动不动,但是心潮却起伏难平,往事如同图画,一张张地翻过去。妻子离去了,娇艳的锦瑟姑娘也弃他而去了。近五十年的岁月,怎堪回首?他仿佛听见凄凉哀怨的瑟声,像做了一个长长的虚幻迷离的梦。一事做差,卷入党争,美好的理想便归于破灭,像蜀王望帝化为杜鹃,悲鸣寄恨……
    “义山贤弟,你这诗写得扑朔迷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首联和尾联好解,中间两联用四个典故,包含的意思就多了,不好猜测。”
    显然,温兄没有理解自己的诗,李商隐嘴角现出一丝笑纹。
    “就字面上来说,你先别笑,我是由浅入深来解诗。首联是抒情,意思是:锦瑟啊,为什么无缘无故竟有五十根弦?手摸一根根的弦和弦柱,想起那美好的青春年华。颔联颈联用了四个典故。往昔岁月,像庄周在梦中,不知是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变成了自己;又像蜀国君王望帝,国亡身死,化为杜鹃,把伤春之心寄托在啼血悲鸣中;还像被遗弃在大海里的明珠,在明月下,晶莹发亮,有如鲛人的眼泪;蓝田山下的美玉,在温暖的阳光中,升腾着缕缕轻烟。尾联直抒胸臆,这些欢乐和悲伤的情景,在当时就已经让人不胜惆怅,哪能等到今天再来回忆呢!”
    李商隐点点头,道:“说得很对,从字面上看,就是这么个意思。但是,停在字面上读诗,那就……”
    “当然,读诗岂能只解字面上那点内容。比如说,‘五十弦’,什么意思?古琴五十弦,后世的瑟只有二十五弦。如果把二十五弦割断,则为五十弦。‘断弦’是俗语中丧妻的意思,那么,诗的一开篇,就悼念亡妻了,或者也可这么说,见瑟而思人,想到‘锦瑟姑娘’弹奏出那么悲恻之音,怀念之情,溢于言表。还可以这样解释,从锦瑟五十根弦,想起自己已年近五十,过去的身世不堪回首。这是感伤身世。这些解释哪种对呢?”
    李商隐笑了,道:“庸人解我的诗,只抠字眼,认为凡是爱情诗,就不能有寄托,或者说一首诗只能表达抒发一种感情、一个意思、一个内容。唉!就不准我把几种情感融合一起来抒发吗?温兄,看你问的!哪种解释对?哪种解释也不全面。
    “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比如说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我确确实实先想到的是锦瑟姑娘,因为我是为她写的悼亡诗。她已经离我而去,永远离去了,我非常哀伤。于是又勾起我对亡妻的思念。我的命为什么这等苦啊?妻子离去了,可爱的姑娘也离去了!为什么会这样?于是想到身世,想到怀才不遇,壮志未酬,仕途不得意,更加强自己悲痛的感情。在这种情况下,才写出这首诗。”
    “义山贤弟的诗,内涵丰富、深刻。一般人难以理解,往往按字面,只往一个方面去理解,把诗的丰富而深刻的内涵给缩小给忽略,是很遗憾的事。”
    李商隐又吟诗又解诗,疲惫不堪,渐渐打不起精神,昏昏沉沉,向温兄摆摆手,又摇摇头,不再讲话了。丫头小纹给他往眼睛上点了圣水,便悠悠忽忽睡了。
    温庭筠还想跟他切磋诗的创作与解释,关于《锦瑟》这首诗,还有许多问题需要讨论,但见他身体这么坏,只得作罢,退了出来。
    五
    吃了知玄长老的仙丹,又点了圣水,李商隐的眼睛渐渐有所好转,但是,看东西仍然模糊一片,只能看见点光亮。
    他担心自己会失明,那样不仅不能照顾孩子们,恐怕照料自己也十分困难。因为信佛,对知玄长老的话特别相信。按照长老说的,每晚都遥望兴善寺禅宫,冥祷乞愿,非常虔诚。
    那日清晨,玄知匆匆叫门进来,对李商隐合掌施礼,口中念叨着道: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福大造化大,佛祖开恩,命老衲写下《寄天眼偈三章》。老衲诵读,请施主跪下倾听。”
    李商隐虔诚地跪倒地上,双手合十,口中不断念叨“阿弥陀佛!”同时侧耳倾听着。
    知玄长老盘腿坐在商隐的对面,双手合十,双目微闭,声音宏朗地诵读起来。
    那声音犹如响泉,从耳鼓流入,淌进心田。开始凉丝丝的,好滋润好滋润!接着慢慢由温润变得灼热,最后好似一团烈火,燃烧起来,从心田往外蔓延开去。熊熊烈火向四处奔窜,寻找突破。
    水从高处往低处流,火从低处往高处烧。大火向上冲撞,先从嘴往外喷射,接着是鼻子,随后是两只眼睛。
    火势随着知玄长老的声音高低变化而变化。声音低时,喷出的是蓝汪汪的文火;声音高时,喷出的是熊熊烈火,其势猖狂而无法阻挡,欲把一切烧掉毁灭。
    终于知玄长老停住诵读,烈火骤然熄灭。李商隐“咚”的一声,歪倒地上,人事不省。
    知玄长老不慌不忙,伸出左手按住他的“人中”穴,用右手揉他的心口,然后掏出一瓶圣水,往他眼睛上滴了几滴。那圣水在眼角凝聚一会儿,慢慢地渗进眼里。待圣水全部渗入,长老又滴了几滴,如是者数次。
    李商隐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吐出一口黑色鲜血,睁开眼睛,看见玄知长老竟坐在身边,惊诧地问道:
    “长老,您怎么来的?”
    “不要多话,施主需要静养。”
    “长老,我这眼睛能看见东西了!”
    “阿弥陀佛!佛祖恩典,施主不该双目失明。”
    “佛祖救了小人,为报佛祖大恩大德,小人愿意削发为僧,做长老弟子。”
    “削发之事切勿轻谈,凡尘孽根未断,何言此事!老衲改日再来看望施主。”
    玄知长老飘然而去。
    李商隐怅惘良久。佛祖救了自己,使自己重见光明,自己的命是佛祖所赐,自己应追随佛祖而去才是!为什么长老拒我于门外?为什么不让我如愿以偿?
    眼睛得以重见光明,身体却依然衰弱不堪。李商隐不愿卧床养息,喜欢拄着拐杖,慢慢重游旧地,追忆往昔。
    深秋,李商隐独自漫游曲江池,池上荷花一片凋零残败,仿佛自己的心,也被撕成碎片。春日,当荷叶发芽生长时,悼亡伤时之恨就已生长;秋天,当荷叶枯萎时,那恨也变得深沉凝重了!他惆怅地站在江岸上,望着哗哗流水,深知这辈子只要活着,那情那恨便绵绵长在,张口吟咏道: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一个金秋傍晚,李商隐心绪不佳,驾车独自到长安东南郊外的乐游原一游。
    古原地势高,四周开阔,可以俯视沐浴在夕阳金色余辉中壮伟的长安城阕,和秀丽的山川田野,景象异常迷人。
    但是,李商隐却想到这美丽景色即将消逝,而被无情无尽的暗夜所笼罩,何其悲惨啊!王朝没落之感,国家沦亡之痛,身世迟暮之悲,油然从这幅夕照美景中升腾起来,弥漫整个世界!他哀痛地吟道: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原本怀着“意不适”,登上古原想排遣愁绪,可是看见夕阳“近黄昏”,使“意不适”更加沉重。愁绪是无法排解的,因为江山衰败、沦丧,身世迟暮是无法挽回的

 第二十章 游魂归故里
    一
    唐宣宗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柳仲郢被罢诸道盐铁转运使,改任以兵部侍郎充诸道盐铁使。李商隐身体大有好转,被起用为盐铁推官。
    中、晚唐朝廷开支浩大,盐铁是朝廷浩大开支的重要来源,所以常常派遣精明能干的官员充任。盐铁中心一在东南的扬州,一在四川的益州(成都)。柳仲郢盐铁使治所设在扬州。
    正月,李商隐冒着春寒离京去扬州,路经东都洛阳,想起亡妻曾居住过的崇让坊王家老宅,决定勾留几日。
    来到王家老宅,见大门牢牢上着铁锁,重重关闭,地上长满厚厚的青苔已经枯干,很久没人居住,成了一座废宅。回想起昔日回到崇让坊大宅,可爱的妻子笑容可掬,早就站在门口迎接,那是多么幸福和欢乐啊!
    李商隐从一处倒塌的墙口,进了大庭院,回廊楼阁,冷落荒寂,显得格外深迥。没有妻子陪伴,他只好在这里独自徘徊。
    夜幕降临,皓月忽然生晕,整个宅院变得朦朦胧胧,似有无限哀愁。寒风从墙的豁口吹了进来,露寒风冷,崇让宅里的花,是不会开放的。
    寒夜,变得越发深沉。李商隐想起妻子临终前那无力求救的模样……虽然已经看出不祥之兆,但是自己无法去拯救她!自己穷愁潦倒,生计艰辛,寄人篱下,从未使她眉舒目展地过好日子!
    他痛恨自己!被深深的内疚折磨着。
    走进内室,来到和妻子曾经同床共枕的卧房。
    锦帘依旧垂着,床上被褥枕头还在,只是在窗上挂着一张丝网。这是防备雀飞入屋内所设。那些星散的舅兄和诸姨,临走时还能想到这些,真难为他们了。这个大家世族,就这样衰落下去,多么令人悲哀!
    李商隐倒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茫茫月光,照进房里,锦帘似旌旗,轻轻飘动。突然,有只老鼠从窗上的丝网钻了进来,弄出响动,好像妻子走了进来。
    李商隐猛地坐起,侧耳倾听,惊诧不已。这时,他恍惚间,闻到了妻子身上的余香,听见妻子唱起《起夜来》的哀歌。这是一首动人的乐府曲调,词的意思是妻子思念远方的丈夫。
    李商隐点起灯,四处寻找,依旧是孤灯陪伴着自己。他痛苦地坐到几案前,想排遣绵绵愁思,于是吟咏道:
    密锁重关掩绿苔,廊深阁迥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蝙拂帘旌终辗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吹熄烛灯,他躺回床上,默默地吟咏着,渐渐进入梦乡,耳边仍然响着妻子《起夜来》的哀歌。
    暮春时节,李商隐到达扬州。好在盐铁推官,是个闲散官吏。他一边养病,一边借职务之便,到江东各地巡视,游览了苏州、金陵和杭州等地,看到许多历代遗迹,创作了一组咏史诗,还写了一些泛舟登临之作,极具特色。
    李商隐的身体越来越差,江东湿润温暖的气候,没能使他病体好转。夏日的高热,又使他难以忍受,饮食不进,身子更加虚弱。
    秋日来临,终于病卧扬州。
    晚唐扬州,已发展成为东南的大都会。大运河从这里流过,交通便利,经济异常繁荣,也是文人荟萃之地。当年牛僧孺出任淮南节度使,辟杜牧为掌书记。杜牧喜好歌舞,风流倜傥,留下无数佳话。有人问及商隐道:
    “听说杜公牧是推官表兄,其‘风流美名’传播淮南幕府,推官是否知道?”
    李商隐笑笑,点头称是。杜牧表兄大中六年十一月病逝,至今人们还记得他的“美名”,尽管有涉“风流”韵事,商隐觉得甚为难得。而自己亦将不久于人世,如果尚有人记得自己之名,也就欣慰了。
    二
    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春,朝廷罢柳仲郢诸道盐铁使,以兵部侍郎为刑部尚书。李商隐也因此罢盐铁推官,由扬州返回荥阳老家。
    年已四十七岁的李商隐,经过一路风尘颠簸,回到老宅,虚弱得连翻身坐起的力气也没有了。多亏河东公柳仲郢派两名差役照顾,才免于抛尸逆旅。
    不久,湘叔来探望李商隐,顺便从韩畏之那里把儿子阿衮和女儿们也带回李商隐身边,给他带来了不少安慰。
    李商隐与湘叔相对而坐,互相看着岁月在对方脸上犁开的道道伤痕,不禁泪往外涌。湘叔年纪虽大,但身体尚好,对商隐的伤感颇不以为然,劝道:
    “商隐,现在你能儿女绕膝,就该满足。古人云:知足者常乐。身子骨不康复,想做什么也不成。我不走啦!什么时候你身子骨康复如初,我再回京不迟。”
    “老夫人那里……”
    “不用操心,临来时,我跟老太太说了。她也希望我在你身边照顾你。”
    “八兄不会说你什么吧?”
    “唉!你想那么多干吗?他十天半月不回老宅一趟,把他妈都忘了!这个不孝之子,还能做宰相?天下真没有孝子贤孙了!”
    湘叔生气地骂不绝口。他不愿意再见到八郎,住在荥阳商隐身边,照顾商隐使他舒心。
    李商隐黯然神伤,为慈祥的老夫人有这么个儿子而悲哀。
    在湘叔的照料下,李商隐心绪渐渐好起来,病体稍愈,就支撑着重阅自己的文稿和诗稿,想整理成集。
    由于多病愁思,他患了健忘症,有的诗文需要多次推敲、修改,仔细整理,很费了一些精力。
    他平生嗜酒,不比先辈李白差,病后仍然未改积习。另一个平生嗜好,就是喜欢交朋友,几乎社会各阶层都有他的好友。扬州归返后,生活寂寞,更希望朋友们多多来信,而每信他必亲手复信,一丝不苟。
    夏日,闷热。
    李商隐几天来一直心绪不宁,等待着温兄庭筠的来信。
    他听传说温兄又惹大祸,马上写信讯问缘委虚实。前几年,因填《菩萨蛮》词,令狐綯不叫他向外泄露,他当天就把词告诉给平康坊歌妓,在京都长安很快传播开去。令狐綯非常生气,再也不理睬温庭筠。
    这次听说令狐綯做了宰相,觉得天下姓令狐的人太少,因此凡姓令狐的人来投奔他,不论是亲不是亲,他都竭力推荐,分别情况授大小不等的官。由是远近人等都纷纷来投,甚至那些姓胡的人,也冒充姓令狐,来投奔他。温庭筠写诗讥讽他,道:“自从元老登庸后,天下诸胡悉带令。”令狐綯知道此事,岂有不怒之理!
    可是,温兄一直没有来信。难道是被抓进大牢?李商隐心神不定,更加燥热难忍,命仆役把帘子卷起,打开窗户。不料许多小虫欲飞出屋,有的撞在窗户上,发出“哔哔叭叭”声响。窗外,小燕子在池水上飞着,自由自在,可是自己却像个囚徒,被关在屋里……这寂寞生活,无聊透了!
    李商隐恨恨地吟道:
    多病欣依有道邦,南塘晏起想秋江。
    卷帘飞燕还拂水,开户暗虫犹打窗。
    更阅前题已批卷,仍斟昨夜未开缸。
    谁人为报故交道,莫惜鲤鱼时一双。
    湘叔从外面进来。
    李商隐笑道:“湘叔,你过来,看看我刚写的这首诗。”
    “不,老夫看不懂。你的诗太含蓄隐晦,不好懂。令狐公楚的诗也比你的诗好懂多了。”
    “湘叔,你说错了。小侄的诗不是每首都隐晦含蓄。你看这首诗,首联写我自己‘多病’,天天盼望秋凉。颔联说‘卷帘’‘开户’,外面仍然很热。颈联先写整理旧文稿诗稿,后写饮酒。尾联盼望‘故交’来信。这首诗还隐晦吗?它是我此时此刻生活与思想的描叙,难懂吗?”
    “这首诗还行,有点像白公乐天的新乐府诗。我喜欢白公的诗。”
    李商隐心里很不好受,自己写了一辈子诗,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看不懂,都不喜欢,不是白写一辈子了吗?也就是白活一辈子了!
    湘叔觉察自己话说重了。这个商隐年纪一大把,自尊心还这么强,不让人说一个“不”字,真是秉性难移呀!
    “商隐,刚才在外面遇见一个京官,我替你打听温钟馗那小子的情况了。那京官说,宰相令狐綯早朝时,在皇上面前说温庭筠有才无行,不可用。八郎为人——唉!”
    温兄恃才傲物,算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告诉皇上吗?没才,他也不敢傲物啊!“不可用”?如果皇上真的听信八郎的话,温兄这辈子算完了。李商隐的心情更加沉重。
    炎热的夏日,没给李商隐带来宁静,在内热外热交相攻击下,再也不能下床走动了。眼疾开始萌发,不敢再阅读整理文稿诗稿,整天躺卧床上,像个废人。
    三
    秋风,把中原大地吹成金色。黄河不再怒吼,仿佛经过春与夏的奔波吼叫,已经累了,温顺地向东方流去,带走了人们的怨愤。
    李商隐的病时好时坏,病体稍有好转,便强撑着下地走几步,累了,喘着大气,坐下来歇一会儿,喝口水,然后再走。
    北风呼啸,中原大地雪盖冰封,千里无人烟。咆哮的黄河像被捆住了手脚,静静地躺在圣洁的冰雪地上,屏息敛气,疲惫不堪,令人哀怜。
    深夜,李商隐突然醒来,想起温兄,又想起七郎和九郎,还有在荆州匆匆别去的崔珏,渴望见他们一面,跟他们——这些好兄弟说说话。然而,漫漫长夜,又是冰天雪地,他们怎么能来呢?
    他叹了口气,想翻个身,可是这身子似有千斤重,翻了半天也未能翻成。
    湘叔和他睡在一个屋里,听见商隐长吁短叹,又见他想翻身,连忙起来,走到商隐身边,要帮他翻身。
    商隐却把湘叔的手推开。
    “商隐,身子不舒服吗?哪儿不好受?”
    “不。他们不会来啦?”
    “谁?”
    “七郎他们……”
    “别急,明天一亮天,我就让人去叫。”
    李商隐眼睛一亮,高兴地点点头,突然道:
    “湘叔,我吟一首诗给你,题目叫《幽居冬暮》,看你喜欢不喜欢。”
    “商隐,你的诗,湘叔都喜欢。湘叔会叫阿衮替你保存好的。你放心好啦。”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首诗……我吟咏完,请湘叔来解诗。如果湘叔看不懂,商隐从此再也不吟诗了。”
    “别胡说!你是小瞧湘叔不会解诗吗?”
    李商隐摇摇头,有气无力地吟道:
    羽翼摧残日,郊园寂寞时。
    晓鸡惊树雪,寒鹜守冰池。
    急景倏云暮,颓年濅已衰。
    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这首诗吟得平和舒缓,情味清冷,明白了然,与他过去的诗大不相同。湘叔笑了,道:
    “商隐,你以为湘叔是个大老粗,不识字不能诗吗?当年湘叔雄心勃勃,也想及第当官,亦有‘匡国’‘夙心’。可惜……”
    李商隐知道湘叔下面要说什么,是怕引起自己感伤身世,才不往下说了。
    “好吧,我来解诗。商隐,不要笑老夫笨拙。”
    李商隐摇摇头,觉得一阵眩晕,闭上了眼睛。
    湘叔没理会商隐情绪变化,解诗道:
    “首联,用鸟翅膀折断,比喻自己受压抑罢职还家,过着‘寂寞’孤独的生活。颔联说‘晓鸡’看见树上白雪,误以为天亮,惊啼起来;天气寒冷,鸭子仍守在‘冰池’上。这两句寓意诗人不忘进取,坚持操守的情怀。颈联感叹光阴短促,衰暮之年倏忽已至。尾联进一步叹息空有‘匡国’心愿,而不能尽职尽责,违背了‘夙心’。怎么样?商隐,老夫解得对否?”
    李商隐被唤醒,点点头,昏昏然不知湘叔都说了些什么。
    “商隐,你的诗过份感伤了。不过卧病床上,还想着‘如何匡国分’,非常难得,我喜欢!”
    把想说的话,痛痛快快地说完,湘叔有一种一吐为快的舒畅感,是许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很兴奋,想抓住商隐的手,再说点什么祝愿的话,谁知李商隐的手这等冰冷。湘叔大吃一惊,失声道:
    “啊!商隐,怎么啦?”
    李商隐没有回答,一动未动。
    湘叔握住他的手,摇晃着,一边大声呼唤起来。
    李商隐依然没有反映,一动亦未动。
    湘叔慌了神,把手放在他鼻孔下,半天也感觉不出一丝气息。看看他的脸,那蜡黄的脸上,尚存留着无限的遗憾和怅惘……
    湘叔颓然坐下,心里明白,商隐贤侄已在黄泉路上,越走越远,一去而不能复返了!商隐贤侄悲惨的一生,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匆匆结束了。
    李商隐的灵柩,在前堂停放七天,等待亲朋好友来吊丧。除了弟弟羲叟之外,他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几个姐姐早已先后离世。朋友中,商隐临终思念的几位里,只有崔珏从荆州匆匆赶来。令狐家的七郎九郎都不在京,身负朝命,不能擅离职守,是可以理解的。八郎身居高位,自不必说了,也没人盼他来吊唁。
    温庭筠没有来,使湘叔大为恼火。平日称兄道弟,人去世了,他连个面也不照!
    什么原因呢?
    派到京都送信的人回来说,温庭筠行踪不定,下落不明。
    竟然没有找到他!
    “你不会到平康坊妓院酒楼去找吗?”
    “湘叔息怒,小的都去了,凡是认识温老爷的人,都问到了,他们都说不知道。”
    崔珏猜度温庭筠很可能怀着对令狐綯的怨怒,离开京城去了江南。劝道:
    “如果温兄不在京都,他浪迹江湖,是很难找到的。湘叔……”
    湘叔明白崔珏的意思。就李商隐的家境来说,不可能停柩在家直到“七七斋”结束。他痛苦地低下头,不再指责那送信人。
    出殡那天,分外寒冷,雪下个不停,风刮个不停,满世界一派银色,给冷冷清清的送葬行列加重了哀痛。
    李家坟地,经过当年李商隐整治,规模虽不大,却比一般百姓家坟地要好得多。四周遍植松柏树木,虽经风雪,依然郁郁苍苍。整个墓地被白雪覆盖着,只有一块块的墓碑,挺立在白雪上,使墓地增加几分肃穆与悲伤。
    商隐的唯一儿子阿衮把供品摆在亡父坟前,开始焚烧纸钱,几个女儿放声哭起来。那童稚的哀哭,像一把把利刃在绞割每个人的心!
    羲叟跪下,叩拜着,也痛哭起来,边哭边念叨着长兄生前的好处,撒手丢下弟弟的不该;弟弟尚未报答兄长的养育之恩。
    湘叔坐在李商隐母亲坟前石头台阶上,没有把积雪拂去,就坐在雪上,两只浑浊的眼睛,盯着墓碑。那是商隐从嵩山少林寺买回来的花岗石,经过细细雕琢而成。湘叔仿佛看见商隐那颗孝子之心!
    “老夫人,我把儿子商隐给你送来……”
    他哽咽了。
    他本想把商隐的光荣与失败,得意与失意,统统讲给商隐母亲听……却什么也讲不出。商隐的光荣和得意太少,失败和失意贯穿他的一生,陪伴他一世,那是难以启口的!
    李商隐的“九原知己”崔珏,规规矩矩地跪在坟头,叩拜后,焚烧着自己携带的纸钱和两首诗稿。突然,大声哀哭起来。开始,他边哭边讲说着自己与商隐兄相识、结交,和在桂管幕府的共同生活。接着愤愤地责备自己在荆州相遇,为什么要匆匆别离!那一别,竟然成了永别!
    寒风卷着雪花,横扫墓地,撞击着挺拔无畏的石碑,发出阵阵低沉的呜咽。
    崔珏抬起头,脸上泪痕斑斑,大声吟道:
    成纪星郎字义山,适归黄壤抱长叹;
    词林枝叶三春尽,学海波澜一夜干。
    风雨已吹灯烛灭,姓名长在齿牙寒;
    只应物外攀琪树,便著霓裳上绛坛。
    湘叔听到吟诗,慢慢站起,仿佛看见商隐就站立坟头上,正在高声吟诗。吟毕,招手叫自己去解诗。他向前蹒跚两步,又听崔珏吟道: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
    乌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良马足因无主踠,旧交心为绝弦哀;
    九泉莫叹三光隔,又送文星入夜台。
    湘叔停住脚,站在原地,嘴里重复着“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忽然双腿一软,坐到雪地上,悲痛地哀嚎起来。那嘶哑、绝望的哭声,撕心裂肺,送葬人莫不动容。
    雪越下越大,西北风越刮越猛,李家墓地笼罩在风雪交加之中,天地一色,苍松翠柏也变成了茫茫白色。
    揪心的绝望的悲痛哭声,久久地在天地间回响着,回响着……
    1995年5月30日完稿于
    大连市马栏村草舍
 后 记
    李商隐(约813—858),字义山,号玉谿生,又号樊南生。原籍怀州河内(河南省沁阳),从祖父起迁居郑州荥阳(河南省荥阳)。他主要生活在晚唐文、武、宣三朝这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没落时期。他曾不无自豪地宣称“我系本王孙”(《哭遂州萧侍郎二十四韵》),而实际是“宗绪衰微,簪缨殆歇”(《祭处士房叔父文》),“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祭裴氏妹文》),家境寒微,自少年时代起,就要“拥书贩春”,养家餬口。他曾悲叹道:“生人穷困,闻见所无。”(同上)可以说,李商隐为了摆脱可怕的穷困,重振家门,实现抱负,痛苦地奋斗了一生!
    然而,时代没有给他腾达飞黄的机遇,没有赏赐他高官厚禄。他“厄塞当涂”,屈沉使府,“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李商隐是一部悲剧!
    “唐祚将沦”(何焯《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辑评》)的时代,坎坷不幸的人生,造就了一代诗人,使李商隐成为晚唐著名诗人。他的诗歌是中国诗歌百花苑中,一株馨香别具的奇葩。
    李商隐是位思想较为复杂的古代作家之一。他的诗又写得“隐词诡寄”(张采田语),“深情绵邈”(刘熙载语),“寄托深而措辞婉”(叶燮语)。有时因为种种原因,在写诗时他还故意“埋没意绪”(冯浩语),“纤曲其旨芝加哥学派实用主义的重要派别。19世纪末—20世纪初,诞漫其词”(朱长孺语),因此诗意婉曲晦涩,索解良难!连诗人元好问读后都不免喟叹道:“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论诗三十首》)对李商隐诗作之评价与解释,在他在世时,即己毁誉兼有,颇不一致,延至建国后,受“左”影响,分歧之大,令人望之怯步,几近吓然人矣!
    但是,我还是喜欢李商隐,尤其喜吟乐咏他的诗作。那还是在读中学,记得1956年在哈尔滨道外的旧书摊上,翻到一本破旧的《唐诗三百首》,把一学期的零用钱全掏出,把它买下,回到宿舍,首先被李商隐的《无题》诗迷住了。“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那景那情那警策哲理,牢牢地刻印在心中。后来在长春市重庆路书店,买回《玉谿生诗集》和《樊南文集》,开始较深入地了解李商隐。
    如果说研究李商隐,则是从事古代文学教学的时候。李殿奎先生是教研室研究李商隐多年的老学者,我们常在一起探讨李商隐和他的诗。在接受出版社之约,撰写本书时,他曾好心地替我为难地说:“义山太艰深晦涩。有些问题分歧太大,到今天也弄不清……”
    这确实是难题。再加上李商隐一生屈沉幕府,没做过高官,史料极少,给完成本书撰写带来难以想象的困难。
    马上考证,立即参与李商隐的大讨论,争论出个是是非非……这是不可能,亦没太大必要。于是决定在古今众多方家贤士宏论基础之上,以基本能正确反映李商隐生平事迹、思想性格为原则,不拘泥一家之言,择善而从,我们觉得这是上乘办法。具体操作如下:
    1.李商隐恋情和爱情诗。我们不同意清人朱鹤龄诸家,把李商隐所有爱情诗都说成是“美人香草”的“忠愤”之情的寄托,以至于今人统称为“政治诗”。本书主要参考陈贻焮先生《李商隐恋爱事迹考辨》(1979年6月《文史》第六期),苏雪林先生《李义士恋爱事迹考》(1927年北新书局)。
    2.《锦瑟》诗。元好问、王渔洋诸人,早就发过“一篇《锦瑟》解人难”的感叹,历来分歧最为纷纭。自清代朱鹤龄、姚培谦、冯浩、朱彝尊、毕沅以及近代孟森等,都认为此诗是悼亡之作。这是最通行的解释。另一些人认为它寓有政治寄托,是诗人自伤生平之作。此说在当今最流行,代表可推岑仲勉、吴调公二先生。清人何焯把上面二说折衷,认为《锦瑟》既是悼亡诗,又是“自伤之词,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
    我们以为何焯的见地,更接近诗人思想感情的实际。
    宋人刘邠在《中山诗话》中云:“李商隐有《锦瑟》诗,人莫晓其意,或谓是令狐楚家青衣名也。”本书以其说,设计并塑造歌妓锦瑟人物形象。
    3.李商隐“党籍”问题。李商隐到底是牛党还是李党?亦是历来学者争论不休的问题。清人朱鹤龄肯定他是李党无疑。徐湛园认定他“始乎党牛之党”,“终于党牛之党”,当然是牛党。近人陈寅恪说他“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但他却出入牛、李两党之间,因而造成终生“凄凉身,固极可哀伤。”第三种,主要以今人如吴调公等先生为代表,认为他“无关乎牛、李党局。”既非牛党亦非李党。
    以上三家,各执一理。平心而论,李商隐对待自己的“党籍”,内心万分痛苦,矛盾重重,是理论家们用一词一句概括不了的。本书拟客观地更接近传主思想性格实际以及当时晚唐现实,塑造党争中李商隐形象,能否达到愿望,尚请诸位品评。
    4.李商隐生、卒年。至今仍没有定案,本书参阅清人冯浩《玉谿生诗集笺注》年谱,今人叶葱奇:《李商隐诗集疏注》年谱。还酌用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中的一些资料。
    《李商隐全传》是文学传记,不是史传、评传,对于前辈和今人的研究成果,在行文中不便注明,仅在此深致谢忱。
    李商隐怀有凌世之才。他的诗歌具有独创精神和鲜明艺术风格,与李白、李贺并称为唐诗“三李”;与杜牧并称为“小李杜”;与温庭筠、段成式并称为“三才子”。冯浩誉之为晚唐诗坛“巨擘”。在唐诗发展过程中占有重要地位,是不容置疑的。但是,长期以来,文学史上没有给他以应有的地位,就像他生活在晚唐那个时代,所遭受不公平对待一样。今天,是拨正这种不正常现象的时候了!应当给李商隐公平正确的评价。希望《李商隐全传》的问世,能在这方面起点作用,我们就感到欣慰了。
    匆匆成书,偏颇与讹误,恐在所难免,恳请读者惠以纠谬,不胜感谢。
    李庆皋王桂芝
    1995年7月5日
 作者小传
    李庆皋,汉族,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辽宁分会会员。1939年出生于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古镇——吉林省扶余县蔡家沟,金太祖阿骨打雄集精师、大败辽兵的地方。父亲是铁路工人,随着铁路的延伸,他跟着父亲在双城堡、哈尔滨、长春等地的铁路小学、中学度过了梦幻般的童年和少年时代。王桂芝,汉族,编审,中国作家协会辽宁分会会员。1940年出生于北京,厂甸儿的古玩、字画,旧年除夕夜的烟火,正月十五的花灯,五彩缤纷的风转儿以及又红又亮的大串儿冰糖葫芦,给了她一个京味十足、绚烂多彩的童年。后返回祖籍,毕业于旅顺中学。
    1959年,二人同时考入东北师大中文系。浓郁的文学氛围,名师的指教,丰厚的图书资料,为他们的文学起步提供了良好的环境,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热情。稚嫩但却充满激情的诗歌,在文学之路上留下两个热血青年赤诚跋涉的足迹。
    大学毕业以后,二人同时分配到辽南美丽的海滨之城——大连市,在化学工业公司业大执教。辽阔的大海,沸腾的大工业生产,滋润培育了文学之树,二人在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领域中涉笔,常有作品见诸报端。
    正当“三十而立”风华正茂,一场难以预料的浩劫从天而降,学校解散,教师下放车间倒班,进而下放农村走“五七道路”。闭塞的、点煤油灯度夜的山沟沟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繁重落后的耕种方式,最底层最贫困然而最古朴的山村生活,成为他们创作中最难得、最宝贵的财富和动力,为他们后来的创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八十年代,随着中国大地春天的到来,李庆皋调入辽师大中文系,从事古典文学教学工作,集多年心得,撰成专著《东坡词新论与选择》。王桂芝调入《海燕》文学月刊社,任小说编辑。夫妇二人对流逝的时光深感惋惜,紧紧把握“现在”,工作之余,辛勤笔耕,近年以“焕喆”为笔名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报告文学百余万字,另有《风流皇帝》、《风流皇妃》、《残酷的夏夜》等五部长篇小说相继问世。其中《残酷的夏夜》获大连市文学创作优秀作品奖。《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辽宁作家小传》、《大连作家小传》收入了他们的辞条和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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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七律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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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律】对菊(步史湘云同题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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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七律20】
· 饺子酒:戏醉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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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律】黄鹤重归黄鹤楼
【__七律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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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墨枯诗瘦何堪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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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跋拙作“八卦掌之双头蛇”
· 【七律】咏八卦掌之双头蛇
【__七律22】
· 立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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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律:大峡谷(外一首)
· 七律:虎跳峡(依韵和边砦兄)
· 之十二:雪葵的双剑
· 七言八句,写尽康师傅一生
· 七律:咏古槐(兼和西岭兄)
· 七律:蝴蝶翅膀的颜色
· 七律:咏槐花(用七阳韵,兼和绿
· 七律:咏槐 二首
【__七律23】
· 四咏九三阅兵(兼和海哲兄大作)
· 七律 天眼
· 七律 三咏毛泽东
· 七律 再咏毛泽东
· 七律 九月九咏毛泽东
· 七绝:戏咏西湖白蚁堤(兼和绿岛
· 七律:三咏9.3阅兵
· 七律:再咏9.3阅兵
· 七律:9.3阅兵
· 七律:羚羊谷
【__七律24】
· 七律:害酒詈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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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抄袭绿岛兄自由诗咏古堡,也得律
· 窗冰花
· 七律 骡子车
· 怀人醉也 七律二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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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律:满城风雨近重阳 - 续句 习
· 七律:满城风雨近重阳 - 续句 小
【__七律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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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律 周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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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咏“梦境”和风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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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春咏猴,真假莫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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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七律26】
· 七律 纪念毛岸英及所有抗美援朝
· 七律 又过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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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律 腊梅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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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律打酱油一首:灶王爷上天
· 七律 咏《少女图》
· 猴年咏猴:七律 三打白骨精
· 猴年咏猴:七律 打工猴
【__七律27】
· 吃货诗谜: 打天津鱼米之乡最地
· 吃货诗谜: 打北方冬季最常吃的
· 酱油一首:嘻嘻哈哈过元宵!
· 七律三首 咏三座大山
· 酱油一首:论永兴岛部署导弹 神
· 酱油一首:叹梁彼得
· 七律 译飘柔兄 Sleeping Beauty
· “吃货写诗”之二:家常饺子
· “吃货写诗”之一:山东大馒头
【__七律28】
· 律一首: 不醉归来
· 七律 孤松危石
· 阿尔法狗再胜李世石
· 中国想有一个洗澡盆
· 七律 西沙七连屿美景(图)
· 诗谜来啦:打两种球类运动
· 七律 看牛津剑桥学子赛舟
· 骑驴打酱油:热烈祝贺我天朝收复
· 再咏孙大圣 - 兼论他与观音的姐
· 七律 张家界天子山
【__七律29】
· 七律:欧洲疫情似近沦陷,骇之
· 七律:曹公刺董卓
· 七律:端午节悼屈原
· 七律:太阳眸中的夏娃
· 七律:美国布莱斯公园天然兵马俑
· 七律:戊戌风云
· 七律:金庸的长夏之梦
· 阿立兄端来的蒸蟹馋人!戏题一首
· 七律:庆祝十一!
· 闲侃:马云能否脱壳而去?
【>>>>>> 宋词】
· 收藏:《凤凰台上忆吹箫》(by
· 雨霖铃:辕门射戟
· 咏冷雪兄美图!渔歌子 鱼鹰得鱼
【__闲侃词牌01】
· 说说【水调歌头】这个词牌
· 小龙女写成的【江亭怨】
· 词牌【沁园春】- 龙榆生谱和钦定
· 如何用【莺啼序】填词之我见
· 介绍【莺啼序】这个词牌
· 初填【莺啼序】自我评析
· 【莺啼序】简介
· 【踏莎行.口吃格】咏诗茶之趣
【__闲侃词牌02】
· 再侃“减字木兰花”这个词牌
· 闲侃“减字木兰花”这个词牌
· 闲侃“十六字令”这个词牌
· 闲侃“点绛唇”这个词牌
· 令俺爱恨交加的词牌【酒泉子】
· 侃侃【行香子】这个婉转优雅的词
· 颇具道家色彩的词牌【渔家傲】
· 侃侃【捣练子】这个美妙的词牌
· 侃几句【临江仙】词牌的趣闻
【__闲侃词牌03】
· 闲侃【念奴娇】这个词牌
· 闲侃【浣溪沙】这个词牌
· 闲侃【望海潮】这个词牌
· 诸诗友填【凋碧树】诗作小辑(共
· 容俺也“造”个词牌:【凋碧树】
· 再侃“行香子”这个词牌
· 闲侃“卜算子”这个词牌
· 闲侃“苏幕遮”这个词牌
· 闲侃“鹤冲天”这个词牌
【__闲侃词牌04】
· 闲侃“喝火令”这个词牌
· 闲侃填【皂罗特髻】时须注意的用
· 闲侃【皂罗特髻】这个逗趣的词牌
· 诸诗友争填【皂罗特髻】佳作集锦
· 闲侃【惜别词】这个词牌
· 闲侃【三句半】这个词牌
· 闲侃【莺啼序】这个词牌
· 闲侃【一剪梅】这个词牌
· 闲侃词牌【章台柳】之“柳氏格”
· 闲侃【章台柳】这个词牌
【__闲侃词牌05】
· 赏析李煜的《虞美人》,顺便闲侃
· 闲侃【意难忘】这个词牌
· 闲侃:竹枝词究竟是诗还是词?
· 闲侃【采桑子】这个词牌
· 闲侃【木兰花】这个词牌,与七律
· 闲侃【翻香令】这个词牌
· 闲侃:【西江月】是如何诞生的
· 闲侃【西江月】这个词牌
· 闲侃【渔歌子】这个词牌
· 闲侃“生查子”这个词牌
【__闲侃词牌06】
· “醉春风”化作“东风怨”,说变就变
· 再侃【醉春风】这个词牌,赏析两
· 闲侃【醉春风】这个词牌
· 闲侃【贺新郎】这个词牌
· 一个妙趣横生的曲牌就这样诞生了
· 闲侃【喝火令】这个词牌 其三:
· 闲侃【喝火令】这个词牌 其二:
· 闲侃【喝火令】这个词牌 其一:
· 闲侃【玉楼春】这个词牌
· 闲侃【八声甘州】这个词牌
【__闲侃词牌07】
· 闲侃【雨霖铃】这个词牌
【__竹枝词】
· 竹枝词四首:题水乡趣图
· 竹枝词:阿喀琉斯-被淬火的婴儿
· 竹枝词:茜茜公主的阿喀琉斯情结
· 竹枝词三首:题诗友美图
· 竹枝词:咏春夏秋冬四首
· 竹枝词:咏柳四首
【__西江月01】
· 闲侃【西江月】这个词牌
· 【西江月】元宵节对酒赞杯
· 【西江月】酒醉训杯
· 【西江月】笑逐倭人渔船
· 【西江月】J15在辽宁舰上首次成
· 【西江月】让与不让
· 【西江月.珍珠倒卷帘格】流星蝴
· 【西江月.倒卷帘格】《望雁》
· 【西江月.倒卷帘格】《秋荷》
· 【西江月.倒卷帘格】《剑气》
【__清平乐01】
· 国足又败给捷克,戏嘲之
· 【清平乐】冬夜急雨
· 三国系列:【清平乐】躬耕南阳
· 【清平乐】咏藏红花
· 【清平乐】三首:咏几幅风景图,
· 【清平乐】生活中的美女小乔
· 【清平乐】微博里巧遇蝴蝶,似曾
· 【清平乐】陆逊命好
· 【清平乐】周一早上
【__浣溪沙01】
· 中秋夜为嫦娥正名
· 【浣溪沙】随笔:晨窗看树,含苞
· 【浣溪沙】《银狐》
· 【浣溪沙】《凌晨》
· 【浣溪沙】《理发归来即兴》
· 【浣溪沙】《大漠之花》
· 【浣溪沙】《三生》四首
· 【浣溪沙】《秋湖》
· 【浣溪沙】《胤祉》
· 【浣溪沙】《思饮即兴》
【__浣溪沙02】
· 浣溪沙 咏花三首
· 浣溪沙 译绿岛兄大作 Sweet Feel
· 英译中: 浣溪沙 宝串连珠
· 诸诗友“题小镇晚秋图”诗作小辑(
· 闲侃【浣溪沙】这个词牌
· 浣溪沙:宿州五柳镇头寺
· 【浣溪沙】秋意
【__梦江南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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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屏几首【梦江南】,用诗友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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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鹧鸪天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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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长相思01】
· 长相思:喀秋莎
· 英文《长相思.玫瑰献给你》- 附
· 长相思二首 写在情人节
【__永遇乐01】
· 吃货写诗:《永遇乐.烤全驼.步稼
【__九张机】
· 九张机:自古中华,有女能织
· 咱们中国的“情人节”- “七夕”就要
· 一张机,连身化洞共盘丝
【__皂罗特髻】
· 竹枝词:咏柳四首
· 竹枝词 题几幅趣图 十首
· 《皂罗特髻》四首
· 闲侃填【皂罗特髻】时须注意的用
· 闲侃【皂罗特髻】这个逗趣的词牌
· 诸诗友争填【皂罗特髻】佳作集锦
【>>>>>> 元曲】
【__闲侃曲牌01】
· 闲侃“一半儿”这个曲牌
· 浅谈【天净沙】曲牌
· 谈谈元曲词牌【天净沙】
· 闲侃【楚天遥带过清江引】这个复
· 元代散曲【山坡羊】集锦
· 浅谈流传最广的元曲小令【山坡羊
【__闲侃曲牌02】
· 闲侃:【山坡羊】的曲谱俺是肿么
· 闲侃【山坡羊】曲谱中的“扇面对”
· 学写套曲【南吕一枝花】之四:张
· 学写套曲【南吕.一枝花】之三:
· 学写套曲【南吕.一枝花】之二:
· 学写套曲《南吕.一枝花》之一:
· 闲侃南曲【山坡羊】这个曲牌
· 闲侃【四块玉】这个曲牌
· 闲侃元曲的衬字
· 闲侃【金字经】这个曲牌
【__闲侃曲牌03】
【__天净沙01】
· 天净沙 译绿岛兄 Melting Heart
· 天净沙 猴面小龙兰
· 【天净沙】咏鹤 三首
· 【天净沙】题 梵高的《向日葵》
· 【天净沙】二首:小月新弯
· 【天净沙】二首:稻花香里农家
· 【天净沙】四首:异样的小桥流水
· 诗坛逗趣一幕:像小孩子们一样在
· 等闲休填【天净沙】- 春夏秋冬四
· 【天净沙】咏天宫一号 三首
【__天净沙02】
· 跟咏天净沙 毛驴背上的阿斯特丽
· 天净沙 咏瀑布四首
【__山坡羊01】
· 闲侃南曲【山坡羊】这个曲牌
· 介春晚真没劲,干脆接着放羊!哈
· 春晚懒得看,还是在山坡上放只羊
· 《山坡羊.说几句俗话给诗友们拜
· 元曲【山坡羊】赠结义小妹 水云
· 元曲【山坡羊】牵牛花 (外一首
· 诸位诗友习作【山坡羊】汇总备份
· 【山坡羊】二首:接着绿岛兄的春
· 元代散曲【山坡羊】集锦
· 读导读文章《中医神奇案例一:黄
【__山坡羊带过青哥儿01】
· 三国系列:【山坡羊带过青哥儿】
· 【山坡羊】咏梅
· 【山坡羊带过青哥儿】蒲公英
· 【山坡羊带过青哥儿】花信子
· 【山坡羊带过青哥儿】重阳
【__双调驻马听01】
· 【驻马听】冬日寒芦
· 【驻马听】咏竹
· 【双调·驻马听】卧龙
【__双调碧玉箫01】
· 【碧玉箫】咏竹
· 【双调 碧玉箫】和网友小恨大作
【__双调楚天遥带过清江引01】
· 【楚江遥带过清江引】咏梅
· 【楚江遥带过清江引】凤仙花  
· 闲侃【楚天遥带过清江引】这个复
· 【楚天遥带过清江引】“大麦熟”
· 【双调 楚天遥带过清江引】《秋
【__一半儿】
· 《一半儿.丁香》
· 一半儿 译七分兄大作 Her Pendan
· 这曲叫《一半儿.咏吉祥+如意这两
· 【一半儿】春江花月夜(五首)
· 【一半儿】题绿岛兄美图兼和琴韵
【__红绣鞋01】
· 浅论 南海战云
【__自度曲】
· 自度曲一首:也题《黛玉葬花图》
· 天忒闷热了,喊几声口号消暑!
· 【自度曲.见蛟龙】复活节感怀
【__对联01】
· 求下联。上联是:遥想公瑾当年,
· 秋月渐圆,俺出几个上联请大家对
· 近日作的几个诗钟,合咏格
· 从“情人眼里出西施”说到对联
· 好文转帖:妙趣横生“无情对”
· 按【诗钟.分咏格】写的几个诗钟
· 被人遗忘的诗词体裁“诗钟”:嵌字
· 烟锁池塘柳,杏辉漪镜墙。
· 【对联】 给古人“半”字诗句续貂
· 周末了,出几个挑战脑细胞的上联
【__对联02】
· 找到几个带“小径”的古诗句作上联
· 无情对:此地无银三百两;求下联
【__猜谜01】
· E文诗谜两首
· 吃货诗谜: 请猜一种节令食物
· 吃货诗谜:打一种最常见的食物
· 吃货诗谜:打一种甜食
· 吃货诗谜:打一下酒冷菜
· 诗谜十九首,猜俺咏的都是啥花?
· 最搞笑的组合:老虎.棒子.凤
· 俺出的字谜,共21枚,打万维N多
· 蛇年元宵作的几个字谜
· 字谜猜人名,打二十位宋代词人
【__猜谜02】
· 吃货诗谜: 打天津鱼米之乡最地
· 吃货诗谜: 打北方冬季最常吃的
· 吃货诗谜:打俺们大西北一种豪迈
· 吃货诗谜:请猜一种面食
【__猜谜03】
· 诗谜来啦:打两种球类运动
【__新诗02】
· 难忘的牵牛
· 丫丫体新诗:爱到底是啥
· 新诗:春的消息
· 怀人
· 新诗:装了双臂的维纳斯
· 新诗题图二首:从床上望去的教堂
· 新诗题图:梵高的《阿尔勒咖啡馆
· 过年的顺口溜
· 新诗:清酒 素手 诗
· 自由体新诗:她悄悄地走了(和半
【__新诗03】
· 为了那个叫雨的女人
· 与绿岛兄和写新诗:《蒲公英》
· 很少写自由诗,想到七夕银河这个
· 打油诗因获鲁迅奖而兴起,咱也跟
· 津门功夫小子 - 哪吒
· 最怪诞的组合:篱笆.女人.狗
· 最无奈的组合:流星 蝴蝶 剑
【__新诗01】
· 风月兄妙诗收藏:诗茶之二人转
· 自由体新诗:俺们的季节
· 自由体新诗:醉酒的寒秋
· 女螂的马甲
· 中华新韵(中华诗词学会 2005年
· 初裸的困惑
· 大海,燕子,月
· 秋天里的新诗 鸳鸯
· 人家忆江南,咱来忆天山 - 和阿
· 新诗:石头剪刀布
【__诗歌翻译01】
· 俺也凑个热闹来首中译英,请猜俺
· 译七分兄大作:《忘忧草》
· 闲侃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格律(re
· 德国最著名的爱情诗:《你是我的
· 莎士比亚商籁诗翻译:未见晨曦含
· 侃侃英文十四行诗的格律
· 七夕意味着爱情的高昂代价
· 【七绝 .打油】Supermoon
· 诗歌翻译:似水流年
· 鹰燕蝴蝶过绿舟 - 诗歌翻译四首
【__诗歌翻译02】
· 诸诗友译丁尼生《鹰》佳作小辑(
· 试译曹公《短歌行》
· 再译 丁尼生 的喻志诗《鹰》
· 诸诗友翻译王之涣的《凉州词》佳
· 诸诗友翻译王维的《渭城曲》佳作
· 诸诗友翻译高适的《别董大》佳作
· 收藏绿岛兄英译佳作:白莲花的前
· 《诗经·秦风·蒹葭》英译(by 豌
· 明知《诗经.硕鼠》难译,偏来译
· 英文《一剪梅.白狐》- 附绿岛兄
【__诗歌翻译03】
· 英译白居易和纳兰容若的《梦江南
· 天净沙 译绿岛兄 Melting Heart
· 七律 译飘柔兄 Sleeping Beauty
· 英译中: 浣溪沙 宝串连珠
· 英译中:五律 鲜花入新梦
· 英文《长相思.玫瑰献给你》- 附
· 诸诗友英译《登幽州台歌》集锦
· 诸诗友英译《大风歌》集锦
· 二把刀乱译古诗之《登幽州台歌》
· 曹公《短歌行》也能译得如此精彩
【__诗歌翻译04】
· 诗坛跑偏中英翻译接力实录
· 诸诗友接力玩译《勿忘我花仙子》
· 诸诗友接力玩译《丁香仙子》,发
· 搞笑版:英译版《念奴娇.赤壁怀
· 试译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 试译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
· 诸诗友译柳宗元《江雪》集锦(8
· 一枝玫瑰引起的翻译接龙
· 中译英:试译柳宗元的《江雪》
【__诗歌翻译05】
· 跑偏英译:郑板桥题画诗《清淡》
· 翻译拜伦诗歌《惊艳》之自跋篇
· 翻译拜伦的诗《惊艳》
· 中译英:《滁州西涧》唐 韦应物
· 翻译 天朝玉兄 英文诗《秾萏夭桃
· 五言 译贺兰兄大作 A River in S
· 一半儿 译七分兄大作 Her Pendan
· 五言 译飘柔兄大作 Under the Pi
【__写外文诗01】
【__写外文诗02】
· 跑偏戏译莎士比亚诗句
【__诗朗诵】
· 大赞女王金嗓子!诗朗诵:我不知
【>>>>> 评诗论词】
【__评论诗词01】
· 【踏莎行.口吃格】咏诗茶之趣
· 赏析贺兰兄大作:【五律】银河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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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侃唐诗 - 黄鹤楼上比骑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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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风格出发,讨论俺的拙作和风月
· 哈哈,难怪风月兄“义愤填膺滴”批
· 元代散曲【山坡羊】集锦
· 如何欣赏一首古典诗词的“好”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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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诗词评论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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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诗词评论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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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诗论词:老冬兄大作 咏乾陵 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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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诗词评论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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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人遗忘的诗词体裁“诗钟”: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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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评诗论词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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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咏蜻蜓诗会:诗作小辑(共85首)
· 活动:跟着元稹醉!诗作小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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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咏槐活动:捋槐品香--俺被香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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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评诗论词06】
· 侃侃【行香子】这个婉转优雅的词
· 评诗论词:写诗词离不开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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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颇具道家色彩的词牌【渔家傲】
· 侃侃【捣练子】这个美妙的词牌
· 侃侃英文十四行诗的格律
· 侃几句【临江仙】词牌的趣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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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评诗论词:俺心目中的好诗
· 诗坛的“马年咏雪活动”终于开始了
【__评诗论词07】
· 给古诗挑毛病:李商隐《春雨》赏
· 给古诗挑毛病:李白《赠孟浩然》
· 给古诗挑毛病:杜审言《和晋陵陆
· 《咏荷活动》还在继续,规则如下
· 自跋拙作之【沁园春】哪吒
· 再论“拗体诗”这个提法不恰当
· 从《拗句、拗体和拗体诗》这篇文
· 侃侃古韵新韵
· 以拙作为牛,自为庖丁,讨论一番
· 令俺爱恨交加的词牌【酒泉子】
【__评诗论词08】
· 自跋拙作“七律咏曹公孟德”
· 自跋拙作“贺新郎.天鹅湖”
· 自跋《五律.秋蝉(步骆宾王同题
· 分明掬水在手中 - 赏析侃兄好诗
· 随笔:古诗词中的“戟”字
· *** 诗坛咏荷活动龙虎榜最后隆重
· 闲侃古诗之美:王勃《送杜少府之
· 闲侃古诗之美:元好问《摸鱼儿.
· 闲侃古诗之美:杜荀鹤《春宫怨》
【__评诗论词09】
· 咏“暗雪”活动诗作合辑(共36首)
· “一韵到底”活动 诗作合辑(14首
· 闲侃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的格律(re
· 出句的拗救和二四六分明
· 10个句式说尽格律
· 10个句式即为近体诗格律之全部
· 如何巧记今平古仄的常用字
· 闲侃“十六字令”这个词牌
· 自跋拙作“凤凰颂”
· 闲侃“点绛唇”这个词牌
【__评诗论词10】
· 咏蜻蜓诗会花絮:也跟着飘柔兄讨
· 咏蜻蜓诗会 蜻蜓百花奖之麟凤榜
· 龙乡接龙:整容利弊 俺赏析几句
· 闲侃元曲中的“衬字”
· 啥叫“诗眼”?
· 写诗如“转龙头”
· 自跋拙作“八卦掌之双头蛇”
· 写诗其实很像编故事
· 戏说合掌之病
· 送马迎羊活动 诗作小辑(共20首
【__评诗论词11】
· 诸诗友学填【苏幕遮】活动诗作小
· 诸诗友学填【鹤冲天】诗作小辑(
· 闲侃“卜算子”这个词牌
· 闲侃“苏幕遮”这个词牌
· 闲侃“鹤冲天”这个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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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诗友“咏女王云龙图”诗作小辑(
· 论写诗填词之“层层逼近”法
· 再侃“减字木兰花”这个词牌
· 闲侃“减字木兰花”这个词牌
【__评诗论词12】
· 闲侃【浣溪沙】这个词牌
· 赏析:琴总大作《望海潮.水》
· 诸诗友填【望海潮】诗作小辑(共
· 诗坛活动:学填【望海潮】
· 闲侃【望海潮】这个词牌
· 自跋【凋碧树】四首:荷兰情怀
· 诸诗友填【凋碧树】诗作小辑(共
· 容俺也“造”个词牌:【凋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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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评诗论词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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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咱们中国的“情人节”- “七夕”就要
· 诸诗友悼天津大爆炸遇难者诗作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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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评诗论词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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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评诗论词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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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闲侃【采桑子】这个词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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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水虫鱼笑人间 - 诸诗友题图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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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亮的《念奴娇.咏雪》,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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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板桥都写过哪些名句?
· 宋词里的传世名句(一)
· 正是陆游这首《钗头凤》才害死了
· 闲侃:李贺与李白的《将进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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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_评诗论词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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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才是李
· 闲侃七律中的“偷春格”
· 闲侃【醉春风】这个词牌
· 柳永这首《雨霖铃》非常精彩,也
· 从“二桃杀三士”说到“梁甫吟”
· 介几首古诗特别精彩,赏析几句:
· 闲侃:诗谜中的唐代诗人
· 赏析唐代诗人王建的一首“想家”之
· 冯振《七言绝句作法举隅》56法浅
【>>>>> 杂谈:】
【__杂谈01】
· 假如薄熙来能自行选择陪审员
· 从一幅维京女子开弓图说起
· 蛇年自白
· 从钓鱼岛说到“当年李白骂日本人
· 模仿《陋室铭》,探讨一下万维上
· “风花雪月”里的小故事
· 从《聂小倩》说到当今导演们的脑
· 抱雄守雌 - 闲侃《老子》的“阴柔
· 汉字注音字母趣谈
· 闲谈“姓氏名字号”
【__杂谈02】
· 闲侃《三国》:用戟的战将最厉害
· 闲侃三国:若曹刘孙一对一决斗,
· 曹评《围炉夜话》:共十七则
· 《 烹 饪 铭 》
· 一厢情愿的阿波罗和达芙妮
· 从“断臂的维纳斯”想起的两个思考
· 梵高名画集锦 - 给诗友们提供些
· 随笔:第十四届旺乡国接龙结束了
· 中秋夜为嫦娥正名
· 毛泽东书作《忆秦娥.娄山关》的
【__杂谈03】
· 也来闲侃几个汉字
· (转帖)视频自曝了:俺们村练武
· (转帖)视频自曝了:俺们天津哥
· 诗一首:叹昆明歹徒砍杀无辜百姓
· 雪葵调侃石头记 之一
· 打油一首:观东莞扫黄之笑剧
· 打油一首:看乌克兰示威乱象
· 打油一首:观泰国示威之乱象
· 《三国演义》里两位厉害的老妈
· 闲侃《三国》:古战场上真地出现
【__杂谈04】
· 答琴总问:go or chess?
· 民国扫叶山房发行的《李太白集
· “藏金诗”小辑(14首)
· 压箱底儿的老字帖
· 鉴赏:俺的两明斋刻铜墨盒
· 闲侃武林中的暗器
· 难忘津门 - 少年习武二三事
· 从天津的由来说到霍元甲和韩慕侠
· 随笔:闲侃文人、腐儒和犬儒
· 回国游记:怀念荷花 - 重访周公
【__杂谈05】
· 张果老的葫芦
· 闲侃几种武功绝技
· 这幅图让我想起了一首德国爱情歌
· 学文艺男,也感叹一回“一叶秋”
· 读完这篇还打不通任督二脉,只能
· 李世石戏胜阿尔法狗
· 阿尔法狗胜高丽棒子
· 最天津特色的渔家“尜尜汤”
· 几句话说清“九段线”的前世今生
· 从北韩歌舞团罢演看我天朝外交之
【__杂谈06】
· 闲侃:八大山人最怪的一枚印章
· 从芒种想到蚂蚱,诗一首寄慨:
· 闲侃:梵高画梅
· 如何写好草书之个见
· 篆字和草书,其实最难写
· 从“神鞭”想起的几枚武林趣闻
· 闲侃:扬州“个园”名字的由来
· 转帖:陆游《怀成都诗十韵》,传
· 俺们老家过年的习俗
· 编程编出了一首情诗!
【__杂谈07】
· 宓妃半老,美貌犹新 - 为西门子
· 闲侃:西湖白堤上那座桥为啥被称
· 《聊斋志异》里的精美插图都是谁
· 闲侃:“中国”这个词最早源自洛阳
· 闲侃:白居易和刘禹锡交手,不打
· 闲侃:“脚后跟儿”留给人们的启示
【>>>>>>闲侃易】
【爻辞本义01】
· 《周易》原文,至今尚无一人能完
· 闲侃易经2:介于石,不终日,贞
· 闲侃易经1:直方大,不习无不利
【易经源流01】
· 对“三易”几个常见概念的猜测
【>>>>>> 小说】
【__短篇01】
· 全篇一个读音的微聊斋,请译成白
· 周末故事:雪豆习琴
· 十二枚刀币
【__长篇01】
【>>>> 趣味视频:】
【__戏曲影视01】
· 越剧系列:《白蛇传-断桥》(夏
· 英国女星 Jonna Lumley,很有淑
· zt:美女蛇遭遇色狼
· Jane Russell 公主般的风雅和美
· 大嘴妹 natasia kinsky 青涩之时
· 波姬.小丝青涩年华的歌喉
· 汹涌半张弓,惊弦矢带风。嫣然羡
· 打酱油体的诗:介匹黑豹叫佳瓜
· 这才是功夫片对打中经典的经典!
· 视频:不得不说,小日本子的刀还
【__戏曲视频02】
· 骆驼客
· 听歌啦!几首日本老歌
· 几首俄罗斯老歌
· 听懂了降央卓玛的仙音,就能欣赏
· 笑吧!谁喝醉了没有见鬼的时候?
· 梅兰芳 的霸王醉酒 后边都是跟他
· 李维康 的霸王别姬
· 杨赤+李胜素 的霸王别姬 项羽自
· 丁晓君 的霸王别姬(双剑颇为亮
【__戏曲视频03】
· 视频:四探无底洞
· 评剧视频:《杨三姐告状》电影版
· 京剧《白蛇传》选段,非听不可
· 京剧唱段《卜算子.咏梅》
· 京剧名段:曹公傲临长江,大醉!
· 几个梅派京剧唱段
· 夜深沉(by 天津琴师周佑军)
【__戏曲视频04】
· 高俊 & 茜拉 之 青藏高原
· 清明上河图(电子动态版,跟活的
· 电影 越剧《追鱼》王文娟 徐玉兰
· 电影:越剧《红楼梦》王文娟 徐
· 电影:黄梅戏《天仙配》严凤英
· 電影《三笑》1964 長城電影(向
【__硕人其颀】
· 身高的烦恼:高个子的美女似乎也
· Johanna ist einfach zu gross .
· Sie ist nur 206 cm gross ...
·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恐龙 哈哈
· Big Tall Strong Women!
· 矜持德国美女,才6英尺高 呵呵
· 巴西的美女,看着很养眼
【__人的翅膀】
· Su-35/蘇愷35
· 翼衣侠飞越天门洞
· 雄视蓝天的俄罗斯金凤凰
【__天山民歌】
· 草原民歌:胡杨的女儿
· 新疆美女建筑师 帕孜来提·木特里
· 【花剌子模的歌声】My Sorrow
· 花剌子模美女和她们的歌声
【__俺们新疆】
· 祖国西陲明珠:喀什
【__俺们天津】
· 寻宝:走进天津
· 远方的家:天津卫
【__die Welt】
· Indian COBRA GYPSIES
【__古典乐器01】
· 京胡独奏集锦:京剧曲牌
· 昂然马头
· 玉手纤纤
· 【七绝】五首 听二胡名家马向华
· 【七绝】听二胡名家琴曲 野蜂飞
· 【七绝】听二胡曲 平湖秋月 感怀
· 【七绝】听二胡曲 二泉映月 感怀
· 【七绝】听二胡曲 天山风情 感怀
· 【七绝】听二胡曲 赛马 感怀
· 胡琶琴筝,演不尽的古今幽情 (
【__古典乐器02】
· 琴在马头
· 古琴曲 广陵散 几个不同的版本
【__dancing】
· 台湾省女艺人Kimiko的煽情舞蹈
【__capoeira】
· 观巴西街头桑巴舞有感,口占一绝
【__女排】
· 一个球居然能打这么多回合!
【__flintlock】
· Flintlock Postol: Loading and
· 1763 French Flintlock Pistol
【__martial arts】
· 看这段视频,就知道李小龙功夫有
· 两个习武的视频
【__他山之玉01】
· 【蝶恋花】彗星语(Queen)
· 收藏边砦兄好诗:《天津下了雾》
· 女王为俺写的好诗 收藏!《雪葵
· 诗友调侃专题集锦:雪葵系列
· 自由体诗 狐趣寄语(by 绿岛兄)
【__他山之玉02】
· 辽鲁兄佳作收藏:〈诌诗健智〉戏
· 英文《一剪梅.白狐》- 附绿岛兄
· 视频:诗坛中秋诗词书法活动集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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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侃兄好诗收藏:【五言排律】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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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侃兄好诗收藏:衡水白干堪醉菟
【__他山之玉03】
· 诸诗友咏动物趣图佳作集锦(30首
· 琴总书法收藏:鸣春杜鹃唱
· 诸诗友嵌“爱得有还无”句佳作集锦
· 诸诗友英译《登幽州台歌》集锦
· 诸诗友英译《大风歌》集锦
· 诸诗友英译《垓下歌》集锦
· 迎春咏猴,真假莫辩!
· 诸诗友咏四合院等佳作小辑(33首
· 佳作收藏:〈诌诗〉墨舞图(by辽
· 《诗经·秦风·蒹葭》英译(by 豌
【__他山之玉04】
· 好诗收藏:山坡羊.雪归云醉(by
· 好诗收藏:【七绝】雪葵小青(by
· 好文收藏:苏轼的吃货精神与豁达
· 好诗收藏:《潇湘神·思小青》(b
· 好诗收藏:七律 寻青(by 东南村
【__诗词讲座01】
· 诸诗友题图佳作集锦 22首
· 讲座:唐诗艺术(尚永亮)
【>>>>> 雪葵书斋】
【__之一】
· 李商隐《碧城》三首鉴赏 作者佚
· 李商隐诗鉴赏(2/2)
· 李商隐诗鉴赏(1/2)
· 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 王桂芝
· 李商隐无题诗全集
· 李义山七律一百十七首
· 李商隐诗集
· 李白诗全集
· 李贺诗注 作者:尹曦
【__之二】
· zt 论王维的七言律诗 (作者:邱
· 王维五言律诗(共110首)
· 王维诗全集
· 《王右丞集笺注》
【__之三】
· 苏轼词全集
· 苏轼诗全集
· 《东坡易传》
· 辛弃疾词全集
· 李煜词全集
· 李清照词作鉴赏
· 西昆酬唱集 宋 杨亿
【__之四】
· 【元曲】西厢记 第五本 张君瑞庆
· 【元曲】西厢记 第四本 张君瑞梦
· 【元曲】西厢记 第三本 张君瑞害
· 【元曲】西厢记 第二本 崔莺莺夜
· 【元曲】西厢记 第一本 张君瑞闹
· 【元曲】西厢记 目录(王实甫)
【__之五】
· 叶绍翁诗选 (网上查得,速读一
【__之六】
· 纳兰性德的《饮水词》
· 曾国藩诗词集
【__之七】
【__之八】
【__之九】
【__之十】
【__之十一】
· zt:论对仗理论中王力语法分析法
· zt:【传统对偶规则探原(宽对篇
· zt:醉读元稹醉酒十二绝句(by
· zt:志明和尚《牛山四十屁》节录
· zt:【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经文全
【__醉笔涂鸦01】
· 泼墨之满城风雨近重阳
· 涂鸦两幅
【__吃吃喝喝】
· 介才是正宗的涮羊肉
· 用这四招煮饺子不破皮(摘录)
【__大小龙乡】
· 贴几幅旗袍背影,想看脸儿的到对
· 转帖:万维诗坛《咏中秋活动》庆
· 转帖:武将军颁奖啦!(by 武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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