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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蓦然回首》(九) 彩霞妈妈 2015-07-06 18:44:45

蓦然就是在这里结识了彩霞妈妈。

来自浙江舟山群岛的彩霞妈妈在英语班上课已经好几年了,是班上唯一一个不用英文名字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所有社交圈都接受的长者。

彩霞妈妈实际上是彩霞的妈妈。1950年,年轻的彩霞妈妈即将临盆未能跟丈夫随国军撤退去台湾。时至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改革开放后,亲戚与彩霞妈妈取得联系,告知她丈夫病入膏盲,禀她速速前去一见,她方得知丈夫早就投亲移民到这小岛。

她和从未见过父亲面的彩霞来到小岛后不久丈夫去世。亲戚下逐客令,催促母女返回舟山。彩霞妈妈和彩霞一个心思,好马不吃回头草。这地球上,只要是有土地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扎根,“青山处处埋忠骨”,这儿就是她们的“沙家浜”了。

健谈的彩霞妈妈列举了很多留下来的理由,其它都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在家乡,母女俩为家里有个国民党亲属受尽了委屈,好端端的彩霞姑娘,说媒的不少,自己也谈过对象,硬是没人敢娶。美国多好啊,什么成分、阶级、革命、斗争都被认为不可思议,是无稽之谈。要是回去了,再演一场“文革”惨剧,俩人不得给当成特务崩了才怪呢。

母女俩搬出亲戚家,自己开灶过日子。起先,彩霞拿政府助学金白天在社区大学正式英语班学习,晚上到饭店打工;彩霞妈妈则在一家医院找了份清洁工的固定差事。现在彩霞结了婚,大学都快上完了,彩霞妈妈自给自足,无所牵挂。她的口头禅是,只要你肯干、不贪心,美国遍地都是金砂粒子,面包牛奶都会有的。

也许是因为有过多年的“另类”感受,她善解人意待蓦然与众不同。可惜不久,彩霞生了小孩,彩霞妈妈说她反正学不出名堂,有这时间莫如帮彩霞看看孩子。停课前她把自己家电话号码留给蓦然,说没事可以聊天散心。

电话是年迈的婆婆维系与外界联系的唯一生命线,她把电话机看得比腰包还紧。蓦然是没有权利提起电话的。

彩霞妈妈是她的保护伞。彩霞妈妈不来了,她承受不了被人白眼,也不再去上课。

老太太没过问蓦然为什么不愿意去上课,就如同她从来没上心蓦然为什么从不与家人联系。她只关注蓦然是否尽心伺候她和儿子,蓦然的心思情绪与她不相干。

截断了自己与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蓦然和老太太竟有些相依为命似的,不是因自慰“既来之,则安之”,而是她不知在哪儿看到说生活就是两个字:“难”和“忍”,或许这种说法不是她在哪里看到的,而是她自己脑袋里冒出来的。总之因为“难”所以得“忍”,那就忍吧,她告诫自己。

离开中国后的第一个春节,老太太不厌其烦地教蓦然怎样做“斋”,说每到春节,中国城的中国文化广场里办庙会,好多当地人喜欢去那儿吃“斋”。蓦然这才知道这岛上有个中国城,中国城里面有个中国文化广场,中国文化广场每年春节办庙会。

“斋”里第一位菜是发菜,没有味道,只为取其谐音。还要放黄花菜、木耳、粉丝、荸荠、腐竹、白菜和冬菇。调味料是臭豆腐和酱豆腐。吃完年夜饭,老太太带着儿子和蓦然在祖宗牌位前下跪磕头。

第二年,老太太吃了蓦然基于原本要素,根据自己的烹调经验做的“斋”,欣赏有加,赞不绝口。

在美国住满了四年之后,蓦然加入了美国籍,将“蓦然”正式改为“莫妮卡”。经老太太同意,她搬出了理查德的卧房,因为之前移民局官员时不时会不请自来上门检查真假婚姻。

第五年上,老太太一觉不醒归西了。老妈的死触动了理查德的中枢神经,他哭天抹泪地闹腾,要死要活地发了一个多月的疯。

等他情绪略略稳定,蓦然提出要到正规学校学语言,然后找份工作。理查德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还声明:我是Chinese Emperor(这两个字他总是用英文讲),你必须在家恭恭敬敬地伺候我,叫你干什么就得老老实实地干什么。

语言不通,她束手无策。奴隶般地苟活在理查德不见天日的家里,久而久之,自信、自爱、自尊像三瓢水泼在阳光蒸烤下的水泥地上不留一丝痕迹。

她心灰意冷,不想见人,也见不得人,便躲在心灵深处,在记忆的残片中寻找逝去的温馨。

小时候胡同口卖冰棍的老头是个罗锅,永远板着一张黑得发青的脸,瘪着一张没牙的嘴,冷漠得让人局促不安。她害怕那副模样,可兜里只要有三分钱,又会叫上好友杜焱欢天喜地上老罗锅那儿去买一根红果冰棍。那时的红果冰棍真实在,迫不及待地一人咬上一大口,嘴里又酸又甜,脑门儿冰得发疼。俩人手捂在嘴上,生怕尚未融化的冰块从忍不住哈冷气的嘴里掉出来,虽是哭笑不得却又满心欢喜。

下乡的时候,每年冬闲出山回京,蓦然们无一例外地得逃票,一年挣到的工分买了火车票便所剩无几了,谁能舍得。他们靠蹭客车扒货车回京,自称“铁道游击队”。每每被车警逮着赶下车,他们就像一群无家可归的男魂女鬼,找个车站墙角旮旯囫囵地挤坐在一起,等待下一班车。车来了,大家精神也来了,再机警地混进站大胆地爬上车。这么小站大站、一截一段、折东拐西地曲线绕上好几天。等到了家,一个个看上去真比逃难的好不了多少,可再怎么着那是和伙伴们同甘苦在一起,有苦中作乐还有靠山峥嵘。

理查德的脾气越来越暴戾,骂人、摔东西、打人成了家常便饭,行为也更加乖张诡异。

清醒的时候,他倒锁上门,跑出去。有两次他没回家过夜,蓦然希望他犯糊涂走失或是把车开下山涧摔死。然而老天不开眼,那家伙又拉着一车垃圾回来了。

糊涂的时候,他不知道大便为何物,会抓在手里当橡皮泥捏着玩。还有一次,他在穿衣镜里看见自己以为是他人闯入,破口大骂之后抄起棒球棍把镜子给砸了。事后,他大骂蓦然,硬说是她砸了镜子。

蓦然想过逃跑,可人生地不熟,身无分文,环抱小岛的大海像高耸的城墙将她围困其中,能跑多远?她想起和蔼的吴太太,虽然不曾留下联系方式,但她知道找到吴律师就能找到吴太太。

此地电话公司每年都会免费向居民提供黄、白两册新版电话簿,全岛所有商务和家庭电话号码都在其中。她看见过婆婆在那两本比《人民文学》厚重好几倍的电话簿上找人。但她没注意过婆婆怎样查询,现在只好自己慢慢摸索。花了好长好长时间,终于在白页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中找到了吴律师的姓名,她喜出望外,下一步就是等理查德出门。

等待从来没有如此难捱过,蓦然内心很矛盾:她盼着理查德出门,又害怕理查德出门。理查德走了她就能打电话求助,迈出逃离苦海的第一步。

可打了电话,家丑外扬,脸就丢干净了。吴律师肯定会因为是关家的老交情而不愿相助;或者会因她一贫如洗而不愿帮忙;也许会借口没时间不予搭理;没准还会告诉吴太太她是个怎样的窝囊废;吴太太也会觉得她这个人简直是傻透顶了……

蓦然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各样最坏的设想,心像一刻不停的钟摆,在这个电话打与不打之间摇摆不定。

一天,理查德把她臭骂了一顿之后摔门走了。忍无可忍的蓦然颤抖着拨通了电话,心跳得比话筒里的铃声还响。可是,接电话的声音透着老态,耳朵不好使,也听不懂中文。唉,同名同姓而已,这条路被轻而易举地堵死了。

又一天,她想起彩霞妈妈,连忙翻出电话号码,拿起电话。彩霞妈妈高兴地告诉她,彩霞的第二胎生了个女孩,一男一女,全家人心满意足。

耐心地听蓦然讲完自己的境遇,彩霞妈妈劝她:你不能这样下去,办离婚算了。离了婚,他的财产有你一半,你不用跟我一样做辛苦工的。

蓦然趁此机会提起想找吴律师。

不明底细的彩霞妈妈说:哎呀,你不知道呀,前两年闹得满城风雨的,他们俩口子是人贩子耶,都给抓进去啦。

蓦然神慌思乱,一时竟捋不清自己属于被贩卖的受害者还是贩卖人的从犯,敷衍了几句之后挂断了电话。

她想起肖洛霍的《一个人的遭遇》,自然是峥嵘推荐给她的。“人倒霉的时候喝口水都能塞牙缝儿,”她看完以后对峥嵘说。

现在这个倒霉蛋是她自己了,至少那个人还捡了个孩子。她呢,什么也没落着。一次傻乎乎地憧憬未来时,峥嵘说,将来咱俩的孩子就叫“萧蓦”,怎么样?真让他说着了,现在她成天就是跟“消磨”在一起。她在消磨时间、消磨生命,在彻底无望的坟墓里给半人半鬼的理查德作陪葬,尾随他一天一天、一步一步地走向坟墓的深处。那里老太太在召唤她的儿子和侍者;那里死神在等待他们。

“活什么劲儿呀,找妈妈去算了”的念头不是没有过,可她没有去找妈妈。她活下来了,不是因为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而是因为萧峥嵘“绝不选择死”的话总是在这时候顽强的冒出来给她支撑。

现在回想起来,也许在她内心最深处始终埋着一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与峥嵘再相见的希望。

时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蓦然突然出其不意地走了出这座坟墓。

那天的开始跟几年来的每一天没什么两样。蓦然在厨房里洗完了早餐用过的碗碟,站在前望着窗外发愣。外面的天空是明晃晃的蓝色,高坡处邻家院子里的一小排高大的椰子树上挂着青绿色的椰子,自由舒展的树冠在风中摇曳,悠闲自在。

老太太曾说过,那是威廉姆森夫妇家。远远地她从来也没看清过他们的长相,只从行动体态上看出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人。这会儿,威廉姆森先生开着一辆小型割草机在院子里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周一次的剪草操作;威廉姆森太太在依次给一大片五颜六色的花儿浇水。整齐漂亮的庭院与和谐安宁的氛围,她看过无数次,也羡慕过无数次。

她忽然想,妈妈要还活着,比威廉姆森夫妇小不了多少。妈妈要还活着,看见我混成这么一个卑躬萎靡、屈膝下作、没人样儿的窝囊废准得背过气去。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呀?不行,不能这么苟活着,我得想办法,我得……

莫妮卡!莫妮卡!老头卧房传出嘶哑的吼叫声。

她在心底诅咒:死老头子!脚没动窝。

老头还在气急败坏地喊:莫妮卡!叫你呐。

她磨磨蹭蹭地走进房间,一股腹泻的恶臭扑面而来,床上、地毯上、已经脱下来的裤子上、身上、手上抹得一塌糊涂。理查德瞪着混浊不清的小眼睛扑向她,肮脏的手伸到她脸上,大叫着:“我是Chinese Emperor,叫你吃屎你就得吃屎。”

躲避和招架中,从离京之前一直到此时此刻积攒起来的委屈、哀怨、痛恨、愤懑汇成一股不可遏制的怒火猛地撞上心头,蓦然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抄起立在床边的棒球棍朝他当胸轮过去。在他闷声倒下时,她意识到死神借她的手把老头给带走了。

此刻,她完全没有当年对黄猫施暴后的惊慌和忏悔。

她给彩霞妈妈打电话的时候镇定得出奇,彩霞妈妈老练地嘱咐她不要破坏现场。警察是彩霞妈妈让彩霞打电话叫来的。

按照中国杀人偿命的逻辑思维,蓦然从容地等待法律的制裁。然而当地没有死刑,又因她属于典型的受虐妇,法庭判了她二十五年监禁。

异乡三十载,可以说从飞机降落的那一刻起,她便身陷囹圄,直到因品行端正遵纪守法提前五年释放,出狱后又经过了一年零三个月的假释程序,她才真正地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立足于世。

狱中的二十年,无数个不眠之夜,她有充裕的时间思考。每个人从一降生就捧着一个指南针走路,可指南针上并不显示走到哪儿路是笔直平坦的,走到哪儿路是崎岖泥泞的;走到哪儿会有鲜花铺路;走到哪儿又会荆棘遍布。只有当你走过大半,回过头去,才能辨清自己跋涉的足迹。

蓦然多少次仔细地回顾人生的每个阶段,最刻骨铭心的是杜焱的那包皮筋;妈妈的英年早逝;峥嵘的意外横祸;当然少不了爸爸及弟妹对她的无情无义。她甚至曾经认定和怨恨入境时美国的移民官没有当即将她遣送回中国是渎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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