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华
一
飞机终于降落了。不分昼夜的飞行，没有磨去刘彤的兴奋，一件考究的粉色精纺羊毛衫，配一条黑色法兰绒薄呢裙，裹出满身的玲珑线条，肉感的嘴紧抿着，挑染的黄发垂在眼角，眼神里有几分冷，使她那并不很漂亮的脸平添几分时尚的张扬。上海告别的酒还没完全醒来，美国已经在脚下。
机场没有预期中的熙熙攘攘，候机厅里七零八落地有几个人坐着看书。随着步履匆匆的同机者，刘彤到了出口。远远地，看见照片上见过的那个面相憨厚腼腆的美国中年男人，有点秃顶，啤酒肚，蓝领式的随意穿着，只是没料到那么矮，“估计只到我肩膀！”刘彤心里略略有些不舒服。没关系，这里是美国！美国，不在意爱情。刘彤对自己说。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甩甩头发，绽开准备好的笑脸。
外面正下着没膝大雪。不大的机场前面，停满了汽车，每辆车的顶上戴着白色护士帽，刘彤笑了。
一个月后，她成了那个矮个子男人的新娘。
二
三年后，社区大学的毕业典礼上，刘彤着一件吊带背心，排在等待颁发毕业证书的同学中。她大声笑着，夸张地张开双臂，拥抱一个又一个同学，不时跟身边经过的男同学妩媚地眨眨左眼。她的牛仔裤破着裤脚，腿上还有几个洞，像欢愉的眼睛，随着她在队列里穿行。
那个秃头矮丈夫，老老实实躲在一边，不时拿出相机，远远拍下刘彤的快乐。
“Honey ! Come over! ”刘彤高声喊，朝秃顶男人挥挥手。
秃顶男人憨笑着走过来，照相机随着他一晃一晃，在他肚皮上蹭来蹭去。
“给我们拍张照片！”刘彤灿烂地冲着秃顶男人笑，然后挽起一个白人小伙子的胳膊，亲热地依偎着，同样的灿烂笑容，只多了些甜蜜。周围骤然安静下来，空气悄悄凝固了，小伙子有些紧张地看着秃顶男人。
秃顶男人浑然不觉，认真地把眼睛盯在取景框上，闪光灯一闪，秃顶男人刚要抬头，刘彤撒着娇：“One more , please! please!”秃顶男人老老实实又把眼睛盯在了取景框上。
“cheese!”刘彤响亮地喊出来，嘴成了弯月，同时使劲搂了一下小伙子，脸贴在了他的下巴上。闪光灯一过，人群突然爆发出大笑。秃顶男人莫名其妙地看看大家，也跟着哈哈笑起来。小伙子松开刘彤，嘴角挂着胜利的嘲弄。
刘彤得意地扫了大家一眼，笑着把手搭在秃顶男人肩上，用流利的英语说：“你去把我的包拿来，下午还有约会。”
秃顶男人询问地看着刘彤。
“移民面试啊！你带了我们的合影照片吗？”
秃顶男人摇摇头。刘彤立刻有些不高兴，狠狠地瞪了秃顶男人一眼，然后一把捋过男人脖子上的相机，交给同学，转身灿烂地依偎在秃顶男人的怀里，“啪啪啪”闪光灯一阵乱闪。
刘彤：“你先下去，我马上就到。”男人走了。
刘彤去洗手间补了妆，神采飞扬地出来，走过那个白人小伙子身边，跳过去搂住他，热烈地送上一个吻：“我爱你，甜心！明天见！”然后手伸向小伙子的屁股，挑逗地眨眨眼，转身飞一样地走了。
“噢，爱我？谢谢！”小伙子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蓝眼睛里露出俏皮的鄙夷。
三
两年后。南方某大城市。城市被大片乌云压住，正是炎夏，有点喘不过气来。下班高峰期，高速公路上堵着密密麻麻的车，蜗牛一样慢慢往前拱。
刘彤驾着一辆灰色敞篷汽车，排在蜗牛队伍里。红色的指甲叼着粉红的手机，粉色着彩的嘴唇正吐出娇嗔，英语：“嗨，宝贝！你到了？堵车，真对不起！等我啊，我尽快到！你真性感！到的时候，你要给我看！爱你！一会儿见！”
她带着墨镜，化装得体的脸显出几分成熟和甜美，典型的都市女郎。她略一思忖，按下一排号码，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宝贝儿，是我，对，伊丽莎白！今天不能去见你了，车堵得厉害，我不想叫你等，好好休息，晚上去夜总会，好不好？周末！”那边的男人显然很受用，听筒里传来放肆的笑声，夹着男人沙哑的调情，好像破竹子划在石头上。
刘彤耐心地听着，露出暧昧的笑。“告诉我，你穿什么颜色的短裤？噢！如果我在你身边，马上就跳过去和你做爱！啧啧啧！”她对着手机嘟起嘴，一阵香吻送过去，伴着叫床式的呢喃。
几个雨点打在墨镜上，刘彤扯下墨镜，自言自语：“下雨了。”她放下了帆布车棚。
“哎，宝贝，下雨了，已经有雨点儿，对，打在我细嫩的脖子上，对，还有半个乳房！”她暧昧的笑容还没展开，耳机里传来“嘟”的一声，接着又一声，刘彤看看号码显示，说：“你等一下，有电话进来，别挂，马上就回来！”
她接起了另一个电话，嗲嗲的上海话：“侬个死鬼！早朗厢打电话寻不到侬！侬做啥去了？”电话里的男人在解释。
“好嘎好嘎，无要紧！我刚离开银行，对嘎，加班。上次说的化妆品买了没有？不，我想要嘛！侬马上去买，我们在商场门口见，买好了来见我！”她的语气突然扭起了“S”型的弯儿：“嗯——我要香香侬！”又是一阵“啧啧”的吻送进电话。显然，电话里的男人已经投降了。
“哎，我不能说了，要拐弯儿，给我打电话！bye!”她长出一口气，把电话又拨回去，字正腔圆：“对不起啊，我们老板，叫我加班，我才不加呢，晚上还要见你，我得好好洗个澡。上回看的钻石项链，配上那件夜礼服，绝了！我喜欢！今天晚上就要穿！你先去买，夜礼服我穿六号，项链就是那个了，一定要买哟！我今天晚上要用‘毒药’洗澡，毒死你！迷死你！你准备好‘伟哥’，晚上见！”放下电话，她脸上露出得胜的微笑。
车队还是那么长，讨厌！晚上的时间不够用了！她把电话扔在副驾驶位置上，向前探着脖子，那脖子上已经开始出现细细的褶子。
忽然，车流移动的速度开始加快，刘彤不停地点脚闸，心里盘算着：后天房租要交了，对了，得把支票要来。她摸回电话，接通。
“hello!”一个男人的声音，电话里有点吵。
“是我呀，伊丽莎白！”刘彤操着标准的台湾国语。
“还宾个？”电话里的男人换成了广东话，显然他没听清楚。
刘彤恨恨地在心里骂：“放什么鸟屁！律师都这么狡猾！”她提高声音，继续说台湾国语，尽量和颜悦色：“我是伊丽莎白！明天必须交房租了啦，那个支票，你有没有寄？有寄？我没有收到耶！真的没有耶！上个月？有收到、有收到，可是这个月没有。你不要寄了啦，我明天去拿好了，好不好？明天不交会罚款的啦。我们明天一起吃午饭，好不好？哎呀，不会很长时间了啦，你一定来！别忘了带支票！好！好！好——”她的第三个“好”还没落音，“嘭”的一声，车身一震，她追尾了！
刘彤迟疑了一下，探头察看情况，正待对电话里说话，电话断了。“Bull shit ！Fuck your ass hole！”刘彤勃然大怒，那张精致的脸扭曲了。
车前杠掉了下来。警察来了，刘彤灿烂的笑没帮上她任何忙，警察抄了她的保险和驾照，走了。
回到车里，刘彤余怒未消，抓起电话，这回是打给她那个秃顶男人，他还在北方的小城里，刘彤以过两年回北方的许诺把他稳在了那里。
“甜心，我出车祸了，我没事，车坏了，要修。对，我没有钱，你可以寄给我一些吗？嗯，三千。谢谢！照顾好你自己！我再给你打电话。”她温情地说，然后干脆地挂了电话，脸上的怒色稍稍减弱。
四
桌子上放着两个刘彤盼望已久的东西，一个是美国公民护照，一个是离婚文件。来美国这么多年，总算是熬出了头，六年，一切按计划行事！刘彤心情非常好，她已经看到了生活的曙光。她需要一个梦想中的家，为了这个目标，她忍受了很多委屈，曲意奉承，费尽心思。现在，未来就在眼前，她决定发动总攻。她很有信心地拿起电话。
“喂，你在干什么？”她温柔地问。
电话里的男人好像还没有睡醒，刘彤格外体贴：“才从巴黎回来？累不累？你先休息，我下午过去，对，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又看上什么了？”男人问。
刘彤：“我没那么俗气。”她柔声抗议，迟疑了一下，她问：“你现在想知道吗？”
“说！”男人玩笑着。
“我已经离婚了。”说完就停住了，她在等男人的反应。
“噢，好啊！”男人继续漫不经心应答。
刘彤有些失望，咬了咬嘴唇，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怀孕了。”她又停住，静静等待。
男人仍然开着玩笑：“那好啊，恭喜你！”
一股怒气“腾”地冒起来，强压怒火，刘彤一字一句地说：“是你的。”她想知道这男人的心到底是什么颜色。
沉默了半晌，电话里传来冷酷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我背后干的事，少来这套！见得多了！不要叫我说出难听话，你自己解决问题！”
屈辱冰山一样压迫了刘彤，她说不出话来。这男人什么都知道！刘彤明白，说什么也没用，再说只能自取其辱，她开始啜泣。
也许是男人心软了，但语气仍然那么冷冰冰：“看在咱们交情的份儿上，我帮你一回，两万，明天我给你寄支票。你不要再来了。”电话断了。
两万美金！跟一个千万富翁上床一年，分手的代价居然只有两万！房子呢？还有那三十万的许诺，转眼成了两万！刘彤边哭边开始后悔自己的操之过急，如果慢慢来，也许这男人就是她未来的金龟婿，虽然他比她的父亲还大一岁。即使成不了夫妻，再跟他混个一年半载，他一高兴，那三十万美元也应该能兑现，这得刘彤挣多少年啊，还是税后的三十万！刘彤觉得，今天打这个电话，是她所有计划中最失败的一次。真不应该在今天告诉他怀孕的消息，这个谎撒得太早了！她冷静反思：应该先悄悄怀孕，然后再去要挟，不怕他不承认，不结婚没关系，孩子出来了可以做DNA检测，跟他打官司，到那时候就由不得他不给钱了。越想越后悔，刘彤忍不住号啕大哭。哭着哭着，她想起了其他男人。男人他妈都一样，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有钱的男人，哪个跟她干那事的时候，不小心谨慎？早早准备好套子，生怕落下把柄，她当时就看透了，但因为自己也怕怀孕，正中下怀，所以从来也没计较过。“看来我还是不够精明！”现在刘彤想怀孕了，她必须用怀孕套住一个有钱的主儿，不然以后还要为生活奔波，现在已经离婚，一个人了，那个秃顶男人已不是她的丈夫，她还能利用谁呢？还有那么傻的人吗？刘彤的心里有些歉疚，但是很快又被对男人的恨挤走了。“男人都是王八蛋！”
想想自己，快三十了，来美国六年，她没爱过任何人，恋爱，好像只在刚进纺织厂的时候，和一个机修工有过那么点意思，很快地，母亲告诉她：“结婚是女人第二次投胎，嫁给什么样的男人，决定你一生过什么样的生活，我不同意你嫁给一个连房子都没有的工人，工人，他一辈子能挣多少钱？爱？没有钱，拿什么爱？喝西北风啊？”刘彤想过好日子，她不想喝西北风，美国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是天堂，她刘彤要到美国去生活，于是她毅然决然与那个机修工分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通过网上征婚，刘彤实现了美国梦。那个秃顶丈夫，不能说对她不好，可她心里从来没看上过他，一个美国工人和中国工人有什么差别呢！那男人还那么老，认识他时就已经秃了顶，个子矮不说，还是个修下水道的工人！她忽然有些怀念那个机修工，她渴望有一份爱情。
草草吃了晚饭，刘彤来到Downtown，走进一家咖啡馆，找了个角落，一个人静静地喝咖啡。在这里，她和好几个男人约会过，这里曾经是她和他们脉脉含情的地方，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家咖啡厅，那时候的心思都在怎么对付那些男人上。一股深深的苦涩弥漫在咖啡馆里。
“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刘彤一抬头，看到一个英俊的白人小伙子，棕黄色的眼仁儿里混着一点绿色。
刘彤默默点了点头。小伙子坐在她对面，关切地问：“你好吗？好像不太愉快，我能帮你吗？”
刘彤再次抬起眼睛，那又黄又绿的眼睛里泛出幼稚的善良，纯纯的。刘彤的心里流过一阵暖流。
五
半年后，刘彤和那小伙子，一个有德国血统的土耳其籍留学生，结婚了。据说他父亲是德国人，到土耳其工作期间，和他母亲相爱，后来又抛下娘儿俩独自回了德国。刘彤这回是真的恋爱了，她真心爱上了这个漂亮男人，这男人比她小三岁，可是他说在西方文化里，年龄不是婚姻和爱情的障碍，周围有很多例子。刘彤以美国公民的身份为丈夫申请了绿卡。三年后，这个男人拿到了正式绿卡。
日子过得很甜蜜，他们买了房子，生了个儿子，很漂亮的混血儿。
又过了一年。
一天，出差提前回家的刘彤，在自己的床上，看到了赤身裸体的丈夫和另一个女人，那女人是丈夫的同胞，刘彤与她做好朋友已经好几年了。刘彤惊呆了，她喉咙里咕噜一声，瘫在了地上，看着丈夫泰然自若地穿好衣服，还帮助那个慌乱的女人系好胸罩，保护着女人出去。
良久，刘彤像母狼似的嚎叫了一声：“爱情，就是他妈的王八蛋！”
爱情本来不是王八蛋，有的人成了王八蛋，爱情也就变成了王八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