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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scal的博客  
“朝廷不是让我隐蔽吗?”“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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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上海公安局的,家属要交五分钱子弹费 2016-09-01 13:53:47

許憲民

母亲许宪民 (左)、姐姐林昭 (中)、妹妹彭令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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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上中学时, 一九四八年摄于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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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姐姐林昭


“ 1968年4月30日,我从乡下回沪休假。下午二时左右,我听到

有人在楼下叫母亲的名字,我就开门出去,上来一位公安人员,他

问是林昭家属吗? 收五分钱子弹费。母亲问“什么?“ 我非常冷静

地从抽屉里拿出五分钱给他。当母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后立即晕

厥过去。”


“ 一九六八年四月三十日下午二时左右,在中国上海的茂名南路

一五九弄十一号二楼上的林昭家门前。一个家伙在楼下呼叫“许

宪民”,林昭妹妹彭令范闻之急忙开门,那家伙只说了三句话:


 “我是上海公安局的。林昭已在四

 月二十九日枪决。家属要交五分

 的子弹费。” 

 

  林昭的母亲许宪民闻讯晕厥于室内地上,彭令范拿了五分钱的

硬币打发了那个刽子手,他对“尸体现在何处”的询问一言不答,

扬长而去。


  彭令范五分子弹费以后,母亲许宪民的友人朱太太打来电

话约彭令范见面。她告诉彭令范:


她的大儿子祥祥每周两次与同学到龙华机场勤工俭学,四月二十九

日下午三时半左右,突然望见两辆军用小吉普车飞快开来,停在机

场纺第三跑道,接著由两个武装人员驾出一个反手背绑的女子,她

的口中塞著东西。他们从她腰后一脚,她跪下,另外两个武装人员

一人举手枪开枪,她先中一弹,倒地爬起,又中两弹,再未起身!

然后四凶手将她拖入另一辆吉普车,飞驶疾驰而去!她的遗体被运

往何处?他们包揽了密杀与灭尸的全部过程。祥祥认出她就是大姐

姐,他目睹惨状,惊恐失常,高呼:“大姐姐被害了,大姐姐被害

了!”祥祥目瞪口呆,由他的同学送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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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彭令范介绍姐姐林昭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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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8年10月,《寻找林昭的灵魂》独立制片人胡杰去巴尔的摩看望彭令范


我见到她时,我是很吃惊的,因为我感到她身上有极强的林昭的气息,她白皙而

苍老的手,青色的血管裸露在手背上,脸颊的轮廓、眼窝与鼻梁,都和林昭极为

相似。但她老了,单薄而矮小,我感受到她的晚年是辛苦而营养不足。前两次在

中国大陆见到令范时没有这样强烈的感觉。


  客厅不大,但显得空旷简陋。我们聊的很杂,比如我说:听说因为我的影片

使用了您的照片和林昭的手稿,使您很不高兴,您要和我打官司。我告诉她,我

在林昭的影片面世之前,专门托欧洲朋友给您寄过影片。后来又请香港朋友给您

寄过,但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她说:DVD收到了。她指了指电视机下的一摞书籍

说:但我没有看,我不能看,我不敢回忆那些事情。


  我向她深深道歉,并对她说:您如果起诉我,我马上宣布我接受您的惩罚条

件;只要您身体健康和不生气就好。她很平静地在听我的话,显然她已经原谅我

了。


我给她讲述了纪录片的大致内容和主要思想,以及我对林昭深深

的敬意。我的讲述非常小心,因为她说她的病非常严重(迫害创

伤综合症),医生不允许她回忆这些,并告诉她:如果回忆会死

人的。


  我去她家当然也想看到林昭的手稿,但她没有给我看。她说,她想把手稿烧

掉。我当然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了一番。后来她告诉我,她已经想好,要把

林昭手稿放到一个大学的研究所,我才松了一口气。


  她给我讲,很多人向她她请求公开林昭手稿;她说:这些手稿不宜公开,因

为现在年轻人不了解那段惨烈的历史。他们会曲解林昭,即使要做研究也要等到

林昭档案解密。艾老师这也许是你来信问的:“她的担心在什么地方。”我想,

她的意思是:不解密档案,仅仅凭14万言书和两本日记本,无法理解那个复杂的

社会环境、政治环境和监狱环境,就可能片面去理解林昭;同时也无法解释她为

什么受尽迫害而能在孤独的监狱中坚持反抗和思考。我记得陈伟思先生说过:

“档案中精彩的是对林昭的审讯笔录。”可惜,他是我采访到的唯一看过林昭档

案的人。


  令范拿出了一封中文信件给我看,这封信言辞很激烈,甚至是在诅咒令范不

公开林昭的手稿。这封信分明是在逼令范发病从而毁掉文稿。信的署名叫某某某,

信好像来自欧洲的某地。我听说过网上有个叫此名的,也对林昭写过文章,但不

知写信人和那个人是否是同一个人。


  我来巴尔的摩之前就听说,令范要烧掉手稿,有一位女记者

曾经跪在令范面前,祈求她让这份中华民族的精神遗产流传后世。

我的印象中模模糊糊,这个女记者可能叫张敏。


  我还问她怎样拿到手稿的。让我意外的是,这次的答案和原来我采访她听到

的答案(纪录片上的解说)有很多不同。这次有名有姓更详实具体,说清了谁给

她了手稿和两本日记,为什么给了她。


  中午,我们散步到了她附近的霍普金斯医学院的食堂吃饭,路边的林木大树

已经秋黄,我还和令范合了影。天气很蓝,有微风。她单薄得好像会被风吹得飘

起来,芬芬挽着她行走。在饭堂,我们和那些年轻的学生排着长长的队。她说她

平时在家吃的,每三天会有人帮助她在超市买一些东西。医生说她的骨骼已经非

常酥脆,如果跌倒就会骨折。


  饭后,令范带我们去参观了她工作过的著名的霍普金斯医院。她说,她依然

在工作;如果不工作,就没有钱付房租,就要去住敬老院。敬老院的设施虽然很

好,但她还是想自己住。现在她的工作是给来自中国大陆就诊的人当翻译。在医

院,我印象最深的是,大厅里有一个七八米高的白色大理石的耶稣塑像。耶稣张

开双臂,面朝着大厅门口走来的医护人员和就诊的人们。耶稣的脚刚好可以让人

触摸到,那双脚已经被无数人抚摸得光滑而温暖。耶稣脚下的大理石基座上写

着:“COME UNTO ME  ALL YC THAT WEARY AND HEAVY LADEN AND I WILL GIVE 

YOU REST.”


  我考虑过:林昭狱中手稿是在什么状态下写的。她的身体一定是在一个崩溃

的极限的位置,她的书写是沿着精神崩溃的边沿在行走。就像梵高开启现代绘画,

就像马勒敲响现代音乐。他们都被人认为是精神病人。然而,他们铸造了人类的

一级台阶。


  我也想过:柯庆施和毛的关系,大家都说柯庆施很左,是毛的左膀右臂。柯

的名言:“跟从毛泽东要到盲从的地步,相信毛泽东要到迷信的地步。”但毛有

没有可能在大饥荒之后,授意他的亲信柯庆施给他呈上几个在大饥荒中的典型

的“反革命“案例呢?毛会不会了解反对他的真实的个体声音呢?柯庆施会不会

把林昭的诗歌给毛看,还有《星火》杂志。毛看了又会怎么样呢?


我第一次在上海采访令范时,就问过她这个问题:林昭在监狱见

没见过毛。令范说:“在林昭保外就医时,她听林昭对她妈妈说,

我在监狱见过毛,她妈妈很生气,认为她是在说疯话,就捂上耳

朵说:我不听不听!”我也试图查过1962----1965年毛到上海

的资料。毛确实多次到过上海,


柯庆施是1965年4月死的。


  下午,我们回到她的公寓,我给她谈了有没有可能,我再次来美国时,以义

工的身份,帮助她整理林昭的手稿和记录她的家事。我也询问了可不可以请美国

的朋友来帮助她的生活,她都没有给我直接的答复。我们聊到她的爱好,她还送

了我几贴复印的她用小楷写的古诗。小楷功力深厚造型飘逸,独成一家。她会奇

门遁甲术,这可是易经最高层次的预测学。她说她可以比较准地算命,芬芬给她

留了我们的生辰八字。她还给我们展示了她的网站、在网站上的文章,那些文章

都是她记录的她作的梦。因为她都是用英文写的,我不知道写的什么内容。现在

也记不得网址了。令范还在老相册中抽出几张她年轻时的照片,她很自豪当时是

那样的漂亮年轻。我同样惊奇,在那美丽清澈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一点林昭的影

子。


  大约4点,我们很友好地告别,朋友沈睿来接我们到她家。我回国后,和

令范有过多次邮件的交流。但有一天,她在邮件中告诉我,她不想再和我联系

了,也关闭了她的邮箱。

                                       2012年11月25日   胡杰 补记

                               

  

           作者:  彭令范    现居美国



林昭和我是嫡亲姐妹。她原名彭令昭,父亲给她取名令昭是要她效学班昭。她起先用林昭为笔名,后来才正式改名为林昭。母亲为此感到很不高兴,认为这是姐姐与家庭疏远的一种表现。

姐姐是长女,有一段时间家中只有她一个孩子,即使父亲喜欢男孩,姐姐还是得到许多优惠和专利。加之她天资聪慧,对文学有特殊的颖悟力,很小就投稿,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曾有类似“神童”的称号。另外她身体娇弱多病,是外婆的掌上明珠。母亲曾告诉我,姐姐和小舅舅吵架,能使小舅舅气得只会哭。反正她是家中一个“宠坏”的孩子。我和姐姐都喜爱文学,但有不同的偏爱,她喜欢鲁迅,我喜欢巴金;她喜欢马雅可夫斯基,我喜欢莱蒙托夫;她喜欢狄更斯的《双城记》,我喜欢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她喜欢华彦均的《二泉印月》,我喜欢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她喜欢杜甫,而我则喜欢李白。她喜欢哭,她的哭是撒娇,是愤怒,是发泄,并不一定是悲哀。我极少哭,特别是经历过种种尘世磨难后,我既没有眼泪,也体验不出哭的感情。我认为哭只能表达原始的悲哀,我的泪,流向心灵的深处。

姐姐有强烈的正义感,斗争性强,有炽热的爱,也有或许是过分的恨。这大概是革命者和英雄人物的性格。

1949年,姐姐在苏州景海中学高中毕业,那时她17岁。父母亲理所当然地要她进大学,她却暗自去考了苏南新闻专科学校。录取后姐姐坚持要去,母亲则大怒而不允。那天深夜,姐姐起来整理了一个小包裹。我当时和她同住一个房间,就问她,你做什么?她说,不许响﹗然后她从窗格栅栏里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逃了出去,从前门出去到我们住的房间中间还有一条夹弄,要走一段路,而且大门晚上闩上门闩,不熟悉的话很难离开。等她正在夹弄里摸索的时候,我溜到外房叫醒了睡在那里的老保姆王妈。我说快去告诉母亲,否则明天她会非常生气的。王妈立即去了,母亲马上赶了出来,此时姐姐还未打开大门。于是母亲把她“捉”了回来,对她说,明天早上再谈。姐姐回到房里大发脾气,把我和王妈骂得狗血喷头。

事情并未了结,第二天姐姐仍执意要走,母亲坚决不许,于是形成僵局。最后母亲伤感地说,苹男(姐姐的小名),如果你真的要去的话,以后你就不要再回来了。姐姐毫不犹豫地答道,好,我就不回来好了。这一下母亲生气了,说你口说无凭,立下契约,今后一去,恩断义绝,以后“活不来往,死不吊孝”。姐姐说,好,我就写。姐姐随即拿起笔来一挥而就。她到底写的什么,我没有看到。接着她拿起包裹,扬长而去。母亲呆呆地好几天没有讲几句话。姐姐去后,大概有两三年与家里不通音讯,似乎真的断绝了关系。到后来,苏南新专的教务长罗列曾到我家和我母亲谈了不少时候。事后母亲很生气,因为姐姐再填表时,在家庭成分这一栏里填了“反动官僚”。

以后,姐姐又考进了北京大学新闻系。

姐姐进入北大后一度很受人注目。她当了《红楼》编委,又是游国恩教授的得意门生。游老先生希望她能转到中文系,因为她的文学底子好。她在那段日子里似乎自己也很得意,那年她暑假回来,给我留下较好的回忆。有一天,她给我看一首名为《无题》的诗,我看后说,有感而发,你似乎爱上了什么人。她笑着说,小鬼丫头,你怎么知道?我答道,只是猜猜而已,讲来听听。她说,我在舞会上遇到他,他很注意仪表,举止潇洒。那天,我很随便地头戴一个由野花编成的花环,频频起舞。他请我跳了一次,他的舞跳得很好。隔了几天,我在未名湖冰场上走,他在后面引吭高歌《教我如何不想她》,我只能回过头去和他打招呼。我对姐姐说,要是我,就不回头,看他怎样?她说,反正我想他是有意的。后来在《红楼》编委会上发现他也是编委之一,另一编委是山东人,对我很感兴趣,老是缠着我讲这讲那,有一天,他对我说,我们交个朋友吧。我说,我们是朋友呀,他坚持要和我做进一步的朋友。我说不大感兴趣。他又说,你不妨培养一下这种兴趣…….《红楼》编委张元勋等贴出北大第一张大字报《是时候了﹗》,在1957年被打成了“右派”。张元勋因涉及“七人集团”欲往英国代办处政治避难而以参加反革命集团被捕。到“文革”时期,姐姐在上海因事被捕,张元勋曾以姐姐男朋友身份来上海提篮桥监狱探监。后来姐姐被“镇压”后,他重新又被逮捕,被吊打,说他是逃犯。我认为张对姐姐一往情深,而姐姐可能不大欣赏他的风度。

姐姐成为“右派”的详情,我不十分了解。她主要是支持张元勋他们的那张大字报。另一罪名是在北大“自由论坛”上宣扬“组织性和良心的矛盾”,当然还有不少理论观点。据说她并未划为“极右分子”。北大新闻系后来并到人民大学。合并前姐姐在北大苗圃劳动,一度与谭天荣在一起,他们感情不错,姐姐称谭为小弟。后来谭天荣也被逮捕了。平反后谭在兰州大学任教,他有一本著作署了林昭的名字。姐姐到人民大学后在资料室劳动,与王前同在一室。后来在学校遇到另一“右派”甘粹,甘17岁参加部队,在四川参加过土改,随后南下,在军队中成长,以后保送到人民大学新闻系学习。在特定的环境下他和姐姐相处得非常投机,组织上警告他们不要来往,他们非但不听,反而计划要结婚。组织上就把甘粹分配到新疆劳改农场,他以后历尽艰难从新疆回到北京,那时姐姐早已被“镇压”了。一直到“四人帮”倒台,姐姐平反后,在北京开了一次追悼会,甘粹在会上唱了一曲林昭谱写的歌曲《你在哪里》,粗犷的歌声倾诉了他所有的感情。张元勋会后对我说,林昭这首歌是写给谭天荣的。

姐姐在北京劳教了两年多,因支气管扩张,经常咯血,母亲去北京把她接回上海养病。母亲常为此后悔,说如果让姐姐留在北京或者不会出事,我却认为像姐姐的个性,任何地方都一样,她的结局是不会改变的。

姐姐不论在划了“右派”之前还是之后,她的思想是不变的。她是一个革命极端主义者,没有中间道路,没有妥协,没有调和,“不自由,毋宁死”。她的志向是要改变社会,改变不合理的制度,甚至要改变人的思想意识,即使她的思维逻辑并不完全合理,但她认为合理的制度也尚有争议之处,她总认为自己是正确的。

姐姐回上海不久,她在复兴公园遇到兰州大学的“右派”和另一北大“右派”,因为观点相似,往来频繁,以致后来被称之为是个“集团”。他们认为对彭德怀的处理不公,对大跃进造成的破坏和大量人民死亡,深感到政治上有严重的错误,因未被公允处理而强烈不平。对南斯拉夫被称之为修正主义,认为是莫须有的罪名。这些观点,他们写成信件寄去北京有关方面。他们似乎并未考虑到事情有复杂性,只以为陈述自己的意见是正常的行为。隔了不久,上海公安局静安分局派人去苏州将姐姐逮捕。

那时,父亲和母亲已经分居,父亲住在苏州,各有房子,姐姐在母亲家里。逮捕的那天,姐姐正在母亲的房内。公安人员进来进行了搜查,把罐头都打开来看,姐姐讥讽道:如果我有能耐将情报藏在罐头里,我今天也不会在这里了。恰好这时父亲闯了进来,他立即变了脸色,口中喃喃地说,我们家完了,我们家完了﹗说着踉跄离去。不到一个月,我父亲自杀身亡。

姐姐逮捕后认罪态度恶劣,被判20年徒刑,其他二人则各为7年和13年。事实上她根本不是主犯,只是参与者,只因为她的态度是抗拒的。

1962年,姐姐因病保外就医,我和母亲去静安分局接她。她带了一只小包裹出来,一见我们立即往回走,并说我不回去。当时分局的人都很惊讶,大概从来没有见过有人不愿回家的。在分局的门房内折腾了半天,姐姐对母亲说,你怎么这样天真,他们放我出去仍要抓我进来的,何必多此一举。后来公安人员说,你们想法把她带走就是了。但姐姐拖住了桌子腿执意不走,我和母亲根本拉她不动。最后由母亲请一位朋友家里的花匠来,硬把她按上三轮车载回家里。

姐姐保外后,情绪渐见好转,很喜欢讲话。总是要告诉我们狱中和上海第一看守所的故事。我们都不想听,以免增加痛苦。但是姐姐偏要说,她说,哎,你们要不要看“杂技表演”?我在看守所反铐了一百八十天,我给你们表演一下,反铐了如何处理日常生活,包括洗脸、吃饭和大小便。母亲说不要瞎说。姐姐说,真可惜你们不要看我表演,因而丧失了一个机会理解二十世纪的一种特殊生活模式。她说着,空气似乎凝结了,我们都无言。

这时候,姐姐和母亲常常发生龃龉,有时为了生活细节,有时也为了经济和前途。有一天深夜,母亲数落了姐姐几句,姐姐说,你要我走,我就走好了。说完就往外跑。母亲马上对我说,快跟着她﹗于是我立即追着她下楼,追上了她,说什么她也不肯回来。我最后只能说,姐姐回去吧,夜深了,我明天还要上班。又等了一些时候,她才慢慢地走回来。

母亲很自信,总认为姐姐在她身边不会出事,于是把姐姐带回了苏州。在苏州她遇到了另外两位“右派”,由于姐姐对“右派”有深切感情,她与他们立即引为知音,演出了一场什么戏剧我并不清楚,1962年年底姐姐再度入狱。以后,姐姐被囚于上海提篮桥监狱。但是我们不被允许去探监。有一次一位与姐姐同禁于一囚室的人释放出来,找到我们说了些姐姐的情况,说她身体虚弱,经常咯血,但还绝食抗议,割破血管或用针刺出血写血书,她处处与监狱管理人对立,态度强硬,看样子凶多吉少。

我最后见到姐姐是在1966年年底,那时“文革”已开始,母亲已被批判,编入“学习班”。我接到监狱接见通知后,因没有钱,不能买姐姐要的全部东西。去见的日子正逢全市大游行,全市公共车辆停驶,我从早晨8时出发,走了5个多小时,才看到提篮桥监狱灰色的墙。

我递上了接见通知,那门房警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让我进去排队。那铁丝网分隔着家属和犯人,看守检查着送去的东西,我站在那里茫茫地等待。许多比我晚来的家属都已走了,只有一条长凳上坐着我一个在那里,我实在太累了,我似乎忘记了我还没吃中饭。到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闪耀的时候,一个监狱人员走过,我就问道,还要等很多时候吗?他没有正视我,但很快地回答我,你还得等﹗难道等待就是我生活的主题吗?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基督山恩仇记》,我特别欣赏它的结束语:“在上帝揭露人类的未来以前,人的一切智慧时包含在两个词里边:‘等待’和‘希望’。”然而无穷无尽的等待是难以忍受的。

最后,当所有的家属都已走光,犯人们也都回到监狱,姐姐出来了。她浑身缟素,上穿白衬衣,下穿用白被单做成的白长裙,她的长发从头顶部扎起一把拖在一边,就像京戏中旦角受刑时的打扮;另外,在她的额头用一块白布条围住,上用血写了一个“冤”字。她慢慢地走了出来。我懂得了为什么我得等到最后一个接见。隔着铁丝网,我轻声叫了一声姐姐。她说,怎么妈妈没有来?

她已经开始不高兴了。我说她在苏州不能来。她说你带来些什么东西,我要的席呢?我说我没有钱买。她说,哼,母亲不在,你就用不着来看我。说完转身就往回跑,甚至看也没看我一眼。我把旅行袋交给了看守,仍呆呆地坐在那里。我不知道后来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我没想到这是我们姐妹一场最后一次的见面,而且她还生我的气,她还不知外面文化大革命正在轰轰烈烈展开。

1968年5月1日,我从乡下回沪休假。下午二时左右,我听到有人在楼下叫母亲的名字,我就开门出去,上来一位公安人员,他问是林昭家属吗?收五分钱子弹费。母亲问什么?我非常冷静地从抽屉里拿出五分钱给他。当母亲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后立即晕厥过去。

姐姐罹难后,我们没有见过判决书,也未看到任何公开审判告示贴出,像当时一般判死刑犯人一样。大概半个月后,母亲的一个学生黄雪文,要我有空去他家一次,他住在虹口区离提篮桥不远。我去后,他告诉我在他家附近一条街道的电线木杆上贴著有关林昭的判决。他说,你如果要去看的话,到天黑了带一只电筒去,不过得小心。我又紧张又焦虑地找了许多时候,终于在那不受人注意的电线木杆上找到了那“非正式”的宣判,那种打印不清的字,文理欠通的语句,读来很吃力。在幽暗的电筒光下,我背下了判决书。我的心沉沉的,正如死一般寂静的夜晚。

打倒“四人帮”后,《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长文《历史的审判》,其中有一段关于林昭的记载,成为林昭平反的序曲,应该感谢陆拂为先生给穆青先生提供了材料。此后陈伟斯先生在上海《民主与法制》上写了一篇《林昭之死》的文章。不久后上海静安区法院开始对林昭案件清查。其间我曾去提篮桥监狱访问过监狱医生,他曾一度为林昭而受过处分。我向他了解的一些情况均属第一手材料,包括姐姐在世的最后几天,以及从病床到刑场,还有姐姐在临刑前监狱内开的审判会的情景和龙华执行时见证人所说的,这一些我都不想说也不忍说了。

姐姐已去世30年了。我经常在梦中见到她,见到她不高兴的样子,醒来总觉得无限的伤痛。我既不能捍卫她的信仰,籍承她的写作能力,即令写一篇有关她的文章大概也不会使她满意。她的淳正朴实对真理的追求,她的真挚炽热的爱和恨,她的不屈不挠执着的信念,还有她毫不妥协的牺牲精神,或许正是这伟大而可悲的时代所缺少的应有的品格罢。林昭的道路也许将湮没于下一世纪的曙光中,我希望年轻的一代不再承受林昭的种种痛苦与磨难。新世纪的宠儿们,当你们沐浴于阳光灿烂、欢乐充盈的新时代,是否会留下神圣的一角来悼念林昭“未完成”的杰作呢?

我如今在异国求生存,中年从零开始另一种生活和职业是很艰苦的。我仍有我难言的痛苦,没有归属的空虚,但我一直不承认自己是平庸之辈和失败者,甚至还不甘心像茨威格那样留下“遗书”,我的最终一切有赖超自然的控制。相见则是缘,能成为亲姐妹当然更是缘分。不过我不相信来世,就像歌德说过的,如果是幸福、快乐的一生,此生已足;要是痛苦、坎坷的一生,又何必再来?幽冥异路,我和林昭姐妹一场也就从此终止了。深深的遗憾也难以弥补,淡淡的欢乐已不再复现。

一切认识林昭的人,请在你们繁忙的生活中留下几分钟来悼念她吧,她是爱你们的,这种爱,甚至远远超过我们姐妹之情。在我失去姐姐后,感谢你们把我当作你们自己的妹妹一样。当我第一次听到姐姐的新专同学陈祥荪对我说,令范,林昭已不在,而你是我们大家的妹妹。我听了是很感动的。

无论生活多么不公正,无论人性多么险恶,那一道人性至善,充满希望的圣光永远存在。

姐姐,安息吧 !

  

   林昭被野蛮惨杀的一幕 ( 节选 )


  我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似乎也有微笑,静静地看著林昭缓缓地走向那个虚席。她捧著一个旧布包,一大卷卫生纸。一位身著医生白大褂、内著警服的女警医一直搀扶著她,她们的身后,是一个佩枪的警士。林昭就坐在我的对面,隔著那个案子,那位文雅的女警医与佩枪的警士坐在她的两侧,与我则是“面面相觑”。


 

面斥禽兽,痛陈狱中非人折磨│已视死如归│

  “开场白”是坐在我身边的一位管教干部向林昭发出的警告:“林昭,今天是张元勋来与你接见,这是政府对你们的关怀,希望你通过这次接见受到教育,以便加速自己的认罪与改造……!”

  “乏味之至!”其语未休便被林昭的话打断,但那位管教干部并未激怒,甚至尴尬地望著我,向我说:“这是常事!”林昭视其言为“老生常谈”而不屑一顾,抬手指向周围,问我:“这些人,你们那里叫做什么?”我未敢回答,不知怎样措词才不会激怒周围的那些监管者!我此刻最怕的是中途被他们停止这次接见!这个心理很快便被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管教干部察觉了,他很客气地对我说:“怎么说都不要紧!林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高兴过,所以,她的话也从来没有比今天更客气的了!我们已经听惯了,不要紧!”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乃答:“队长!”

  林昭颇感兴趣地说:“一样的,一样的!我们这里还叫‘政府’!与他们说话,要先喊‘报告政府!’在北大跟语言学家朱德熙先生学现代汉语,还没有听见朱先生说过人变成了‘政府’!在这里谬误已是习惯!”然后高声说:“这帮东西怎么能是政府呢?我怎么能相信他们是共产党呢?”

  我尽量作出一副毫无表情的神态,故意把话题引开,我说:“常把自己打扮一下,把头发梳起来。”

  “打扮?打扮什么?女为悦己者容!”稍停,她问:“什么时候来到上海的?”我答:“五四!”又问“家里都好吗?”我答:“都好!都希望你好好改造,平安出狱!”

  她打断了我的话,高声说:“出狱?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们早就告诉我:要枪毙我!这已是早晚的事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他们可以唆使一群女流氓、娼妓一齐来打我,故意地把我调到‘大号’里去与这些社会渣滓同室而居,每天每晚都要在他们(以手指周围)的主使下开会对我斗争,开始这群泼妇也瞎三话四地讲一些无知而下流的语言,可笑的是她们竟连我是什么犯都一点不知道,骂我‘不要脸’!真是可笑!她们这帮东西!她们是干什么的?我是干什么的。她们竟然还知道‘要脸’!她们理曲屈词穷,气急败坏,于是对我一齐动手,群起而攻之!”

  可以想像,这样的狱中“斗争会”就是对林昭的肉体的摧残!

  她说:“我怎么能抵挡得了这一群泼妇的又撕、又打、又掐、又踢,甚至又咬、又挖、又抓的疯狂摧残呢?每天几乎都要有一次这样的摧残,每次起码要两个小时以上,每次我都口鼻出血、脸被抓破、满身疼痛,衣服、裤子都被撕破了,钮扣撕掉,有时甚至唆使这些泼妇扒掉我的衣服,叫做‘脱胎换骨’!那些家伙(她指著周围)在一旁看热闹!可见他们是多么无耻,内心是多么肮脏!头发也被一绺一绺地揪了下来!”

  说到这里,林昭举手取下头上的“冤”字顶巾,用手指把长发分理给我看:在那半是白发的根部,她所指之处,乃见大者如枣,小者如蚕豆般的头发揪掉后的光秃头皮。

  她又说:“因为知道你要来接见,怕打伤了我无法出来见人,故这几天斗争会没有开,我也被调到一个‘单号’里单独关押,其实就是让我养伤,以掩盖狱内无法无天的暴行!帆,头发揪掉了,伤痕犹在!衣服也是他们撕的,你看!”她披著的衣服里面是一件极旧的衬衣,已经没有扣子,仔细看去,才发现是针线缝死了,无法脱下。

  她又说:“这是一帮禽兽!”指著周围:“他们想强奸我!所以我只能把衣服缝起来!”我发现:她的衣服与裤子都是缝在一起的。

  她说:“大小便则撕开,完了再缝!无非妹妹每月都给我送线来!”她边说边咳嗽,不时地撕下一块一块的卫生纸,把带血的唾液吐在纸上,团作纸团扔在脚边。“但他们还不解恨,还要给我带上手铐,有时还是‘背铐!’稍停问我:“你知道什么叫‘背铐’吧?”我点了点头。

  一直还极力故作“静而不怒”的那位管教干部此时也无法再故作下去了,向我说:“她胡说!她神经不正常,你不要相信她的这些话!”

  “神经不正常?”│林昭抢白说,“世界上哪个国家对神经不正常的人的疯话法律上予以定罪?你们定我‘反革命罪’的时候怎么不说我是‘神经不正常’呢?”

  笑称见面是篮桥会,以诗送别

  我沉默著不敢发言,便插嘴说:“不要说这些了,说些别的。”“不要紧!”林昭又抢白说,“顶多也就是死!他们杀机已定,哀求之与痛斥之,其结果完全相同!几个月前妈妈接见时告诉我你想来看我,问我行不行?问我行不行有什么用!我告诉妈妈你问他们去!总算走运,他们同意了,许多天以前也通知了我,我盼著你来,就是想告诉你前面的这些话,我随时都会被杀,相信历史总会有一天人们会说到今天的苦难!希望你把今天的苦难告诉给未来的人们!并希望你把我的文稿、信件搜集整理成三个专集:诗歌集题名《自由颂》、散文集题名《过去的生活》、书信集题名为《情书一束》。”稍停:“妈妈年迈无能,妹妹弟弟皆不能独立,还望多多关怀、体恤与扶掖!”语未毕而泪如雨下,痛哭失声,悲噎不止,以致无法再说下去。

  母亲许宪民尽量保持著一副安详的神态,这时,说了这天接见中的第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不要哭!张元勋这么远来看你,你这么一哭,他不也会哭起来了吗?”“他不会哭!”林昭立即从悲噎中平静下来,又说:“他是男的,不会哭!”

  接见结束,林昭离去之后,那位管教干部告诉我:在他们的记忆里也从未见林昭的如此一哭,这实在是八、九年来在这黑暗、阴冷、与世隔绝的非人世界里,她第一次宣泄了自己的悲痛!

  冷静下来。我向她说:“给你带来一点东西,都是食品,监狱里最需要吃的东西!”她才注视那个放在案子上面的大提包,这是我昨天从淮海路的食品店里买来的。其中,有三个品类的蛋糕,八市斤的听装奶粉,印著美丽图案的听装大白兔奶糖,以及香蕉、桔子、苹果。于是,按照监狱的规矩,我把那个大提包推到坐到我身旁的管教干部的面前。他一件一件地取出,放到案子上,然后一包一包地打开,听装奶粉与听装大白兔奶糖本是原装商品,也一一撕破密封,撬开盒盖,并用铁锥子向奶粉中上下刺入,凡十几次。

  检查完毕,我把这堆东西推到林昭的面前,她笑了,拿起一块蛋糕递给我,说:“你送来的这些东西,现在是我的了,现在我请你吃!”我拒绝了,我希望的是多留一点给她!我说:“你吃吧!我在外边随时可以去买!”她说:“也好。”于是咬了一口,她忽然向身边的那位女警医严肃地说:“倒一杯水!”女警医向室外只一挥手,立即就有一个年轻狱警送进来一把暖瓶和一个茶杯,女警医把杯倒满开水递给林昭,于是便边饮边吃,显得非常自得。

  我说:“今天我们在这儿相会,可谓之‘篮桥会’吧!”(我国古代有“蓝桥会”的故事,描述裴航与云英的爱情,他们约会于(蓝桥驿)。林昭又一笑,接著说:“又是‘井台会’!”(井台会,用的是《白兔记》中的“井台认母”的故事,意指和许宪民的女之会。)

  这时,坐在我身旁的那位管教干部向我宣布:“已经中午十一点了!”提醒我们接见即将结束,分别的时间快到了,这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此时,林昭向我说:“你过来,到我这边来!”她站起来向我招招手,要我从案子的这边走到那边。靠近她,我迟疑了。管教干部见状主动向我说:“可以,可以,你可以过去!”  

  我于是绕著案子坐在林昭的对面,确确实实是促膝而谈。

  这是最高潮的时刻:所有在场纺人都怀著极大的兴致注视著!连那威严的武警的脸色也开始松弛,那“讲坛”上的四位女郎,全神贯注而又津津有味、用极微细的上海方言窃窃耳语。

  林昭在沉思中,终于说:“赠给你一首诗!”于是她轻声地吟诵,韵圆而铿锵:

  篮桥井台共笑之 天涯幽阻最忧思

  旧游飘零音情断 感君凛然忘生死

  犹记海淀冬别夜 吞声九载逝如斯

  朝日不终风和雨 轮回再觅剪烛时

  慨叹几十万人受骗,一只纸帆船寄心意

  她慢慢地、一句一词地边念边讲。她说:“诗言志!此刻已无暇去太多地推敲声病,只是为了给终古留下真情与碧血,死且速朽,而我魂不散!汾三句‘断’字或许也可改成‘绝’字,第四句‘死’字有点拗,但怎么改呢?诗言志,如此而已!如果有一天允许说话,不要忘记告诉活著的人们:有一个林昭因为太爱他们而被杀掉!我最恨的是欺骗,后来终于明白,我们是真的受骗了!几十万人受骗了!”

  她在捧著的那个旧布袋里搜找,最后取出一件似是纸片的东西递给我,我接过来回身递给那个管教干部,那个人向我挥一挥手,并说:“不用查了,你收下吧!”我把那“纸片”放在掌心定睛看去,才看清原来是用包装糖块的透明纸折叠成比韭叶还窄的纸条编结而成的一只帆船。我记得听家兄说过一九六0年,林昭在通信中曾夹寄著一张自画的贺年卡,那上面画著一艘帆船,还有一行字,写著“直挂云帆济沧海”。  

  今天,还是那只云帆,却漂落到这里!我顺手摘下衣袋里的英雄金笔,递给她,并说:“送给你吧!”她接到手中,欣喜地赏玩,但她忽然看见笔上刻著“抓革命,促生产”六个字,立即改容,不再欣喜,顺手一掷,钢笔被扔到案子上,她说:“我不要!”

  这时,那管教干部已在催促:“时间到了,有话明天再谈!”我告诉林昭:“监狱领导告诉我:安排了两次接见,明天上午我还要来!”她很高兴,叮嘱说:“明天再来,给我再送一盒奶糖,不要大白兔,要猫头的!”

  谈话结束了,最先离去的是林昭,亦如来一样,由她的女警医搀扶著,那个佩枪的警士押随著走出内室,而后便是四女郎、武警,最后才是我与管教干部,他们依然很客气,向我说:“今天的效果不错,你劝她好好改造,她都没有发脾气,可见你们的交往确实很深,过去她的母亲刚说一句,她便表示不耐烦,不愿再听下去。”又说:“林昭用糖纸编了许多艺术品,今天送给你的这只帆船就是其中之一,种类多著呢,全监狱都知道,她是一个聪明人,很少见!”

  我们边说边走,将走出内室的门,我不禁反顾这间难忘的密室:空空如也,只有地上那一堆湮血的卫生纸片!走到院子里,又看见那高大的黑色铁门,但却又见到林昭正背立在门前,抱著旧布包、卫生纸及我送来的食品,凝望著我与母亲许宪民。我们又获得了这难得的临别的一晤!(岂知这竟是永诀!)我们都未悲戚,都被明天的再见而陶醉著,安慰著、诱惑著,她身后的那一扇小型便门打开了,她几乎是退著迈进那铁门槛,依然微笑著望著我们,一直到那扇小铁门徐徐关闭,她在我们的视野里永远消逝!我与许宪民还兀自呆立在这悄无人声的大院里。

  “走吧!”依然是一句十分客气的声音,我们才恍如梦醒,才意识到那位管教干部还站在我们的身旁,他彬彬有礼、和蔼可亲,说:“X处长在办公室里等你们!”

  我们随著管教干部向外院走去,最后,还是二门里的那间办公室,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在门口和蔼地迎接我们,他不同凡响,穿一身很新的灰色的毛料中山装、黑皮鞋,头发梳得整齐,面色光洁而白皙,一口浓重的上海口音南方普通话,真是一位典型的南方儒雅之士和权力在握的决策人物。他示意管教干部退出,让我们坐下,他也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木椅上,直截了当地劈头便对我说:

  “今天接见的效果不好,原定的明天的接见取消了!”这真是一声当顶而降的霹雳!他稍停,又换了一个思路说:“我们对林昭已仁至义尽,她不接受教育,抗拒到底,只有死路一条!”他稍作沉默,又说:“我们也没有办法!”

  被枪决后向家属索取五分钱子弹费不知从什么地方增长了勇气,刚才在接见室里的谨小慎微似乎一下子消失了,我于是斗胆,向X处长请教:“报告X处长,林昭主要的抗拒行为都有哪些表现?”

  “林昭恶毒攻击反右派斗争!替右派份子鸣不平!”X处长语极简洁,但却不假思索、斩钉截铁,稍停之后又说:“林昭最严重的问题是不认罪,抗拒改造!态度十分恶劣!”

  相对语竭。我已记不起怎样与这位处长分手,怎样走出这座闻名世界的监狱的城堡式的外门,今日留在记忆里的是在离监狱大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市内交通汽车小站,我与许妈妈便在那里等待乘车,不知怎么,眼泪从眼睛、鼻子、以及喉咙里汹涌而出,许妈妈拄著手杖,无动于衷地站著。

  这天下午,我跑遍了上海各大小食品商店,寻购那种绘著“猫头”的奶糖,但完全徒劳,第二年的五月一日,我又偷偷地来到上海,又与许妈妈一道来到提篮桥监狱,但传达室庄严宣告:“监狱已军管,一切接见停止!”

  一九六八年八月,我在山东某劳改队的禁闭室里接受了管教干部的通知:“林昭已于今年五月一日枪决!”他问:“你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我告诉他们。

  一九六八年四月三十日下午二时左右,在中国上海的茂名南路一五九弄十一号二楼上的林昭家门前。一个家伙在楼下呼叫“许宪民”,林昭妹妹彭令范闻之急忙开门,那家伙只说了三句话:“我是上海公安局的。林昭已在四月二十九日枪决。家属要交五分钱的子弹费。”  

  林昭的母亲许宪民闻讯晕厥于室内地上,彭令范拿了五分钱的硬币打发了那个刽子手,他对“尸体现在何处”的询问一言不答,扬长而去。


  彭令范交了子弹费以后,母亲许宪民的友人朱太太打来电话约

彭令范见面。她告诉彭令范:她的大儿子祥祥每周两次与同学到龙

华机场勤工俭学,四月二十九日下午三时半左右,突然望见两辆军

用小吉普车飞快开来,停在机场纺第三跑道,接著由两个武装人员

驾出一个反手背绑的女子,她的口中塞著东西。他们从她腰后一脚,

她跪下,另外两个武装人员一人举手枪开枪,她先中一弹,倒地爬

起,又中两弹,再未起身!然后四凶手将她拖入另一辆吉普车,飞

驶疾驰而去!她的遗体被运往何处?他们包揽了密杀与灭尸的全部

过程。祥祥认出她就是大姐姐,他目睹惨状,惊恐失常,高呼:

“大姐姐被害了,大姐姐被害了!”祥祥目瞪口呆,由他的同学送

回家中。


  于是,许妈妈几番到上海提篮桥监狱、上海公安局、上海高级法院询问林昭的遗体究竟被如何处理?如果掩埋,埋于何处?如果火化,骨灰何在?但,全遭拒绝皆不奉告,而且声厉色狞,拒于门外!她终于意识到与她含辛茹苦度过了三十六年的非凡岁月的女儿今日真的失去了!毁于一朝,化为乌有!于是她哭,在“十里洋场”的大上海长街上游荡,她念念有词。有时呼喊一声其义难辨的语句,于是她也笑。她开始挎著一只竹篮、提著昔日的竹杖,在大上海的人群中梦游与呓语,她一切皆已忘却,也不再悲哀与欣喜,她失踪在人间的海洋里,在汹涌的流中沉浮、漂流!

  有一天,一位好心的人来说,她看见许妈妈在某某马路上徘徊,妹妹彭令范于是急往其处,遥遥望见年迈的母亲白发蓬乱,形容惧枯。老母亲被拉回家,未久,又出走,消失在茫茫的大上海的人海里。


终于有一天,她也倒下了!在繁华的马路旁的人行道

上,口鼻流血,一只鞋失落远处,竹篮与竹杖已被踩

扁和踩断。有人围观──“她是被红卫兵小将打死的!

他们说她是大反革命份子林昭的母亲,林昭已被枪决,

也不能叫这个反革命老太婆活著!一声吆喝,簇拥围

打,拳脚交加,终于命绝!”后来,彭令范听人如

是说。


  发生在六十年代的中国式的野蛮与残酷,是筑成那个“史无前列”的砖石,多少家庭就是在如此不明不白中消解了!

  一九八0年八月二十二日,上海高级法院“沪高刑复字四百三十五号判决书”宣告林昭无罪,结论为“这是一次冤杀无辜”。但仍对她的遗体的下落不作解释。

  现在,苏州的灵岩山西侧的安息公墓上有“林昭之墓”,但那里只有她的一缕长发、一套旧衣、一张照片,是一个空空的“发之冢”!

  在说罢这桩往事的时候,我忽然悟出:林昭在一九五七年北京大学的论战中用“双木三十六之林,刀在口上之日的昭”自报家门,她遇难之时正是三十六岁,罹“口舌之灾”,二者竟在她的名字的破解中不幸言中!


           First Page of Lin Zhao’s death penalty verdict.

          Second Page of Lin Zhao’s death penalty verdict.

A page from the “Recommendation and Approval” of Lin Zhao’s death sentence.

     Lin Zhao’s hair and ashes found by her relatives in 2000.


原创:原空四军政委王维国在邯郸市永年县分散居养实录!


1968年4月19日,签发反革命犯林昭死刑、立即执行

判决书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上海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

                 主任书记大校王维国同志,

            25年之后,含冤病逝,死不瞑目。


王维国(1919年-1993年)河北省元氏县万年人。曾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

大校、中共第九届中央候补委员,后受林彪反革命集团案牵连而被判刑14年。


1968年1月,兼上海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

临时常委、书记。


王维国1985年刑满释放后,中央安置其在邯郸市永年县分散居养。过去由于工作

原因,虽没有和王维国直接接触,但经常会听到他在永年居住期间的各种消息。

偶尔也会在大街上遇到他神色凝重,踽踽独行。当时的通常说法是,


大校王维国秉承林彪的旨意,率领一个营的兵力,预先

埋伏在毛主席专列必经之处,企图谋害毛主席。由于毛

主席大智大勇,料事如神,果断更换车次,最后转危为

安!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从网上看到了王维国的上诉书。网上说上诉书为王维

国在狱中所写。王在服刑期间曾先后多次将其寄往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

院、中共中央书记处以及解放军总政治部等处,不断为自己喊冤叫屈。出狱安置

到邯郸(永年)后,他继续自己的申诉之路。他的儿女也加入其列,不断为其复

写、誊抄申诉材料。又孰知寄了多少次?持续了多少年?王维国声称自己只是犯

了错误,受了林彪反党集团的蒙蔽,坚信自己没有犯罪,更没有谋害过毛主席,

坚信党是坚持实事求是原则的,坚信国家要走法制的道路,坚信自己总有一天会

被平反昭雪。后来,他不仅写,还留下了很多录音,他把这些材料都托付给了一

个当时许愿要帮他写书帮他告状的人。遗憾的是,他的申诉始终没有任何回音,

他没能等到重新审查的那一天,于1993年因严重骨髓纤维化病世。

    

                    作家老鬼

 

   说林昭是中国的圣女,一点不过。

        她在50年前的真知灼见无与伦比!

             她在地狱般铁牢里的勇气无与伦比!

                  她用自己鲜血写成的控诉暴政的文章无与伦比!


                             ——   老鬼  于  林昭80岁寿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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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昭(1932-1968)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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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带血的头颅


        放在生命的天平上,


             让所有苟活者,


                  都失去了


                        —— 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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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处:《清明》1979年第2期    作者: 韩瀚, 笔名朱壁, 山东苍山人


         无名战士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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