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争论,主要集中于对陈超诗作的评论上。
下边,简单介绍一下陈超——
陈超,鲁迅文学奖评委,河北作家协会副主席,河北师大教授。陈超1993年获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庄重文文奖”,2000年获《作家》年度诗歌奖,2005年获中国作家协会第三届“鲁迅文学奖”。2007年他应邀赴美国纽约大学、哥伦比亚大学、耶鲁大学、加州大学东亚系比较文学系讲学。此次争鸣大约一年多后,友人微信得知,陈超自杀身亡,死因不明。
下边是引起争论的陈诗——
《除夕,特别小的徽帜》 她老了 十年前,他已撒手归去 刚才,这个生养我的老妇人 双手各端一杯红酒 与对面空虚的座椅碰杯 现在,她独自躲进厨房 摩挲着那把只剩下二分之一的菜铲 (孩子们多次想扔掉它) 被他俩的岁月磨小的,特别小的徽帜 沙漏中 盐粒簌落 来路茫茫
(一)苏小白发言
论诗二答师力斌
力斌,前番胡少在我一篇答话后说道继承古典并引用了艾略特,好诗古典成份要占百分之七十,你也在强调中国传统诗歌的承继,还有其他朋友荐诗,我都一一认真学习了,得出一个大致相同的结论是,朋友们对中国古典诗歌还是别有情怀的。现在争议的是,我们要向西诗学什么?
这是一个看来并不难的问题,张之洞早就给我们后人说出了答案“西学为用,中学为体”。也就是向西方学“技巧,技术”;而中国传统为“本体”为“精神”不能丢。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们国人还在学西方的问题上一直纠缠,并且现在看来,国内各领域学得问题也颇多呢,依我一点浅浅的经验和粗陋的认识来说,这在于“文化”本身的特殊性决定的。
“文化,文化,文文静静的,不动声色的,就将你给变化了。”
还是举例说明比较客观直捷。三种人。一种人是ABC(“美国出生的孩子”),我谓之全盘西化的人物;一种人是大陆暴发户新移民,举止颇像个洋人了,我谓之假洋鬼子;三种人是台湾过来渡假或置业的人,他们能与美国人融合在一起,但精神气质言谈举止,还是一个很中国的人。
第一种人,即ABC,我们不在这里讨论。因为,我们是借喻讨论文学的,我们就姑且将另外二种人,即大陆人与台湾人,分属二种不同的学习态度、方式与结果吧。
先来说大陆某些暴发户新移民的,这些人本身没有多少“中国古典文化”的根基,或者汲取了中国传统文化之中糟粕的东西比较多,比如等级观,特权思想,惟官的奴才意识等等吧,他们在国内顺应了但内心也感到委屈呀,来到美国后,与民主人权的社会现状一对比,哇,美国真是太尊重人权了,于是乎,要真真切切去做一个”新人”了,喝洋酒吃西餐说YES、NO,便以为这就是美国人。他们的精神世界却很凌乱,——中国的那一套子吧,也是极不正宗的(比如儒学,没有学到“仁爱”精粹,却尽学得“君臣父子”了;比如道学,没有学得“超脱”,尽学得“逃避”了。于是,这部分中国人,遇见官点头哈腰,遇见事逃之夭夭。)美国的这一套子吧,也是学得皮毛(比如只会喝洋酒,却不能在PARTY上风趣幽默;只能吃西餐,却没有彬彬有礼的绅士风度),他们这些假洋鬼子,不土不洋,不中不西。
然后,看那些台湾人(仅是以此为喻,并不代表全部,只取其典型来论的),因为台湾国学一直没丢,国学滋养颇厚,国学里头那些真的精华,浸茹得也沉。他们学美国,学得的是制度,方式,方法,学的是技术技巧,而作为中国人的精神,本质的精神却固有。
这时候,我们再来谈论诗。向西方学习的诗。
大陆诗人学西方,给我粗略的感觉就是,暴发户来美,一派“假洋鬼子”的作风,不土不洋,不中不西。台湾诗人学西方,给我浅浅的认识,便是台湾人到美,学的是西方的技巧,而中国味道,中国风,仍旧有。
接下来,我们再看陈超的诗《除夕,特别小的徽帜》,与叶维廉的诗《古镇湖口》。
先看陈超的诗。例举他所用的意象“红酒”“座椅”,第一段这一对意象,不往下读,你会不会觉得诗中的人物“老妇人”是一个颇洋派的人,因为她要喝“红酒”的,还要对着“座椅”碰杯(注意,不是中国平常百姓家用的“板凳”“椅子”或凳子,)意象用法很洋派,一点都不是中国寻常人家的意味了。接着往下读,第二段开笔就陡然进了“厨房”,并摩挲起只剩二分之一成份的“菜铲”了。我们先甩开这一对意象“厨房”“菜铲”所带来的喻意不论,单就看这二种物件,你会不会读了觉得这个“老妇人”是中国普通老百姓之一员?当然会了。因为,这个老妇人要进“厨房”烧饭,并亲自或与老伴共用一个“菜铲”炒菜多年(诗里透出的意味,也正是要引导我们读者此“菜铲”是老夫妻的钟爱与情爱的象征或托寄了)。那么,我们返回来再读第一段。就会发生疑问:这个老妇到底是哪里的人?——洋人?国人?什么样身份的人?——国内普通老百姓?或是官家富家老太太?透过作者陈超先生诗中所提供的意象,我们不好回答了。但我有一个回答,就是:此妇人亦中亦西,亦富亦贫,换言之就是,不中不西,不伦不类。这,就是典型的“假洋鬼子”了。试问,中国那些敦厚的老妪,敬夫爱夫的老太太,真的如陈诗中透露出的,要与夫婿一道闲喝“红酒”的吗?当然,诗中人物也并不是中国贵族,却要试着喝“红酒”,将平常椅子叫作“座椅”的。他们也并不是洋人,因为她要“养”孩子,进厨房,操菜铲,烧火做饭吃。那么,为什么陈先生会做这样的诗,不得而知。一句话,陈诗就是中国古典与西洋诗中常见意象硬性插入,干巴巴的,不见中西融合,只见中西组合。诗,应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而此诗却是中西、古典现代、贫民富家等各种意象“组合”在一起的机器人。
我们都是普通百姓,与普罗大众心血相通。
而陈超此诗,写得并不是一个真正农动者和他们的真挚情感,至少在诗中,我们没有真切的体验到。
(注:苏小白点评《古镇湖口》)
古镇湖口 叶维廉 一个断了弦的琵琶 横在 空中 让风的手指去挑弹 让风的手指在肚里敲响 那坐在楼头的女子 把头发一梳 便梳到 光绪皇帝的面前 那头发太长了 我们怎么样追也追不过去 也只好呆在那里仰天看 看一只断了线的风筝 风味醇厚中国诗 先来看叶诗所选用的意象,第一段,所用的是“琵琶”。
琵琶,是一件很古典的乐器。中国古典诗中常用。“欲饮琵琶马上摧”“琵琶声停欲语迟”等,“琵琶”,一个意象,就让人浮想联翩。琵琶,至今还有人弹弄。也具有现代性。总之,琵琶,精美,凄婉,优雅,平实,古典又现代。作者用“琵琶”状湖口,一是用其型,二是用其声,更兼用其联结古典与现代。既然状湖口为琵琶,接下来的意象,便是“风”了。此风,是“国风”也是“诗风”,更有具体的风,她的“手指”,也可以为触角,将琵琵弹弄奏响,一个“湖口”就演义了多少温婉的风情。 “湖口”与“琵琶”,在诗中化为一。 湖口,在风的拨弄下,摇兮涟兮,也可风情万钟;在风在肚里的敲动下,也可义愤勃发。义士与美人,士人与理想,白居易的伤感与情怀,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了。接下来诗中第二段又有“楼头”“女子”“梳发”,这三组镜头,样样古典而华美。又连到光绪皇帝面前,道出这一个湖口历史多么悠久,文化多么厚重。诗人借一个湖口,就道出了中华文明的渊源流长。读自然,尤读书。作者在湖口面前,在历史面前,在悠悠文化面前,“也只好呆在那里仰天看,看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多少游子的感叹就在其中!其对中华国学文化的敬畏,其对故土的敬崇眷恋,“看那一只继了线的风筝”真是情不自己,自恨自怨,又有漂泊无助之感慨。 这首诗,用意象从始至终,都很有中国味,表达的也是中国文人的情怀。 但叶诗所用“技法”,却是西诗中的超现实主义技法,即事物偶然相结法和幻觉记录法。这些技法的运用,用得无痕,自然妥帖。整首诗,自然而然,壶里乾坤,用句淡泊,深探诗思沈厚、悠味久长,又是一派古典诗作的风范。 (二)师力斌发言 论诗二答苏小白
中国新诗向西诗学什么?你用了“我们”一词,即“現在爭議的是,我們要向西詩學什麽?” ,其实,从目前的争论看来,你已经不属于“我们”,至少是不纯粹的我们,只在诗人这一意义上成立,但意义远非如此。胡少说“我们”,我还能认同,但从你的观点来看,已经不能令我完全认同,我和你在文化立场和价值观上具有巨大的不同,而诗歌方面的分歧反倒在其次了。我个人的观点是,大规模的、五四运动式的向西方文化学习的历史时代已经结束了,而且这同样是一种宏大的叙事,我觉得只存在每个诗人应该学什么的问题,此问题有效的是一个个不同的诗人个体,而不是一个同质化的假想的群体,比如陈超和大解两位诗人,他们在学习西方的观念上并不完全相同,我和胡少也不相同,七人赏诗里边,你也看到了,各不相同。我的观点是,自己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如果讨厌西方,可以完全不学,热爱西方,如兄你,可以直接移民到西方,全身心投入地学,都没有什么问题,庞德可以学唐诗,余光中也可以学弗洛斯特。如果连新诗本身都讨厌,干脆写旧体诗,像当下中国许多文人那样,也无不可。学习不需要什么人规定,也规定不了,张之洞的东西也只是他那个时代的口号罢了,现在中国诗人学习的榜样五花八门。
那么,为什么大家都对新诗学什么有如此巨大的焦虑,我认为是经典缺失和传统影响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没有经典,二,传统诗歌过于强大。也就是说,谈到诗歌,中国人都会想到李白杜甫,唐诗宋词,这个没办法,是千年积淀的结果,美国人没有这种焦虑,因为他们没有什么历史。最近我看到一个材料,说美国学者在为美国文学史发愁,究竟印弟安文学算不算美国文学的源头,实在费脑筋,算吧,当年把人家赶走了,不算吧,才不到三百年,于是就有人要算,但发现印弟安文学书面文物几乎没有,只能有一些口头的传唱,底气不足。你看,历史长了,对当下和现实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没什么历史吧,又想将老祖宗的岁数抻长点。文化这个东西呀。
我还是老观点,经典不是盼出来的,而是妙手偶得之,人家学什么,怎么学,是天才之份,不用旁的人教,也不在乎大众怎么嚷嚷。到底学西方什么,各人定就是了,旁人都是瞎起哄。中国新诗当下,已经非常边缘化,没人要求你怎么样,反倒回到了文学自身,一个人完全可以放开了走自己的路,中宣部不会干涉你,也没有毛主席动辄拿你说事。因此,我还是喜欢推荐自己喜欢的好诗,或者批评自己认为的坏诗,不存在一个所有人的标准。也不必牵扯中国诗坛,那个诗谁也管不了,美国也管不着。
我个人认为当下是有好诗的,这就是我来此论坛的最重要原因。
你在论二中由陈超诗到整个中国诗坛,由诗歌到中国文化,将崇洋媚外、官场哲学,封建意识,奴才现象都一网打尽了,这些有没有?有,但这并不能套用在陈超的诗歌中,陈超恰恰是一个有着五四反封建思想传统、有着当下知识分子明确的现代文明意识、而且对普通劳动者和独立的个人主体尊严持拥抱态度的诗人,你的结论恰恰弄反了。还是在原来的讨论中那句话,对于宏观上的诗歌看法,我和你有诸多同一处,但在陈超诗这一具体讨论中,我的确不能认同你的看法。你说,“而陳超此詩,寫得並不是一個真正農動者和他們的真摯情感,至少在詩中,我們沒有真切的體驗到”,体验不到,恰恰是因为你脱离了中国当下的实际,在大洋彼岸想像着一个遥远的古老的不变的中国,而实际上,中国当下变化的速度之快,真的是日新月异啊。我办公楼前的那条街,几乎是每天都在施工,两个月不见就会不认识。中国诗歌现在也是如此,这个体,那个体,这个派,那个派,这个写手,那个码字的,令人眼花聊乱。在偏居万里之外的洛彬矾,怎么能体会到呢,你连喝红酒这样一个已经中国本土化的日常生活现象都会有那样令人费解的理解,怎么能理解陈超这首诗?顺便说一句,我又在发了一贴,一位叫刘虹的人写的一首《打工的名字》,那首诗你可看看,做何解释,这个诗是当下中国有普遍性的社会现象的反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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