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对个人主义的不同表述
很奇怪,竟然有很多人认为中国没有个人主义,并进而论述说,中国是集体主义,西方是个人主义,中西方的最大区别,就是一个是以集体主义为中心,一个是以个人主义为中心。
这些的论述,好像有些道理,因为他们说,毛以来的中国革命,就是以集体主义为核心的,这个论述笔者不反对,但毛时代,包括上溯到孙中山,蒋介石的时代,中国的集体主义开始兴盛,其根本原因,是中国近代的救亡图存的需要。救亡图存,的确是需要集体主义和集体主义精神,也就是大家要抱团,不能讲个人,或突出个人了,但是,救亡图存,在近代中国历史中,也就是那么几十年,过了那个危机时刻,中国人还是集体至上吗?非也。
中国是一个有悠久历史和灿烂文化的国家,如果仅仅是有集体主义,那如何会成就一个伟大的国家和民族呢?这是不可能的。
中国有个人主义,西方也有个人主义,西方其实也有集体主义,包括所谓的团队精神,这不是集体主义吗?任何的国家和民族,都有集体和个人的两面,如果仅有一面,是不可能存活下来的,也不可能成就伟大的文化。
只不过,中国的个人主义与西方的个人主义,有不同的地方,或不同表述的地方。笔者总结中西方个人主义的不同表述,认为,中国的个人主义是:先不要什么,然后是要什么;西方的个人主义是,先要什么,然后是不要什么。
举一个中国个人主义的例子,就是晚明的李贽,笔者曾经专门写过关于李贽的文章(参见《怪才李贽》)。李贽的个人主义的表现是,先不做官,放弃知府的官位,不尽忠于国家,然后是不回老家,放弃了对大家庭的服侍和回报,最后连小家庭也放弃了,妻子回了老家,然后是进入寺庙,但在寺庙中,放弃了佛家寺庙的各种规矩,不遵守寺庙规矩,然后李贽成为了一个中国个人主义的代表。因此,我们看,李贽所表现的中国个人主义的风格特点,首先是表现在不要什么,不要官位,不要大家庭和小家庭,不要寺庙规矩,也就是放弃了国,也放弃了家,甚至放弃了佛教规矩,其实,放弃一切世俗的羁绊,这是中国个人主义者的首要的做法。也不仅仅是李贽为代表的晚明知识分子的个人主义风格,我们看那个晋代陶渊明所展现的个人主义风格也是同样的趋向。陶渊明写了很多的诗歌,无论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也好,还是不为五斗米折腰,归隐田园,向往桃花源也好,都是首先在放弃,放弃一些世俗的东西,尤其是官位。陶渊明的归隐,与李贽相比来讲,还不彻底,李贽不仅不要官位,连家庭都不要了,国和家彻底抛弃。
那么,陶渊明李贽他们要什么呢?他们当然不是什么都不要,他们要清风明月,他们要自然山林,他们向往神仙境界,他们向往自然的自由自在的生活,他们要打破一切的禁忌,他们要放纵人的本性和自然本能,他们也向往艺术化的生活与生活的艺术化。
这其实是老庄以下,中国人追求放达人生、自由生活和个体生命的一种普遍的印记和风格。也就是中国的个人主义。也许有人说,那是道家佛家的出世风格,儒家的入世不是这样,这其实也看错了,孔子的所谓乐,所谓的孔颜之乐,所表达的也是如此。孔子的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所谓风乎舞欤,咏而归,这样的放达人生观,也是追求个体生命自由的一种方式。还有魏晋时代,也是由嵇康阮籍为代表的竹林七贤所展现的中国人追求的自由放达,破除一切禁忌的风格,那难道不是中国人的自由精神和个人主义风格的最好展现吗?也包括后来唐代的李白,李白诗歌精神的核心就是自由主义和个人主义的风格,潇洒风流,任尔东西。还有近代的人物,如苏曼殊,如李叔同,如张伯驹等等。中国的个人主义精神没有泯灭。
笔者认为,庄子的任逍遥,所谓逍遥精神,还有孔子的乐,就是中国个人主义的最好的表现。这种逍遥精神和乐的精神,不仅在古代文学作品中有丰富的表现,甚至在近代和当代文学作品中也有展现,尤其是在金庸的诸多武侠小说中,如《笑傲江湖》,从刘正风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创作笑傲江湖曲,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和家人,也要保持和追求逍遥和笑傲江湖的本色,到令狐冲的达观与纵横正邪两派,破除各种禁忌与羁绊,然后达到大侠的境界。因此,先不要什么,再要什么,这是中国个人主义精神的特点。
而西方呢?西方的个人主义特点是,首先是要什么,然后才是不要什么。以洛克的书中所表现的私有制和个人主义的关系而论,这是西方个人主义精神的特色。近代西方的个人主义首先表现在肯定世俗生活上,而且首先是肯定个人的私有财产,个人的世俗权力与义务,然后到个人的人权等等。个人的财产,个人的空间,个人的权力,人权,这是一条西方个人主义之路。
西方个人主义的特色就是先要什么,然后才是不要什么。要什么我们已经说了,那么不要什么呢?就是不要一切可能束缚这个要,或损害这个要的权力的东西, 包括政治,包括专制,包括社会,甚至包括宗教,尤其是对政治权力的恐惧和对政治权力的束缚,等等。
因此,我们好像可以说,西方的个人主义更有力量,因为它是扎根于现实生活中的,是从肯定世俗生活,并从世俗生活中保留一块自己的个人净土来立足的。而中国的个人主义,首先是否定世俗生活,或逃避世俗生活,是从世俗生活的羁绊中冲破而去的一种自由和个人的理想人生。
因此,西方的个人主义有更强烈的入世性和现实性,中国的个人主义有更强烈的出世性和理想性。
不过,西方在中世纪的时候,其基督教精神也主要表现在出世性上,包括西方的各种修道院的建立,那其实,如同中国的道观和寺庙一样,也是出世的东西。不过,在宗教改革以后,这种出世性的修道方式,大部分被摒弃了,代之以入世的现实性。这也是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所要追求的目标。
因此,那种认为,中国人没有个人主义精神,没有个人主义的论述,是以西方中心论的观点出发的,也就是以西方的现实性的个人主义,或以私有制和个人权利为核心的观点来论的,这种论断,不值一驳。中国个人主义有中国的特点。以笔者个人的观点,中国的个人主义精神,有更多的艺术性和理想性,而西方的个人主义精神,有更多的现实性,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