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Z
昨夜一场雨,
庭竹添秋声。
捻指月半过,
友书催启程。
面窗酌瘦菊,
临门赏肥蛩。
所嗟人异雁,
我须向北行。
放下老Z电话,我写下以上这篇打油,现在翻来看,已是多年过去。
与老Z相识于鲁院,那是冬天。我还做着热烈的文学梦,天天行为怪异得有点过分。出来进去,碰见人是谁都不带理的,忽然他就冲我笑。他一笑,嘴一包,然后又笑,眼睛就成了三角。再不去理人家,简直无理,我就冲他点点头。他撒腿朝我过来,西服张扬得往后翻,双臂却紧紧帖着身子不动,两手插进裤袋里,拘谨且快。“嗨,哥们儿,哪儿去?”他还笑着,一捂鼻子,这时我才看清,他的鼻子尤其硕大,忽然很像张乐平笔下的三毛。“吃早饭”我说。说着,我就往前走,他就紧跟着。“我姓Z,叫我老Z好了,部队里来的。”
“噢”我瞥他一眼,然后眼望着前边阳光里的树,问他道:“爱喝胡辣汤吗?”
“能吃。”
“那就走吧。”
他喝了一碗不够,然后又喝一碗,冲我笑道:“今儿你付钱!”
我喜欢他爽快,遂成朋友。
老Z热情。他脖子上常挎个大大的相机,楼上楼下碰见同学们,总爱笑笑道:“来,照个相”。女同学不好意思,禁不得他热情,便摆出个姿势,可是他特讲究,这样招呼那样招呼,姿势总是不对,于是要跑过去,亲自给人家指导一番,然后一笑,道:“好,好!就这样,别动——”他迅速跑到前面,身子一弓,屁股往后一撅,口里喊着,“一,二,三”给人家摄一影。
“你这家伙!”有一天,我擂他一拳道。
“怎么啦?”他脸一笑,嘴马上合拢,他的门牙不大好看,养成习惯了,然后又笑,这次就一定是抿着嘴的。
“相机里到底有没有胶卷?!”
“你?你!你——”他手指着我,哈哈大笑起来,从此再不给人照相。
但老Z帮助女同学,还是真心的。
比如,帮人家打瓶水。我都不止一次在楼道内碰见他两只手拎着四个热火瓶子,小心翼翼又兴致勃勃地往女生寝室去。估计,别的男同学也没少撞见。于是,大家暗地里笑他是,“Z兴致”。
“‘Z兴致’看上你那位女同乡了!”有同学这样提醒我。
我的那位女同乡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子。她有长颈鹿一样的脖子,当然也有长颈鹿一样的傲气。班上另位乡党,曾多次试图以同乡身份与她套近乎,结果每次都碰一鼻子灰。“她不可爱!女人冷漠得像科学,是不会有人欣赏的。”
大抵班上男同志都是理工科不好才掉头当作家的,或者有吃过“闭门羹”缘故吧,此君言论一出,大家纷纭点头称是。当然,我的那位女同乡便得雅号“科学”了。难不成“Z兴致”真得要去碰“科学”了?我很好奇。这天午间,大老远就听到老Z“扑踏扑踏”独有的脚步声,于是,我也很庸俗地随了人悄悄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出来,趴在楼道拐角去偷觑。果见老Z这家伙,手拎茶瓶,“笃笃笃”在亲切地敲我女同乡的房门!
“哎呀,你这老Z!的的确确、确确实实、实实在在色胆包天!”这天晚上,我逮住老Z,一根指头指着他,向他接连发难。只见老Z,双手招摇,一脸笑的,倒在床上。
“攻克了?”我问。
“你老兄我,我就不是那人哪!——再说哩,咱家里也不是没有。”老Z躲着我的指头,“剌留”爬起,笑哈哈的往一边沙发上坐了。
老Z是有老婆的。
他说,他老婆也是部队的,还是他头头的一位表亲。但他老婆不大支持他搞文学。“唉,要不是我老婆拦我几年,——莫言、阎连科我们是同时期起步的啊!”老Z说。老Z说着,倒杯茶喝一口,接着道:“写东西真不敢搁下,搁下再掂起,就不是那回事儿了。”
“现在,你不是又提起来了嘛!”
“我是背着我老婆的。”老Z神神秘秘地说。
我看到老Z的无奈。但我觉得他有些夸张。学习结束,当我随着他到他家去。谁知,刚拐过道,一个女人迎面端起一盆子冷水就朝他泼去。我正要发作。他笑笑的拦住了,“她是你嫂子。”那天中午,老Z的女人不住地哭。女人说,孩子要上学,房子还没有。老Z说,我一部小说出来,不是什么都有了。老Z的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道,你的小说不是没有出来过,我不是没有信你,可结果呢!
后来,我回到家乡。每有作品,都要打电话通知老Z,然后交流切磋一番。捱捱半年多过去,忽然我接到北大的访学邀请,便将消息告知老Z。老Z劝我尽早动身,这样便可早一天在京城面谈。来到之后,真是有一段时日,能与老Z谈谈文学,然而,我明显觉着老Z很疲倦,弄文学的兴趣渐次不大浓了。有天,打他手机停机,只以为是暂时的,就搁下了。哪知从此再也联系不到老Z。去秋,到他租住过的小屋,那片地儿早已被拆扒得面目全非。
——老Z,你在哪里?
2009/9/17,北京
支颐窥月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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