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似蜜的晨昏 一些日子,无有悲喜,也无所谓抗争与沈隐,大抵只似行路于大树的荫下去乘凉歇脚,或心里头虽有所期待而日日尽凭天由命放任的活着,在柔似蜜的那些晨昏,我大凡过着的便是这样的生活吧。柔似蜜,是洛杉矶治下的一个小City,其时虽有一些华人居住,但并不如紧临着的圣盖博、蒙特利公园那样的属于华人社区。这,恰是来得好,因为颇合新移民的脾性,——有点新奇,然并不全陌生。于是,来美国没大久,我便于此处择屋而居了。 那些时候,我是不做工的,文章也几乎不怎么去写。 天天清晨,我多是被窗外大槐树上的鸟叫吵醒。那是一株巨大的树,四季枝条垂落,如伞如盖,树上有鸟巢,我在树下眠,从来都是我不惊鸟,鸟来逗我。它们或是廊外斜飞,或者窗下浅唱,有时竟然从半掩的房门飞进来,在房间内四处扑腾,我兀自坐着不动,小鸟就愈发得意,有时落在我的案头去啄我吃剩下的米粒,或立于我扯在房内的一痕晾衣线上,一会儿转动圆眼望我,一会儿垂首端详我洗过的衣衫,好似大有关切意,该不会是我前世的小情人么,这么远,这种方式来会我。她载舞载歌,望到她,我的内心一时间暖暖软软的,颇是安逸。当然,我多数时间是不在房内的。我也没有个必要的目的才到外边去。只是抬起腿便走出去,小鸟们会跟着我飞一阵子,末了,见我还顾自前行,便勾回身打个弯儿,飞落进那株大树里边去了。 太阳多是嫩嫩的,照例被彩云堆铺垫着,一点一点颇像盘涂抹上各色果酱的奶油大蛋糕被端出来。一些风吹着,一些鸟过去,太阳越过一片芭蕉叶或棕榈树升高后,上面布陈着的好看的或赭或橙的颜色顿时不见了,仿佛只余下锃亮的银制托盘,倒是鸟叫愈加繁欢。一时间直觉着那些树丛就是大宫殿,穿着燕尾服的鸟儿们纷纷赶去在给谁过生日哩?此时,我也多是背转身去望一望,然后微笑着走开。路上落满白花花的阳光,青褐的房影或从草坪溢出来的屑碎的露珠滚动声。当年柔似蜜的街道,照例多是安静的。一些花香,跟随了蝴蝶或蜜蜂,从人家铁棚栏或者木篱内翻出来,将小路装点得有些梦幻。人,行在其中,是不大愿意醒来的。这一份感觉,就如饮酒的人到了半酣,恋爱者闭眼接吻,身外什么事皆不大去计较。我也是浑然不管的了。过着一种饿了就做点食物,渴了就寻些水喝的日子,现在细想,那些白昼的日子出门到外,十之八九,是房内无物要去购点吃食的。我说过,人这一生大略是应该过有一些散淡的,或颓废或落魄的生活的。这种生活犹若正餐之余,吃一点小点心,或喝一杯茶,是不要人打扰,有一点离群索居,然而并非孤寂的。 晚上了,一盏灯就那么亮着。 或者根本就不去开灯,只临窗盘腿坐着。床铺也定是不要的好,只在房间展一个垫子,一方矮矮的木制小桌,上边的经书有些许小灰尘的,也不去翻动。对襟末扣严的窗帘子被来去的风越撕越大,终于泄露出树叶间的明月了。当然,乍一眼,那明月宛如解开钮扣的美人胸脯,一片风过去,又夭夭乔乔掩去。这时节,最好到门外。侧目去寻去,那月亮早已经升高。像一杯高高擎起的高脚杯子,浮云遮住举它的仙人,一晃荡一晃荡,在空中趔趄,惟淌下来清脆的美酒的声音。我往往要去散步。其时,我并没有近来才有的羁客情怀。羁客愁绪,多是在久别之后的。乍然离去,固然在古来诗人们的诗句中多是伤情的,然对于久居樊笼里的释放,当然是好极了。那一点或自由或超脱的感觉,恰似久居婚姻之城堡的男女短暂小别,有一份独处的宁静,一颗心皈依到自我,还应是不错。人生不该全似宴席,也应有时候自斟自饮。一个人,在月下,随意走走,看似漫无目的路途又井然有序,多数夜晚,柔似蜜的夜晚,我是那样子度过的。——当时,我并不以为那日子是好的,倒是现在,颇觉着那时自家真是得到道家地步。如此一说,人倒真不一定是愈活愈明白,究要糊涂的时候,是无管年纪老少的罢。 2016/9/14,磨砚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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