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系列（三）

  前苏联加盟共和国乌克兰我了解甚少，只知道现在经济和政治状况都不怎么样。下面有位旅居捷克的华人作家描述了他乘车前往乌克兰的旅途，多少能让我长点见识。

东西

到基辅去（五）

  乌克兰与美国、中国一样，东边比较发达、富裕，西边比较落后贫穷。一方面是因为地理的原因，西部山高路窄交通不便，影响了经济的发展。另一方面，据说这一地区始终有亲西方的倾向，以至于在苏联时期长期被提防和忽视，不能得到充分地发展。从关口“乔普”东行再往北，便是乌克兰西部腹地。不像中国，乌克兰所谓西部的界限是比较模糊的。在乌克兰，西部有特殊的含义。

  据说，先前乌克兰西部的相当部分原来是隶属于波兰的。在沙俄一七九三年卡特林娜二世对波兰的战争之后才划入了乌克兰的版图。因此西部在乌克兰除了地域的概念之外，还有不同的政治含义。乌克兰五十万以上人口的城市有十一个，而在西部约占全国五分之二面积的土地上，只有“利沃夫”一个城市。利沃夫的历史已有八百六十五年，现在大约有居民一百三十万。我到乌克兰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它以南五十公里的小城劳茈兹朵尔。乔普到利沃夫之间的路大概四百五十公里，算起来路程并不远。可是快速国际列车竟然跑了近十个小时！看得出，这段铁路建造的年代已经久远，由于没有足够的经费维修，路况太差火车跑不快。

  缓慢的车速与铁路两旁迎面而过的残破景象相映照，只能用“苍凉”二字来形容。在娘子关上，我看到过太行山的层峦叠嶂；在浑江市的六道沟，我看到过长白山的绵亘；在泰山、庐山上我看到茫茫的云海；在三峡我看到湍急的水流；在贝加尔湖畔我见到浩瀚的雪浪和无垠的原始森林。它们不同的景象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但那都是蕴含着某种爆发力的寂静，以广袤、雄浑显示着泰然从容的自信，用沉默宣示着不容忽视的尊严。我所感受到的是蓬勃苍莽的生命力，是搏然潮涌着的灵魂。而这里，给人的感受是兴盛之后的破败，一种落花流水的颓然，一种在沉沦中的无声挣扎。

  捷克的乡村景象比起西欧来已经破败了许多，而我看到的乌克兰西部的乡村，就好像没有太阳的日子里带上墨镜一般，感到异乎寻常地沉闷和模糊不清。沿着铁路，可以见到很多极大的别墅房屋，从形状和面积看当年一定是一座气度不凡的“大屋”。然而这样的“大屋”，一半以上是没有墙皮的。自然有一些当时设计时就没有墙皮，如同国内八十年代盖的普通民居搂。但无论当时就没有设计的还是后来脱落后露出砖头的，都同样告诉人们，它们时髦的年代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与在它们附近田地里忙碌的母亲们一样，它们老了，年轻时的潇洒与浪漫已经被生活磨得走了样、被日子扭得变了形。

  在捷克，已经很少看到没有墙皮的住房了。更多的人使用厚厚的泡沫塑料板为墙皮保温，外面用尼龙网和一种防水的水泥胶处理后，再外敷防日光老化的涂层，即保温又平整美观。如果不用手敲敲试试，绝对看不出这种墙皮与普通砂灰墙皮有何不同。房屋有了这层“被子”夏天不热、冬天保暖，虽然当时花钱多一点，但以后既节能、耐久又省钱省事。好处真不少。

  说乌克兰西部建筑色彩沉闷的另一个原因是瓦。西部铁路两侧绝大多数房子的屋顶几乎都是大块的石棉水泥瓦楞板或白铁皮瓦楞板材料搭成的。有的人家房顶上的瓦是很旧的方形小片瓦，上面长满了青苔。那些“大屋”旁边的一些矮小破旧的房子就更差些了。房子全方位的打着许多颜色不等的补丁，一些穷人家的房顶被各色的瓦、铁皮、油毡参差不平地凑合着搭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远远望去，整个村庄的墙和房顶连接成灰蒙蒙一片。这与捷克乡村常见的白墙、红瓦、绿地的境况相比，真不是一个灰字可以概括的。令我不解的是山村的房屋一般是独立的，相互之间拉开不小的距离，并且几乎都没有院墙。想来那里的治安社情应该很好。人们之间有一种基本的信任。山村里的路一看就知道原来是柏油路。因为年久失修上面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水洼。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洼就像一只只空洞的望着天空大眼睛，似乎在问：乌克兰这些年究竟是怎么啦！？水洼之间的泥浆显得很平，告诉你下面是残存的那部分柏油路面。路旁停的车不多，绝大部分是原苏制“拉达”或“莫斯科人”旧轿车。有趣的是乡村小路上的马车，它像一只特别的船，在那显得粘稠的液体上一上一下的滑行，有点“乘风破浪”的意思。车把事如同一个熟练的的“舵手”，他显然知道哪里的坑大、哪里深浅，他潇洒地挥动着手中的鞭子，就像个指挥家。他的“船”就在那粘稠的河水里迂回、颠簸着“航行”。

  七十年代，这种景象在中国农村随处可见。近些年机器便宜了、草料贵了，马路好走了。养大牲畜作动力的情况在平原地区已经不多见了。拉车的是两匹虽不高大，但还可以称作矫健的成年马，毛色不错，亮亮的。与以前在国内看到的不同，乌克兰的马车没有中国那样的车辕，可以由一头牲畜拉着走。乌克兰山村的马车是从车底伸出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杆来，如同横放的船桅杆。在“桅杆”的前面，做了一个像杠杆一样的横杆，与桅杆交叉成十字形，横杆的两端各套着一匹马。也就是说必须两匹以上的牲畜才能拉着车走。由于横杆的杠杆作用，只要其中一匹用力，另一匹自然就因杠杆的作用承担一半的负荷，在制度上解决了出工出力方面的分配不公平问题。不像中国的马们，先区分驾辕的“一把手”，和拉稍的二把、三把手。把马先分成等级，给以不同的待遇，然后主人再自作自受的去调整、平衡很不容易处理的相互之间的关系。不仅等级制度繁复累赘让所有的马都不爽，也容易弄出苦乐不均、伤害积极性、骈死千里马的蠢事来。看来无论是用好草好料“正面引导”，还是用严厉的鞭子“治病救人”，总是没有把结构设计好更起作用。因此想到，社会想要进步，结构和道路的设计与调整是非常关键的。

  中国近四百年的蹉跎和近二十年的快速发展正是改变社会结构、调整发展道路带来的结果。其实所谓设计，不过是尊重事物本来的状况，按照事物本来的规律做事而已。列车经过了许多小河。有的清澈见底，落叶游鱼如诗；有的浑若牛奶、米粥，白绿、褐黄的颜色令人恐怖。似乎隔着车窗都能够嗅到恶心的气味。不禁想起年幼时家乡造纸厂排出的褐红色废水，那水泛着细小的白沫，冒着冲天的臭气，是那种一想起来就要呕吐的味道。这种令人难忘又恶心的气味我在七六年夏天唐山地震后的尸体堆里有过第二次体验。然而在七十年代，一些科盲“干部”竟然可以忽略那水含强碱的事实，说水里面所含的纸浆残渣是肥料，水臭说明有肥力，鼓励农民用它浇水稻用。现在回过头来看，我们曾经闭关锁国、重政治不顾科学的日子是多么可怕。如今如果再有谁守着造纸厂排出的废水高喊水至清则无鱼，反对净化处理并当作肥料供农作物灌溉用，没人把他当疯子看才怪。

市场

到基辅去（六）

  本来苏联东欧一带就有天然形成的小型市场。有些类似中国乡村的集市，大致每个周末开一天或两天。主要是为了弥补国营商业的不足，在我国叫“拾遗补缺”的农村集市。早些时市场里大多是销售小宗自产农产品、食品、小工具、家用旧物什么的。九十年代初来东欧的时候，见到的都是这类市场。这种市场中，较大较固定的，一般设有一些水泥或铁制的台子，间档不大，供商贩堆放商品用。较小的市场往往就是一个郊区的停车场，一个没有标记的约定俗成的交易场所。来市场的人其目的似乎并不只是交易，更多人带有休闲、游玩的意味。有的摊贩有相对固定的位置，也有属于临时打游击的，先摆上再说，来了摊主再让。实在不行就在自己的汽车上卖。尤其是冬天，把货摆在汽车机舱盖上，人坐在车里，既不耽误生意又不受寒挨冻。不知何时始，那种轻松而又自由、散漫的市场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现在的熙熙攘攘、繁杂喧闹的“大市场”。

  奥德塞的大市场据说也是从停车场演变过来的。它的位置其实离城市和港口都还远。从它座落的位置看，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新兴市场。奥德塞大市场从形式上看与当今国内流行的大型摊群市场几乎没有什么两样：狭窄的过道，拥挤的摊位，杂乱密集的展示架、展示台。每一间小摊档里都站着自学成才的售货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走在人群里，浏览着琳琅满目的各色货物，真有在国内逛市场的感觉。稍嫌不同的一是人的面貌与说的语言不同，二是除了中国货这里还有许多苏联货、土耳其货、波兰货……最大的区别是建筑，在国内，现在一般是在一个很高大的建筑内分割成许多道，再切割出一个个摊位。而这里的市场是在露天场地里用一个个集装箱拼凑起来隔成道路和摊档的。由此可以推论出市场最初形成时的临时观念和缺乏资金的原始状态，并据此确认奥德塞大市场最初就是由停车场演变而来的。

  虽说现在飞黄腾达了，每个摊位月租金动辄上千美元，但是仍残留着旧日的苍桑痕迹。现在奥德塞大市场不仅闻名乌克兰，连周边的匈牙利、斯洛伐克、罗马尼亚、土耳其、波兰亚等国的许多商人都聚集于此，满怀激情地进行着商品与金钱的较量与厮杀。几年的时间，它已经成了占地几十公顷，拥有几千个摊位，囊括了几乎全部电器、服装、鞋帽、食品和日用商品的超大型国际化大市场。按说国内国外的市场我经见的不算少，但是像奥德塞这样设施简陋而规模庞大、人气旺盛的市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乌克兰“大市场”兴盛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是原苏联时期重视军备竞争，忽略日用品生产，商品匮乏、网点稀疏，轻工业商品的空缺很大。另外乌克兰本来就很少的国营零售商场几乎全部私有化或者倒闭，外国的超市也还没有被允许大规模地进入，正规零售业不发达。所以只能让“利伯维尔”（乌克兰语音译：自由市场）来承担“保障供给”，为人民提供消费品的责任。在乌克兰的每一个城市，都有一处或多处规模不等的这类“利伯维尔”，很多地方为了争抢“利伯维尔”地盘的控制权，闹出不少杀人夺市的把戏，搞得大家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利伯维尔”的普及，几乎使整个乌克兰的零售业无可奈何地建立在“利伯维尔”的摊位上。“大市场”不仅具备批发功能，更多的是零售功能。因此，几乎所有摊位的标签上都有批发、零售两个价格。同时市场周围的各种各式交通工具，如同大市场这个商业引擎的活塞一样，把成车成车的顾客从远远的城镇拉来又送回去。应了货以稀为贵的俗语，大市场的兴盛使得它的摊位成了奇货可居的商品。要在大市场租到一个摊位，每月租金要一千美圆以上。好的地段要两千美圆，最好的拐角处非三千美圆不能得到。对于月收入平均不足一百美元的乌克兰人，这样畸形的价格真是难以想象。但就是这样“高价”的摊位还很难租到。一个每月需要交两千美圆租金的摊位，租赁转让费要三万美圆！且不算市场老板怎样发财，就说那些小摊贩为了挣回成本，也一定要给商品的价格加不小的利润率才得以维持生存。这样到了消费者手中的商品自然就不便宜了。如此一来，等那些用工少，劳动生产率高、几乎以一手价格入市的超级市场到来时，目前这种购物环境恶劣、交通拥挤不便，货物质量难以保证、价格没有优势的市场如果不进行调整，肯定会像沙滩上的建筑一样顷刻间不复存在。然而，目前它生存的很好，如同一个越吹越大的气球，正在蒸蒸日上。欧洲大市场与中国大市场的另一个区别是拥有较大的停车区，奥德塞大市场三面可以停车，大的停车场有一公里多长。各个从大市场延伸出来的路口上“小公共汽车”排着长队，那境况与北京颐和园门口的小巴士一样，一辆接一辆，上满就走。其发车的速度和频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十几年前，在东欧社会转型、市场转换的当口，占了开放先机，有了市场摆摊经验的中国人来到东欧，立刻使这里的“利伯维尔”焕然一新地繁荣起来。中国人用手中的商品，用敢于大幅度逃税的胆魄，用已经熟练了的行贿方式和手法很快就在这里成了独领风骚的一群人。也使这里的“利伯维尔”以爆炸似的方式成长起来。那时的中国人拖着小行李车、背着背包卖纱洗、皮夹克、羽绒服，与卖望远镜、糖果玩具的“老外”打架争摊位，被偷、被骗、被抢，遭遇不少；后来开着小汽车、大卡车，雇下“老毛子”当工仔跑市场；直到一步步发展成一口气租下几百、上千平方米的大仓库，从行商变成了坐商，也就正儿八经的做起批发生意来。只是中国人由于语言的制约和东欧各国移民法律的限制，也由于中国人本身不齐心的本性，没有抓住经营市场的机会，自己始终停留在外来进口商的地位而没有在房地产方面前进，把开发大市场的大好机会拱手送给了别人。

  如今，乌克兰的绝大多数华人大多只能“寄人篱下”地继续摆摊。仅在奥德塞大市场，中国人的摊位就有三百多个，大多经营鞋、纺织品、文具或小商品。有的是几个人合作，有的是一家人经营。不少人雇了乌克兰雇员，由他们帮助售货和对外联系。前几年，因为一些冒充黑社会的华人盲流捣乱，大家都谨小慎微的做着自己的生意，除了几个常接近的朋友，一般不张扬、结交。对待乌克兰警察和税务等机关的恶警也多采取忍让、退避的态度，只求息事宁人地把生意做下去。虽然乌克兰华人也成立了商会、华联会，但眼下还没有活动起来。

  大多数华人没有长期打算，只是暂时应付环境的变化，能够待下来、维持下去最好，以求将来有发展的机会。实在不行就卷铺盖走人。其实“利伯维尔”的兴盛更重要的原因是国家行政职能的不健全造成的。一方面，国家在“利伯维尔”里失去了对于商品和经营者的控制，无论谁都可以任意卖他想经营的商品，包括那些必须经过安全质量检验或者卫生质量检验的商品。在这里只要老板批准你开摊，就可以在这里卖名牌服装、卖盗版盘、卖未经检验的电器、玩具和食品……另一方面，对于“利伯维尔”，国家难以控制国家生存所必须的税收。因为在这里进行的多是无票证交易，如同国内的集市，税管员按照摊位收定税，既不合理又留下以权谋私、徇私舞弊的温床。真不知道乌克兰国家的零售总额的数据从何而来，难道也像以前我国的虚报瞒产一样，来自虚假的数字？说来“利伯维尔”是一个很好的词汇：即体现了每一个个体的自主意志，又从经济这个社会基点上展示人们对于自由的向往和追求以及由此带来的竞争。同时，又重视市场本身的作用，含有市场规则、经济规律的意义，表达了身心自由的人们在市场的作用下分离、组合，竞争、生存，接受规范又突破规范的自然特性。

  四十年以前，我们中国是把它当做不得不暂时留下的一条“资本主义的尾巴”列在必将扫除之例的。做为落后的国家，在经济和社会管理还不能保证国家正常运行的时候，“利伯维尔”无疑是最佳的选择。但是当社会进步到需要更加完善地管理各种经济关系的时候，它自然成了“关、停、并、转”首当其冲的对象。据说捷克二零零四年也要像西欧一样取消摊群市场，把所有经济形式纳入国家税务管理的轨道。因为“利伯维尔”的灰色、黑色经济，不仅仅在于偷逃国家的税收，它还会在非法就业、套汇逃汇、货品质量没有保证等诸多方面冲击国家所依赖的主体经济。外国依章纳税的大型超级市场也不断提出不公平竞争的抗议报告。由此看来“利伯维尔”也不是越自由越好。二零零二年，欧洲权威评估机构仍然把乌克兰定为高风险投资地区，因而外国大型超市的脚步声听起来还远，所以乌克兰的“利伯维尔经济”还有一段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