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芬兰唐夫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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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看守所角落:吃在獄中 2019-04-20 09:32:27

最近沉溺在推特上,一時不得拔出身來繼續我的長篇。現在就一些比較滿意的篇章貼來,供有興趣的友人看看中國牢獄的真實境地。我是設身處地被關押在裡面三年。所以陸陸續續寫了幾十篇。仍然在編輯中。

唐夫生涯記敘篇章:中國看守所角落

第十二章  吃在狱中                   

  梦见别人饥肠辘辘,是祥兆。――周公解梦《生活篇》:饥饿。

   文革里,罗瑞卿被打断腿坐进箩筐挨斗,瘸了多年之后的火葬,焚化炉热在关键时刻发冷,想成灰也不行,说欠账活该嘛,好象也不恰当。追根溯源,这报应是他当公安部长给囚犯的最大愚弄,莫过于粮食定量。当然,把犯人关得有气无力,使管理很轻松,审判有快捷方式。看守所是开单取命或判决三生的奈何桥,完成每次预定要求打击5%之量,何须屈打成招,简单的饥饿疗法,囚犯无不配合”天衣无缝”。

遗憾中国没有监狱博物馆,所谓的渣滓洞白公馆又有掺了假,看来,只有将周公之说的祥兆布施才好。

   继牢狱里的”头等大事”之后,我今天要啰嗦的是:吃在狱中!

早起早餐

  吃在狱中,那才是佳肴,恐怕只有坐过我们那样的牢房,才能咀嚼出那样的”吃”法是何等的滋味。如果说牢房里还有音乐享受,那也是在一日三餐的前后时刻,由做饭的那位女厨工跟随挑牢饭的红毛进来,在岗亭前的铁阑栅被掀动之后的进行曲,清脆悦耳叮叮铛铛的丢钵,被地面反弹出来的撞击声,就是囚犯们渴望已久,听起来极其美妙――连贝多芬也奏不出来――的乐章。

    牢里吃饭时间准确像央视里唱东方红般的分秒不差:

早上八点,中午十二点,晚上六点。

平日三餐,礼拜天两顿,月小八俩一天,月大那天嘛,从平日里”积余”出来打发。看守所里还养有八戒的弟兄姊妹,它们嗷嗷待抚,张口闭口要的东西怎幺来呢?囚犯的洗碗水弄不出半颗米的,但天蓬元帅照样会长得血糖血脂过量,乖乖为革命干警流尽最后一滴血,在声嘶力竭而后为”水火棍”的年货。所以,我们的一天八俩,被分为”贰三三”的份量何等准确,就玄妙难测了。

那时候粮食不但定量,而且每年有几个月还得换为红薯,苞谷等掺杂搭配,杂粮当然比大米更虐待肚皮。在那样的季节,市民长期不足的口粮里中要参入20%(最高时候40%)的苞谷红薯等,面粉是长期搭配。余下的米是十年以上的存货(因为那年头天天喊打战,新米首选入仓替换虫米)。有时,我们的一天三顿里有两顿是这鬼见愁的烂红薯,整月如此。那半个拳头大的两三点红苕,说不定其中还有一半是苦涩难咽的”厚黑”家伙。由此可见,如果被脂肪包裹丰满的吴法宪,去坐我们那样的牢房,然后与非洲伶仃瘦骨比美,一定冠军有望。

再说音乐,每天早上7点钟,是我们被喝令起来的时间,无论谁想继续洋洋懒睡,或者早就睁睁眼旋转,都不许躺在炕上。这时红毛挑着稀饭桶,女厨挑着的餐具,那是一叠叠的被犯人称名为”钵”的铝制饭盆,大小相当于中等饭碗,斜下平底有两寸深度。这钵久摔不烂,表面坑凹,记载着多少犯人对它的凶猛亲吻,饿狼齿咬。恰如英国乞丐作家J. J写在名着《三人行船》里,那打不开的罐头被砸过的模样,呈现各式各样的几何形状,看起来恐怖而又狰狞的面孔,象付着囚房灵魂,在摔动它的时候便唱出一只悲歌。但它在犯人耳目中,又有山间铃响那幺悦耳。

每天三顿饭前能听见这种声音,无论多幺死气沉沉的牢房便有了生气,犯人脸上都有了舒展的笑容:”好哇!要吃饭了。” 这感觉象旱地来了春雨,沙漠中听到流泉,炒股的见到泡沫,那会心的微笑正在替换着整夜的肠鸣腹叫,苍白的脸开始变得不那幺象鬼。

  只要有这女炊甩钵声,就会有监狱长的钥匙声,依次开门的撞击声,端去屋檐下的水桶便桶嗑碰声,红毛提水而来的泼洒声,犯人们在牢房内焦急的心跳声,等候呼叫的指令声,接着队列检阅般端饭的脚步声。所有的兴奋,激动,愉快,希望都因这铝制钵发出的声音而获得连锁反应。声声悦耳,声声如盼。要是顾炎武的东林党还在,敢有风声雨声读书声的对联?

这时的监狱长,气态轩昂,步伐铿锵,他站在靠近放钵的地坝旁边,表情像联合国派来施舍礼品的豪杰,面对打开的牢房,像指挥百万雄师的将军,振振有辞的喊叫着雄纠纠口令:”一号出…… 二号出…… 三号出……!”与此同时,他又目光焌焌盯住依次出来的囚犯,这样的检阅,可有的拖鞋,有的打赤脚,有的脚指头穿鞋洞,有的一瘸一跛,这个步伐端庄,那个扭扭捏捏,各种长衫,短裤,穿厚,披薄,高矮,长短,土洋,如此等等,都绵绵走向那片地坝。于是,所有的目光要扫射一下那饭钵,那地上狗食般列成一排排,一片片的农业文化之精品。女厨熟练的动作,此时此刻也特别柔美,她将饭瓢从桶里到钵中,那半圆弧形艺术的手势来回挥舞,仙女撒花,一瓢瓢稀饭像精液似的射向铝钵,那不是普通的稀饭,那是琼浆玉液。还有一块红红的豆腐乳,随着沉去的痕迹留下一丝红印浮在表面,含蓄得象一首诗。

我们被关押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监狱里开始了早餐前的放风,有十分钟左右的机会接触室外空气,大家被赶鸭子似的出来集中站立在院坝上,一个个犯人们象风吹荷叶般原地扭咧摆动,其中一人叫喊口令甩手,但”众志成城”的渴望是向往那钵热气腾腾的”夺目珍馐”。十分清淡苦涩的口水汹涌澎湃在嘴巴皮子里,要攻城略墙似的扑向舌尖,洗刷着牙齿缝隙,然后回荡到喉咙,将喉头拉扯得像算盘珠子在气势汹汹的上下滚动。

这钵稀饭先看很稠,却经不起筷子稍微一动就清波荡漾,都知道那是煮到”炉火纯青”的时候放了纯碱之效,不这样眼睛里那张狂的视力要被虐待。张孝祥词曰:玉鉴琼田三万倾,着我扁舟一叶。大慨有点像我们的筷子头奋不顾身,以夸张姿态旋转。

这时监狱长看看地上,再看看我们,不知谁远谁近,随他的心情与感觉这样放风时间是长短,挥挥手,发布激动人心的命令:”现在开始拿饭!”

于是,我们象蚂蚁的阵容,端起烫手的稀饭回到各自的牢房,一队队,一间间,有条不紊,任脚步声踏进号房。该值班的囚犯将溢满的水桶,清洗的便桶端进,然后伸手到风门外将铁锁扣进,压下,锁住,全自动的自己关闭自己,监狱长远远的注视,看这道程序给囚犯配合完毕,他才放心提着钥匙,摇动着令人神魂颠倒的声音渐渐消失。

就在我们全都进了牢房之后,外面的喧嚣突然安静,而囚室内却是一番惊天动地的景象开始:

囚犯们各就各位,有的站在过道,有的坐在炕板,有的双手捧着饭钵,几个指头靠拢分开,轮流移动,烫得不亦乐乎;有的放在炕沿,弯身躬背底头靠拢饭钵,所有的犯人都全神贯注,所有的嘴唇在唏啦运动,时而突出,时而凹进,吸吸哗哗,呼呼噜噜,筷子划动,牙舌跟进,连续咀嚼,不断咽吞。热气和激情越来越昂,越来越高;饭钵与光头越来越近,越来越拢,由平至斜,慢慢倾高,骤然陡升,直到仰起,象一个乐队凑出激昂的乐章嘎然而止,象暴风雨中的闷雷迟迟不发,只见整个饭钵和脸面的位置上下已经对换,完全覆盖脸面,然后静止不动……。

头颅已经深深陷进了饭钵,而饭钵还在手中旋转,舌头像青蛙吃蚊弹出,又如饿狗那幺呼啦,又长又扁,飞快而贴,稳准狠,将饭钵一扫又一扫,更像刷子在涂墙拖拉,一拖又一拖,别砂纸擦着亮晶晶的铝皮,还更有招式,更深一层。饭钵随着头脑的晃动:一上一下,随手捧住一左一右,自旋一摇一摆,那贪婪的鼻口,从边沿一圈圈旋转,再转下,再下下,直到整个底面倒扣在脸上,又是一阵阵久久不动,象戴上一个没有五官的面罩在麻木的凝思……。

这时候的只有冷冰冰的金属味触电般的靠紧舌头,说余兴未尽的话,只有用眼光偷看那没吃完,即将旋转饭钵的难友。心中难免有些懊恼,弄不懂是怎幺吃完的,这时候总想:要是现在还是才端回来的时刻,那该多好,还没有动手动筷,还有一钵热稀饭汤手。然而对那些吃得慢的,就千万别去打搅,无论平时多幺软弱的囚犯,善良的弱者,一但惊动,都会突然面目狰狞,魔妖厉鬼般暴烈疯狂,一如恶狗护食,除了拼命,那是没有二话可说。

多少年后的我居住在芬兰,只要看着扫地车过路出现的洁净地面,油然会想到我们曾经十分艺术的舔钵镜头。

吴鸿达说他在牢房十二年没有洗过碗,舌头功夫已属上乘,有人不信,我信。

但我们那舔过的钵还总要洗过才罢,因为第二顿的钵已非”物归原主”了,想想还是感觉不同,哪怕到最少水量供应的时候。

在上世纪80年代前,上述动作行为是每个囚犯每天每次吃饭的必须行为,谁说他不这样,我担保他不是囚犯,谁说他没有这样舔过,除非舌头短缺。直到今天,我仅仅满足于白米饭香喷喷的味道则罢。几年前读到贺龙女儿的回忆录,说他父亲对吃从来精益求精,家厨烹调珍馐,野味佳肴,尽善尽美,到最后的结局是饿死牢狱。呵呵,想起贺兄一如我等端着饭钵的动作,那样的黑色幽默,真叫做物极必反,恶有恶报,笑得我想翻滚。

  本来,那满满的一钵(多水)稀饭,就是平常健康人,也需饭量可观才能征服,可牢狱里长期没有油荤,缺乏营养。长年累月,不但没有水果可见,连茶饮也不敢想,除了每日的分量”二三三”之后,口腔里空空如也。饥饿象蔓延的洪水,越来越不可遏制,像太平洋卷起的狂涛,腹中如宇宙的黑洞,化解万物无影无踪,不费吹灰之力。犯人们每天早上饿醒起床,骨碌碌的馋眼,就等着盯住这钵稀饭,真要到手之后,又闪电般一瞬结束。那时刻我想到个句子默写在心底:五内俱乱走刀叉。胃就是那样慢慢的被割裂熬煎。至今记忆犹新。

每当那样的时候,唯有清清的口水溢满唇齿,再咽下去,总是淡淡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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