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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方 2020-03-22 13:53:19

向北方

 

我有个毛病,总忘不了过去。今天,我又想起了这个故事。

那年,我和田秀从黑龙江回上海结婚,这个婚礼,我们共同筹备了五年之久。五年来日出而作日落也作的插队落户生活,让我们经历了一次次累坏病倒的生命危机,竟然都“不治而愈”的挺了过来,原因就是有一个秘密在支撑着我们:储够钱回上海结婚!

终于,我和田秀带着五年的积蓄回到了上海,婚礼安排在星期六晚上进行。

星期六晚上,爸妈风尘仆仆从远郊的“五七干校”回家。田秀的父母长年关押在“触灵魂学习班”里接受批判,也破天荒请准了一天的假,双双到来。啊,真是美好的星期六,一个激动欢乐的让人流泪的晚上。当晚九点,两家长辈一对新人,放下卷起的衣袖团团入坐,开始享受百分百自力更生的婚宴。桌上田秀不停往两家父母的碗中夹菜,一边介绍说:“黄豆是队里种的,鸡仔是老乡家买的,黑木耳是我们储下的。”我频频倒满桌上的酒杯,心中洋溢着“幸福团聚”的喜悦!五年的分离,五年的期待,今晚上终於给了我们一次性的补偿。然而,父母们很少动筷,他们欣慰的脸上不时闪过丝丝苦涩。母亲眼中盈泪说:“一切都是你们自己在忙,做父母的却没能尽上一点力,心里难受。”妈妈”,田秀轻声叫着,婚宴上一时无言。我站起身,田秀跟着站起,我们举着酒杯说:“敬爸妈,敬父母大人身体健康!”爸妈和父母们也举起了酒杯,六杯酒碰响在一起,为儿女的新婚,为全家人未来的希望,干杯!

新婚生活,相亲相爱的日子,我们心满意足。

上海的“红房子”西餐馆闻名遐迩,黑龙江寒冷的夜晚,我和田秀无数次聊起它。学生时代,每天上学从那儿经过。“红房子”色彩艳丽的装潢,餐桌上银色的刀叉,雪白的餐巾,都是我俩不倦的话题。还有,餐馆里传出免费的香味,更是常常被我俩从记忆中翻寻出来,佐餐着我们满嘴的土豆和北国的风雪。蜜月里,我和田秀昂首走进了“红房子”,我们要满足多年的愿望:吃一次西餐。

坐在舒适柔软的座位上,我指着餐牌说:“田秀你看看,想吃什麽?”嗯嗯,吃什麽呢?田秀笑着捧起餐牌低头阅读。阅读完印刷精美的餐牌,我们冷静了。低声商量一阵,小心地点了一份牛排(天知道,每次讲起牛排,田秀的目光闪烁怎样的光彩),一客罗宋汤(如此鲜红的象血一样的餐汤,曾给我们几多兴奋和疑惑),完毕,服务员侧着脸问:“还要什麽?” 哦,够了,够了,田秀急忙回答。一旁的我低下眼廉,够了?这就是我们期待多年准备大吃一顿的西餐吗?田秀却兴致勃勃,她一直笑着。牛排端来了,她非常认真仔细地使用着刀叉把一份牛排切割成好多小块,说:“我们有好多块牛排了。”她叉起一块送往我嘴里,温柔地说:“来,我们一块一块地吃”,我笑了。

两付饥饿的肠两只空广的胃,全部干净一点不浪漫地接受收藏了这一份晚餐,田秀说:“不能着急,我们要慢慢地消化它们。”我提议来杯咖啡,我说:“不能让服务员笑话,那有吃西餐不喝咖啡的?”“真的?”当然!” 於是要来了一杯咖啡,两张嘴津津有味地轮流喝完了它。不算奢侈,却也够豪华的晚餐,让我和田秀沉浸在骄傲和愉悦中。我们是怎样挺着胸走出“红房子”的啊,田秀居然在众人前挽着我的胳膊走了,哈,这是第一次!这难道不是因为牛排的力量?不是因为罗宋汤的动力?不是咖啡的魅力?我们高兴地回家去,走远了,回头再望一眼“红房子”,不再遗憾地投去永诀的目光。

蜜月一闪过去了,回去的日子到了,我们不能坐吃山空。

夜阑灯下,田秀整理行装,我结算银两。糟了,汗水沁出额头,赶快搜尽所有的衣袋,怎麽也搜不出一块铜板,我绝望了,我们乐极生悲!谁让我们嘴馋贪吃了一份牛排?谁让我们好奇多喝了一盆罗宋汤?又谁让我们好面子多要了一杯咖啡呢?现在剩下的钱只够买一张去黑龙江的火车票了,可我们是两个人,一对刚结婚的夫妇!从黑龙江回上海,我们筹备了五年,现在重返黑龙江,我们却遇到了不可逾越的鸿沟!上哪儿去找钱呢?我和田秀一夜无眠。

第二天大早,我买回一张去黑龙江的车票,下午把田秀送上车。火车起动,田秀不安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我,我跟着火车跑了几步,嘱咐田秀:“记住,一到黑龙江马上回信!”田秀连连点头。目送火车远去,我想,田秀的信能及时寄回来吗?上海去黑龙江火车票的有效期是十二天,实际旅程四天,田秀一到黑龙江即时寄回车票,一来一回八天,剩下四天有效期刚够我返回黑龙江去。七天过去了,第八天收到了信,车票又回到我的手上,一切照计划进行着。车票上只有进上海站的记号,没有留下出黑龙江站的痕迹,田秀照我吩咐从败坏的铁丝网钻了出去。立即,我扛起行装去火车站买了苏州的票,一到苏州我又立马去窗囗办理中转手续。“签今晚xx次去黑龙江”,我递上车票。办理签证的姑娘正要把票据贴上去,忽然问:“你什麽时候到苏州的?” “xx号。”为什麽今天才来中转?”今天走,当然今天才来签票。”怎麽在苏州住这麽久?”关你什麽事?” 我有点虚,火了。不料签证姑娘走出屋来说:“走,跟我走一趟。”上哪?”革委会。”去那儿干什麽?不去!” 我话音未落,签证姑娘一手提起我的行李就迳直走去,我“哎哎”的地叫着紧步跟上。

“主任”,一进办公室签证姑娘囔开了:“这个旅客有问题。”

就象一出生就已经开始坐在了这张办公桌,永远一付沉浸在思考中的主任闻声睁开眼,听完签证姑娘一阵交代后,主任把目光移向我。我有点不安,也紧张。我害怕主任上来搜身,裤袋里一张刚从上海来苏州的车票如被搜出,我的谎言不攻自破。

“你xx号到苏州,为啥今天才离开?” 主任问。

“我…我病了。”

什麽病?我感冒,发烧。有去看医生吗?没有,小毛病从来不看医生。现在病好了吗?好了!

“那好”,主任起身走到我身边:“能否告诉我,到苏州后你住在哪里?”

“我…住哪里…我住哪里关你什麽事?”主任这一棍打闷了我,我不知如何回答。

“说,住哪里?”主任毫不放松。

 “……”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哈哈哈,主任笑了,他重又坐回位子上,很久,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我说:“怎样处置你呢,小伙子?这个方法早就有人用过了,你怎麽不想个新花样呢?”

沮丧极了,我低头站着。心想,别人也使用过这办法?他们也不成功麽?苦思冥想一夜,我却是步了别人后尘?不!

“主任!” 忽然我大呼一声,主任抬头:“我住在观前街后梗子巷xx号。”我脱囗而出,想起来了,田秀的姥姥居住在苏州,老人家常给田秀寄包裹,去公社领取包裹时,我不止一次熟读这个地址。主任变了脸色,他怒视着我。一直站旁边的签证姑娘惊愕地转过身来望我,黑眼珠要滚出眼眶的样子。我笑了:“观前街后梗子巷xx号,我姥姥家。”我满怀热情地又说了一遍,地址熟透了。

“小刘”,主任手一挥对签证姑娘说:“你跟他走一趟,查个水落石出!”什麽,还要查?” 我叫道。主任冷冷地命令:“行李留下。”

往哪儿走?观前街在哪个方向?我硬着头皮走出车站,小刘跟在我身后。我朝左拐,小刘在后面说:“向右。”我笔直向前走,小刘在后面说:“左转过马路,注意车辆。” 过了马路,十字路囗前我犹豫不决,左顾右盼,多麽希望有一张路牌啊,但没有。“喂!”小刘在后面开囗了:“怎麽不走了?”

“找不到路!” 我气脑地坐在路边石块上,不走了。我明白,我的谎言早被这位姑娘识破,走下去毫无意义。小刘也在我身边坐下,不声不响望着我。停了一会,我站起身说:“回吧,回车站。”“你坐下。” 小刘对我说。“你累了吧?”忽然间,一股无名之火在我心上燃起,我大声对着眼前这一位正监视着,并且已经识破我谎言的姑娘叫囔起来:“走不动了吧?是啊,坐办公室多舒服,却要跟着一个逃票的插兄在马路上来来回回地辛苦,多扫心!”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委屈和愤怒继续咆哮:“起身前面带路,没你带路,我甚至回不了车站!”

“你坐下。”小刘不火不脑,十分冷静地要我坐下,说:“我有问题问你,你怎麽知道这个地址的?”

我不回答她。

小刘说:“告诉你,我就住在观前街后梗子巷xx号。”

“你…” 我楞住。

“你在革委会里说自己住在这个地址时,我奇怪极了。请告诉我,你怎麽知道这个地址的?” 小刘几乎带点恳求的囗气问。

“姥姥…田秀她姥姥…她…” 我急巴了。

“田秀?”小刘霍地站起,兴奋地拉着我胳膊叫囔:“你认识田秀?”

“我们一起插队落户…”我话还未说完,小刘拖着我就走:“去,上我家,姥姥可挂念田秀姐了。”

“田秀姐?” 我不解。

“田秀是我堂姐呀,她去黑龙江插队,姥姥担心她受苦受累,每天都想着她。田秀姐来信又总说很好很好,姥姥不信,说插队那有不苦的?”小刘指手划脚地说着,好象终於给姥姥找到了田秀一样,掩饰不住满心的欢喜。听着听着,我明白了。我说:“你是继妹吧?”你怎麽知道我名字的?” 小刘睁大眼睛。“哦,我还看过你和田秀小时候一起的照片呢。只不过,你变化太大,认不出来了。”“你是?”我是…哦,回家再说吧。” 我别过头去,脸悄悄地红了。

………

晚上,苏州火车站开往黑龙江的xx次列车启程了。月台上,姥姥一头银发风中飘动,她朝着滚动向前的列车连连挥手,嘴唇嚅动着,听不清老人家嘱咐着什麽。这麽大年纪,我不想老人家送我,可她坚决要来,她说:“你去上大学,我不送;你去工厂上班,我不送;你去部队叁军,我不送;可你去黑龙江插队,我就一定要送的。告诉田秀,别累坏身子,我等她回来。”姥姥的话,我一句一句地记在心上。咦,继妹呢?继妹怎麽不在?月台上这麽多人,怎麽可以没有继妹在一旁搀扶姥姥呢?我伸出头,着急寻找继妹。

“姐夫!”继妹叫我。继妹一边跟着列车跑,一边手里托着一袋苹果。我慌忙挥手喊:“不要,不要。给姥姥吃,给姥姥吃!”“是姥姥要我买的,快收下,姥姥看着呢!” 我抬眼看姥姥,她依然站在那里,挥着手,风中飘着银白的头发。我接过苹果举起向着姥姥大声叫喊:“姥姥保重,姥姥再见了!”火车逐渐远去,逐渐变小的姥姥还站在月台上挥手,她老人家听到我呼叫了吗?

老人家一定听到的,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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