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

　　　　　　　（十六）

　　妈妈晚年的精神状态通常都是在常人难以理解的焦虑中，同时往往表现出不可理喻的冷漠和自私。其实这不是原来的她。她的这种病态也就是生命最后十几年的事情。退休之后的前二十年里精神上还是很正常的，特别在父亲“右派平反”后，母亲的心境是退休之后相对好的阶段，那几年她断断续续给我讲述了我的姥爷和姥姥，以及我的舅舅、姨母们的一些生活片断。我感觉她年轻时候的生活虽然苦，可浸透着亲情。

　　姥姥家里书香门第，家住城里。父亲是个秀才，人开明，也让女儿们上几年学。所以姥姥的文化水平能达到看报的程度。由于姥姥从小倔强不肯裹脚，最后虽强行裹了，但还是“太大”，于是变成十足的“丑丫头”。到二十岁已是“老姑娘”的时候下嫁乡下的一家地主的独子。那就是我姥爷。这家地主家有将近一百亩地，在当地来说也算个殷实之家。姥爷的父母怕独子出门闯荡，于是让他抽鸦片，抽上瘾就会安心守着家业。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开明和讲卫生是能干的姥姥最难得的。她先后生了七个孩子，没一个夭折。最大的原因就是讲究卫生，比如从不许家人喝生水。妈妈是老三，上面有一姐一哥，下面有三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姥姥让孩子都上学，不论男孩女孩。妈妈讲述这些的时候有种怀念的神情。她说从镇子上放学后，她和弟弟妹妹要走好几里路，快到家时肚子都饿了，于是就跑起来，边跑边喊“妈妈－妈妈－”。姥姥有空的话会在家门口等着，孩子们冲进屋来就吃饭，姥姥就喊“慌什么，慌什么，都有的吃”。多美好啊！就和我和妹妹小时候躺在被窝里喊“妈妈快来呀”一样。

　　妈妈说到姥爷时，就说他因为抽大烟身体差，不怎么理事。最熟悉的情景就是屋子里聚集中许多村人，他一边抽大烟，一边讲古。烟灯一亮一亮，乡亲们听得如醉如痴。

　　我大姨是长女，１８岁嫁人，从此离开家。大舅舅二十出头去读大学。大弟弟不到１６岁参加新四军，从此妈妈就成了姥姥的最得力的帮手，直到１９４７年她去上海和父亲完婚。妈妈经常讲述年幼的小舅舅淘气被她“死命打”的事情。我那小舅舅淘气异常，别看母亲常惩罚他，可他们的感情最深。

　　我在了解母亲这段时间的生活时有个疑问。她在１９３８年前曾是家乡有名的女共产党员。抗日战争初期“国共合作”到后来名存实亡，国民党统治区重新镇压共产党，母亲与党组织失去联系回到完全由国民党控制的家乡，她知道危险后为什么不赶紧逃走？我猜测她是不忍离开。因为那时姥爷病逝，姥姥一个寡妇撑门户非常艰难，我的两个小舅舅和小姨还很小。如果母亲再离开家，姥姥如何拉扯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生活？看来母亲是为了姥姥和年幼的小舅舅和小姨留了下来。还有，母亲被人告发被捕，她说家人劝说下自首出狱。这个家人应该是姥姥和大姨。想到这儿，我体会到母亲当年的无奈。从另一角度讲，母亲留在姥姥身边帮着操持这个残缺的家，是她人生中真正出彩的时光。

　　记事后我能感觉到母亲和舅舅、姨妈们之间的浓浓的亲情。我那个自幼倔强、淘气的小舅舅在１９５７年不可避免地成为“右派”。他觉得太冤枉，告诉他的二姐，他想自杀。妈妈当时怒斥他，要他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活下去。小舅舅也被发配到农村“思想改造”，劳动和生活比父亲更苦。我清楚记得小舅舅“思想改造”后到我们家里来的情景，他显得乐观，黑黑的，浑身是劲，我当时都很崇拜他呢。

　　可惜小舅舅在“文革”之初自杀身亡，他认为自己的“右派”纯属冤案，到处搞“翻案”活动，当他被抓后又逃跑，再次被抓便自杀身亡。小舅舅因为没有结婚是单身一人，他工作单位竟然不通知他的其他家属。以致母亲过了好几年才知道小舅舅的死讯。是我冒冒失失地说的，母亲当时震惊，人都呆了。但她没有在我面前流泪，只是好多天都沉默不语。

　　为了不让姥姥受这残酷的精神打击，母亲和舅舅、姨母们都瞒着不说。但日久姥姥总问“为什么只有他（我的小舅舅）不来看我”。最后，冒失的父亲干脆告诉姥姥，“他被关进监狱啦。”姥姥当时怒曰：“我的孩子绝对不会犯罪！”可是报纸上刊登特赦战犯名单的时候，姥姥会悄悄地拿着放大镜仔细看。她在想，自己的小儿子受了冤屈。边上的人都知道她在找谁，可谁也没有勇气提这件事。小舅舅的自杀应该是很悲惨的。

　　但是母亲在对我和妹妹诉说她当年“历史问题”的时候表示，她后悔当年自首出狱，说“与其这样（日后受辱），不如自杀”。妈妈当时痛苦的表情又展现在我面前。这是一种多么矛盾的心理。

　　我和妹妹总感叹母亲晚年的时候没有任何嗜好，不然每天还可以让生活有些情趣。真的，母亲从来不种花，也对小动物没兴趣，甚至到了后来，病态地厌烦小孩子。她每天所能干的事情就是家务，越来越力不从心的家务。自从她感到自己是个“废物”后，家务也懒得做了。那她愿意干什么呢？好像不该这么问，因为只要能寻找到生活的乐趣，觉得生活还有乐趣，干什么不是最重要的。而晚年的母亲恰恰是感到生活没意义，更谈不上乐趣。这就是为什么她一天到晚向我们抱怨“我没有归宿感”。

　　其实舅舅、姨母们都知道母亲为帮助姥姥操持这个家所付出的艰辛，尤其小舅舅对母亲充满着敬意。但心里也明白妈妈的心病，同时也看得出我的父母感情并不融洽。特别到了晚年，母亲离群索居，自我封闭日甚。被社会遗弃的感觉死死地困扰着她。

　　母亲的兄弟姐妹间亲如手足。他们多次商量后，大舅舅决定接她去住一段时间，好好开导、开导。大舅舅，也就是父亲的大学同学，“文革”初期当然作为“反动学术权威”进了“牛棚”，不幸在惩罚性劳动中受伤，此后腰椎出了问题，走不了路，和瘫痪也差不多。不过他对生活的态度一直比母亲乐观得多。母亲去了，几个月后回来真的精神面貌改观很多，整天就是说“什么都不想了，把今天过好，把每一天过好”。妈妈开始出门散步，去学打太极拳，正当我和妹妹觉得大舅舅真有办法之时，母亲又渐渐故态复萌。又在三间房间里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焦虑不堪。也是，在我们这个家庭里，又有谁能对她真正有感情上的亲近？本来，有着血缘关系的亲情是很自私的，不理性的，但在这个家里，这种亲情很少体现。彼此间的客客气气是理智的体现。

　　岁月不饶人。姥姥早就走了，大姨走了，大舅走了，当高干的舅舅重病后神志不清地卧床不起，小舅舅早已自杀，小姨也重病在身。谁还和母亲有着亲情？也许你会问：怎么不提你最小的舅舅。说来有段故事。最小的舅舅与他的六个哥哥、姐姐不怎么来往。因为他的婚姻。

　　小舅舅大学毕业后去当老师。他教的班上有一女生很漂亮，后来这女孩子在上大学时轻信学校里一干部子弟，与之发生性关系怀孕。这时这个干部子弟翻脸不认账，说他和那个女同学没有任何关系。这事情如果发生在今天恐怕简单。那男的不认账可以查DNA，可以确定谁是父亲后人工流产等等。可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那女孩只能被学校开除，并被迫生下这个私生子，名誉扫地。这时我最小的舅舅听说此事，不顾周围人的议论纷纷，帮助这个女孩生活下去，生下的孩子送了人，然后和她结婚。

　　他的举动让他的哥哥、姐姐们难堪。他也就自觉地不和他们来往。但我想，我这个小舅舅获得了爱情！现在他们俩口子还是好好的，前不久还来给我母亲扫墓。与母亲没有情爱的婚姻比，他简直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