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
堂姐来美探亲,相聚时谈起当年她上大学的情形。我伯伯曾在国民党军队任职,中共建国后他在“镇反”期间被判刑。她的“出身”比我们家还“反动”。在1958年之前,国内考大学还没有特别强调“出身”;但到了1957年“反右”之后,上大学便特别重视“出身”了。是啊,“狗崽子”是没有上大学的权利的。在1958年的时候,我另一位堂姐,也就是来美探亲的堂姐的姐姐考大学。她在高中的成绩很好,因为“反动的出身”,她被大学拒之门外。当时她所在的杭州,许多“出身不好”的高中生都不能被大学录取(我相信当时这是全国的普遍现象)。
当时杭州市政府将这批“出身不好”,考大学不予录取的高中毕业生都分配到郊区农场。那里他们每人最初的月工资是12人民币。我老伴儿的舅舅在1958年也是被大学拒之门外,当然也是由于“反动的出身”。
我这位来美探亲的堂姐不但智商高,情商也了得。她知道自己“出身”不好,便想方设法成为高中里“背叛反动家庭的典型”(哈,有点“投机革命”的性质)。就这样她作为一个特例,在1960年考上了大学。当时的论调是“有成分论而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她所学的专业是煤矿矿井设计,谁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专业。可是大家认为的好专业怎么能轮到“反动家庭出身”的人身上呢?
堂姐总算上了大学。可开学没多久,校方忽然“甄别”新进校的大学生,“出身不好”的同学有一半以上被要求“退学”。这个“退学”还得是本人写“申请”。请问,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吗?可校方就是这样要求的。结果被校方要求“退学”的学生都自己写了“退学申请书”。堂姐说她们宿舍里被要求“退学”的女同学夜里蒙在被子里痛哭。当时我堂姐吓得要命,每天在学院里发狂般地“积极要求进步”。还好,她躲过了这一劫。当她刚觉得可以松口气的时候,学校的第二次“甄别”又来了。这回,“出身不好”的同学仅留下我堂姐和另外一个同学,剩下的都被迫写了“退学申请书”离开了学校!你能想象这样的事情吗?
上学的第二个学年,堂姐所在的学院和另一所大学合并。她所学的专业也改成化工自动化。不过那所大学认为,既然是改专业,转系的学生需要多上一年基础课。这倒没什么,化工自动化专业的课程也确实很重的。这一年课下来,转系的学生考试的时候,竟然有一小半成绩不及格,而且不是一般的差。他们都留级一年继续补课。有意思的是,留级的学生都是“根红苗正”的“出身”。而“出身”一般的同学基本都过了关(“出身不好”的学生基本都“自动退学”了)。
化工自动化专业本来就要5年,我堂姐又多上了一年的基础课。她整整上了6年大学。1966年,正当堂姐面临分配的时候,“文革”来临了。1967年堂姐他们这届毕业生分配工作。我堂姐被分配到四川“三线地区”的设计院里。那里地处穷山僻壤。不过我堂姐还挺知足,她说当地还是能吃上大米饭的。我堂姐在四川山沟里工作和生活了19年,直到1987年才设法调到沿海城市。
其实,我觉得这个故事中最荒唐的是“有成分论而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这种论调。前半句其实是宣扬“血统论”。那年头儿鼓吹的是多数人对少数人的专政;而多数人的“成分”是“好”的,“成分不好”的人终归是少数。然而,这“成分不好”的人在所谓“解放前”是受教育相对多的。这个“有成分论”实际上是宣扬反智;嗯,也就是愚民政策。这句话的后半句“重在政治表现”就是让所有人都戴上假面具,更荒唐;因为“政治表现”被拔到了吓人的高度,您说一个正常人怎能时时刻刻“狠斗私心一闪念”?我堂姐为了上大学,她只能戴假面具--“政治表现”上必须“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实际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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