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桓武是一颗星(中)
多少年前,少年彭桓武和他的哥哥跟着翩翩绅士风度的父亲彭树棠从奉天(现在的沈阳)来到京城。从互相倾轧的官场上引退下来的父亲抱着一腔热望,将两个儿子送入中学考场。不久,消息传来:哥哥考上了北平一中,而仅仅上过两年初中的彭桓武居然考上了当时北平的名校汇文中学高二和北师大附中高中。身体纤弱的彭桓武将喜讯告诉父亲,这位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的父亲一点儿也不觉得惊奇。在父亲的眼中,彭桓武是上苍冥冥之中赐给他的天才少年。
1915年晚秋时节,一个男婴在长春县衙降生了。晚年得子的长春知县彭树棠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妻子相继给他生下五个千金后,传承彭家血脉的男孩老六、老七才姗姗而来。
小儿子彭桓武出生后身体孱弱,经常昏死过去,两岁时还说不清楚完整的话语。可他对数字和运算凸现出灵童的秉赋。父亲随意教授他简单的加减乘除,仅讲一遍,他便掌握了。4岁之前,他已经学会了复杂的四则运算,解起题来常令大他好几岁的姐姐、哥哥颜面尽失。然而,刚刚学会说话的他,对官宦之家的官场礼节、人情世故不屑一顾,每逢家里有达官贵人来访,父亲唤他去施礼叩拜时,他总是冷漠地立在一旁一声不吭。一旦发现长者谈吐出现语法和逻辑表述错误时,他会毫不留情地挑剔和纠正。一天,他竟然顽皮到在父亲的书房燃起一把火,结果把父亲几十年辛辛苦苦积攒的字画、古董和善本古籍全部付之一炬。
家里为管束这个顽童,将他送进教会小学,而他因体弱多病、时常昏厥而无法完整地读完一个学期。有一次,国语老师上作文课,要求每个学生写一封信,未知世事的彭桓武一下子犯难了,踌躇之中,他突然想起临帖上的一篇赋,便仿照赋的格式和韵律,洋洋洒洒地作起赋来。国语老师看了大惊失色,除改动个别用得不准的韵脚外,其他只字未动,并在眉上批道:“童年从未学赋,竟能作赋。奇才,奇才也!”
同时考上北平两所名牌中学的彭桓武最终选择了汇文中学。刚读了几个月,任课老师上课时因一点儿小事挖苦了他几句,他一气之下竟再不愿踏进汇文中学的校门。
回到家后,彭桓武找来英文版的达夫物理学和微积分,在家里静读起来。到下学期开学前彭桓武才去了名不见经传的大同中学插班读高三。
一年一度的夏季高校招生来临了。填写报考表时,彭桓武郑重地写下了清华和北大。北大考试在先,开考的头天夜晚,他突然腹泻脱水,以致进不了考场。等到清华开考时,他才拖着病恹恹的躯体走进设在沙滩的考场,硬撑着做完所有试题。于是,16岁的彭桓武跨进了高高的清华门槛。
在清华的第一年,彭桓武每周有三天第四节无课。他就利用这段时间进书库,挑选要借的书。每次总凑满三册,这是借书规定的上限。借的书大多与上的课无关。当时的借书期限一般是两个星期,少数需要精读的才续借一次。那一年里,16岁的彭桓武读了英译本的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和《实用理性批判》,罗素的散文集,怀特海的逻辑著作。第二年夏天,他每天上午都要到图书馆老阅览室去,从靠墙的一个书柜中,取出先秦诸子丛书,连续浏览。这时的彭桓武,已经在四年前读完了《史记》,两年半前浏览过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汤姆逊《科学大纲》的中译本,刚学完了大学一年级的数学、物理和化学,看过几本英文哲学书,年龄已十六、七,正是个人认识世界的关键时期,所以对诸子的观点不无思辨,有时晚上还在宿舍写心得。在先秦诸子学说中,他比较认同荀子的唯物观“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后来,曾专门借荀子精读,并假设该书章节在流传中有位置错乱,为之试作更正。他还对“道心维微,人心维危。维精维一,允执厥中”这16个字作科学认识论的理解。若干年后他才体会到这里面包含着中西文化的根本差异,而他从选物理系时起则更强调科学地认识物质世界这方面。
上大三时,彭桓武就旁听著名数学家杨武之先生为大四学生开的数学课;读研究生时,他受教于我国物理学界的一代大师周培源先生。短短六年间,他轻松地拿下了清华的物理学士学位。
1937年秋天,彭桓武逃难到云南大学任教。翌年春天,在周培源教授的鼓励下,他参加了公费留学考试,以优异成绩赴英攻读理论物理研究生。彭桓武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向自己的导师告别,周培源教授郑重地叮嘱自己的弟子:“上爱丁堡大学吧,那里有玻恩。”此时的欧洲科学界可以说是犹太人的天下,爱因斯坦、玻恩,一串串伟大的名字铸成了一片星光灿烂的长河。而玻恩是这条星河里一颗划时代的巨星。在恩师的指导下,勤奋好学的彭桓武先生终于成为一名优秀的科学家。
回国后,彭桓武先生全身心地扑在科研工作上,到了43岁还没有结婚。1958年初秋的一天,正在伏案工作的彭桓武突然接到二姐的女儿打来的电话,让他无论如何去她家一趟。他以为外甥女家出了什么大事,便匆匆地赶了过去。他推门而入,只见客厅里坐着一位陌生女子。一直倾心于事业而很少有机会与女同志接触的彭桓武顿时一脸窘相,连手都不知该怎么放。
“舅舅,我给你介绍一下。”年轻的外甥女像风一样转过身来,“这是刘秉娴大夫,十三陵水库工地的劳动模范。”
彭桓武与对方握手,就在四目相视的一瞬间,他发现刘秉娴长得很漂亮,鹅蛋形的脸庞上嵌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整个人纯洁善良又恬静。
傍晚送走刘秉娴,外甥女才说,这是介绍给舅舅的女朋友。彭桓武深知自己是从事保密性工作的,女方政治可靠是第一位的。几乎同时,有位朋友给他介绍一个南京的女大夫,单位一政审就给刷下去了。可是刘秉娴的身世却深深地震撼了彭桓武:刘秉娴自幼失去双亲,与两个姐姐相依为命,16岁考入上海一家护士学校;她踏入社会后,大嫂不幸病逝,毫无责任感的大哥撇下三个年幼的儿女另寻新欢,从此她便用一个姑娘瘦弱的肩膀挑起抚养三个弃儿的重任,等她将三个孩子——培养成人时,她已36岁了;她从不自怨自艾,考医校攻读儿科,最后成了国务院机关幼儿园的保健大夫。
人生或许就是一种缘。彭桓武情不自禁地给刘秉娴写了一封信,坦陈了自己的许多缺点:冷暖不知,饥饱不知,做饭洗衣一概不会。刘秉娴的回信让彭桓武感慨不已:“你不会洗衣,我会;你不懂穿戴,我懂;你不会做饭,我做。你对出仕做官不感兴趣,我也对升官弄权退避三舍……”
刘秉娴以似水柔情叩响了彭桓武坚守了几十载的情感大门。于是,他们便有了北京香山的第一次约会。一个月后,彭桓武与刘秉娴闪电般结婚了。翌年,他们的独子征宇呱呱坠地。
彭桓武和刘秉娴
彭桓武虽然已为人夫、人父,但无法做称职的丈夫和父亲,秘密从事原子能科研,使他无暇哺育幼子、照顾家庭,家务重担全都落到了刘秉娴的肩上。60年代初的一个夏天,组织上见彭桓武全身心投入原子弹科研,一直没有好好休息,便安排他们一家去东北兴城海滨的海军疗养院疗养。这是他们一家多年来惟一的小聚。
彭桓武与妻子都不会游泳,便给刚刚两岁多的征宇买了一个塑料小桶和铁铲子在海滩上玩沙子。傍晚回家途中,小征宇不知何故,用他的“兵器”小铲子往正抱着他的爸爸头上砍下去,彭桓武一看危险,不由自主地将儿子扔到地下。
征宇的哭声惊动了走在前边的刘秉娴,她扭头一看,简直难以相信,做父亲的会将儿子扔掉?她扑过来抱起儿子,不满地质问丈夫:“你怎么会把儿子扔掉?”
“他砍我,我不扔不行啊。”
“征宇是孩子,即使他砍你,你也应该紧紧抱着他呀!”
“我也是个人啊!他不该砍我呀!”
面对这个孩子似的大科学家,刘秉娴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尽管彭桓武在生活中总有令人哭笑不得的时候,他们夫妇俩是相亲相爱的。然而命运却残酷无情。1977年晚春时节,彭桓武奉中科院副院长吴有训之命,陪一批来自日本的高能物理学家游览长城。从箭楼高处往下走的时候,已逾六旬的他突然眼前一黑,从陡峭的高台上滚了下来。等他醒来时,已经躺在积水潭医院的病榻上。这一躺便是两个月。彭桓武百思不解:整整60天,妻子竟然没来看他一次。这绝不是刘秉娴的性格。
难道妻子病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彭桓武走进家门。彭桓武发现妻子瘦得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性格暴躁,为了一丁点儿小事便激动不已。他连忙带她到医院检查,医生写在诊断书上的结论不啻晴天霹雳:肺癌晚期。
必须坚强地面对死亡。彭桓武不想隐瞒妻子,一回家便将不幸的消息告诉了她。
“我早猜到了。”刘秉娴没有惊惶,平平静静的。
“秉娴,打起精神来,我们一起战胜病魔。”彭桓武紧紧地攥住妻子的手。
刘秉娴默默地点了点头,眼角溢出一串泪花。可纵然彭桓武与他的朋友一起找遍京城名医,仍然没能阻止爱妻生命之魂的飘散。在刘秉娴最后的日子里,她拒绝再去医院诊治,只想用最后的时间陪着丈夫和儿子。她悄悄地将亲朋找来,张罗着给丈夫找一个老伴儿:“桓武不会做饭,不会洗衣,不会料理家务,我走了后,他们父子俩怎么办?”
“秉娴,你别再瞎操心了,有你这19年的陪伴,我已经知足了。实话告诉你,我不会再接纳别的女人……”彭桓武一口拒绝了妻子最后的安排。刘秉娴无奈,只好托付一直在她家的老阿姨替自己照顾这父子俩。
1977年8月15日,刘秉娴溘然逝去。也许是一种生命的感应,就在妻子离去的日子里,彭桓武突然得了急性脑膜炎,昏迷了七天七夜。等他出院回家时,再也见不到妻子的身影。更让他痛苦万分的是,妻子少女和青春时代留下的那本厚厚的影集也随着故人远去谜一般消失了……
妻子走了不久,儿子又像彭桓武当年一样远赴美国留学。1992年,那位受妻子之托、帮彭桓武做了十几年饭的老阿姨终因年老不能再来为他做饭了。单位先后给他找过两个小保姆,几个月下来,竟然将他吃出了胃溃疡。无可奈何之下,彭桓武有生以来第一次学会了做饭。身在大洋彼岸的儿子担心父亲,多次建议他找个保姆。彭桓武坚决地拒绝了。
彭老除了仍旧笃诚不倦地驰骋在属于他的那片理论物理的天空外,他默默守望和思念的便是与爱妻的一片天地情缘。
每年的11月2日,当北京香山红叶尽染时,彭老必定挤上开往香山的公共汽车,嗅着秋菊的芬芳,一个人默默穿行在当年与妻子相偎着走过的小径上。他将自己融入如火如霞燃烧的满山红叶中,寻访和重温逝去的温馨与浪漫。晚上回到寓所,他便独自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为妻子填词作诗一首。从妻子故去那年开始,22年来从未间断。
彭老喜欢去香山,因为那里曾留下了他和爱妻携手同游的美好回忆。《彭桓武诗文集》中,有三分之一的诗歌是为缅怀老伴写的。在他卧室正对着床的那面墙上,挂着的是刘大夫年轻时的照片,每天彭桓武一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爱妻温柔的笑容。
1996年的一天,81岁的老人上香山,遗忘了当年妻子买给他的一顶草帽。翌日,他又乘坐公共汽车上香山,众里寻它千百度地将草帽寻找回来……1998年的一天,83岁的老人又上香山,丢失了当年妻子病重时他买给她的礼物:一根拐杖。次日,他又爬上公共汽车去香山,踏破铁鞋寻寻觅觅,终于失而复得……彭桓武踽踽独行在情感的王国里。
彭桓武的儿子念书成绩非常好,1978年考上了CUSPEA学者,去了美国一所大学,但改学了生物。经常光顾图书馆的邻居李佩也常在图书馆遇到彭桓武。有一次李佩问他:“看什么书呢?”
“生物,”这位父亲回答道,“我需要与儿子有一点共同语言。”
他深深地爱着儿子。后来发生了家庭的不幸。他的儿子也患癌症先他而去。然而这些并没有击垮我们这位科学家。
李佩介绍,在彭桓武的儿子住院期间,他在给儿子的信中写上清华大学的校训:“你要‘自强不息,厚德载物’。你应该与病魔抗争,努力自强。同时,你一定要善待你岳父岳母,他们为你照顾孩子。只有这样,我心里才安稳。”
经李佩联络,《科学时报》记者联系上多年照顾彭桓武院士并深得其信任的刘金玲大夫。据刘金玲讲述,20多年前,彭桓武有时要去香山开会,当时他指甲溃烂,却没时间看病。于是,刘大夫每天提前一小时上班,给他换药,避免他耽误开会。彭桓武夫人生病后,不熟悉病情的护士给她注射药物很浅,作用发挥慢,刘大夫便每天下班后去给她打针。
刘大夫说:“当他夫人病情恶化后,性格变得有些古怪,经常不让人进屋。有天晚上停电了,刘大夫去给她打针,彭桓武就提着马灯帮忙,并说,‘我终于有机会可以看她了’。”
当彭桓武的夫人去世后,刘大夫便想给他介绍老伴儿。“他说,‘你跟我来,’然后走进卧室指着夫人的照片说,‘我怎么是一个人?’并补充说,‘如果你介绍个年纪大的,我得照顾她;如果你介绍个年龄小的,就只能是人家照顾我,这不是坑人吗?’”
事实上,彭桓武夫人的骨灰盒一直保存在他的卧室,用几盆假花挡着。经常去给他上眼药的刘大夫过了很长时间才发现这个秘密。
与他有过交往的人知道,彭桓武是个不善照顾自己生活的人。他80岁时虽坚持自己做饭,可时常不是饭糊了就是汤烧干了。楼下人时常闻到他家飘出的糊味,于是打电话提醒他。有人见他买菜,经常只是一些最普通的蔬菜。大夫给他开出一日三餐的食谱之后,他才按照食谱去购买一些食品。虽然他并不缺钱,但对生活没有多少需求。
那时他每周一次到海中市场购足一周的肉、菜,那时还能一手提肉一手提菜,到85岁时,手提不动,他就用一个“退役”的肩背书包背回一周的肉、菜。彭先生做饭更是简单从事,把肉用白水煮过,倒掉汤(去嘌呤防痛风),分成七小碗贮于冰箱,经常的食谱是:煮面条,面条开锅,倒入青菜与一小碗肉,便成一顿佳肴,有时边做饭边研究学问,有时他自先闻到焦味,立马打电话给邻居报告:“烧煳已处理,谢谢。”后来他干脆将一个洗衣机的定时器放在口袋里,烧水做饭都按下定时器。彭先生后来由一个钟点工阿姨帮他买菜,做一顿中午饭,晚饭则从冰箱里拿出剩饭便吃,还自美其名“吃西餐”,之前他都是坚持自己买菜,自己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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