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黑骏马(下)
(三)
不知不觉一个春夏秋冬过去,方块已经和我很亲热了,但始终会溜缰。唉,我也不想板这毛病了。谁还没个毛病?干嘛非跟方块过不去。有时我不慎让这老小子又溜了缰,心里真想抽丫的。可抓住后,这家伙就把脑袋在你怀里使劲蹭几下,一下子火气便烟消云散,忍不住在槽子里撒把盐让这捣蛋鬼吃。有时我会在槽头呆呆地、长时间地看着方块。看着、看着,这家伙就跺跺蹄子,打几个响鼻,抖拢、抖拢身体,扬起头故意把牙齿龇出来,意思是“看什么看,又不是你老婆”。
八月里下了一个星期连阴雨,河谷里水大,我们都在草甸子边上放马。后来天放了晴,连着两个大太阳天。那天下午,我和小李子认为鞑子河水应该退了不少,决定到河谷里放马,那边草好。赶着马群到了那里,站在高坡上一看才知道,由于上游大雨,暴涨的河水根本没退。河水漫出了河床,原来几十米宽的鞑子河变得有一里地宽,在河中间有数条湍急的流子咆哮着滚滚向下游倾泄;原来清澈的河水变得浑浊不堪,黄灰色的,向下游急速流动,很是吓人。
既然已经赶着马群来了,那就小心点儿吧,好在下午放牧时间不长。整个下午我和小李子都没敢下马,不时地策马疾驰过去,把那些调皮捣蛋企图接近河水的小马们赶回来。但临到往回赶马群的时候还是出了事。几匹捣蛋的小马忽然径直往水深的地方飞奔,我赶紧骑着方块往那几匹小马的前方包抄过去。那几个家伙见我已截在它们前边,都调转身子往回跑,可我让方块太靠近鞑子河,一下子掉进深水处。我也不知道那个地方水有多深,反正方块只有头露出水面,我自己也不由自主地从马背上漂起来。很明显,方块的蹄子已不能挨着地,我俩都顺着下泄的河水往下漂去。
这老小子也有点慌神,开始往河边猛游。我本来是抓着鞍桥的,想顺手揪住拴在方块脖子的缰绳,不知怎的失了手。方块根本没注意到我,继续往浅水的地方直奔而去,我则被水冲得拉开了和方块的距离。
因为会游泳,当时我并没有慌乱,想着这回算是方块情有可原的一次溜缰吧,只是小鞭子不得不扔掉有些可惜。本来我也可以很快游到浅水的地方避开危险,可穿着衣服阻碍了游泳的速度。奋力猛游吧,忽然腿抽筋啦!而且两条小腿一起抽。这下慌了,赶紧使劲勾脚面,然而整个身子仍往河水中的流子靠过去,往下漂的速度越来越快。我用双臂使劲划水,试图摆脱险境。我有点绝望地往河岸的方向看去,没看见方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倒看到小李子策马飞奔过来救我。“别过来!别过来!”我急得狂喊。小李子根本不会游泳,他过来是送死。但小李子还往河这边来。疯了吗?!你难道没听见我的喊叫吗?
忽然,我看见了方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在浅水的地方朝我疾驰,朝湍急的河水疾驰,奔跑时溅起的水花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海面上的高速快艇。一道动人心弦的风景线。由于是在水里,老小子一跃一跃地跳着狂奔,挺着胸,高昂着头,尾巴撅起来和马鬃一起飘动着,很快地向我逼近。这家伙一定是听见了我的呼喊。
方块来啦,来啦!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腿好像也不抽筋了,拼命往浅水的地方游。老小子已经到了水很深的地方,与不断被河水往下冲的我相距大约二、三十米。方块的头努力昂着,一点头一点头地朝我靠拢。我们相距只有十几米了,我见方块闪动的眼睛。嗯,老小子,真挺镇静。这家伙眨眨眼,在说“别慌,我来了”。终于,我的手抓住拴在方块脖子上的缰绳。“兄弟,兄弟!”我激动地嘟囔着,总算没有被冲到流子里面去。
过了好一阵子,我们好歹摆脱急速下泄的河水,慢慢来到浅水的地方。方块的肚子露出了水面,站下来,扭着头,示意我骑上去。我忽然呕吐起来,吐完了,费劲地跨上方块,这才觉得万分地疲乏,头晕得厉害。
暮色沉降,晚霞像快熄灭的炭火,西边的天空呈现出玫瑰紫。我努力地回想着,小李子是否把马群赶回去了?我这是在哪儿?方块也累了,先是小跑了一阵,然后就大步走起来。我由着他走,知道方块一定认识回家的路。我俩都默默的不出声。天渐渐黑了,蚊子越来越多,在耳朵边上“嗡嗡”地响个不停,方块也感觉到了,又小跑起来。
月亮升了起来,是圆月,周围的景物熟悉起来,啊,方块驮着我来到养马场附近了。老小子奔跑起来。跑什么呀?你已经够累的了。我用力勒着马嚼子让他放慢速度,可过一会儿他又快速奔跑起来。皎洁月光下的草甸子蛙声不断,马蹄声声,像天际边传出的定音鼓声。大地的景物似乎只剩下深深的墨蓝,而天空却隐隐约约地透出浓浓的绿色。月光很亮,没了满天的繁星,星光好像都在草甸中闪亮。骑在奔驰的方块背上,两耳生风,感觉好多了,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从心底升起,精神也抖擞起来。马蹄声声,马蹄声声……
还没冲到马舍门口,就听见老六焦急地喊:“谁回来啦?”
“是我,小刘。方块把我救了。小李子呢?马群回来了吗?”我翻身下马。
“啊呀,你可回来啦。没事吧?怎么回来的?大家都骑着马到河边找你去啦。小李子早就回来了。”老六匆忙说着,从槽头解下一匹马,忙着备鞍子,准备去河边方向去通知找我的人们。他说小李子见我被水冲走便慌了神,不过他知道我水性特好,后来又见方块直奔我而去,便稍稍放了心。他打着马群飞快地跑了回来。到宿舍一说,放马班的“知青”们都急了,一个个马上骑着马到河边找我,出去有好久了。
“我真是被水冲走了,他们怎么找得着?”我直摇头。
老六跨上马说道:“我也这么说,可他们哪能不去呀?你赶紧回去换换衣服,晚上天凉,湿衣服在身上会感冒的。”说着打着马奔河边的方向而去。
我把方块的马鞍子卸下来,马嚼子摘了,然后牵着他绕着马舍遛,嘴里嘟嘟囔囔,一会儿就停下来把脸靠在方块的脖子上,用手拍他的后背。方块打着响鼻,甩动着尾巴回应,头在我的身子上蹭着。我看见他的眼睛闪动着柔情。“老弟,你今天太累了,明天在家好好休息一天。”我对他说。
遛好了方块,让他在铺有麦秸的地上打了滚,又饮了水,这时我才醒悟到,方块不溜缰了。我从河里被方块救出来,他就没想着溜缰。把他拴在槽头,我再次和方块贴了贴脸。
放马班的“知青”们都陆续回来了。见到我没事都皆大欢喜,并开玩笑说我差点变成“烈士”,听了我的诉说,都说方块是匹通人性的马。我好不得意。
(四)
方块病了。把我从河里救起来的当天夜里就发病了。第二天清晨放马时,我刚到马舍老六就告诉了我。方块夜里没吃草料,浑身大量出汗,顺着尾巴和马鬃直往下滴。夜里就叫了兽医,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打了一针,说上午再来看。我没生病,方块倒病了。我俩都应该和铁打的一样才对呀。
我大吃一惊,“是不是昨天在河里激着啦?感冒了吧?”方块在槽头无精打彩,见我过来心疼地拍他的脸就点点头,意思是“别着急,我过两天就好”。上午放马回来,我赶紧问兽医来了怎么讲?喂马的说,兽医认为方块并不是感冒,是心脏有问题。昨天方块太累,诱发了心脏病。我一下惊呆了。
方块就拴在马舍外的马桩子上,一看就是病态,没什么精神。我心里很沉重,过去把他的缰绳解开,“遛遛吧,兄弟,走走有好处。”
边上的人见我一手牵着方块,一手牵着另外一匹在场区的道上遛,都说“方块让你调教得不错,不溜缰了”。唉,我情愿他还溜缰,只要他没病才好。以后我每次放马回来遛马都要带上方块。可他的病一点都没见好,几乎每隔几天就发一次病,一发病就像第一次发病那样大量出汗。兽医也是束手无策,打了各种各样的针也没用,但他坚持方块是心脏的毛病。方块也不怎么吃草料,身体有点消瘦,毛色也不那么亮了。
方块后来似乎盼着我放马回来。每天上午和下午,马舍的人都把方块和其他几匹轮休的骑马牵到外边拴到各个马桩子上,他们好清理马圈。方块一见我放马回来就急切地朝我直点头,打响鼻子,用蹄子刨地。我知道他现在寂寞,可你有病呀。我赶紧把他解下来,也不用牵着,把缰绳拴在方块脖子上后,他就跟着我走,很兴奋的样子。有时他会快走几步,用头蹭我。这时我就边走边抚摸着他的脸、脖子和耳朵。他很舒服,这时我就有些话和他说。每天上午和傍晚放完马遛马时我都带着方块。这是我们的美好时光。
那天傍晚方块走了会儿就停下来了。“这么了你?今天情绪不高?那明天再说吧。”我知道头天夜里他的病又发作了,大概是走不动了吧?可上午还跟我走来着。我想不勉强方块,先把他送回马舍。遛完了马,我找了把刷子好好给方块刷了身体,拴到槽头后,我就坐在那里,久久地看着他,一直到夜班喂马的来上班。走的时候,方块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目送着我出了门,眼神隐隐的有些悲伤。这让我有些不安。第二天早上去放马,赶紧问夜班喂马的,“方块怎么样?”
“挺好的。我看方块的病大有好转。昨天夜里吃了不少草料。病了这半个月昨天夜里表现最好。”喂马的说。
方块见了我不住地点头打招呼,还“灰灰”的哼叫了几声。他很少叫,从来都是“蔫淘”的主儿。今天他大概是真的挺高兴,一定是自我感觉不错。说不定这老小子的病从此就一天天好起来啦。到时候我又可以骑他放马了。我一下子也高兴起来,蹦过去直拍方块的脖子,“兄弟,我说的,这病会好的。”那天赶着马群出去,我真是少有的高兴。
可上午放马回来却没见方块拴在马桩子上,见老六阴着脸站在马舍门口,当时我就知道方块出事了。他死了。很突然,在外边马桩子拴着,方块一下子就瘫软下来。赶紧叫兽医来看时,已气绝。随后进行了解剖,兽医认为还是心脏的毛病。当时养马场的头儿决定,既然不是什么传染病,就赶紧把马杀了卸肉。夏天热,马死了,肉会很快变质。方块是匹大马,剥皮卸肉后,养马场留下些好的自己吃,剩下的用拖拉机送给附近两个农业生产连改善伙食去了。你不要认为这太残忍。实际上这是养马场的惯例。养马场难得有什么肉吃。
整个傻了。我坐在马舍一动不动。下午快放马时,老六给我拿来两个馒头。他什么话都没讲,只是拍拍我的肩膀。
晚上养马场青年食堂也改善伙食,到处飘着肉香。我则站在宿舍前面黑暗中,脑子一片空白,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不知过了多久,小李子悄悄地来到边上。他递给我两个馒头。见我还是发傻,就说“别这样”。他这句话一下子让我忽然像个娘们儿似的嚎啕大哭起来。“我怎么那天就掉在水里了呢?啊-啊-啊-”
夜里我翻来覆去,昏昏沉沉要入睡,方块病病歪歪的样子就出现在眼前。他在朝我点头,不断地点头。凌晨,我一下坐起来,在大炕上想,一定是方块有什么事情托付给我。我穿好衣服鬼使神差地来到青年食堂后面,一下子就明白了,方块的头和四个蹄子还没来得及扔掉。我立刻找来一条乾净麻袋,把方块装了进去,来到小河沟给他洗乾净。方块的眼睛还没完全闭上,嘴也微微张着。我用手轻轻地一遍遍地抚弄,终于让他闭上了眼,闭上了嘴。我还用鱼刀子(放马用的工具折刀,外形像鱼)把方块耳朵后面的鬃割下一些,洗了洗,小心地放在衣服口袋里,以后我就永远珍藏着。
背着方块来到马舍前,我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埋在附近的杨树林里。那儿清静,每天都能看马群从前面经过。方块会看见我放马出去和归来。我在马舍里找了把铁锹,走到杨树林里,选好一个地方便开始挖坑,这眼泪就一串串无声地流淌下来。我把方块埋了。
在养马场以后的那些年,有空我会在这片杨树林里久久地遛达,算是陪陪方块。因为有方块在,树林里的一切都生动起来。春天里杨树长出紫色的芽苞,夏天杨树的叶子黑绿、黑绿的,秋天杨树金黄的叶子映照湛蓝而高的天,冬天白雪的覆盖下,杨树林里是这么的静……
多少年以后,方块还会来到我的梦里。他总是顺着鞑子河浅水的地方朝我疾驰而来,奔跑时高高溅起的水花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海面上的高速快艇,一道动人心弦的风景线。由于是在水里,他一跃一跃地跳着狂奔,挺着胸,高昂着头,发亮的毛像缎子一样,尾巴撅起来和马鬃一起飘动着……
啊,我的兄弟,我的黑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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