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土匪”是这样造就的
北京市“上山下乡”的年月里,很多人都知道去黑龙江省山河农场的那批“知青”是各个中学的“渣滓”,不是成天在街道上打架斗殴的小痞子,就是“出身”特糟糕的主儿。我父亲除了“摘帽子右派”外,还是“特嫌”(怀疑是国民党特务),母亲是“叛徒”,自然,我成为去山河农场的“渣滓”中的一分子。
1969年秋天,我刚刚过了16岁生日就去了“北大荒”。刚到农场,北京“知青”这帮桀骜不驯的家伙们便开始不断惹祸,最让当地干部头疼的是打架。在北京“知青”来农场之前,已经有一大批黑龙江省牡丹江和鸡西“知青”先来了一年多。这些东北青年要比北京青年老实得多,岁数也大三岁左右;北京“知青”到处捣乱,他们开始还忍耐,后来就发生了冲突,继而演变为两地青年间的械斗。打群架过后,当地干部自然而然地偏向东北青年,因为北京青年不是“出身”不好,就是调皮捣蛋的主儿,他们是知道的,甚至认为“毛主席把你们(北京‘知青’)送到这儿,就是让你们劳动改造来的”,所以我们有“二劳改”之称。
不久,在临近八分场发生北京“知青”和东北“知青”大规模械斗。八分场东北青年纠集其他分场的东北青年,共计三百多小伙子,与几十个北京小子们大打出手。北京的小子们寡不敌众,逃进宿舍抵抗,外边东北青年外边层层围住,用七、八杆猎枪装上小米和盐粒进行射击,还扬言要烧房子;后来总场赶来的民兵连隔离了两地青年。但事后,当地干部和民兵从北京打架斗殴的小子们中抓走了将近十人,宣布他们是“反革命流氓团伙首犯”,押解到总场小号(私牢)关押并拷打,第二天将这“反革命流氓团伙首犯”押上卡车在各个分场游街。
我还记得那场面。当时已经十一月初,“北大荒”天寒地冻,总场进行游街的车队有三辆卡车和一辆吉普。吉普里自然是总场的干部,还有个播音员坐在里面有大喇叭喊“坚决镇压反革命”等口号。第一辆卡车上是那七、八个“反革命流氓集团主犯”。他们被五花大绑,抵着的头上挂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反革命流氓团伙头子XXX”。每个“主犯”身后是荷枪实弹的两个民兵。民兵们都戴着皮帽子,穿着皮大衣,可“主犯”们都没戴帽子。他们的脸都是又肿又紫。
这辆车后面还跟着两辆架着轻机枪的卡车,两车民兵都荷枪实弹,并随着大喇叭的口号高声呼喊。在场的东北青年无不拍手称快,北京青年各个铁青着脸,咬牙切齿。您说,这两地青年械斗,为什么光惩办北京“知青”?!
这次游街后,山河农场各个分场两地青年械斗愈演愈烈!十二月初,我所在的九分场发生东北青年和北京青年的大规模械斗。东北青年有组织有预谋地在各个宿舍殴打北京的浑小子们,他们吹哨为号,个个戴着大口罩,进门就打。当时北京青年吃了大亏,很多人头破血流。事情发生后,分场干部只是敷衍了事地“调查”了一番,随后就不了了之。因为我们是“二劳改”。
但这种做法肯定适得其反。第二年开春以后,北京的浑小子们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毛主席语录”),和东北青年打架打得更凶,而且还不要命。我在那个时候得名“半疯”。遇到和两地青年械斗的时候,我总是疯子似的冲上去,随手抓起什么东西就砸向对方的头,甚至扑过去咬。我不知道那年我打了多少架!可以怪,此时农场的干部干脆不管两地青年的械斗了。这大概是邻近六分场上海青年和东北青年的大械斗中,好几家偏向东北青年的当地干部家被上海“知青”打砸,门窗和家具都打得稀烂,柴禾垛也给烧了。当地干部大概想,打群架我去管,到时候自己要倒楣。
到了1971年,也就是我们到农场快两年的时候,我所在的分场再次发生大规模两地青年的械斗。这次东北青年预谋了好几个月。夏天的时候,很多北京能打架的浑小子因为夏天农活太累,都回北京了。东北青年认为这是收拾北京青年的机会。那时北京的浑小子们在分场很是嚣张,干活偷懒,甚至故意破坏,在食堂吃饭也不排队。食堂吃饭不排队让东北青年极其恼火,他们总是默默地在后面站着,看着北京的浑小子们又嚷又叫地在前边先买饭。
那天东北青年暗中组织的“突击队”在青年食堂发难,一声号令,一个个从袖筒中抽出拖拉机链轨轴,或尖刀,呐喊着冲上来痛打北京的浑小子们,当时前面买饭得意洋洋的北京“知青”个个滚滚爬爬,脑袋开花。他们都狼奔鼠窜地逃出食堂,向自己的宿舍没命地跑,后面东北青年的“突击队”紧紧追赶,一路喊杀。更多的北京浑小子们见状,立即仓促应战,于是在宿舍门口进行了相当惨烈的械斗!这回轮到东北青年受挫,他们一个个也被打得东倒西歪,很短的时间内就转身逃命。可是他们的四名“突击队员”重伤倒地不起(其中有两人终身致残)。
更多的东北青年从各个宿舍涌出来,拿着镐把和链轨轴冲向械斗现场。当时北京的浑小子们已经有很多带伤,见到一、二百东北青年呐喊着从各个方向冲过来,自己才几十人,当时就有些慌,想着撤到宿舍里进行抵抗。我的好友,北京“知青”中的老高中生任铁生(就是2008年十月一日在北京郊区铁砣山登山失踪的五中退休老师),高声呐喊“两军相逢勇者胜”。他当场脱下上衣,手持大扇刀(割草用的,刀锋有一尺半长,把有两米长)挺身向前!跟着北京浑小子们都赤裸着上身,拿着七、八把大扇刀和五、六把大板斧,和铁锹、四尺叉子等迎上前去。
东北青年的组织者见状便用半导体喇叭高喊“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毛主席语录”)。任铁生高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毛主席语录”)。眼看血腥的大规模械斗在所难免。这时一个青年教育连长脸色惨白地冲到眼看就要对阵的两军之间,高喊“先打死我”。他见大家都一愣,随即又大叫:“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的放下武器!”跟着背诵“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得,准备厮杀的两地青年都面面相觑了。
事情后来虽又不了了之,但北京“知青”在当地农场干部中的印象中很是恶劣。农场“知青”提干、入党的北京“知青”很少,那几年成为“工农兵学员”上大学的或许有几个北京青年,都是家里没什么“出身”问题,在农场不惹事生非者。像我这样的刺头,“出身”成问题的家伙,什么也别想了。
记得在农场的最后几年,我和一些北京的浑小子们更是无法无天,偷鸡摸狗的事情都是我们干的。那时没人和我们打架了,但浑小子们内心的苦闷又如何排遣?那就酗酒吧。农场干部见到我们像见了瘟神,背地里说浑小子们是“活土匪”。哀大莫过于心死,我私下里和几位好友说“真想当土匪”。内心真的很绝望。幸亏1976年秋“文革”嘎然而止。苍天有眼,佑我中华!我们这些浑小子虽然是灰溜溜地返城,但总不会再是“活土匪”了。
我还记得那年头我在齐齐哈尔、天津等城市逛的时候,晚上想问个道都很难。因为过往的人一见我狗皮帽子,羊皮大衣,浑身肮脏的样子都远远地避开。人们眼里的“知青”就这个德性,真是啼笑皆非。
得,侃大山告一段落。嗯,还想罗嗦两句。今天之中国经过三十年的经济建设,国力增强了,在国际上有了地位。当然,中国大陆问题成堆,干部阶层贪污腐化严重,环境污染的可怕,生态破坏越来越严重,沉重的人口负担等等。但祖国毕竟是中华民族的母亲,再丑再老也是母亲。让我们真心地来爱她吧,少冷嘲热讽,多多想办法帮助。
…………………………………………………………
后记:
我估计这个“段子”是六年前写的。为什么当时没贴出来?原因大概是不想暴露我原来的“身份”吧?可能当时对中国大陆的政治形势的看法比现在乐观?现在想想,自己的这段历史或许可以证明点儿什么。
我们这一“页”已经翻了过去。年轻时我们这些“荒友”们动不动就要“看谁胳膊根粗”。没文化,也没什么思想境界,见到不公的事情也只能靠打架,有时也有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劲头;当然,多数情况下是撒野。可我们毕竟老去。渐渐地打不动了,渐渐地被社会遗忘了,我的哥们儿们也接二连三的走了。其实这是应该的,历史是条河,总在“时过境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