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维网友方丽娜来稿:落日黄昏,接到维也纳一位乡姐的电话,她告诉我:前些日子在维也纳的一家病房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好友一厘一厘告别了这个世界。那晚,离好友的五十岁生日还差五天。
残阳如血,弥漫在岑寂无边的窗外,我伫立在桌前,想起这个叫小惠的女人。
去年的一次年度庆祝会上,有位出类拔萃的中国女孩儿,摘取了维也纳双语演讲赛的桂冠,被学校请来在台上作汇报表演。有人告诉我,女孩儿的母亲病魔缠身,也在台下观看。我于是隔了许多观众,特意绕到她身边,只为和这位我并不熟悉的母亲问个好。她笑容满面地说:你忘了,我叫小惠,两年前我们在乡姐的婚礼上见过面的。哦,想起来了!记忆里陡然现出一个仪态万方、温婉周到的女人来。你脸色红润,没有病态啊?小惠随解释道:都是化妆品的功效,我身上的癌细胞已扩散到大脑了。
仅仅一年之隔,小惠竟匆匆离去。尽管她做到了以微笑面对自己的死亡,但我相信她是带着深深的眷恋和遗憾离开这个世界的。五十岁的年龄,相对于人的一生,毕竟太年轻了!
这个世界,总有太多的困扰是我们无能为力的。比如生老病死,比如天塌地陷,比如众叛亲离,比如不再相爱......曾几何时,我们如同旷野的小草,紧紧抓住脚下那一点点泥土,坚韧地朝着阳光疯长;曾几何时,我们是那样热衷于呼风唤雨,击剑长啸,而忽视了身边某种力量的潜滋暗长。时光迁移中,唤起我们对残影的迷惑和留恋,对往日回望的感知与叹息,这一切,全然化作宁静中的回忆。它具有岁月的苦涩和迷惘中的美感,是对死亡阴影最终降临和时光流逝的追问。
蓦然回首,已人到中年。不再追逐攀比,不再喧嚣聒噪,更多的是对过往的惊后反省,幡然悔悟。不知不觉,开始对一切都有了选择,不愿在违心的穿梭当中耗尽生命。岁月如细菌蚕食,蜘蛛结网,经年累月,水滴石穿,直到某一天,临波照镜,愕然发现眼角的皱纹模糊成一脸沧桑,在眉宇间此起彼伏。犹如接二连三的坏消息,从我们一向敬佩的姐妹那里传来,惊诧之余,令人黯然神伤。
世界末日的当晚,我们坐进维也纳西郊一家影院,领略英国导演乔•怀特演绎的剧场版《安娜•卡列尼娜》的风采。那一刻,夜空下乌云密集,我却怀着虔诚的心,期待着这场诞生于十九世纪后期的俄罗斯经典悲剧的重演,连同那个时期欧洲贵族生活的再现。乔•怀特以匠心独运的戏剧艺术,实现了一次对极致电影调度的炫耀。不管是费雯丽、嘉宝、苏菲玛索,还是今晚的“英伦玫瑰”凯拉•奈特莉,都无法改变安娜的悲剧命运:她身着一袭黑天鹅绒长裙,挣扎在火车站的铁轨前,让呼啸而过的列车,碾过自己无望的爱情和蓬勃的生命。
这段为道德和世人所不容的婚外情的结果,由安娜独立承担,让二十一世纪的观众仍然感伤,怅惘,叹息。当影院里只剩下一个人时,我发现戏院其实和现实并没有两样。从古至今,人类仿佛始终都在自身导演的悲喜剧里徘徊,沉沦,覆灭。有朝一日,当世界末日果真降临,那一定不是大自然的罪过,而会源于人类自身的惩罚。
雨雪纷飞的早晨,让我们把身子抛入欧洲大陆无所不在的天然温泉池里,着意体验一把生命的真实存在吧。热腾腾的水气如同夏日的雾霭,当头笼罩。我吸足了气仰躺在水面上,任雨雪前仆后继,冷冰冰打在脸上,身下是三十六度的温泉水——世态炎凉,冷暖自知。灰蒙蒙的雨雪之上,沉沉暮气盘旋升腾,恍如穷途末路。忽而,几个半裸的小男孩儿,喊着“一,二,三”齐刷刷爬出温泉池,冲向雨雪之中,小动物般在雪窝里打斗、玩耍;小女孩儿们,披着湿漉漉的金发,鹦鹉似地在雪地里翻飞,那种喷薄而出的活力,让温泉池里的一伙老男女目瞪口呆,继而开怀大笑。
午后,我收到一份特殊的新年贺卡——女友从老家山东寄来的儿子的百日照,活脱脱一个小天使的降临!孩子的小名叫跳跳,他们这对属兔子的高龄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蹦蹦跳跳跑得快。女友系北外的一名在读博士,主攻方向是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两年前她作为访问学者在维也纳学习生活了一年多,回到北京后,决定生了孩子之后,再继续完成她的博士论文。从女友身上不难体会到,女人要想有所追求、有所说建树,实在不是件容易事!为了完成学业,她已将育龄一推再推。
孩子乃人世间最美丽的希望,而希望的萌芽,常常不期而遇。
周末的一个晚上,在几个朋友的怂恿下我参加了“维也纳华人好声音”的比赛。得奖实属意外,当初是想看看自己,还有无无勇气亮出一线生命的底色。来维也纳十年了,首次公开参加娱乐赛事,用声音和风华正茂的他们,实现了一次感情上的对接与碰撞。年轻真好!那份率真,那份时尚,那份我行我素。似水流年,面对他们,记忆里的缤纷岁月纷至沓来。
想起今夏结识的那位八十多岁的瓦格纳太太。她是我们西伯利亚旅途中的队友,同一节车厢里的邻居。气喘吁吁的瓦格纳太太,担心自己无法承受西伯利亚中的长途颠簸,花钱请了一位朋友陪伴她完成这次旅行。十几天的火车途中,瓦格纳太太只有第一天清晨,由她的“伴侣”搀扶着,小心翼翼地跨过一节节车厢,蹒跚到车头的餐厅里与大家共进早餐。之后的一日三餐,都是由俄罗斯服务生给她端到车厢里来的。瓦格纳太太一天到晚都躺在车厢里,透过窗口瞭望沿途的草地、村舍、黑土地、白桦林,乃至闪着青铜色的伏尔加河......
人生稍纵即逝,趁年富力强多走动吧!一旦风烛残年,再多再美的风景,恐怕已力不从心。不管怎样,瓦格纳太太已此生无憾。她说过,西伯利亚之旅是她最后的一个梦想。然而就在贝加尔湖的游船上,她突然虚脱倒地,面无血色,被导游小姐惊呼着送至附近小岛上去抢救。后来在伊尔库斯克机场上分手时,我一直为瓦格纳太太祈祷:但愿她能经受住莫斯科与法兰克福的两次转机,安然抵达她在德国的家——汉堡。
休闲时光,捧读纳博科夫的文字时,不禁联想到今年获奖的中国作家莫言来。就在两周前,他身着燕尾服,在瑞典那座举世瞩目的殿堂里,深情讲述他的母亲、童年,以及他成长中的小故事。还是那个淳朴敦厚的莫言,毫无故作姿态的谦辞,也没有言不由衷的陈词滥调。读莫言乃至他的作品,让人不断领悟到:生活本身就是最伟大的小说家。
2011年12月23日晚,我收到维也纳一对夫妇的来函,他们将我一年里发表的小说、散文及随笔,全部做了记录,连同所刊登的杂志和月份,一同发给了我。读着他们一年前写给我的这封信,依然感动不已。有这样的读者,有这样的鼓励,我别无选择,只有沉下心来加倍努力,并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更上一层楼!
有一位作家说的好:最细致的体验需要最宁静透彻的观照。累积、沉淀、宁静观照,哪一样可以在忙碌中产生呢?我相信,奔忙,使作家无法写作,音乐家无法谱曲,画家无法作画,学者无法著述。奔忙,使思想家变成名嘴,使名嘴变成娱乐家,使娱乐家变成聒噪小丑。闲暇、逗留,确实是创造力的有机土壤,不可或缺。
岁末年初,历史的风云际会,百姓的人微言轻,循环交替着在耳畔鸣响,唤起五味杂陈。数次站在市井暮色里,遥望天际,感慨莫名。为了改变自身境遇,我们从遥远的故土深入异域,一方面遵循他乡的游戏法则,一方面坚守自己的生存之道。缅怀故国的荣光,正视眼前的平静,有感怀,有自得,也有欣慰。生活每天汇聚成一条清澈、幽雅、婉转的河流,在心中流淌,伴随着润物细无声的平和与宽容。岁月一晃而过,重要的是一个人的内心。
浓雾散尽,我打开窗子环顾四周,发现花坛上立着一只健硕的鸭子,在节日灯影子里心事重重,局促不安,时而伸脚扇翅,时而呱呱叫上两声。我正自迷惑,见它纵身一跃,向的对面的楼顶飞去。
楼顶上,站着一只母鸭子。
这一刻,照进房间里的阳光像插上了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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