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张
他,姓张。
卖布的邻居、摊煎饼的大妈、拾破烂的熟人都喊他,老张。老张,其时并不老,大约三十五六岁样子,肤黑、干瘦、一脸皱纹,活像小老头。大家便称呼他老张。他笑了。他眼眯成一条缝,笑了说:“俺面老,没法!”
他是没法儿的,因为他穷,哪能买起大宝之类的,更没像样衣服,穿着寒酸,便愈显老气。
然而,老张却是风雅人士。
小城文学圈里的人,多称呼他,“小说张”。他写小说,文笔俊着呢,大家打趣他,——老张,瞅你那熊样儿,歪瓜烂枣的,文章咋就写得好?老张,小眼一挤笑了,俺睡过的女人多呗。有人噤声。有人又嘈叽他,瞅你长得跟老女人似的,还睡过的女人多,瞎吹吧。老张脸一扬,推起他那辆破车就要走,临了,又勾回头,眉飞色舞,你不信,问他去。那原先噤声的,便开腔道:
老张是睡过的女人多,就眼下知道的,至少仨。
我认识老张时,老张已离婚。
独自个,带着十多岁孩子,他就租赁西大街一宅破屋,给孩子又当爹又当娘,日里骑车送报刊、夜间熬灯搞文学,一日一日过贫寒生活。然而,他总是乐嗬嗬,遇见相熟的人了,急速趋过去,一把握起熟人的手,眼睛笑得没缝,问长问短;倘若骑着车子,一眼瞥见朋友,慌得车子也下不及,双手搦闸,双脚着地,骑拉车梁上,满脸堆笑,嘘寒问暖。那热情劲儿,简直似阔别太久!大抵要邀你去小馆子坐喝几杯,如果袋里有钱,必点花生米一碟、豆腐丝一碟,要几两散酒,与你碰喝。一会儿,他喝得脸红红的,话愈发多。这时,断不能问及他婚姻,若一提及他的婚姻,他的眼睛便闪出莹莹泪花。最好谈文学,说起历史小说。老张兴奋张狂,满脸高深,一只手捏了脏脏衣领,往上提提,脖子一抻,道:我这部小说出来,我给你说——我现在不说。老张果真不说,直直坐下,泄露鄙夷之色,某某某那小说写得算个鸟!
然而,老张,小说写得多,发表或出版的文字,少。
老张头一摆,挽挽袖子,神情淡然,我不在乎。老张的小说,或文章,在朋友圈内流传。如若大家几天不见老张,便相互打听,知情的人便道:那家伙最近要搞个大东西。老张写小说,很抉择,一下子便从人群中消失了。一两个月不见,待见到他时,肤更黑、脸更瘦,精神却蛮清爽。这一点,大家比较服。便要讨看他蹩出来的东西,他摇晃手,不让看。好奇问他写的什么,他满面堆下笑来,等我修改好了再说。然而,有次他失踪,大家纷纭传播,老张又搞大东西去了,不久待见到他时,他却吃得黑胖,穿着也体面许多。大家惊疑:这家伙是否勾引到了女人?他未置可否,依旧眼睛笑得没缝儿。那一段时间,也的确有朋友见他身边,时常晃悠着一个女子,但很快,那女子,便不见了。老张刚长膘的身子,陡然削瘦下去,面庞比向前愈显得黑。
老张,情感上,肯定又出了问题。
大家隔三岔五,邀一起,或某两个人,便常去他租住的破屋内,同他说话开玩笑。老张不再喝酒,他的小屋很窄狭,床头、小板凳,各人散坐了,大家谈诗论文,老张很高兴。必要趋趋过屋檐下,揭开蜂窝煤炉子,炖一壶茶。然后搓着一双大手,咧嘴笑。茶炖好了,老张是没有茶杯的,大粗碗、破茶缸摆上,倒入茶叶沫子,泡了。大家一壁捧大碗喝茶,一壁谈笑,浑不管窗外狂风嘶叫,或大雨倾盆。有次,聊得兴起,有人提议要以老张为题,或韵或散,必要成诗。老张乐得小眼一眯,手舞之、足蹈之,十分兴奋。我也兴来,随口念出一些句子:
“一个被钱折磨得精瘦的汉子,
写诗丢掉娘子的汉子 风中漂泊的泪水
怎样喊声也不回头”
本来正敲着脸盆鼓噪助兴的老张,静默了,双眼闪动泪花。呼啸狂颠的友人,或看老张,或盯我,一时各各不语。
这不久,经友人介绍,老张交识并娶回一个新娘。
两人过得很好的样子,见过他们两口儿戏谑别嘴时他媳妇的撒娇样儿,也见过老张骑着破车子带他的媳妇穿行小城大街上,老张黑的脸,终是渐次泛出了些红润。大家都为老张高兴,然而,不过一年二年,两人又离了。究是没亲口问过老张这次离婚的详因,只偶尔听友人说,老张,一是为文学,二是为了他的儿子,便与那女人分手。现在,老张的小说业已出版,他惟一的儿子,也已经到日本早稻田大学念书去了。
2007-3-19细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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