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梦 贾立汉大我五岁,我进芷江中学读初一,他在高二。当年我13,他18。他已经是大小伙,我还是半大小子,没有玩在一起,我们不熟。 不过我们都加入了校篮球队,他是校队主力队员之一,而我是矮半个头的新手,而且很瘦弱,板凳都轮不上。我们在一起训练过几次,算是脸熟,连话都没有说过。当时教练看我这不能担大任的样子,第二个学期我就没有再上球队名单了。 贾立汉一米七的个头,长得很精干。学习不错,喜欢琢磨。他的田径很好,篮球,乒乓球打得也很好。 他家在芷江城边大垅坪大队,父母都是农民,他其实是农村户口,却一点也看不出。大垅坪大队在芷江东门口东边芷江机场北边,离城大约五里路。过去我与爸爸在芷江机场东边木油坡边的芷江师范住过三年,进城需要穿过当时废弃的机场,机场边的农田就是大垅坪的。 1972年,他高二毕业时,因为学校急缺老师,包括体育老师。他在体育上的天赋,加上各方面的表现都不错,性格也好,很幸运地被留校当了老师,当时才19岁,成为学校最年轻的老师。 那个时候高中毕业生除了极少参军的以外,几乎都是下乡当知青。所以贾立汉能当上国家正式老师是很罕见的。 他被安排教初中的课,而我很快就上高中了,所以他没有教过我。因为我也住在学校,喜欢体育运动,有时候一起打球,我们开始熟悉起来。 最近与他聊起来我才知道,他接受教师工作的时候是有条件的,就是他不能跳槽,也不能考大学(当时有工农兵大学生)。我想学校的考虑是,接受他就是为了解决教师不足的问题,他如果很快走了,等于问题没有解决。对于一个农村户口的青年人,在几乎没有招工,极少大学招生的大环境下,能得到这样的教职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他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接受那些条件。 当时的工农兵大学生毕业也不过是到中学当老师,所以他还是很安心本职工作的。毕竟年轻,他内心深处还是想有机会去大学深造。 二,跟屁虫 我们熟了以后,常与他一起运动。打篮球,或者练田径,我就像个跟屁虫跟着他。大都数时间是看着他练,有时候做他的助手,其实就是跟屁虫。 他当时喜欢上了撑杆跳,没有教练,他自己模仿《新体育》上的技术动作,变跳边琢磨。学校只有沙坑,没有厚海绵垫子,杆子也是竹竿。这样的条件现在是不能练撑杆跳的,因为太危险了。但他却不管,让我站在竹竿前给他接杆子。他比较小心,有惊无险地练了两三个月,最后大概可以跳2米8 - 3米的样子,比朱建华当年徒手跳高跳得高一点。但在当时的芷江县,没有第二个人会撑杆跳,他就算是最厉害的了。 当时学校因为文革停课几年后刚刚恢复,什么都缺,连一个田径场都没有。第一次学校田径运动会因为没有田径场,就到城东废弃的芷江机场举行。我当时报了400米比赛。机场只有长满青草的直跑道,学生要么光脚,要么穿一双解放鞋参赛。60米,100米还好,200米直道就费劲了,终点裁判很难听到枪声按跑表,但他们最后还是勉强进行了比赛。但到了我参加的400米比赛,也是最长的竞赛,裁判老师们根本听不到枪声,更看不到枪烟。最后不知谁提出来,用长三米长的竹竿上面的红旗作为法令信号。发令枪一举,红旗就举起来。终点裁判就知道现在各就位了。发令枪响,红旗倒下,终点裁判就按下秒表。 穿着解放鞋在草地上跑其实很滑,不敢太快。而望不到头的400米的直道,似乎永远也跑不到终点。我跑下来,没有取得名次。但那是我最难忘的一次400米比赛。 就是这样的条件,贾老师开始了他的教师生涯。虽然我比他小很多,才15岁,但他偶然还是会和我谈他的理想。他当时的身体素质早已超过体育院校的要求,文化考试也不怕,但苦于学校不让报考。他想等待有进修学习的机会。 不让考大学,他就自己研究。看资料,自己练。乒乓球,篮球,体操,田径他都很擅长。没有条件,他就在稻草堆里练习背越式跳高。很快他就全面胜任了初高中的体育课,得到了老教师们的认可。 我们有时一起打篮球。他总要和我打一对一,我比他小很多,又不壮,总打不过他。按他的话说,我腿没有劲,篮下他一撞就可以把我撞开。 三,相知 夏天,锻炼完了有时会一起下河游泳。我从小游泳,虽然动作不标准,但比一般人游得快,水性很好。我看过原来班主任,武汉体院毕业的孙晓初老师的游泳,他的爬泳(自由泳用的动作)非常标准,我就模仿他。虽然仍然不标准,但比其他人的狗刨要快多了。所以,游泳我不比贾老师差,只是我不好战,从来没有和他比过。 贾老师当年20岁,最大的问题是粮食不够吃。年轻,又是体育老师,运动量大,饭量就大。但每个月才30斤(其他老师才24斤)定量,肉食也凭票一人一月一斤猪肉,油一个月也才四两。学校食堂很少有肉吃,他家在农村,当年农村很穷,很难支持他。所以他不说我也知道,他长期吃不饱。 我们家也好不了多少,三个男孩,都是吃长饭的时候,每月每人24斤粮食,根本不够。妈妈有时让常德老家送点油来,自己想办法买点高价肉,也是勒紧裤带过日子。 有一天周末,我们下河游泳回来,食堂关门了。他没有地方吃饭。我就说去我家吧。我知道他能吃,就煮很多面条,还放了几个鸡蛋在里面。他说别煮太多,吃不完,浪费了。我知道他能吃完,果然几番推辞后,他把面条全吃完了。 很多年后,他多次提及此事,说我特别大方。那应该是他难得吃到的一顿饱饭,尤其是在别人家,让他记忆犹新,所以一提再提。 后来我下农村做知青,有时候回家还会和他打打篮球。我自己没有感觉到,他却告诉我,我的腿越来越有劲了,他撞有点撞不动我了。我年龄渐大,身高也赶上他,后来还超过他了。农村的农活,尤其是挑担,爬山,腰腿越来越有力。所以他在与我打篮球时感觉到了他不再具有优势,我们常常打得难解难分。 四,家乡的火焙鱼与米粉 1977年,我参加了高考。78年2月去北京上学,放假回来总会找贾老师聊聊。话题离不开我的大学生活,尤其是我参加了学校田径队,大学第二年以后,我成为学校标枪冠军,还拿过400米冠军,五项全能冠军,和4x400米接力冠军。他对我在大学的训练,比赛都很感兴趣。想知道我们都是怎么训练的。他一直都在专研体育,尤其是田径。自己也带田径队,总琢磨怎么提高训练水平。 除了这些,我们还会谈他的大学梦。他还是不能考正式大学,说争取考函授大学,或找进修机会。 大学毕业后,我到长沙工作。回家不多,回去也是匆匆忙忙,有时候没有去见贾老师。而他也成了家,有了孩子。还要上课带田径队,很忙。 1991年出国后,我到2006年才第一次回国探亲。我那次见了贾老师,他专门请我去餐馆吃了饭。以后回国的次数逐渐增加,尤其2013年以后,因为父母身体越来越差,我每年都回去看他们。每次回去都会见贾老师。他2006年前就买了摩托,每次都是骑摩托来见我,或者让我坐在后面出去逛。 他喜欢摩托。因为不贵,买得起。而芷江小城,小街小巷多,摩托进出很方便。 大概2011年,我回家探望父母。一天去芷江一中当老师的表妹,她刚好与贾老师住隔壁楼。我离开时,碰到在楼下的贾老师,他很高兴,让我去他家聊天。赶上吃中饭的时间,他夫人做了几个菜,留我吃午饭。有一道菜是火焙鱼,是我从小最喜欢的菜,有好多年都没有吃过了。芷江的火焙鱼是用两三寸长的小鱼,放在锅里慢慢焙干,更好的是熏干。炒的时候,放油,小火煎,上面浇上剁椒,又辣又香又脆。虽然在美国有些中国店也能买到小熏鱼或火焙鱼,但都是半干或者半干都不到,炒不出芷江火焙鱼的那个香脆味来。 后来回家,他要请我上餐馆时,我就说去你家吃火焙鱼好了,比吃餐馆强多了。他就一个电话打给老婆:“炒几个菜,乐维要来吃饭。他想吃火焙鱼”。然后我就跨上他的摩托,突突突一阵风就开去他家吃火焙鱼,喝啤酒。从此我们没有再去过餐馆吃饭。 芷江人喜欢吃米粉,与外地不同,芷江的米粉店同时有圆米粉和宽米粉。我喜欢圆米粉,煮好后,浇上骨头汤,再盖上一层肉末,撒上姜末葱花,热腾腾的吃上一碗很过瘾。 有一次,我回家,父母生病,要陪他们,而且行程紧,呆不了两天,没有时间去找贾老师吃火焙鱼。不过还是想见一面,突然想起米粉来了。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给他:“贾老师,我回来了。现在想吃米粉,你看那家米粉店好,我们一起去吃”。他马上说:“我知道哪家好。你等着,我马上过来接你”。十几分钟,他骑着摩托来了,载着我去了那家米粉店,吃了一顿久违了的家乡米粉,同时与贾老师又天南地北聊了一通。 五,孜孜不倦 他虽不再年轻,但比起同龄人来说还是很显年轻。身材仍然健壮,没有一点赘肉,黑红的脸膛,腰杆挺直,洪亮的声音老远就听得见:“乐维啊,你回来了!”。还没有见到人影,声音已经飘过来了。 2006年我第一次回国,他一见面就嚷:“伙计(芷江人的口语,相当于’哥们’),你有好多年都没有回来了!终于想起来要回来看看了?”。毫无客套的抱怨话也只有他才敢说,不论多少年没有见,我们之间都不会有任何生疏感。 他一直在带田径队,参加各种比赛。也有不少学生考上体育院校,我问他最好的学生考上什么样的体院?他说武汉体院,天津体院,但没有北京体院,就是现在的北京体育大学。我问为什么?他说:学体育辛苦,而且在人们心中,学体育的人还是不如学文理工医科好,所以城里学生不愿学,主要是乡下孩子学。乡下孩子能吃苦,但文化课往往不好。他的学生体育素质很多达到或超过北京体育大学的要求,但文化考试却达不到。他对此也无能为力。 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一直未能上体院,只上了函授大学。但他却从未消沉,而是慢慢自己解脱了。兢兢业业地做好本职工作,乐在其中。别的老师暑假都休息,而他年复一年地带学生训练。而且一直在琢磨怎么训练能更好地提高学生的成绩。 芷江老乡,78级考上北京体院运动系的彭风云的一位李姓室友,我曾经多次去北京体院看彭风云的时候见过他,也和他谈过话。他80年代后期来美留学,学得很好。毕业后做得也好,后来担任美国田径队的中长跑教练。美国田径虽然实力强劲,但中长跑却水平不高,不但拿不到金牌,连奖牌都很难拿。但这位北体来的教练,却培养出过世界亚军,是美国中长跑最近几十年难得的好成绩。据说他曾经担任过美国田径队中长跑总教练,在北京奥运会时他是美国田径队领队。 通过彭风云的另外一个同学,我知道了这位当总教练的同学。虽然没有机会见他,而且他也肯定不记得我了。我在网上找到一些介绍他的信息,其中有两个视频,是关于中长跑训练的。他的理念是:中长跑训练的关键在质不在量,培养高速的节奏非常重要。他反对大运动量的疲劳训练,因为这样会破坏高速节奏的养成。 当我回国把这位美国总教练的理念告诉贾老师时,他很高兴。他说:他很早就觉得应该这样,而且很早就这样训练学生。想不到美国田径总教练与他不谋而合,他为自己的自豪。 六,问心无愧 他认真教了一辈子的体育课,不断学习运动训练理论,并且在教学实践中不断地探索,提高自己的训练水平。我觉得,他的体育理论水平,运动训练能力,远高于一般体育院校的毕业生。 四十年里,他把无数的孩子送进了体育院校,其中大部分都是天赋一般的乡村孩子,从而改变了他们的人生。他早拿到了函授大学文凭,可以说他大学梦实现了,也可以说没有去大学校园读四年还是有点遗憾。他对我说他看得很开,不计较这个。他很欣慰能培养出很多学生,而且他的学生都喜欢他。他回首往事,问心无愧。 前些年,贾老师向我说起原飞虎队驻地木油坡的那种房子,简单朴实,冬暖夏凉。他很想建那样的房子,问我能不能找到图纸。 我在木油坡那样的房子里住过,很清楚他说的房子。房子最大的特点是外面多了一层叠加的斜木块做的木板,与我们今天在美国看见的房子的外面的木板一样。它其实是两层木板,所以能冬暖夏凉。我去了Home Depot问,也在网上查,有没有这样的房子的图纸?但最后发现问题不是房子的图纸,而是这样的双层木板这么做?有了这样的木板就可以造想要的房子。结果Home Depot的员工不知道,网上也没有找到。因为现在都是工厂直接大规模生产这样的木板,而且斜面叠加木板也不再是纯木板,而是混合板,一次成型的。过去那种一块块叠加上去的做法已经没有了。 当时Home Depot开始在中国开店,当然芷江小地方没有。我想等Home Depot开到芷江附近,他可以去买这样的板子。但很快,Home Depot就撤出了中国。这事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后来他又问过我一种美国生产的加工工具的价格。我想他在为自己的退休生活做安排。 贾老师前两年退休了。知道他现在有时去深圳孩子家住一段,有时回芷江住。还有学生找他,让他在暑假时带带他们,他没有答应,说太累了,不干了。 他仍然腰杆挺直,声音洪亮,仍然会骑着他心爱的摩托去他想去的地方。 2019年9月30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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