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妗婆婆 娘妗婆婆死了,外公打我电话,要我去吃豆腐。娘妗婆婆是我外婆的姊妹,离我远了,照例我们小辈是可去可不去。令我诧异的是,本来外公打电话知会一声也就是了,他却在电话里反复强调要我全家必须都去,我就有点恼火。外公知道我一向不轧闹猛,大呼隆的一堆人,人面撞人面,我最烦。放了电话细细想我这恼火,隐隐也有一代归一代的意思。外公跟我,已是隔代隔世了。我真怀疑,是否人老了就爱唠叨变糊涂了。 娘妗婆婆在我就剩下一点点记忆。那年我大概五岁,外公还在吃官司,外婆带着我走亲眷,就是去娘妗婆婆家。一个秋日,淡淡的细细的太阳照着我们。外婆拿自织的土布纱巾兜着头,后面巾角绾个结,发髻就在巾边和巾角的圆圈里露出来。外婆那时也就五十开外吧。我在前面舱里不停地骚动,外婆在小划子左侧划桨。 那是收割完了麦又种下了棉苗,田里正闲。四野清平。只有水声桨影,顺着河道有一条清风,清风柔和,人间的清正外婆的眷顾都在这清风里,在寂寂的静谧里飞扬。船舷侧的厉害,水很容易溅到舱里,鱼也不安分,差点跳到船舱里。船过两岸人家,一长埭都是船棚河滩间或鱼坞,时有在河滩上洗刷的人跟外婆打招呼。外婆也朗声应答。人世的情谊在应答之间千年传递,中和饱满的音调,鼓荡起岁月的悠远。 我调皮嬉水,外婆在船尾,教训我说小孩子家家立要立相坐要坐相。不可以这样顽皮,调皮得无法无天,不作兴猢狲搬卵子——不停孽。小干家要有寸当,不可以胡来。外婆的训斥,我当时当然不能领会。只是迫于外婆的威势,她一板脸,我就双脚并拢了不敢乱动了。看着水边的鱼,默默地心里跟它们说话。黑黝黝的河水,不知下面藏着什么秘密,想起听人说过的,“傍晚如果河里有人叫你的名字,你千万不可以答应,那是落水鬼”,一想到巫魇,我害怕了。所以后来我游泳一直像鸭子一样扑楞楞的,不敢潜水底下去,游泳本领只够自己淹不死。二十岁的时候我回想这一幕,想是外婆怕我弄水跌河里去,拿大话惮压我。那时我想,民间的规矩真真谨严,吓得我不敢出声,后来拜师学木匠,才知道外婆不过是小儿科。学木匠的规矩还要吓煞人。外婆待我好,心心念念卫护我,我就知恩图报,不敢忤逆外婆的教训。 岁月荒荒,漫过头顶,只觉得,人在岁月的烟霭里浮浮沉沉,活到四十岁,我才悟到外婆是在教导我,因为外婆也是做姑娘时家里的规矩,她自己正是这样规范自己的。民间的规范,被外婆在温情中严厉地传递。后来,我有无数的机会脚底一滑,坠落成街上的地痞小混混。还是外婆的教诲把我拉了回来。倒不是我有多大的善根,实在是外婆在世一天,就一天不敢违拂她对我的好。因为,来世,我还盼着能做她的外甥。 从小一直在外婆跟前,外婆说,走路要靠边上走,一世人生要走正道。不能歪门邪道。外婆看到我做贼皮嬉脸,会骂的。贼行怪状,外婆不喜。“心生相,相帅体”,老话说得一点不错,内心外貌和体形组成的气质是内在关连的。外婆的话古老而朴实。这些道理从外婆嘴里道出来,没有气势压人或居高临下的说教,有的只是润物无声的教诲。有些也并非外婆特意说的,只是从外婆身上感受到的。外婆常说,人要言而有信,人无信不立。立了,“山中人自正,路险心亦平”,人生路上的磕磕碰碰也能心平气和地对待它。人可以一时激愤,但不可以一世不回头。人间自有公义在。懂得反省,适时反省,一定会在自己的峰峦迷障中挣脱出来,拨云见日。懂得反省也是一种天赋。 村巷闾阎一路过去,平沃阡陌,滩涂上间杂着茭白和莲藕,嫩黄的田畴在风清云淡里显现出丰腴的年景。我偶尔转头看看外婆,船在外婆船桨的起落里一摇一荡,我顿时觉得外婆象从太古洪荒走来,天大地大外婆最大。有时船过桥洞,水光滟潋,水影都在桥洞里跳跃,我欢喜雀跃,水影的虚景里勾起了童年的天真和烂漫,使童年的飞扬无边无际。外婆庇荫里的童年,是如此的愉悦,这没有化过妆的童年,象不曾沾染过胭脂的那样,象素丽的朝霞,敞亮多彩。 娘妗婆婆家已是低乡,泾滩很浅,好像一步就能跨到岸上。娘妗婆婆在岸头张望,看到我们,笑逐颜开,道已是盼着我们好几天了。原来要好的姊妹心犀也是相通的。马上有邻家的翁媪一起过来相扶言笑,缠缆挂桨。坐在堂屋,欢声笑语,陪着唠嗑年陈光景里的人事风物。一边的灶间早已忙碌开了,火旺的镬子里正翻炒着番瓜籽,一会儿番瓜籽在昇箩里哔哔啵啵端到了台上。团团坐着的都是一张张的笑脸。一家来了亲眷,热热闹闹就像过节。那时,一家的亲眷就是众家的亲眷,都来热情相待。外婆满面红光,能说会道,千口千对,万口万对,是场面上的人,没有女娘气。外婆说,“城里人是对门相见不相识”,所以她很少去城里大伯家。外婆喜欢热闹,大家的热情,很合外婆的脾胃。乡村的民间情谊,就像苏轼诗里写的,“乃知天壤间,何处不清安”,这种清贫安乐的情愫,就像春事里的桃花,是自然生发的。 娘妗婆婆家是三开间的平房,我跟外婆往厅堂里走,从太阳光里走进屋内,眼前一黑,不小心拌了一跤,小孩灵醒,一个激灵没跌着实,只是跪了一下,磕得膝盖骨酸疼。适应了屋内的光线,仔细一看,原来屋内要比外面的地面低一阶。后来学了木匠,我因记着这无名着落的一跤,问一位老泥水匠,他说,“是取个水往低处流”的意思,老法头造屋,要把地基掘低,这也是一个朝代的风气吧。只是这样的建筑取向是否真能聚敛福运,他说,信则能,不信,嘿嘿,他模棱两可地笑了笑。 我那时还小,只记得娘妗婆婆家上首是个大葡萄棚,一群婆姨围着外婆就在葡萄棚下做花边。一边聊着家常说说话。轻声漫语的细气,绝无吵闹喧哗的粗戾。我端着小凳子坐在边上,一个人静静地玩,看地上的蚂蚁来来去去。别人就当着外婆的面夸我乖觉,外婆面子上就很有光彩,面露喜色。疏疏朗朗的阳光隔着枝枝叶叶的葡萄藤漏下来,照的人浑身轻松,无忧无虑。小时候盼望长大,能为外婆分担辛苦;长大了肩上压了担子,却又怀念小时候的无忧无虑。人是在矛盾中长大直到生老病死。 鲜亮的葡萄藤上垂挂着成熟的葡萄,我却不记得有没有吃,娘妗婆婆跟外婆一样是慷慨的人,我相信一定还有好吃食,我却不记得了。然而我记得在葡萄架下的那一下午,是如此的宁静祥和,围绕我的整个场景有着艳丽的美,美得灿烂,四周围都是喜悦的金色,人间的静好竟能如此葳蕤,那个下午,令人垂涎和流连。我想,古人说的“天道可亲”,也莫过于如此吧。 以后为生计奔波,劳劳碌碌,日子象这水一样,匆匆而逝,又柔柔的森森然可怕,那个下午是最真实的,宛若随时随手可以触摸得到。回去时在一个细雨濛濛的早上,天地混沌,娘妗婆婆一定要留我们过雨天再走,外婆性急,却等不得了。吃过早饭,娘妗婆婆把置备好的东西上船,最喜是低乡的新米,姊妹两个推来扳去又是一阵客气。邻居也来送别。现在这人世的情义,就像这清澈的水,已经很少见了。我撑着油纸伞,乖乖地坐在船头,看着浅滩上鸭子凌乱的脚迹印,我无端地忧愁起来,后来,我就一直不喜欢雨天。 情意绵长,等外婆两个说不尽的体己话差不多了,约好了再聚的日子,才恋恋不舍起桨划船。车袋里的米拿油纸包着,但我还是举着伞遮着。外婆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不紧不慢地划。一代代的人情世故在这细雨濛濛里真实的传递。这次外公打我电话,我犹豫害怕,有一层是日长天久,人事更迭,对死亡,多了一层天可怜见的柔软,不高兴去翻这层旧账;再一个是老话说,“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此人情之所荣,今昔之所同也”,我害怕面对的是一事无成的不安和惶恐,做不到洒脱自然地面对俗世的鲜亮或者灰败,自忖还没到那境界。能逃避就逃避吧。静下来想想,外公外婆年老了,不可能每天盼到外甥,难得看见,就眉开眼笑,胜似身上多长了一块肉。看到自己血脉的延伸,心情豁然敞亮。现在借个吃豆腐的因由,看看外甥一家,在老人,是安慰,是满足。老人现在每天所做的只能是盼着太阳出来,看着太阳落山。有一天太阳不灵了,人也就不灵了。 09/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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