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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表姨(短篇小说)
   

 

香港表姨(短篇小说)

 

 

汤凯

 

(一)

很小的时候,就听幼儿园老师讲过傻公鸡的故事。傻公鸡处处大大咧咧,大手大脚。它可是大方,身上漂亮的锦羽见人随便送,慷慨到当龙向它借它原来头上的那一对漂亮的角时,它二话没说就借给了龙。狡猾的龙从此销声匿迹,害得我们的傻公鸡从此失去了他的骄傲,天天打鸣叫唤“还我的角,还我的角。”那时我就想,我可不愿做傻公鸡,让人嗤笑。

后来长大了些,我才明白,这天底下人人都是为自己活的,傻公鸡只能生活在寓言童话里,现实生活中我可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位类似傻公鸡一样的人。当然喽,一个人若自私吝啬得过了头,变成了那种一毛不拔的铁公鸡,那可就令人讨厌了,人人对其敬而远之。不过,正所谓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知道呢,有些铁公鸡精明一世,可说不定哪一天却吃个万壑难填的大亏,变成一只万人讥笑的大傻公鸡。这种人还不少。下面我就讲讲我的香港表姨的故事。

三年前,我大学毕业,来到香港××大学读博士研究生。小小年纪,初来乍到,我却并没有去拜访我的这位表姨。一来表姨这层关系在如今这个年代实在是太疏远了。二来嘛,我妈妈反对。当她听到我想去见一下这位我从未谋面的亲戚时,鼻子里不禁哼了一声“去见她啥么子,那个象牙肥皂”。她俩已经整整二十七年没来往了;上一次碰面,还得追溯到我的太外公出殡的日子,那可是1980年。听我妈回忆,她们七八个表姐妹里面,就这位表妹当天打扮得最花哨,穿了条红裙子,哪像是出殡,倒更像是相亲来了。她当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可脑袋昂得却比谁都高,怎么看着仿佛她反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头似的。原来她在香港有个做皮革买卖的亲姑姑,夫妇俩膝下无后,眼看年事渐高,就正式将刚满十八岁的她过继过去,下个月就要移民香港了。那个年代,去香港就等同于进天堂,说实话,我妈她们几个表姐妹当时可还真羡慕她。羡慕之外,其实她们都不太喜欢这位表妹。倒并不是因为她长相差一点(在她们表姐妹里面,她的模样可说是敬陪末座)。最令她们嗤鼻的还是她的小气。比如一起去公园玩,临到公园门口,她总要蹲下系鞋带,耳朵好像也突然间变聋了,听不到别人唤她。结果嘛,她的那张五分钱的门票就常常由我妈买了。还有,在街头买四分钱的赤豆冰棒,她摇头说冰棒不解渴,可其他人总不能看着她一人不吃吧,到头来她的嘴里总能含着根冰棒,也不知是哪位表姐妹付的钱。妈妈告诉我这些时,眼神里流露出明显的不屑。不过,在那层揶揄之后,我却能捕捉到几丝妒嫉。我在国内的这些表姨们可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城市居民,几位早已下岗,妈妈还算她们中最有出息的,作了一所非重点中学的副校长。相对于她们,我的这位香港表姨可是在香港这个花花世界里呆了几十年,吃香喝辣的,说不定如今真的是腰缠万贯、抑或做了哪位香港大款的太太呢。

我妈最后还是从她的那位姨妈那里讨来了表姨的地址,可我不想去结识她,加之学业又忙,很快地,我就彻底地忘掉了这位表姨。可老天爷真有意思,在这茫茫近八百万的人海里,偏偏就让我俩撞上了,还撞得颇有意思。

临放暑假的一天,我的老板(也就是我的博士指导老师)给了我一个“非常”任务 -- 代替他应付一位人寿保险推销员。我的老板学术研究做得上乘,数字也算得精细。依他的话,好的产品无需推销,这需要推销员卖的东西都得小心谨慎,譬如人寿保险。那位推销员上门找了他无数次,就差嘴皮子磨没了,老板最后实在是有点于心不忍,就从她那儿买了十万港币的五年不动基金,那天她就是来送收据的。说是送收据,老板知道她肯定又要纠缠他买人寿保险,这不,我就做了挡板。一大早,我把她挡在了老板的办公室门外,推说老板出外开会去了。她看上去很是失望,将收据信封塞给我,想了一下,又从拎包里掏出了一个很小的梨子,用一张随身带的餐巾纸包上,塞到我的手中,要我带转给老板,以表谢意。依我的猜测,那梨应原是她带的午餐的一部分。一个一块钱的烂梨子换来一千块钱的佣金(这可是她后来亲口告诉我的),这等赚钱的生意,当时我想。原指望这“任务”就算完了,谁知午饭后,走廊里又碰到了她,隔老远的就听到她的大嗓门:“哎,你的老板开会啥时回来?我都见过五六位教授啦。”“他今天不来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回她。她毫无理会我的不耐烦,反倒递过来一张名片,问我想不想也买人寿保险。我才二十三岁,死了的话,你们给谁钱呀?我差点没噎住。“哎呀,这你就不懂啦,来来来,我给你说说,”她忽然变得亲热起来。可我却愣住了:天底下哪有如此凑巧的事,那名片上的大名怎么和表姨的一模一样?再看她的年龄,虽是涂了口红抹了颊脂,可肚子已经明显地凸了起来,前额上一大撮白头发格外地显眼,应该有四十六七了吧。“侬上海宁?”我问她。她略带戒备地瞥我一眼,下意识地点点头,忽然一拍大腿:“哎呀,碰到老乡了,那我更要帮忙喽。”我也变得有点兴奋,问她可否认识×××(那是我妈的名字)。令我吃惊的是,她一脸茫然,紧蹙着眉头回忆:×××……, 名字挺熟悉的嘛。你的表姐?我加了一句。哎呀,她又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我是有个表姐叫×××,当年我离开大陆时她正在上海幼儿师范读一年级喃。我实在憋不住心中的不悦,纠正她:“我妈读的可是华东师范大学,再说80年的时候她已经三年级了。”她又“哎呀”一声,“原来是侄女啊,太好啦,以后我在这里可就有内线喽。”

晚上和妈妈通电话,她话语里藏不住讥讽,说她的这位表妹学习不行也罢,怎么连最起码的生活常识也不懂,姨甥女侄女混淆一团,真的和洋人一样了。不过她还是嘱咐我主动和表姨联系,一个女孩子出门在外,有个远房亲戚照顾,她也放心些。

妈妈第二天就给表姨打了电话,也不知她俩是如何修补这近三十年的沟壑的。看来修补得并不怎么样,因为一连近三个月,表姨别说电话没有一个,就连人影也飘渺不见了。而平时,每周至少有一半的天数总能在校园里见到她。后来还是老板做了解释(我可没有告诉他我和表姨的这层关系)。原来表姨卖人寿保险有年头了。本校一些有着十五年教龄的教授记得,他们前脚报到伊始,表姨后脚就来敲他们的门了。她把香港这几所大学当作了她的重点据点,看准了具有大陆背景的教授们这块肥缺,尤其是初来乍到的年轻师资,无一漏网的都领教了她的厉害,最后大多做了她的“俘虏”(除了我的老板,所以表姨对他一直耿耿于怀)。她来此是有的放矢,一旦到了学校假期,教授们都出外开会或旅游去了,她自然就渺无踪影喽。

那是我在香港的第一个暑假,因为一篇文章的实验之急,我决定不回家了。白天都在实验室里泡着,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公式和数据,忙得别无他顾。可一到夜深人静,孤独之感骤然袭来。真希望表姨能来个电话,别无他求,就想去她家访访,和她的家人聚聚,一家人坐下来热热闹闹地吃顿饭,也不奢望什么鲍鱼龙虾,也许就来个清蒸鲈鱼,反正在香港这个海岛海鲜比大陆便宜。难道她就不想见我?至少可以从我这儿了解一下她那些近三十年没有来往的表姐妹的情况吧?整个暑假,没有电话。

 

(二)

哎,新学期刚开学,她来电话了。“哎呀,”电话里她亲切地唤我,“我的姨甥女啊(这次关系搞对了),今晚我请你到我家吃饭。”约好晚上七点在九龙塘地铁站碰面,因为她正巧在地铁站旁的城市大学会客户。我七点差十分有余就到了那里,等了半小时之多,才见她蹒跚而来。一见面,又是一个“哎呀”,亲切得赛过母女。“你真是我的福星啊,知道吗,我今天做了个大单,两百五十万的储蓄保险啊,”她兴奋得犹如中了六合彩似的。我见她手里提了个白色朔料袋,看上去沉甸甸的,就拎了过来。原以为袋中是她买的肉啊鱼的,偷偷一瞥,却见到七八件湿漉漉的衣服。她看到我眼中的诧异,随即告诉我,那是她在学校游泳池游泳时顺便洗的衣服。地铁上,她给我解释,她一天往往要见五六位教授,中间空闲时就到学校的游泳池或健身房锻炼。那你平时在你的小区也锻炼吗?我不禁问。“我住的小区?”她吃惊地瞥我一眼,“那可是要收钱的。”

我们在尖沙咀就下了地铁,因为她说得去公司拿点什么。等到她从公司大楼出来,却并没有领我往地铁站去。奇怪,她家不是在铜锣湾吗?我跟着她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穿行了约十来分钟,远远地看见了天星码头的那根高耸的旗杆。呃,我明白了,想必她要带我坐一次渡轮,享受一下维多利亚港湾的夜景吧。可我已经和同学坐过两次了。眼下我是饥肠咕噜,手中拎着这么一个沉甸甸的袋子,实在没有兴趣看什么夜景。不过,她的这番心意我倒是挺感激的。渡轮上七八分钟,她打了三分钟的盹儿(这一天里见这么多客户也够累的)。睁开眼后,她掰着指头给我算帐:“你可不会奇怪我们怎么坐起渡轮来了吧?想想看,地铁过海费是九块钱,我这渡轮才两块钱,一来一回就省下了十四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五千一百块,十年就是五万五啊。”

她哪里是要带我看什么夜景啊。

出了中环码头,又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她住的小区。一瞧,地铁铜锣湾站的霓虹牌子就在旁边亮晃晃地闪着。为了省下这七块钱,我们多花了四十分钟,还是在三十多度的气温下。小区倒显得高档精致,甚至在公共走廊里都开着冷气。表姨路上已经告诉我了,她的公寓面积一千两百多尺,她姑姑死时遗留给她的。在这闹市黄金地段,我猜它至少也要值上一千五百来万吧。哇塞,我跟在她的后面,瞧着她身上那套已经相当显旧的OL套装,还有她那已经被汗水浸湿成暗灰色的衬衫领子,心里不由地嘀咕,她可真有点深藏不露啊。

不过,待进了她的屋门,我的羡慕之情立时冷了半截。不谈北欧的红木家具和意大利的真皮沙发,这些也许太奢侈了,可这一千两百多尺的豪宅至少要布置得温馨得体吧?她的大厅让我想起了什么……想起了我小时候常常讥笑的一位邻居叔叔的秃头 -- 光溜溜七八根毛,还东倒西歪、极不对称地四处沓散。角落里放着一套破旧的转角沙发,正端的是个裸木扶手沙发,侧面的则是个一体沙发,扶手上的布料已经磨的花白。在另一个角落,搁着一张看上去摇摇欲坠的老式红木茶几,上面放着台厚度超过近两尺的十七寸老式电视机。唯一剩下的家具,除了门口一张开式三夹板鞋架外,就是一张老式的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写字桌,外加两张方凳子。那写字桌上放着两碟像是萝卜头咸菜之类的小菜,想必也就是饭桌了。我的第一印象,怎么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是从外面路边捡来的。此时我是口干舌燥,问表姨是否有冰可乐。她没吱声,却从拎包里提出了一樽旧的可乐朔料瓶子,那种最大号的,还盛的满满的水,足有三升之多。哎呀,她劝我,口渴了不能喝汽水,得喝常温的正常水,最好是矿泉水,瞧,就是这个。“你每天都带上三斤重的矿泉水去上班啊?”我吃惊地问她。哎呀,她大笑起来,你当你姨妈呆子啊,谁傻到自个儿掏钱买水喝?她很是自然地解释,这瓶里的矿泉水是她刚刚从公司里打来的。她看出我眼里的迷惑,双手一摊,露出不屑的神情:“哎呀,这又有什么呢?这矿泉水是公司的不错,可公司每次都从我们的佣金里扣提存,喝它点水算啥?”

我发现自己早已经汗流浃背,仿佛钻进了个蒸笼,估计她屋里的温度至少有三十五度。再看表姨,也是大汗涔涔,头上那撮显眼的白头发已被汗水拧成了一条粗绺,懒塌塌地耷拉在前额上。我正要寻找空调,眼前却出现了如下的一幕:表姨她将大门打开了一条缝,把鞋架上的一个旧的可乐罐子塞在缝中,又用鞋架旁的一个木塞子从门的背后将其嵌住。这一切她作的非常的自如迅速,看来是例事了。一时间我竟糊涂到不知她这究竟在干啥。又见她去开了窗子,嘴里面嘟嘟囔囔,说这鬼香港,都立秋了,怎么还跟那上海三伏天似的。没有关系,她紧接着,说最多三刻钟,等走廊里的冷气跑进来,那就舒服了。

我可是连一刻钟也等不得了,巴不得立即逃离她的家门。那顿饭具体有什么现在已经记不请了,好像有三样菜吧,一碟空心菜(那可是香港最便宜的蔬菜),一碗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盘好像是热狗炒土豆之类的。不过这饭可不能白吃。临走的时候,表姨交给我半寸厚的一叠纸,那是一份中文保险计划书,她麻烦我替她翻译成英文,有位客户急等着。

翻译的忙我帮了,一星期后就交给了她。不过,我也不想再和她来往了。

表姨也再没有给我来过电话。有时在学校不巧碰面,她照例是“哎呀”一声,随即又恢复了她那永远的匆忙状态,马不停蹄的奔向她的下一个客户。有时我目送着她的背影,禁不住琢磨:她这样抠啊省的,营营碌碌,究竟图得什么呢?她有朋友吗?她的家人呢?上次怎么没有见到她的老公?妈妈不是跟我说过,她有家有孩子啊。

后来从她的一位同事那里才得知,她确实有过家,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十多年前,当她从她去世的姑姑那里继承了铜锣湾的这套公寓后,就独自搬了进去,和住在旺角的老公及仍在读小学的女儿过起了牛郎织女的生活,每周团聚一次。那时公司里都传着她的笑话,说她曾经一本正经地告诉别人,如此分居有利夫妻生活,因为每次去见丈夫都得花上二十块车钱,而一想到这钱,她就心疼,觉得要对得起它,以致和丈夫做爱时她就格外地卖力。可惜的是,她的老公并不因此满意。原来她心疼二十块车钱,可更在乎姑姑遗给她的那套公寓和几百万元现金。那可是她的财产,谁也别想沾边,包括她的丈夫。她要丈夫签字画押,申明两人共有的财产不包括她姑姑的遗产以及以后衍生的利息。丈夫不愿意,说想不到你肚子里早就有个小九九啊。她脸一翻,眼如铜铃:小九九怎样?你若继承了一千万,肯分我一半?结果自是分道扬镳,而女儿则坚持要和爸爸过。

她一生中也许只请过一次客,那还是为了庆贺她搬进姑姑的房子而办的“闹房宴”。据说这次饭菜搞得特别丰盛,以致参宴的同事们都夸她,你对财神爷如此进贡,明年房价一定翻番,惹得表姨连连“哎呀”,喜得合不拢嘴。不过,也是因为这桌宴席,她从此把同事们彻底地吓跑了 -- 原来她竟然要求客人到一楼大堂的公厕去方便。香港的抽水马桶用的可是海水,不是免费的吗?我实在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她的同事。水不要钱,可污水处理要钱哦,同事回答,满脸的鄙夷。

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难道她就打算永远这样老姑独守,一直到死?

 

(三)

过了约大半年的时间,她忽然又来找我了。这次没有“哎呀”,倒显得神秘兮兮的,把我拉到校图书馆里一隅僻静角落,递给我一张名片,要我帮她查查上面的一个英文网页。那网页是一家英国人在香港开的猎头公司的官方主页;公司看来做得挺大,营业额去年近亿。表姨拽我的手腕,指着网页正中一位看上去大约六十五六岁的男士头像,问我他是不是公司的老板,名字叫约翰。我告诉她这位名叫Johnson的英国佬确实是公司的董事长。她激动起来,又要我查公司是否赚钱。我算了一下,猎头公司盈利较高,这位约翰先生又是公司的唯一股东,按照百分之三十的利润比,他去年应该至少进账三千万。哎呀,她双手猛的一拍,终于叫出了这一声。什么事儿,像做了一个大单似的,这洋人老头又是你什么人呢,我不解地问她。嘘嘘嘘,她倾身挨近我,宛若小姑娘说悄悄话似的:“哎,星期六跟我去一个烧烤聚会,我要你这个80后给我出出参谋。”

那是一个“深水湾海泳俱乐部”BBQ聚会,就在著名的深水湾沙滩上办的。看不出来,表姨在此处游泳已坚持十多年了;只要没有客户见,她一定要到这儿来游上两个小时。我后来明白了,这是她唯一的也是最聪明的娱乐。她从不读书看报,在家里蹲着蒸笼烤,去电影院看电影还得花钞票,而这个免费海滩就像是她家的后花园,走上十分钟的路,泡在宜爽的海水里,享受一下徐徐的海风和风景如画的香港中环的背景,一分钱也不花,完后还可以利用公共浴室洗澡,省下冲凉的煤气和水费,多美妙啊。

聚会上来的都是老头子(至少在我眼里),没有一位低于五十岁的。除了几位老头的夫人,就只剩表姨一个女的了。作为唯一的一位洋人,那位约翰先生显得特别地引人注目,我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一头仍颇厚实的沙石色的头发,细高的个子,因为常年的户外运动脸膛变成了那种白人最喜欢的棕榈色,配上一付精美的博士伦眼睛,他显得潇洒翩翩,一派英国绅士的风度。嘿,我的黄浦江飞来的小鸽子,他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上来就给表姨一个热烈的拥抱,又在她额头上一记足足五秒的长吻。哎呀,表姨掰开她的脑袋,惹得老头子们都笑了起来。

原来约翰先生是个新手,上个月才加入俱乐部的。也许洋人天生浪漫,也许因为这里下海游泳的就表姨一个女的,反正从第二天起他就开始追她。她却犹豫不决。倒不是嫌他老 -- 他是大她十七八岁,可英国人模样英俊,又喜好运动,看上去绝对赛过许多小他十岁的香港矮男人。问题是她担心约翰先生心里有小九九,图谋她的钱财。怕什么呢,我在回家的路上“开导”她,他显然比你更有钱,他应该担心才对呀;再说,他看上去多帅啊。“呃,是啊,”她仿佛豁然开朗,“人都说男人图女人两样东西,财和色,可在我这儿他都得不到啊。”

我猜想表姨后来肯定接受了英国佬的橄榄枝,我甚至有点为她高兴。至少以后谈到我的这位亲戚,不再仅仅就钱啊钱的了,她现在有浪漫史了,说不定她会真的爱上约翰先生呢。

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不,也许老天爷这次眷顾表姨,想给她的浪漫史再添些色彩和波澜。怎么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偏偏又冒出另外一个男人来。

BBQ聚会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表姨忽然来了电话,要马上来学校找我。我现在已经理解她为何有事情总来找我这位远亲商量,还晚她一个辈分。她孤家寡人一个,连女儿都呆在英国不想答理她,她总得找个人说话呀。见了面,我不免大吃一惊。看她那个憔悴的样子,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两个字:失恋。果然,约翰和她交往了两个月后,突然提出了分手。是因为别的女人吧,我自问自答。“他矢口咬定没有的事啊,”表姨都要哭出来了,看来她真的是爱上约翰了。果然,这两个月他俩进展神速(当然喽,都祖父祖母级了)。约翰喜欢享受,不住公寓却常年住在酒店里,还是香港最好的酒店 -- 维港畔边的半岛大酒店。每到周末,表姨就到他那儿共度良宵,享受丰盛的法国大餐,阿拉斯加的龙虾,加州的牛排,法国的红酒,一顿就抵上她一个月的伙食费;这一切当然都是约翰买单。佳肴口福后回到豪华的套房,等待她的还有欧洲男人特有的柔情加烈火。表姨真可谓如在雾里,幸福的雾里,以致她平生第一次觉得周末即使不奔波赚钱也值得了。可哪里晓得,上个周末,一阵云里雾里般的欢愉后,约翰突然要求从此终止恋人关系,只做一般朋友。她犹如云中坠入深壑,几天来茶食不思,辗转反侧,今天早晨更是发展到无力起床,竟然不想去见客户。这还了得,那可是钞票啊。

我帮她分析来琢磨去,除了约翰已经开始厌倦表姨之外,找不到其它的原因,反正洋人的火来得迅速,熄得也快。“可他这个火熄得也太快了吧,”表姨的眼毛拧成了一对倒S型,脸上表情瞬间由忧伤变成了愤怒,“这老鬼佬搞什么玩意嘛,我光吃饭就花了他一万多,他脑子有病啊。”别是因为他嫌你太节省,隐身先退了吧,我终于忍不住,稍稍刺了她一下。她不置可否地看我一眼,挺委屈的样子,说她都计划好了,原想这个周末要约翰到她的公寓去,她准备花上一个下午替他搞一桌淮阳菜。我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就你那间没有空调的蒸笼屋子,约翰还能呆上五分钟?

最后我给她出主意,洋人直来直去,你一定要从他那儿弄出个子丑寅卯来,就是被“飞”,也要飞得理直气壮。“姨妈依侬,”她呼地站起身来,“不行,这老家伙害的我心惶惶的,生意都没心思做了,不能饶了他。”

过了大约十来天,她又急匆匆地来找我了。看她脸上惘然失措的神情,事情一定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她向约翰摊牌,正告他中国人讲男子汉大丈夫,他若已经不喜欢她了,就明说。约翰矢口否认,说他真的爱她,爱她这只来自黄埔滩的小鸽子。表姨堵在他的门口,逼他吐出究竟,说要不然她今天就赖在这半岛酒店不走了。到了最后,约翰实在没了辙,支支吾吾,终于道出了真正的原因:是因为另外一个人,但不是女人,是男人。

我的上帝,搞了半天约翰是个同性恋。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忽然间心血来潮想换换口味呢,还是仅仅在利用表姨来刺激那个男的。我真的有点同情表姨了。

表姨显然看出我在想什么,急忙打断了我的思路:“别瞎猜了,根本不是那码子事。”

“那是啥么子?”

“约翰讲了,他的生意最近资金周转遇到了大问题,有个男人愿意白给他现金两百万,条件就是约翰立即终止和我的情人关系。”

为了什么啊,我大吃一惊。

“就为了那个男人好追我。”

我的下巴僵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想象着当时表姨的表情,她的下巴一定差点就要脱臼了吧。一个男人为了追求她,竟然愿意掏出两百万来买断竞争对手,那还不如直接给表姨不就得了。这男人到底是谁啊?

 

(四)

男人姓辜,在深水湾海滩里游泳的人都称他辜Sir。上次BBQ聚会上除了约翰之外最高的那个男人,表姨提醒我。我想起来了,上次聚会除了约翰,要说还有哪位给我留下不错的印象,就是这位辜Sir了。他大约五十六、七的年龄,个子比其他的香港男人高出半个脑袋,一头漂亮的银色的头发,皮肤白白嫩嫩,长得十分的秀气,看模样并不像广东这一带的人。论长相,配表姨绝对绰绰有余,除非他是个穷光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急不可待地问表姨。

原来辜Sir也是俱乐部的新会员,只不过比约翰早了个把月。一个多月前,他在海滩边的浅水处游泳,突发癫病,口吐白沫,失去了知觉,多亏表姨将他拉到了海滩上,才一逃淹死的厄运。哇,表姨竟然成了救人英雄,我不由得赞她。“当我是活雷锋啊?”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我正巧就在他的前面五米的海滩上休息,他倒下去的地方水面才刚刚齐了膝盖,淹不死的。”不过辜Sir可不这样看,逢人就赞表姨是他的救命恩人,为表感激,送给她一个Coach手提包,还请表姨在“大家乐”茶餐厅吃饭。一次不够,又请第二次,第三次,到了第四次之时,他有点战战兢兢,欲言又止,终于喉咙里挤出一句,问表姨,他是否有幸能和她“进一步”发展,让他有机会回报她。“我当时心里直发笑,”表姨说,“看他那付感激和诚恳的样子。年龄模样倒不赖,可他就不拎拎自己的分量?大家乐茶餐厅?这一顿饭就五十块吧?还不及约翰请我在半岛酒店一杯咖啡的钱。那个手提包?一看就是女人街上买来的水货,撑死了五百块。”

可就是这么个一钱不值的穷光蛋,为了表姨,竟然能一下子掏出两百万!别说是表姨,就连约翰也是狐疑满腹,怀疑辜Sir在搞什么超级阴谋。可人家明明就硬是白给了两百万现金,要吃亏也只能是辜Sir他自己嘛。想来想去,表姨和约翰一致决定要把辜Sir的底细弄清楚。约翰在香港认识一位资深私家侦探,就立即雇佣了他。这不,表姨现在来找我,就是要我加入她和约翰,听取侦探的汇报。

他们约好中午在九龙塘的麦当劳碰面。侦探准时来了,是个秃头大胖子,腋窝里夹了个老大的公文包。他一瞥到我,疑惑地看看约翰。表姨冲他一声“哎呀”,她是我的亲戚,你就快点吧,把我都急死了。秃头侦探从公文包里拈出几十张照片来,都是近一个星期来他跟踪辜Sir拍的。这人不简单,我都弄清楚了,侦探不无得意地向他的雇主耀功。辜Sir全名辜沪生,一九五二年出生在上海,两岁时随父母亲来到香港,如今父母皆已去世,他离过两次婚,目前是独身一人。他几钱啊?表姨急不可待地催侦探。侦探点点两张照片,上面那位正在迈进一座别墅的门槛的高个子的男人一头银发,绝对是辜Sir。据侦探手中的资料,辜Sir在半山至少有两座别墅。此时表姨突然惊叫起来,惹得约翰慌忙要捂她的嘴。这个别墅不就紧挨着成龙的吗?她盯着照片上的房门号,自言自语,那可是要上亿啊。侦探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大叠打印件,还没递到约翰的手里,已被表姨拦腰截过。一看却是英文,她一把塞到我的手中,要我赶紧看看。这些都是银行的综合月结单。我正待估算一下上面存款的总量,侦探挥挥手示意我:“别忙乎了,我都计算过了,到昨天为止,他在香港银行里的存款总共记九个亿另一千四百多万。”我看见约翰差点没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表姨更是呆若木鸡般的愣在那儿。侦探赶紧解释,这都是他父母的钱。原来辜沪生的父母乃为极其精明的生意人,以做皮革买卖和侵越美军的供给生意起家,又在八、九十年代靠倒卖房地产赚海了,到他们七八年前相继去世时,所有的资产自然都遗留给了独生子辜沪生。这辜沪生平日外出十分低调,衣着朴素,显然是因为绑架勒索之虞。不过,侦探都查清楚了,他雇有一个长期保镖兼司机,去深水湾游泳时,总是将车停在远处,独自前往,让保镖呆在暗处。对了对了,表姨叫起来,那次我拖他上岸,突然来了一个大汉,好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似的,一定是他的保镖。

沉默了一阵后,约翰站了起来,很有风度地向表姨一鞠躬,即使在道别也不失英国人的风度:“亲爱的小鸽子,看来上帝特别眷顾我,不仅让我享受了两个月你的爱,临到头还因为你而让我得了如此天方夜谭似的礼物。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唯一能做的就是送上我的祝福,预祝你和辜先生终结连理,永远幸福。Bye……”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再见,他那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麦当劳的门外。表姨根本就没看他,歪着头依在手腕上,在思考什么。

必须承认,此时我很妒嫉眼前的表姨,替我在大陆的那些表姨们妒嫉。妒嫉之余,则是狐疑满腹:难道这位绝对称得上是位钻石王老五的男人,真的会就因为表姨拉了他一把而倾家爱上她?一位毫无姿色、毫无生活情趣、只知道抠门数钱、已经四十八岁的女人?

表姨肯定也是如此这般怀疑的。分手时,她唠叨着,他葫芦里到底卖的啥么子,我非得弄清爽不行。

回到宿舍,我开始为我刚才的想法脸红,觉得有点龌龊了。无论如何,她也是我的表姨呀,我应当替她高兴才对。我开始等待她的电话,期盼她的好消息。可个把月过去了,她却是杳无音信。这就是表姨,那颗心仿佛只有针尖大,从来都无顾他人,也不理解这天底下也有他人在关心她。我正心生埋怨,她来电了,说上午要来学校见客户,中午要请我吃饭。一照面,见她两颊泛红,一声“哎呀”喊得通天的响,我就揣摩一定有好消息了。她领我去了学生食堂,买了两份二十块钱的双送饭,嘴里面还连连嘟囔,说这学生的饭菜怎么这么贵。我对她请客吃饭早就不抱希望了,再说眼下也没有胃口,只想知道她与那位辜Sir究竟怎样了。

他都是好心啊,表姨告诉我。大家乐,假Coach包,这一切都因为他怕我又是一个贪钱挖金蛋的女人,他希望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的钱。“你可晓得,”她不无自豪地笑出声来,“当他听到我提及两百万三个字时,突然间仿佛发了疯似的,打电话给约翰,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还威胁要起诉约翰,控他毁约,到最后还把手机给砸了。嘿,没想到快六十的男人为了女人竟然变成了位十六岁的卤莽少年,有意思。”

可是……他没说……他为何……爱你?我实在是憋不住了,蚊子般的哼出一句。

表姨哎呀一声,说沪生讲了,他家致所以能发,就因为在商场上讲义气,有恩必报,她救了他的命,他要报答她。

“可是报答不……不等于爱情啊。”

表姨不高兴了,眉毛开始倒拧起来:“哎,姨甥女,你别是妒嫉你姨妈吧?谁说有钱人就只喜欢你们这种年轻貌美的女人?沪生他交过了太多的香港的明星啊模特的,嫌她们太浅薄,没意思。他年纪大了,不想再折腾了,要找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巴家女人一起过日子。我和他可是老乡哦。他说一听到我说上海话,浑身就酥了,吃了我做的酸菜豆腐,腿都软了。我们在一起都说上海话,好亲切哦。”

我依然对辜Sir半信半疑,甚至怀疑这里面别是藏着什么猫腻,直到有一天看到他俩的新闻上了报纸。大约又过了两个月,一天我在学生食堂就餐,见餐桌上一份《都市新闻早报》,哎,这不是表姨吗?在头版下方一张彩照里,表姨和一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子正在互相拽着头发,一旁站着拉架的辜Sir,旁边副栏的标题是:“三奶恶斗二奶,大鳄一旁观战”。再细看内容,原来表姨昨日和辜Sir在半岛酒店晚餐,辜Sir的“现任”女友,一位欧姓二十三岁的前港姐忽然出现,揪着表姨大打出手,歇斯底里地狂叫,说她跟辜Sir已经五年了,为了她辜Sir连婚都离了,现在怎么能够让你这个丑八怪老太婆捡个大南瓜。副栏里还说,这位辜Sir深藏不露,据线人情报,身价应在十亿上下。

这么说,辜Sir是真有其事了。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看来他真的爱上表姨了。我从不主动打电话给表姨,可这次打了。说来可怜,那还是表姨亲口告诉我的,在香港近三十年,她还真就没有买过一份报纸,每天看的就只有《都市新闻早报》,因为这是份在地铁站里发放的免费报纸,登的都是些明星财子们的花边新闻。电话里,表姨的精神显得特别高涨,还没等我提及报纸的事,她就铺天盖地的喊起来:“哎呀,你看了今天的《都市新闻早报》吧?那姓欧的戏子,漂亮面孔顶个屁用,被我打得屁滚尿流,今早沪生和我通话,我俩还在笑呢。”

“现在都这么公开了,你周围的同事们怎么看喃?”

她洋洋得意“嗤”了一声:“她们?眼睛都快妒嫉瞎了吧。”

“那位港姐到底是不是辜Sir目前正式的女朋友啊?”

“啥么子正式?”表姨显得底气十足,“沪生说了,只要没有正式结婚,哪怕同居一辈子,法律上她也摊不到一分钱。即使结婚了,婚前的财产她也捞不着一厘钱。”

“那你和辜Sir要……”我问,心里面可有点不情愿听到那两个字。

透过无形的电磁波,我仿佛看到了表姨山花烂漫般的笑脸:“哎呀,我的可爱的姨甥女啊,祝福你的姨妈吧!年底沪生和我就要结婚啦。”

 

(五)

他们的婚礼选在圣诞那天举行。没有在香港,而是选择了澳大利亚的黄金海岸。不仅仅是在那儿登记结婚 -- 他们决定永远定居在澳大利亚了。原来辜Sir厌烦透了尘嚣拥挤的香港,早有移民澳大利亚的计划。实际上,除了房子,他的大部分的现金已经转到了澳大利亚的银行。黄金海岸边的婚礼,多么罗曼蒂克啊。我想象着:金黄色的沙滩上,浓荫的棕榈树下,在来自太平洋的煦煦海风中,辜Sir和表姨手拉着手,随心惬意,互诉衷肠。散完步后,俩人回到沙滩旁的五星酒店,也许是总统套房,俯瞰着浩瀚的大海,欣赏着皓月下的粼粼海波,在《蓝色的爱情》的音乐声中,辜Sir拉起表姨的手,给她套上一个超级六克拉的钻石戒指,太浪漫了。

新婚燕尔的表姨只在澳大利亚呆了一个礼拜,就只身返回了香港。原来辜Sir留在那儿开始买房置地,建筑他们未来的爱巢,而表姨则回来卖她那套房子的。她打电话说要立即见我,有件东西需要翻译。一见面,表姨果然是新娘子的样子,头发烫了,满面通红,人也好像年轻了几岁。我羡慕地向她询问婚礼的过程。她双手猛地一拍,哎呀,姨甥女,到底是大学生,你可真会想象啊。她告诉我,我的想象基本全符,尤其是在海滩上散步游泳,她和沪生每天都去,反正不收钱。至于酒店嘛,她和辜Sir说了,结婚后这钱就是两人的了,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去半岛酒店之类的酒店了,何必让酒店赚我们的钱?站在阳台上往下看大海?有啥意思?我们跑到海滩上看不是更好?结果是,她“命令”辜Sir在离海滩三公里处定了间汽车旅店标准间。至于钻石戒指,辜Sir没有送,送了她反倒会心疼 -- 花这冤枉钱干嘛。不过,辜Sir却给了她一件她最想要的大礼,这也是她急着来找我的原因。快看看,帮我对对,她晃悠着手中的几份东西。第一份是一本澳大利亚昆士兰国家银行的开户存折,户主栏上列着表姨的英文名字,开户存额100港币;原来她在澳大利亚开了银行户头。我仔细对照表姨的护照查看了存折上的户主姓名、出生日期、护照号码等,没错,同一个人。再看这个,她又递给我一张纸。那是一张付给表姨刚开的户头的支票的影印件,上面无数多的“8”字晃得我心颤:88888888港币。这就是辜Sir送给表姨的礼物!快翻过来,她又催促我查看存折的第二页。果然,上面亮晃晃地印着套黑的大字:存款总额:88888988港币。一切都毫无疑问了,我的香港表姨如今身价至少八千八百八十八万,还不算她自己这三十年下来抠省的钱。我的老天,我的那些大陆表姨们若知道了,眼睛可真的要红瞎了。

接下来嘛,表姨快马加鞭,卖她那套房子。她可谓踵接之喜,正逢佳时。这香港人怎么如此健忘,世纪金融危机还未满岁,他们又一如既往地开始炒房炒股,炒得房价一路飙升,犹如在专门为她卖房造势。结果她的房子一挂牌,不到两星期,就以她的要价一千八百万出手了。那边辜Sir已经等不及了,三天两头来电话:“我的新娘子啊,我在昆士兰房子也买了,牧场也置了,连你要的宝马车也订购了,可你蜜月度成了蜜礼拜,何时飞来与你的夫婿团聚啊?”表姨却要他再忍耐两个礼拜。原来她有一张即将到期的十万元定期存折,提前终止得要罚款。“我的亿万表姨,你难道真的就如此在乎这五百块钱罚金,宁愿新郎官受苦?”我电话里刺她,几乎要揪我自己的头发。当然了,表姨就是表姨。谁知道呢,说不定辜Sir还正是看上她这一点噢。

终于,离着春节就差一礼拜了,她搞定了一切,彻底地向香港说Bye了。我陪她去银行办理电汇昆士兰国家银行之事 -- 她对一切跟钱有关的事情向来都极为小心,何况是向一家外国银行汇款,所以一定要我相陪,因为这牵涉到英文。好大的一张汇款单:三千四百万港币;汇往的账户则正是她在澳大利亚银行新开的户头。她咬着圆珠笔尾始终不肯在汇款单上签字,整个脑袋满满地堵在柜台的小窗口上,再三追问出纳员,就这么汇安全吗?后面排队的顾客开始叫唤,惹得我凑着她的耳朵也开始大叫:“好啦,没事的,那边银行会核对你填的名字、出生日期、护照号码,有一样不符就不汇款,放你的心吧。”她终于签了字,却迟迟不愿把汇款单交给出纳员。这可是她三十年来辛辛苦苦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呀。

我们前脚刚刚跨出银行的大门,辜Sir的电话后脚就跟到,这回轮到他要拖了。原定表姨当天晚上就飞往澳大利亚,辜sir要求她推迟六天,原因是给表姨定购的宝马车仍没到埠,而辜Sir则坚持要开着这份礼物去机场迎接新娘子。就别心疼那五百块钱的机票换票费啦,辜Sir电话里开导她,这车我可花了一百五十万,千万别因了区区五百块坏了我们团聚的气氛。没事没事,她对着手机大声地喊,我要坐我的宝马车。言罢,她对我挤挤眼,捂着嘴呢喃,他买的票,他花钱改期,无所谓啦。

除夕那天,我和表姨在香港机场互道再见。她去昆士兰与夫婿团聚,我则是回上海看望父母。也许究于这一个多月来的诸事烦累,她显得憔悴不堪,实在不像个新娘子。不知怎的,我竟有点同情起她来。算起来,她如今真的是身价过亿,可这三十年来她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还真不如我的那些大陆表姨们。人一生里又能有几个三十年?就祝福表姨吧,但愿在辜Sir的呵护和开导下,她别再如此苛刻自己和别人了,至少过个正常人的三十年吧。

 

(六)

我在家里度过了一个温馨难忘的春节。今年是太外公冥辰三十周年,应外婆的要求,妈妈“假公济私”,借用她的中学的食堂搞了个全家福聚会,十几个亲戚家庭一齐聚餐,卡拉OK,热热闹闹庆贺了一番。除了香港表姨,所有其他的表姨都来了。她们七八个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叽叽喳喳,回忆絮叨着她们儿时在一起嘻玩的趣事,好不开心。自然地,表姨们向我问起她们在香港的这位表妹。还可以吧,我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 她们玩得如此开心,我可不愿扫她们的兴。

谁又能想到,此时此刻,她们的这位香港表妹正好似突然间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凄凄惨惨,又在经历着哪般的煎熬?

据后来澳方和香港警方的资料,表姨的舛劫经历大致如下:

她到了昆士兰机场后,左等右等不见辜Sir的踪影,手机也关机。慌了神的她急忙找机场的警察,语言又不同,左比右划,终于道出了个大概。这算哪码子大事,警察不管。可她越想越慌,急忙打的奔市内,不是辜Sir给她的地址,而是直奔昆士兰银行总部。待银行经理打开了她的户头,她只瞄了一眼,就昏了过去 -- 在存款总额那一栏,不见122888988,而是一个可怜巴巴的“100”,银行要求的最低存款数。看看事情闹大了,警察终于介入,围着个已经说不出话来的表姨,大家一起分析案情。就在过去的七天内,有人分三次在网上从表姨的户头里将钱转到辜Sir的账号里,不多不少,正好是三千四百万港币。实际上,表姨的户头里从来就没有122888988,那张辜Sir88888988港币的支票,次日就跳了票。一查他的账号,也是在过去的数天内,户主凭护照分四次提走了共三千四百万港币现金,也同样仅仅留下可怜的一百块港币。警察赶到他在银行里注册的地址,那是一家中餐馆,人家听都没听过辜沪生这个名字。再一查他的香港特区护照,澳方海关没有他的入境记录,这根本就是本假护照,反正在澳洲银行开户只要有护照就行,又不验证真伪。显然的,这“辜”姓也是假的了。表姨此时已经清醒过来,躺在银行的椅子上,两只手拼命地划着,嘴里只冒出两个字:房子。警察把中国领事馆的人请来了,搞了半天,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她要立即赶回香港,去夺“辜”Sir在半山的那套别墅。

我甚至都能预料到,那套价值上亿的别墅定有蹊跷。果然,当表姨心急火燎地飞回香港(买机票的钱还是中国领事馆出的),赶到那所别墅时,里面的人一头雾水:这儿没有什么姓辜的人啊。有啊有啊,表姨給他们看她保留的那张秃头侦探拍的照片。人家想起来了,这人自称是个卖住宅安全系统的推销员,穿的倒是时髦,有段时候老往这儿钻。表姨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难怪,“辜”Sir只与她在半岛酒店幽会,却从来没有带她去过他的住处,她甚至连他的香港身份证号是什么都不知道。她想起了约翰,也许他能道出“辜”Sir什么的。我的这位表姨,悭吝在行,脑子却实在不怎么样,竟然至今仍没看出其中的猫腻。果然,约翰的手机号码早已变成了空号,他的那家猎头公司自是一个“空中楼阁”,名片上的地址原来是一家美容院。警方原指望约翰也许在半岛酒店会留下什么线索,如信用卡或身份证之类的。谁知约翰在酒店住的六个晚上(也就是和表姨共度良宵的日子),用的都是现金,护照也是假的。表姨这才回忆起来,在她和“辜”Sir交往的这半年里,但凡付账,“辜”一律用的现金,不留丝毫蛛丝马迹。他甚至没有留下一张他本人单独的或与表姨合影的照片,除了秃头侦探拍的那张侧身照,就只有《都市新闻早报》那篇报道了。表姨照着报上的地址,跑到位于旺角女人街一家地铺的编辑部,哭哭啼啼地问人家索要编写那份报道的记者。那位也许三十还不到的编辑一脸同情,却也藏不住讥讽,“教育”表姨:“大妈,你搞错吧,我们这是免费八卦报纸,哪来什么记者?稿件都是网上投来的。嗯,这是那位‘记者’的email,你去找他吧。”自然喽,这个Yahoo电子邮件户头早已是人去楼空,唯一使用过的一次就是寄那份报道。她心仍没死,把过去十年的港姐比赛资料一一过目,却怎么也找不到姓欧的。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她去找深水湾海泳俱乐部的“泳友”们求救。那些老头子,也许亦有少许心里泛着幸灾乐祸的酸味,都一脸茫然的瞅着她:你这么个精明人,被自己的丈夫骗了,找我们何堪?

事情再清楚不过。以“辜”Sir为头,“约翰”、“欧”姓冒牌港姐、秃头“侦探”、以及那位“记者”为辅,一干人精心策划了这局大诈骗案,目的就是要把远近闻名的“悭姐”的钱全部诈光。至于究竟谁是始作俑者,有人怀疑是表姨的某位同事,也许是哪位泳友,小区里看大门的,甚至连她的前夫也入了警察的黑名单。案情设计巧妙,却非常典型,唯一让警方费解的是表姨为何把网上银行的密码给了“辜”Sir。我没有网上银行呀,表姨号啕大哭。她对所有看不见抓不着的东西都极不放心,尤其像网上银行,所以她在香港的几个银行户头都没有开通网上银行,而是将众多存折放在一个大铁盒子里,用把大铁锁锁住,藏在她床上的席梦思下面。可她在澳洲昆士兰银行里的户头明明是开通了网上服务啊。那天你开户时“辜”Sir去干吗?警察问。做我的翻译啊,表姨回答。每句话都翻译了吗?警察又问。表姨答不上来。反正那天她问清楚了,只有凭她的护照和存折,还要对比本人签名和照片,才能提取她的钱。我的大妈啊,警察直摇头,网上也可以提钱啊,只要你有密码。表姨想起来了,开户的那天,有这么五六分钟,“辜”Sir与银行的业务员互相嘀咕,在计算机前鼓捣了半天,说是要查查什么资料。那是他瞒天过海,背着你开了网上业务,警察替她分析,忍不住又训她:来香港三十年,你难道一句英文也听不懂,睁眼瞎?

表姨可不是睁眼瞎。至少懂得一个英文字,精通了一辈子,也许过分精通了:MONEY!

我已经有半年没她的消息了。

 

2012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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