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玉佛之約 梁進 (2009-8-25) http://blog.sciencenet.cn/home.php?mod=space&uid=39446&do=blog&id=251239 剛出國時,沒有多少錢。我就採取一種窮旅遊的方式。即,周末背一個旅遊包,帶着帳篷、睡袋、地圖、乾糧和水。到車站去碰免費車。碰上了就隨便讓車把我帶到那裡,然後徒步隨意走。走到晚上,就找個地方搭個帳蓬睡一覺,第二天接着走。最後,再找便車,找不到就坐公交車回家。用這種方法,我花很少錢,跑了很多地方,也不乏奇遇。其中一段經歷在我心裡迤邐碾磨了近20年。 那一次,便車把我帶到了葡萄牙中部的海邊。葡萄牙國家不大,海岸線卻很長,氣候宜人,海灘的質量是一流的。有幾個地方,一直是歐洲遊客的休假熱點。然而,那次我到的地方卻很偏僻。季節也不對,人煙稀少。我沿着海邊,踩着細細的沙,踏過海浪聲,走了很遠很遠。還不時停下來坐在岩石上,痴痴地望着大海深處,任憑思維自由馳騁。天漸漸晚了,晚霞和亂雲把海邊的天空染得五彩繽紛。我被海景感動了,決定在海邊過夜。我看了下地形,算了下漲潮時間,找了一處安全的地方支起我的小帳篷。然後換了游泳衣,跳進海里,在暮色晚霞下,暢遊了好長時間。晚上,鑽進帳篷,帶着各種奇思幻想,在略帶鹹味的濕潤空氣里和漫天星光下沉沉地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驚醒,我騰地坐起來睜開眼透過帳篷一看,原來是一隻狗影正圍着我的帳篷轉圈。我不由笑了,拉開睡袋,整了整衣服,從帳篷里鑽了出來。那隻喚醒我的狗是只花狗,個頭很大。我正納悶,這見不到人的地方哪來的狗?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Hallo!我這才注意到狗的後面還站着一個披着一個大大披肩的瘦小老太太,哦,大概是一大早到海邊來蹓狗的吧。老人顯然沒有想到從帳篷里鑽出個女孩,眼光充滿疑惑和吃驚。我趕緊回到:Hallo!老太太上下打量着我:Speak English,French or Portuguese?我趕緊回到:Better English。老人笑了:Excellent!接着,老人又說,Are you from China?這回輪到我吃驚了。因為當時,出國的人不多,葡萄牙的中國人更少。我一再被當地人當成日本人,害得我總要不停地解釋。這個偏僻地方的老太太怎麼一口就說准了呢?看見我沒有否認,老太太接着別彆扭扭地說了一句更讓我吃驚的中文:你好!頓時,我對老太太的興趣大增,這個老人一定有來歷,她的英語很地道,在葡萄牙,會說英語的老人並不多。我接着問:您知道中國?老太太的眼神慢慢變得迷惘,幽幽地轉向了大海深處,輕輕嘆了聲: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好一會,老太太回過神來:你不介意到我的小屋裡坐一會?我欣然應邀。那隻花狗頓時興奮起來,甩起尾巴,圍着我打着轉轉,還不時直立起來,向我示好。接着歡天喜地地直衝到前面站住,回過頭來等着我們。我收拾起睡袋和帳篷,跟着老人,深一腳,淺一腳走過沙灘,攀上岸崖。 老人的小屋很簡陋,簡直比臨時棚好不了多少,面向大海,卻被各種攀着、爬着、繞着和鋪着的蔬果花木所包圍。在葡萄架下,老人讓我坐下,進屋搗鼓了一會,拿出了幾片烤麵包,一瓶果醬和一杯熱騰騰的很特別的茶。她笑盈盈地說,快吃點東西吧,這麵包是我自己烤的,果醬是我自己做的,有好幾種水果呢,這茶呀是用英國紅茶和中國紅茶混制的,你們中國人吃飯時不喜歡喝涼的飲料。天啦,她到底知道多少中國的東西?老人接着又拋出了句更不凡的話:50年了,你是第一個來我小屋的中國人。50年!我詫異不已,您在這兒住了半個世紀?她沒有搭理我的問題,而是反問到,你是從中國那個地方來的?我說,我從北京出國的,不過我出生在上海。老人的眼裡閃出陣陣驚喜:上海?我50多年前就在上海!你知道有人姓Wong嗎?我說這姓好像是舊譯,應該是王或是汪,不過我媽就是姓王的。老太更來勁了,太巧了!你知道Wong Point嗎?我搖搖頭,王姓在中國是個大姓,我不可能認識所有的人。而且,Point,怎麼這麼怪的名字。老太太眼中閃過一絲失望,隨即拿出了一塊玉佛,鵪鶉蛋大小,玉的成色一般,玉被雕成了一個手持佛珠的彌勒佛。胖胖的肚子,哈哈的笑容,令人忍俊不禁。彌勒佛身後的佛光上繫着淡綠色的編織起來的麻繩,繩上散結着幾個小玉珠。但掛繩有些磨損、退色。老太太說,這就是Point留給我的玉佛,原來的掛繩斷了,現在的繩是她後來重新編的。老太太撫摸着玉佛,眼光變得悠遠,慢慢地用英語並夾雜着一些的中文和零星的上海話給我講起了下面的故事。 我叫Jewel,出生在蘇格蘭一個中產的家庭,因父親在政府工作,全家搬到了倫敦。50多年前,二戰爆發。我從學校輟學。我父親因工作調動,要去香港履薪,我就想着和父母一起去香港。由於父親還有些手頭的事不能馬上成行,我決定先去上海找父親的一位朋友Andrew,先在中國生活一段時間,學點中文,等父親在香港安頓好了再去香港。 坐了很長時間的船,到了上海後,沒有等到Andrew來接我,想來他另有事耽擱了,新奇而茫然的我等了很長時間,開始有些不安。想來想去,決定自己先找一家旅館住下,然後第二天按照地址去找Andrew。不過,我很快發現麻煩了,因為問了幾個人,都聽不懂我的話。正在着急,忽然聽到一句英語:Lady, May I help you?我回頭一看,一個穿着長衫的中國小伙子正在對我笑。他的眼睛清澈自信,是很容易讓人信賴的那種。但我還是遲疑地說:我想找家聽得懂英語的旅館。小伙子似乎讀出了我的戒備,指了指前方:你去那兒隨便叫一輛黃包車,我讓車夫把你拉到這樣的旅館,好嗎?我同意了,找來輛車,小伙子跟車夫說了幾句話,然後幫我把行李放到車上,對我說,車夫會把你拉到一家旅館,到了那兒,你付他兩個銅板,沒有的話,Penny(便士)也行。我還有些別的事,再見了。 我就這樣順利找到了旅館。我安頓好後,休息了一回,就出來閒逛,看到不遠處一家書店就走了進去,想買一張上海地圖。沒想到書店接待我的夥計竟然是剛才幫我找旅館的小伙子。小伙子也很驚喜:沒想到我們我們那麼快就再見了!我剛提貨回來,連水也沒來得及喝一口呢。怎麼樣,旅館還滿意吧?這回我能幫你什麼?小伙子聽說我要地圖,爬上爬下拿出好幾種版本的地圖,詳細介紹各版特點。最後當我走出書店時,我已捧了一大堆各種版本的地圖:上海地圖,香港地圖,中國地圖,世界地圖。 第二天早上,早飯時,我帶着那張上海地圖坐在餐廳里,要了一杯咖啡,一杯果汁,幾片烤麵包加牛油。一邊吃一邊研究着地圖,琢磨着怎麼找到Andrew家。忽然,桌子對面走來了一個人,低聲說,Lady,幫我一個忙!我抬頭大吃一驚,原來是那書店的夥計,24小時內,我們邂逅3次。不過這回他穿戴着風衣禮帽。他也不管我同不同意,迅速脫下風衣和帽子塞進一個包里,又掏出一付眼鏡戴上,然後不由分說,將包塞給我,說了一句幫我拿着,接着又拿過桌上的果汁杯喝了一半放到自己面前,還拿了一片麵包,抹上牛油。一切動作迅速利落。等我回過神來,他已在優雅地一邊看地圖,一邊吃着麵包,一邊和閒閒地和我聊着:去大世界吧!哪兒很好玩的。我正來氣,有這麼無禮的嗎?剛要發作,這時,餐廳里猛地闖進幾個拿着槍的人,進來後惡狠狠地挨個看了一遍又出去了。我忽然明白了,這幾個人是沖我對面的這位穿着西裝現在看起來象是位紳士的夥計來的,難道他是個危險分子?我疑惑地打量着他。小伙子還在那兒指着地圖自說自話:要不然去城隍廟,那兒有好多好多有意思的小玩意賣!我說行了,別演戲了,人都走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說,哦,不小心撩惹了幾條日本瘋狗。還真謝謝你幫我的忙。我說,謝什麼?我又沒有答應幫你。他說,但你做了!我說,你怎麼肯定我不會出賣你?他狡黠地笑笑指了指地圖,我先看到地圖,後看到你,你是我的顧客,當然會幫我!我把他的衣服包扔還給他:臭烘烘的,熏了我半天。他一臉的無辜和委屈:這可是剛剛洗過的衣服呀!接着他又說,你看我付給你點受熏費是不是可以讓你消氣?反正我今天不用去書店做生意,你看來要去上海什麼地方,我可以給你當嚮導,我可是個上海通啊。有人幫忙,我當然樂意。不過我還是問了一句,那你現在還有危險嗎?他眨眨眼,做了個鬼臉:有你這個保護神,我沒有危險!我遞給他Andrew的地址,他看了看說,你還真找對人了,那些黃包車夫不會認識你這些洋字碼的。 又等了一會,小伙子陪我去旅館結了帳,就出去叫了一輛黃包車,和車夫說了幾句,然後帶着行李和我一起坐車去Andrew家。到了Andrew家,小伙子幫我背着行李,我敲了半天門沒人開,倒是一個鄰居從隔壁探出頭來,說Andrew走了,他前兩天急急地去了香港。他問我是不是叫Jewel,然後讓我去郵局取Andrew留給我的一封信。小伙子帶着我找到了郵局,用我的證件取到了一封信,中間還夾着張支票。那封信卻是噩耗,說我全家在希特勒對英國倫敦的轟炸中全部身亡,我們家也炸爛了,我因先行離英而逃過一難。Andrew要我接到信後儘快去香港找他,他會幫我的。那封信如同晴天霹靂,一下子把我砸癱了。我腦子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地走出來,忘了那夥計。小伙子急忙跟上:Lady,你的行李!我看到了他,孤立無援的我好像見到救命稻草,頓時嚎啕大哭。小伙子扶住了我,弄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說別哭!我們先找個地方安頓一下。我說帶我回旅館吧,小伙子說旅館太貴了,你們家出了這樣的事,經濟前景不明,去香港也不是馬上就能走成,錢還是悠着點花。這樣吧,你先到對面的那家咖啡館坐一會,我一會回來。他扶我走進那家咖啡館,又幫我叫了一杯咖啡。再三說,別走啊,等我回來!難得他這麼冷靜。其實,我當時的狀況是哪兒也去不了,只是不停地流淚。過了一會,小伙子回來了,說幫我在租界找到了一處住房,離霞飛路不遠,是間亭子間,主房的租客是對法國夫婦,不過最近不在。那租金還可以,地點也算幽靜,安全,先租了一個月。然後,他就送我到了這個新住處。他陪了我半天,一直在安慰我,說會儘快幫我買到去香港的船票,又給我買來了晚餐才離開。 傷心過度加上水土不服,晚上,我就開始發燒。第二天一早,小伙子就來看我,見我病倒,又張羅給我請醫生看病。開始時,我每天傻躺着,不言不語,厭吃厭喝。他天天抽空來為我忙這忙那,千方百計照顧我,寬慰我。想方設法逗我開心,還常帶一支白玉蘭花給我,很香。他勸慰我:在戰爭中,我們活得很艱難,但沒有理由放棄。他也挺慘,他的家鄉被日本人掃蕩過,家裡的房子都被燒了,死了很多人,他的親人都沒有了音信。他要我堅強起來。我身體終於慢慢地康復,情緒也慢慢地從悲傷中走出來。也有力氣和他聊天了。我說謝謝你為我做的一切,我真好運碰到你這個好人。他說,每人都有困難的時候,在這裡,你碰上別的中國人也會幫你的。這時我才知道他姓Wong。他說他的中文名字的英文意思是Point,就讓我叫他Point。我問他是不是在干危險的事,他說他在干中國人應該做的事。他說日本人在中國幹了很多壞事,我父母的悲劇,中國每天都在發生。見我身體好了,他又開始忙着去弄票。說實話,這時,我反而有些不舍。但在上海,我確實沒有理由再呆下去了。那天,他興沖沖地來,說已幫我買到了票,明天就可以拿到票送給我,讓我把行李整理一下。晚上,他買了很多菜,說明天有事,只能抽時間來給我送票,就今天做一頓正宗的中國餐為我餞行。我們在一起聊呀聊,好像有說不完的話。臨走時,他笑笑說,到了香港,想買什麼書買不到的話,來封信寄到書店,他會幫我找,找到後會寄給我。 第二天下着雨,他一直沒來,我在家坐立不安。到了深夜,敲門聲響起,我興奮地跑去開門,門一開,Point就倒進來。我大吃一驚,一看,他穿着中式的短打衣褲,渾身濕透,胸前一片血,已經神情恍惚。我趕緊把他扶上床。他掙扎着指了指胸口口袋裡,斷斷續續地說,明天——票,趕緊——走吧,不要——送——醫院,送——送到——沒說完他就昏過去了。我從他口袋裡掏出了一張船票,已經濕了,還染着血,另外還有一把槍。解開他的衣服,看到他肩胸處負了槍傷。我還看到他胸前掛着一塊玉,就是這尊佛像。我哭了,握住他的手說:我不會丟下你不管,你的傷不好,我就不會去香港的。因為戰爭,我在英國學過創傷護理,所以給他緊急處理下傷口。然後漏夜出去在租界找了一個英國大夫給他醫治。大夫說,這個小伙子真堅強,負了那麼重的傷,留了那麼多血,還跑了那麼遠的路,因為租界那一天好像沒有槍戰。他的傷應該不是在租界負的。 Point就這樣留在了我的住處。我一下子就好像長大了,從一個不諳人事的小姑娘成了一個要單獨承擔大事的人。我知道,他是一個地下抗日分子。壞人一定在到處抓他。他現在羸弱無力,需要保護。我把他留在家裡是可能有麻煩的。但我知道,他是對的,他正在努力阻止像我父母親的那樣的悲劇再發生。我只有盡最大的努力幫他,保護他,更何況他還給過我那麼多幫助!這是我有生以來做的最有意義的事。 Point昏迷了好多天。我天天悉心照顧他。終於有一天,他醒了,他的眼光輕輕地掃過了房間,然後落到我的臉上。嘴在嚅動着。我趕緊說,別說話。而他的眼光卻不肯離開我的臉,我注意到,他的眼角濕潤了。清醒後他問起他的玉佛和槍。我說都安全地收好了。 隨後,他的情況越來越好,他也慢慢地恢復了他詼諧、開朗的天性。他說,都是我害得你沒去成香港,你是不是挺恨我的呀?我說,等你傷好了我再恨吧。他又說,瞧瞧,本想讓你欠我一份人情,現在變得我欠你的了。我說算我還你的,我們兩不相欠。他說,那我豈不是占便宜了?他就是這樣,重傷之下,還忘不了開玩笑。他清醒後就不願意讓我為他擦身,說他有隻手可以動,這事可以自己干。我說,行了,別當聖人了,你人事不省的時候,這事都是我做的,你的身體對我還有秘密?你就當我是護士(nurse)好了。他說,可我一直把你當個被護士(nursing)呀,我昏迷時你看到什麼是不算數的,因為我不知道。我說你什麼意思,難道是我偷看你的秘密?他慌了,說,當然不能算你偷看呀,最多只能算我糊裡糊塗主動泄密的。 我本來不大會做飯,但為了避免引起別人懷疑,在Point可以吃飯後,我就學着自己做,開始時,總是弄得屋裡烏煙瘴氣、油霧瀰漫,Point就會一本正經地說:Jewel,我覺得你們英國學校的課程有問題呀,你應該向他們建議一下,加一個消防課!或者在那兒怪叫:Jewel,快來看看,我有沒有變成北京烤鴨?弄得我又好氣又好笑:就這點煙,就想當烤鴨(roast duck)?算了吧,還北京烤鴨呢!最多也就是熏魚(smoked fish),蘇格蘭熏魚。他可憐兮兮地說:蘇格蘭熏魚?我可沒見過。要不你先變一個我學學?---不過學也來不及了,我躺了這麼多天不能動,早成了醬菜(salted pickles)了,上海醬菜!他說還是他來延拓我的課程吧。他在床上遙控教我做中國飯,我進步很快,不久就可以做出像樣的飯菜來了。他就說,他出去後,一定要把我推薦到老正興(當時上海一家著名餐館)去當廚娘。他很喜歡喝茶,告訴我喝茶就象生活一樣,先苦後甜。有次,我象調雞尾酒那樣,把英國紅茶和中國紅茶混起來,弄出一種特別的茶香,他喝了,大加讚賞,還給茶起了個名字“Jewel紅”。 有空時,他就教我學中文,說中國話,我也給他背許多英文詩,他最喜歡的一首是Elizabeth Barret Browning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詩 I: I thought once how Theocritus had sung Of the sweet years, the dear and wished-for years, Who each one in a gracious hand appears To bear a gift for mortals, old or young: And, as I mused it in his antique tongue, saw, in gradual vision through my tears, The sweet, sad years, the melancholy years, Those of my own life, who by turns had flung A shadow across me. Straightway I was 'ware, So weeping, how a mystic Shape did move Behind me, and drew me backward by the hair; And a voice said in mastery, while I strove, - Guess now who holds thee!" -"Death," I said, But, there, The silver answer rang, "Not death, but Love." (“我想起昔年那位希臘的詩人, 唱着流年的歌兒-可愛的流年, 渴望中的流年,一個個的宛然 都手執着頒送給世人的禮品 我沉吟着詩人的古調,我不禁 淚眼發花了,於是我漸漸看見 拿溫柔淒切的流年,酸苦的流年, 我自己的流年,輪流擲着暗影, 掠過我的身邊。我馬上哭起來, 我明知道有一個神秘的模樣, 從背後楸着我的頭髮往後掇, 正在掙扎的當兒,我聽見好象 一個厲聲:“誰掇着你,猜猜!” “死,”我說。“不是死,是愛,”他講。 ---聞一多譯) 他反反復復求我朗誦這首詩,聽了一遍又一遍。他也教我中國詩,記得他給我念過一首詩是: “黃河遠上白雲間, 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 春風不度玉門關。” 我問那是情詩嗎?他說不是,是勇士詩。他說,現在的上海,就象塞外的孤城,長江也象黃河那樣延綿不息,他就象守關的勇士心裡吹着羌笛呼喚期盼着再綠江南岸的春風。 這段日子,是我人生最精彩的日子,天天都有使不完的勁。他真的很堅強,我給他換藥從不喊痛,我能感到他喜歡我的手不經意地碰觸他的身體。終於有一天,他那隻沒受傷的手握住了我換藥的手,輕輕地放到自己的臉上,說,讓我看看你這隻魔手,就是她讓我的傷口好得這麼快!我心裡怦怦地跳,還是縮回了手說:別動!你傷還沒好呢,當心崩開來。隨着Point傷口逐漸癒合,我的心思也忽上忽下,開始時,我希望他快快好起來,後來我又怕他好得快,因為我知道,他一旦傷愈,他就會離開我。這天到來還是越來越快,慢慢地,他可以坐起來了,他可以站起來了,他可以下地了···有一個問題,卻越來越大地橫在我們倆之間,誰也不敢先提起:這就是他什麼時候走。開始我們倆小心翼翼地避開這個問題,我也感覺到了他內心的矛盾。然而,這一天還是不可避免地到來了。 那天,他起身自己在屋裡走了兩個來回,停了下來,遲疑地望着我。我說,別太勉強,趕緊躺下歇歇。他搖搖頭,示意我過來。我走過來扶他坐到沙發上。他說,你瞧,真不好意思讓你睡了那麼多天沙發。我說,我喜歡睡沙發。他說,得了吧,今天晚上,我把床還給你。我說,不用呀。他說,Jewel,我真的該走了,你也走吧,還是我幫你去弄票。日本人一天不滾回家,我就一天沒有家。我崩潰了,靠着他的肩膀痛心抽泣,你好不容易好了,出去又要挨槍子。他輕輕地摟着我說,沒這麼嚴重,我命大,還有你這個保護神,快把玉和槍還給我吧。我喊道:不!不!他更緊地抱住我:Jewel,我知道你的心思,你的眼睛告訴了我一切,我也捨不得離開你。但現在正在戰爭,我的父老姐妹同胞正在到處遇難遭罪,我的戰友同志兄弟正在前線流血犧牲,我沒有理由閒着談情說愛。不然的話,我一定是你的極品情人(superb lover)。我哭了:我不要你當什麼極品情人,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他捧起我的臉,輕輕地幫我擦着眼淚:瞧瞧,寶石(Jewel)成水晶(crystal)了。你是知道的,我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人。我如果不能給你明天,那麼你就忘了今天吧。我說,你說了這是戰爭,我父母昨天就沒了,戰爭中的人不敢奢望明天。我不想我們的明天帶着遺憾離去。但我們有今天。我就要你的今天,今天!我們之間的障礙就這樣轟然崩塌了。我們緊緊相擁,深深互吻,再也不願意分開,不知時間過了多久。最後,我們達成妥協,他明天走,我不走,隨時為他開門。 當天晚上我確實回到了我的床上,但是他沒有還床。 第二天,我把玉佛和槍還給了他。他掂了掂玉佛繫到了我的脖子上說,這是我媽在我來上海求學時給我的。其實我的名字合起來就是玉,而你的名字Jewel也有玉的意思,這是不是巧合?我們有緣呀!這塊玉你先留着吧。說完吻了我一下,拿起槍就義務反顧地走了。在以後的日子裡,他不定時得回來,有時吃飯,有時過夜,有時坐回就走。原來的書店,他是不能回去了,對外,他又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個報社當記者。而我就這樣天天提心弔膽地盼着他來。我也幾次提出要加入他們的行動。他說,那些事很危險,不熟悉上海的情況,沒法做。不過在某些合適的場合,他會讓我做掩護。後來,我也常陪他去百樂門跳舞,到過國泰大戲院看電影,不過我從不問他實際上去幹什麼,但肯定不是去白相(玩)。但我也知道,他會想盡辦法讓我遠離危險。 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這段時間,雖然緊張,我卻很甜蜜,很幸福。然而,這種幸福在有一天毫無徵兆地嘎然而止。 那天晚上,我和他從外灘回來,臨近我的住處,他突然拉我停下來並拔出槍來說萬一有事趕緊先跑不要管他,然後自己悄悄先進去前前後後地探了一遍,才讓我開門。其實,門已經被撞開了,我的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主房那法國人的家也沒倖免。我這裡所有的書,紙都被泡在水裡,大概是想以此讀出點別的什麼。最心疼的是Point賣給我的那些地圖,也沒有逃過厄運。我撈出那些東西,都成了紙糊糊。只有一小塊地圖還可以辨認。Point皺着眉頭,緊張地思索着。他給我分析說,可能他已經暴露。沒有人知道我這個地址的,日偽特務可能是跟蹤來的,他最近也老要甩尾巴。可能他們也只是懷疑,來秘密搜了一通,沒有搜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後發現是個外國人的住處,怕惹起國際麻煩,就撤了。但這個地方是肯定不能住了。他讓我趕緊收拾能收拾的東西,連夜搬家。走時,我沒忘了帶上對我有特殊意義的那一小片地圖。 我們徹夜倉皇出走,我說去旅館吧,他說不行,那裡日偽特務太多。Point帶我七拐八拐,跑進了他叫下只角的貧民區,進了一個很簡陋的鋪着稻草的小工棚。他說這是他的一個秘密過夜點,沒人知道。讓我們就在這兒將就過一夜。沒想到這就是我們的最後一夜。在那裡我們依偎着一夜沒睡。他說,他一定已經暴露,明天日偽特務會拿着他的畫像在大街小巷找他。今天要不是和我一起出去,他已經被捕了。他笑笑說,你果然是我的保護神,又救了我一次。他又說,上海他是呆不下去了,他只有去抗日前線了。我說我跟你一起去。他說,別開玩笑了,這次他要去的是前線,真刀實槍和日本人正面交鋒,那裡不要女的。他說我可能也有麻煩,還是明天趕緊去英國領事館,再想辦法離開上海。我說,既然你已經暴露,還不如明天你就和我一起去英國領事館,在那裡結婚,然後一起去香港找Andrew?他搖搖頭,說戰爭還沒有結束,他的使命沒有完成,他不能出國。Point抱緊我,流露出難得的傷感:這回,我們可真得要分別了,他求我千萬別哭,要分別也笑着分別。我肝腸寸斷,神情黯然,淚水還是不聽話地滾落,心裡千般萬般地不舍:我能再見到你嗎?他說,能!等戰爭結束了,他一定會去找我。我說,你去哪兒找我?你我都不知道我們下一站是哪兒?他沉吟了一會說,你還有地圖?拿出來看看。我說只剩下了一小塊。拿出了那塊地圖,他打起手電一看,笑起來了。原來這塊剩下的地圖標出了葡萄牙中部的一塊。他說,好了,這是老天給我們的指引。葡萄牙是中立國家,沒有卷進二戰。你看這片地圖的中央是葡萄牙中部的海岸,他估計了一下經緯度,說你就到那兒等我。我等戰爭結束,就去哪兒找你。我說你這個經緯度準確嗎?他說八九不離十。他又壞壞地笑了起來,我有那麼笨嗎?我只要知道你在那兒,我就是拿着探雷器,也要沿着葡萄牙海岸把你找出來!我說你當我是誰,是雷呀?他說,不錯,是個大傻雷。要不怎麼會纏上我這個危險分子?我說,那我早就被你引爆了。他又說,那個玉佛你帶着嗎?我說正掛在脖子上呢。他拿起來親了一下,說你帶好了,就讓它如我一直笑着陪你吧。我也摘下了耳墜,說讓耳墜替我繼續保護你吧。他說我耳又沒洞,怎麼帶你的耳墜?我說這好辦,就摸索着找了一根細繩,打着手電,穿起耳墜,掛到了Point的脖子上。Point又樂了,我拿一玉佛換了兩耳墜,你說我賺還是賠呀?我說,當然是我賺,因為你的玉佛是無價的。他說,他更賺,因為我的一對耳墜是兩個無價。他就是這麼個人,任何時候都能找點笑話。我們約定,在我們再見時,我們再換回玉佛和耳墜。後來我們就手握着手一起輕輕哼唱着當時上海灘風靡一時,而我從小就會唱的RobertBurns寫的我家鄉的民歌“舊日的時光”(也叫“友誼地久天長”),迎來了曙光。 天亮後,他化了裝,變成了一個要飯的窮老頭,說不能送我去領事館了,要我多保重。然後,我們就分手了。他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是:記住,我的世界裡,如果只剩下了最後一個人,那就是你Jewel! 輾轉反覆,一年後終於到了葡萄牙。沿着海岸線,找到了這個地方,搭起了小屋,等着Point,等了50年,直到今天,來了你這個Point的家鄉人。 Jewel的故事講完了,我也成了個淚人。那隻花狗,一動不動地趴在哪兒似乎也在聽故事,目光充滿哀傷。沉默了好長時間,我不甘心地說,難道50年來,你就沒有得到Point的任何消息?Jewel緩慢地搖了搖頭,沒有。臨走時,我將Andrew地址寫在那塊地圖的後面給他,可是到香港後發現Andrew已經搬家。後來我曾兩次在香港連登尋人啟事,一次是抗戰勝利後,一次是大陸政權交替後,但都沒有回音。50年來,我一天也沒有離開過這裡,去城裡也最多半天,生怕錯過了他來的時間。他愛喝Jewel紅,所以,我這裡常備着英國和中國兩樣茶,從來不缺。我常常在這裡望着海,幻想着他,乘着一葉小舟,從海上飄過來,脖子上掛着我的耳墜,笑容燦爛,向我揮手。 Jewel嘆了口氣接着說,這些年來,我也慢慢地接受了Point不會再來的事實。今天,你來了,這大概是上帝的安排。讓我了結這件事,讓我回家。她看了看手中的玉佛,拉過了我的手,把玉佛放到了我的手中說:離開上海後,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幾個月後在香港生下個女孩。可惜這孩子沒有活,夭折了。她姓Wong,如果她活下來,她的孩子也應該像你這麼大了吧。你叫Jin,我們的Initial是一樣的,所以,我覺得,我應該把這塊玉佛留給你。我大惶:Jewel,我承受不起,這玉佛太沉重了。我只是誤打誤撞才坐到這裡的。老太太慈祥地笑了:你不覺得,你的誤打誤撞有冥冥中的安排嗎?我看到你很親切。你完全懂了我,我非常欣慰。拿着吧,把玉佛帶回中國,帶回Point的家鄉。我無法把它帶到另一個世界去,而Point一定在那裡等着我。 就這樣,我接過了玉佛,也接過一個沉甸甸的往事,帶着無窮感慨告別老人回到里斯本。幾個月後,我離開葡萄牙。走之前,我再去找老人。海邊小屋已人去樓空。大概老人已回英國了。後來我也到了英國。我又試圖在英國尋找老人,一直無果。但卻在那兒聽到這樣一個傳說,說在蘇格蘭有一位老人去世後,老人的狗一直拌陪在老人墓前不肯離去,直到氣絕身亡。 關於Jewel的抗日情人Point,我一直在試圖用拼圖的方法勾勒出他的形象: 1。Point姓Wong,現在的拼法是Wang,他的名字合起來是玉,又說英文的意思是Point。那麼他肯定姓王,最有可能叫王點。當然,也有可能是王一點,王加點,王和點,王小點,...或着王滴。但這些名字不一定是他的真名,做地下工作化名是常事。當然,更可能的是,給Jewel的是真名,而在社會上用的是別的化名; 2。Jewel在上海的年代應該是1938-1941年間,她當時應該20歲左右,Point應該比她大幾歲。也就是說,如果Point還活到今天應該近百歲了; 3。Point應該受過良好的教育,很可能在上海的教會學校念過書,這可以從他流利的英語,豐富的地理知識和熟悉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可以看出; 4。從他母親給他的玉佛並不很名貴可以推斷Point並不出身大富人家,但應該是一個小殷人家; 5。他心細體貼,做事認真,精明能幹,還會做飯,這都顯示出江南男子的特性;由於提到他是離家來上海求學,那麼最有可能是江浙一帶的人,也可能就是上海郊區的人。他和Jewel一直說英語,所以無法從語言特點上找到家鄉線索。但他會說上海話應該是自然的; 6。他在上海做地下工作,從他的背景來看,最有可能是做情報工作,也有可能做破壞日偽上海核心機構的工作。但所有信息都無法確定他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Jewel可能根本就搞不清楚舊上海灘的複雜,但從他離去準備上前線的說法來看,他只能是這兩黨之一。 7。他是個開朗幽默,感情豐富,敬業幹練,責任感強的男子漢。在他喜歡的勃朗寧夫人的詩中我們可以觸摸到他內心對愛的渴望、痛苦和掙扎。從他念給Jewel王之渙的涼州詞我們也能感受到他的悲愴豪情。這位奇男子,當情人絕對是極品情人,當丈夫也一定是個好丈夫。然而,民族危亡之際,他選擇了使命,選擇了犧牲,他更是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 關於Point離開Jewel後,發生了什麼,他為什麼爽約,我們無從知道,成了永久之謎。簡單的推斷,有下面幾種可能: 1。他去前線的交通站已被破壞,因此,他被捕入獄,死在日偽的監獄裡; 2。找到了部隊,但戰死沙場; 3。在戰鬥中迎來了日本投降,但又身不由主地被卷進內戰而死於內戰; 4。活到了內戰結束,或留在大陸,或去了台灣,但都沒有了機會出國,只好孤獨一生或另外成家。當開放後,年紀太大,不能成行。 痛心無奈地是,從分析來看,Point是凶多吉少,但即便他僥倖活下來,也很少有機會去葡萄牙去找Jewel。我曾試着查詢有關資料、文獻,想去找到Point,然而沒有任何收獲,想來也是,從Jewel那兒得到的信息太少。而Point從事的是秘密工作,應該也不會留下什麼痕跡。 聽了Jewel的故事,我對“犧牲”有了更深的理解。犧牲不僅僅是簡單地給出,而更深地還意味着割捨自己心中至深至真的珍愛。我一再想,Point在暴露後,是有機會逃脫的,他只要和Jewel一起去英國領事館,就可以得到保護,也可以出國遠離戰爭和他心愛的人在一起過兩人世界。但他沒有這樣做,而大義當前,毅然奔赴前線,出生入死,慷慨捐軀。Jewel多次說到,Point是她的英雄,其實他也是我們的英雄!Jewel也是一個不凡的女子。她為我們民族的抗日戰爭作過貢獻,她飽受了各種苦難,為了一個承諾,為了一段真情,在異鄉僻土忠貞地堅守了大半生。歷史的塵沙,淹沒了多少這樣的往事。我不經意拂開了一個角,獲得了一塊珍貴的玉佛,而這珍玉竟深嵌着這麼一個永恆的約定,隱藏着這麼一段驚心動魄、盪氣迴腸、感人至深的故事。 由於Point的身份不明,我過去不方便說出這個故事。近來海峽之間的堅冰正慢慢消融,我也有了越來越強的衝動,不管Point背景如何,他矢志抗日,他就值得讓人們記念他。我至今清楚地記得Jewel的措辭,她的神情,她的語調。我忘不了她談到Point時眼睛流露出的柔情。我一直不敢相信:這是一份什麼樣的感情!真切,彌久,什麼樣的形容詞都顯得貧乏。而我又頑固地相信,他們一定會重見!如果今生今世錯過了,是不是還有來世?如果人間俗地走散了?是不是還有天上?這份真情難道不能感動仙鵲們為他們搭起鵲橋?隨着時間流失,我越來越覺得它像是一個傳說,只有當我撫摸那塊玉佛時,真實感才能回來。 我是一個學理科的,從沒有寫過任何小說、傳記,只會寫嚴謹冷峻的數學論文。我一直不敢動筆,生怕寫不好,失彩了英雄和美人。但我也知道,只有我才能完成這件事,我不可推辭,因為是我直接而完整地聽到了當事人的敘述。我不熟悉文科類文章的發布渠道。科學網開博後得到大家很多鼓勵,今天就借科學網這個平台寶地,乘七夕之際,鼓起勇氣將這個故事告訴大家。 再則,9月3日抗戰勝利紀念日就要到了。謹以此文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4周年,向在那場戰爭中為我們苦難的民族前赴後繼、英勇獻身的有名和無名的英雄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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