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又是一年清明节 又到清明时分,也又到了药明的祭日,如果药明活着,他该是四十五岁了。只想在这个清明告诉药明,四年来,你的妻子平静地生活,你的儿子也上了小学。孩子已经知 道爸爸在天上,有时他会问,天使的翅膀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第一次见到药明是在美国麻省,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他来美跟老公一起工作学习。因为大家同为北大先后期校友,年龄也相差不多,很快成为朋友,相处自在,工作默契和谐。 一直听说药明的肝脏不好,工作时从没听过他抱怨什么不适,只是在大家聚会时注意到他十分当心,怕引起别人不安。直到那个晚上我们才知道他的肝脏有多么的不好。 那是一个仲夏夜的晚上,药明的妻子在医院待产,他们的儿子就要出生了。近十点钟了,老公挺高兴地抄起电话说,给药明打个电话,看他的儿子生出来没有。 药明接的电话,说是他的儿子几个小时前剖腹产出生了。听不出初为人父的喜悦,声音里倒有一丝慌乱。 “母子都好吧?”老公小心地问。 “他们都好,只是我…肝上的肿瘤又复发了。” “啊…?”不放心地挂上电话,老公随即又催我再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再次接通电话,我问他吃过晚饭了没有,他答吃过了,我问医生怎么说,他说,两年前肝上长 了个tumor ,开过刀,现在又有了,医生留话尽快同他联系。 “tumor?”我迟疑一下,不礼貌地追问“良性的还是恶性的?” “tumor”他说,“长在肝上。”声音有些烦躁。 “那…你好好休息,别太着急,医生会有办法的。”我说了些没用的话。他嘱咐不要告诉他太太,她刚剖腹产,受 了惊吓就会没有奶。我答应了,挂上电话,与老公面面相恃,都知道不太好。 一个星期后老公陪他去作 肝部肿瘤切除手术, 药明为耽搁老公的时间相当不安。当老公帮他系上手术衣背后的带子时,药明叹说,人为刀俎,己为鱼肉。老公默默。 手术是成功的。接下来的一年多,药明的情况比较稳定。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我坐在车里等上中文学校的儿子放学,突然接到他太太的电话,哭着告诉我,药明的tumor 已经全肝弥散性生长…”。当时 车上正在播放费玉清唱的“一剪梅”:“…就在最冷枝头绽放,看见春天走向你我…”以至以后每听到这只歌就想到那个有阳光的星期六下午。 后来,就在医生考虑肝移植时,tumor转移到肺部。 “死马当做活马医吧。”药明说。他从来没有提过“癌”这个字,这时候第一次提到“死”。“可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是不是。”他接着说。以后同老公的电话中就很少提到自己的病,只是讨论一篇篇的文章,一个个的项目。 在漫长而痛苦的治疗过程中,药明博士毕业了。期间出了不少有份量的论文,包括作为第一作者发表在《自然》杂志的文章。 由于他的出色工作,博士刚毕业,纽约市立大学石溪分校主动提出给他博士后位置。当时药明正住在医院里。老公对石溪大学坦白地讲了药明的身体情况,对方表示,他们相信药明的研究能力,只要他尽力就好。于是药明从医院里开始了他两年的博士后生涯。 再后来,药明同我们轻描淡写地提过又有几次肺部手术,说医生认为他已经不适合再做手术了。 到08年春节,药明已经大不好了。他出现了第一次肝昏迷,记不起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只下意识地催促家人给老公打个电话。我们接到消息去看他时,他刚刚恢复意识回到家中。那时他还可以在房间里走动。见面时他象往常一样话不多。他同老公交代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并告诉老公石溪大学的工作已经拷了光碟交代过了。虽然工作还没有完成,可他已经尽力了。同时他也已准备全家回国,于是我们把他装好的部分箱子搬上车,准备拉到我家。 离开时我们握手做别,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拜托了!”寥寥三个字,从他嘴里轻轻说出,在我却象五雷轰顶,字字千钧。我艰难地点点头说,“放心。”未知自己可否担得起这份托付。那天,药明费力地走下楼,望着我们远去。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我们不断提醒他太太,回国就要赶快了。 “医生说还有一个方法,正在给他试,已经打了一针…他想再试试,也许…”他太太为难地说,“这几天他在试着恢复体力,昨天他走了两百步。” 我知道长久以来,每一次尝试性的治疗是那样的痛苦,药明都默默承受着。他是那样地希望活得久一点,多一个星期,多一天。看着他的孩子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 3月上旬,医生正式通知没有什么办法了,估计还有2-4 个星期的时间,而且上飞机的可能性不大了。 药明于是终日的沉默。 感谢药明周围的人们:医院的医生和社工,朋友,航空公司,领事馆,同事和老师,竭尽全力,为了达成他最后的愿望。经历千难万难,药明终于可以成行了。 动身的那天早上,药明自己下地洗漱,沉默多日的他,同前来送行的朋友说个不停,甚至还叮嘱没有孩子的朋友一定要个孩子。 救护车把药明送到肯尼迪 机场。在机场见到他多日未见的儿子,药明用手比划着他们父子间的游戏。 在侯机大厅里,朋友们围绕着他,都知道这是最后一面了。药明指着老公一字一字对随行的医生说,“他,是我的老师。”我看见老公眼圈一红,扭过头去。这是药明唯一一次这样称呼他,也是最后一次。无论担得起担不起,都在心里受下了这最后一拜。 我指着窗外的飞机对药明说,“它将带你回家。”药明看看我说,“今天我就象被人绑架到机场。”我猜他想说的是自己的无奈。不知如何接他的话,我顺着自己的话说“到家就安心了。”药明不语。 看着飞机离去。一小时一小时计算着药明离家还有多远,直到听到他平安到达。 回国三个星期后,药明的肝, 肾,肺的器官一个个失去功能,人已气若游丝,目光常常游移在天花板上。 生的气息一丝一丝离他而去,痛苦而缓慢。 我们在他归去的路上送出一程又一程,艰难而心酸。 终于,药明耗尽最后一丝气力,长眠不再醒来。 终于,他得以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就象他期望的那样。 药明没有活过那个春天。 如今又是清明,又到药明的祭日。 四年了,天使的翅膀羽翼丰满了吧? 我们隔洋燃香遥遥呼唤,药明魂兮归来。 希望我们没有辜负您当年的托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