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应对法国负债累累负责? 郑若麟先生是我在法国最好的文友之一。作为一个专业记者,他在文字方面的成就我不能望其项背。而且郑先生的法文水平达到可以代表中国上法国电视台舌战群儒的地步。按说,我并无条件与郑先生商榷。不过我斗胆觉得,相比郑先生,我还是可以有一些长处,就是对历史和政治学的可能更多一些的了解。现在我想就郑先生发表于本月6日的《“福利社会”是法国巨额债务的真正原因吗?》一文提出商榷。请大家观察我们之间的君子之争,可不可以作为范例。 郑先生的文章的中心意思大体是:法国官方认为“福利社会”是法国陷入债务危机的根本原因的说法不确。以往积欠下的国债利息、位居世界第三的军费开支、公共行政开支、还有(比如医疗)资本的贪婪,都比国民的健保、退休、失业开支对公共债务的形成负有更大责任。 我的答案与郑先生是略有不同的。我认为应对这个巨额债务直接负责的当然是历届的政府。但历届政府则受制于历届的议会,历届的议会则受制于历届选举这些议会的选民。说到底,在民主制度下,选民的意志和选民由之表达意志的制度,是造成现在这个难以摆脱的债务危机的最终责任者。 郑先生说的那些就算都是事实,也都只是一些可以直接看到的症状。而病根则要通过深入的分析才能找出。我们必须把病根挖出来,才有可能治愈病患,消除那些症状。或者,这些病已经进入膏肓,非药石可治了。 下面开始具体分析。 首先,选民的意志,能不能控制议会,议会的意志能不能控制政府?或者极言之,总统需不需要向民意低头? 我不得不承认,在法国这样已经成熟的民主国家,大体还是这样的。 再远的我们就不说了,就从第五共和的创始者,当代最伟大的法国人戴高乐说起吧。 戴高乐创立第五共和国的背景是第四共和国无法对付前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叛乱。不是阿尔及利亚的阿拉伯人的叛乱,而是法国在当地的驻军的叛乱。前政府要放弃该殖民地,而驻军不肯。政府管不住驻军,只好请出“最伟大的法国人”,戴高乐将军。戴高乐的要价可是不低,终结二战后才成立,不过十多年的第四共和,另立法统,自己任大权在握的总统。但是在1968年的学潮之后,戴高乐发现他失去了民众的支持,就辞职了。他一共在任11年。自此以后,第五共和国就再没有出一个像戴高乐那样有声望的领袖。 在死于5年任上的蓬皮杜之后,德斯坦当政7年。就我所知,他做过一件当时实在看不出有什么不妥,但今天才知道后患无穷,无法改正的大错,就是大量引进非洲阿拉伯裔和非洲裔的移民,以承担已经被1945-1975“光荣的30年”养得娇贵起来的法国人不愿意做的环卫、建筑、守夜、安保等一系列低级劳动。精英们都没有这个远见,你如何能指望民众未卜先知。 然后就是法国左派社会党领袖的密特朗的14年。密特朗是第五共和至今50年中唯一的左派总统。他的任期是1981年到1995年。我82年到法国。就是说,除了上任那会儿的民众狂欢我没有看见,我亲历了他几乎的全部任期。其实刚到法国,我就已经听见法国政府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们:“法国不再富裕。”但我不得不承认,那依然是我看见的法国最富足的时代。不过盛极而衰的迹象已经到处可见。我的法国老师带我到乡下去玩。指着那些流浪汉说:“这是新穷人。”意思是说:前些年,这样的流浪汉是看不见的。到今天,唉,在那太多的红绿灯前乞讨的壮年男子已经成了法国的特色景致了。在那已经不见好的经济大环境中,密特朗为法国人做出的最大贡献是一下子就把退休年龄从65岁改到60岁,成为欧洲最低的法定退休年龄。 经济太差时,民众选出右派占多数的议会,这个议会的领袖希拉克成为共治的总理。这又是法国的特色政治。总统和总理可以分属对立的党派。这时的法国政治通常都运转艰难。这种情况,在后来的希拉克总统任内(1995-2007)又出现过。左派的若斯潘也曾任过共治的总理。并在那仅有的不过两年的经济好景中,争分夺秒,为法国人谋下了一项全世界绝无仅有的福利,就是把以前的39小时周工作制不许减一分工钱地改到35小时。 我看得很清楚,左派为法国人做出这两项“伟大”贡献时,法国百姓一片欢声,除了老板和少量清醒的知识分子,没有几个法国人去想到,这会对法国的国际竞争力造成巨大伤害。这些伤害在以后的年代慢慢地显现出来。可是要想改回去,真是比登天还难。比如萨科齐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退休年龄推迟了两年。左派已经扬言,一旦上台,立马废除。但所需之钱从何而来?我只知道,多印钞票都不可能,因为这个的权力已经归属在法兰克福的欧洲央行。 5年以前,法国人用罕见的54%的选票把有好些明显缺点的萨科齐送进爱丽舍宫,指望他能拯法国于危难。可惜他仅上任一年美国就爆发了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以后法国就和全世界一样在运行危机对策。长远的降低债务的任务让位于为了拯救眼下经济的赤字财政。债台继续往高里筑。终于在去年年中,首先在希腊,整个西方已经运用了三十多年的用债务延缓危机的政策终于撞到了铁板而无法再使。 以上陈述的基本转折无疑都是在法国多数民众的支持,至少是默许下发生的。所有的向左转即更多的福利推行起来,就如同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坐滑梯那样容易。而相反的一切举措则像迫使人把已经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一般地艰难。这就是我化了好几年的功夫才总结出来的那个根深蒂固的毛病叫做“公众贪欲”。西方现行的普选制度显然至今无法抵御这个贪欲。因为在这样的制度下,政客们为了赢得选票,不得不竭尽全力,向只顾眼前的公众允诺更多的福利。今后西方的公众会不会在危机面前幡然醒悟,痛改前非,我们等着一起看事实。 郑先生所说的其它一些毛病,比如官员们的贪欲,一如在中国,也无法治。因为行政开支数量,议员们的工资福利,都是由议员们说了算。事实证明,民选体制,也无法约束官员们的自肥自利。至于世界第三大的军事开支,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至少是拥有主权的法国公众对此并未表示反对。比如这次打利比亚,不是连左派都支持吗?还有对资本的监管不力,不也是这个(关进笼子的)制度过于软弱的责任吗?至于那个历史上积欠下来的巨额债务利息,那不该由法国的下一代付又该由谁付呢?郑先生文章的最后一句话“国家行政机构大大花超了钱。国家欠债,却要百姓买单,显然是不公平的。” 我真的不明白。政府是法国人选出来的政府。政府欠的钱,法国百姓不还,还可以由谁还?政府自己还?政府的每一分收入都来自税收,政府还与百姓还,有什么区别?有人建议政府可以变卖国有资产,把国营企业私有化。还有卢浮宫里的藏品也可以租赁抵押乃至变卖。但到了那一天,法国真的就离破产很近了。 欧元或者欧盟会不会崩溃?法国会不会破产?直到今天,我当然还是倾向于认为不至于。但是我们还得看:看希腊会不会被逐出欧元区。看意大利西班牙的债务危机能不能止损。看法国如果真的丢失了3A评级,国债利息会上升到多少。还要看整个欧元区的经济在最近几年究竟能否录得稍微像样的,最狂妄的幻想也不过是1-2-3%而已的增长率。看过去真是关隘重重。依我看,可以抛弃的只有希腊。再多一个,欧元区就会垮,法国就必会被拖下水。而法国一旦落水,搞了50年的欧盟就会土崩瓦解了。我真是实在不愿意看到那么阴暗的前景。但我又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前景离我们是那么的近,风险是那么的大。 如果万般不幸,欧盟真的崩溃了又会怎样?我明显看到的是,福利制度会崩溃,医疗失业养老等各项待遇都会大大缩水,欧元或者重新回来的法郎会大幅贬值,最低法定工资,法定工时,无限期雇佣制度,都可能瓦解。那个时候,从中国来的商品就会显得太过昂贵。也许,法国人就可以重新开动机器自行生产从撮箕扫把开始的一切商品了。这样是不是欧洲、法国就可以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了呢?这个过程肯定会痛苦,但会历时很长吗?我的一个朋友说,二战以后,德国、日本都是一片废墟。不过20年,他们不是就重新起来了吗?那么整个西方也可能这样重新来过吗?我还要好好想想。 在这个凤凰涅槃的过程中,我觉得西方的制度就可能变动。为了避免重蹈“公众贪欲”的覆辙,回到间接选举,把权力更多地集中到政府手中,可能就会成为必须的政治选项。在法国就可能是第六共和。 这时,西方的普选制度既然崩溃,在全世界的普选制度都会崩溃,重新回到比较温和的间接选举之类的制度。这个在国际共运之后,人类第二个大错误的圈子也就绕回来了。 再总结一下,我的意思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民主,而是民主的极端过分的形式,普选制度,和普选制度所无法遏制的公众贪欲,是当下西方制度陷入不可持续的根本原因。解决的办法是退回间接选举,政府适当集中权力,重建类似罗马共和国那样的温和民主-共和。 这样的故事在西方的历史上已经两度发生。那就是古希腊城邦民主制和罗马共和国的崩溃。这种可能的发展前景还没有引起西方人的足够警觉。我也不敢断言我的预言就会成真。但愿他们不用跌那么深就能熬出来。那样全世界都幸甚。 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会怎样?金砖五国会怎样?其余发展中国家会怎样?我不敢设想太多。请大家发表意见。 附:郑若麟先生原文 临近年终,法国各种坏消息不断:法国明年AAA评级有可能被降级、法国第四季度经济增长率为-0.2%,明年第一季度被调低至-0.1%,证明法国经济正式进入衰退期、法国国民议会通过“亚美尼亚种族屠杀”法案而导致土耳其召回大使,法土关系急剧恶化、法国再爆医药丑闻,贝丽公司使用致癌硅胶隆胸引发大恐慌、盖洛普对51个国家所做民意调查证实法国人是世界上对未来几年发展前景最悲观的民族……法国虽然仍然是当今世界的第五大经济强国,从统计数字来看,法国很多指标依然名列世界前矛。然而统计数字是一回事,现实却往往是另外一事。正如《红楼梦》里所描述的,“外面的架子虽没很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 法国正在步入危机是法国朝野的共识。 但法国为何会爆发危机,则众说纷纭。最“官方”的说辞,就是法国“福利社会”的拖累:法国民众长年享受社会“福利”,造成国家入不敷出,危机爆发。从这一说法出发,法国政府便要求国民勒紧裤带,以增税、削减福利的形式向民众“开刀”。然而这种说辞是否成立却令人怀疑。法国电视一台两周前有一则报道:失业女工尚塔尔16岁开始工作,55岁失业。三年来一直找不到工作,每月仅剩470欧元的救济金。她每个月要计算着每个生丁的支出。很少吃肉,鱼几乎不吃。因为太贵。付不起房租,最后在巴黎郊区找到一种廉租房“劳动者之家”,花60欧元月租租了一间14平米的房间。每个月月底都要到“善心食堂”去用救济餐……类似情况,法国共有约280万。这是一个“福利国家”应有的现象吗?国家花在尚塔尔一类人身上究竟有多少钱,能够造成法国今天高达16461亿欧元天文数字的公共债务?要知道,法国仅是一个6502万人口的“小国”,居然人均欠债达25314欧元! 从法国政府预算看,所谓“福利”社会其实真正用在百姓身上的钱并不占大头。法国2012年预算中,支付公共债务的利息就高达490亿欧元,远远超过各项福利开支。而这一债务的由来,却与法国民众没有太大关系。法国自1976年以来,除了极少数的一、两年外,年年预算都是赤字连连。要知道,法国民众按规定纳税,执政的政府有责任按收入来安排支出。然而法国就是在“黄金三十年”经济高速发展期间,也是大手大脚、入不敷出,以至于今天仅支付债务利息,就要拿出巨款,这是谁的责任呢? 造成巨额债务的开支是否都支付了民众的福利呢?也不见得。2012年预算除了债务利息外,军费又占了一大笔。法国是世界上军费开支第三位的国家(根据斯德歌尔摩国际和平研究所的研究),仅次于美国和中国,达382亿欧元。法国既没有类似台湾这样的国家统一、领土完整的问题,也没有敌对国家,有必要维持这么高的军费吗?当然,法国今年在利比亚花费了大笔额外军费开支,但这应该由法国普通老百姓来承担吗? 法国的公共开支其实也相当惊人。3亿人口的美国参众两院仅535名议员。法国人口不到美国的五分之一,参众两院议员竟多达925名。国家为每位议员支付的薪金(平均至少月收入2万欧元)就近3亿欧元。法国各级地方政府机构也特别多,以至于各类民选官员多达近六万。这又是一笔巨额开支。而国家支付的行政开支也是惊人的。据报道,密特朗在担任总统 时,几乎每晚宴请、每宴必酒。法国大餐,酒是最大的开支。还有一些开支是莫名其妙的:如前国务秘书布朗被解职前被曝一年花在雪茄上的开支就高达12000欧元,等于失业工人尚塔尔整整两年的收入。 尚塔尔有一项福利是实实在在享受的,那就是医疗保险。法国一些专家因此认为,这是造成国家公共债务的福利负担之一。法国到2011年为止,医疗保险赤字高达186亿欧元。但问题是,法国民众支付了医疗保险,因此当然应该享有这项权利。真正造成赤字的根源,确实有公民大肆浪费医疗费用等因素,但更重要的却是法国制药公司往往买通政府官员,使国家花费比成本高得多的费用来报销医疗费用,受益的大头是制药公司。法国著名医生、议员贝尔纳·德布雷在接受BFM电视台采访时透露,制药公司将疗效与1欧元的普通药品一模一样的所谓“新药”上市,价格却要贵上14倍(如当一个人心脏不舒服的时候,服用1欧元的阿斯匹林即可缓解;而所谓新药plavixe却要14欧元,两者疗效完全一样),并让国家医疗保险报销而赚取暴利,结果却导致国家医疗保险费用出现巨额赤字。上周法国《费加罗报》爆料,长期担任国家药管局批准投放市场委员会主席等关键职务的一名官员,竟于2001至2009年间接受施维亚制药公司的酬劳高达120万欧元。这才是医疗保险赤字的症结所在。 法国政府近年来决意要改革的,是各种退休金制度,认为法国人均寿命大大延长,以至于过去的退休制度已无法支付退休人员的福利,结果造成国家公共债务的剧增。这也是认为民众“过度享受”了福利社会的一个主要领域之一。然而事实上到2010年法国退休金赤字仅为320亿欧元,而法国社会创造的总财富超过20000亿欧元,退休金赤字仅占其0.19%,很难想象要为此而大动干戈,似乎不改革退休金制度国家就无法生存。实际上法国每个职工收入的23%都用在支付失业、医疗保险和退休金,这笔钱即使不够开支,也远远不足以造成国家16461亿欧元的巨额公共债务。 可见,并非民众过度享受“福利”而使国家大欠其债。法国近三十年来连续预算赤字根本就是另有原因。至少不能否认,国家行政机构大大花超了钱。国家欠债,却要百姓买单,显然是不公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