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玄武门之变 (6)
3
虽说裴寂长李世民近三十岁,其藐视李世民为“乳臭未干的毛孩子”,还是大为夸张了。那一年,李世民已经满了十八。隋唐之际不比如今,十八岁的人早已是成人,裴寂自己不就是十四岁就出任蒲州主簿来着的么?更何况这李世民还显然远较同龄人更为成熟,否则,怎么会有广交游的名声在外?
李世民都结交了些什么人物?史称:“群盗大侠,莫不愿效死力”。“盗”与“侠”不是应当势不两立的么?怎么会都愿为李世民效死?据《旧唐书》,李世民能够“折节下士,推财养客”。原来如此!简简单单的八个字,说透古往今来“盗”与“侠”之别。区别何在? 原来并无区别,竟是一个等级的贱货:只要有什么公子王孙肯于慷慨解囊,再懂得如何做一番谦恭的表面文章,就都一个个心甘情愿为之生、为之死。
“裴寂已经答应见我,你说咱该怎么开口?”
说这话的人是李世民,说这话的地点是晋阳玄武门外的校场,说这话的时候李世民正骑在马上,左手把弓,右手拉弦,箭在弦上。说完这句话,李世民并不等待答复,却把抓着羽箭的五指轻轻松开,羽箭脱弦而出,破空有声。等到纯白的羽箭“砰”地一声穿透一百步外猩红的鹄的,李世民身后响起喝彩的掌声。只有两个人与两匹马的校场顿时回声四起,既令校场显得格外空荡,也令气氛渗透出些许诡异。诡异?不错。不过,那只是击掌人心中蓦然升起的感觉,既看不见,也摸不着。
“君集,你也来玩一把?”
校场里既然只有两个人,被李世民唤作“君集”的人,自然也就是击掌喝彩的人。这人姓侯,正是史册所谓的“大侠”之一,年纪与李世民相仿,同李世民的交往还不足两年,关系却已经是如鱼得水了。
“我就不露怯了。”侯君集说,“先叫老高送份礼过去吧。”
侯君集有自知之明,玩弓箭不是他的长处,他懂得藏拙。世上懂得藏拙的人不多,因不懂藏拙而身败名裂的却多如过江之鲫。既懂得藏拙,换做别人,也许就足够成为一个人物了。可做侯君集却远远不够,因为侯君集不仅有“大侠”的名声,而且还有“智囊”的雅号。所以,侯君集说过“不露怯”这句话之后,就还说了第二句。这第二句话透出些智慧的意思,因为这句话不仅与藏拙无关,也与送不送礼并不相干,目的只在于赢得点儿思考的时间。思考什么?当然是如何回答李世民的问题。这问题很难么?怎么连号称“智囊”的侯君集也不能即刻应对如流?不错,这问题不仅令侯君集犯难,而且还令侯君集有几分紧张。正是因为有几分紧张,侯君集才会觉得校场的回声渗透出几分诡异。
侯君集所说的“老高”,不是别人,就是忽悠裴寂的高斌廉。忽悠?不错。高斌廉其实并没有什么过人的赌术,也没有什么忒好的赌运,他不过是买通了鸿运赌场的老板,叫扔骰子的人替他做做手脚而已。高斌廉是经侯君集的介绍而成为李世民的亲信的,叫高斌廉去忽悠裴寂,以及如何忽悠,也都是侯君集的主意。
“嘿嘿!人说‘英雄所见略同’,果不其然!我已经叫老高备了一副薄礼送过去了。”
李世民说罢,淡然一笑,笑过了,又把手伸到腰下的箭壶,不过,只用手指攥着箭杆,并没有把羽箭抽出箭壶来。
李世民这话令侯君集略微吃了一惊,他没料到他那句为争取时间而临时挤出来的、自以为是废话的话,居然正合主子的意思。因为这一惊,他忽然觉得李世民比他以为的要高明许多。这本应当是好事,跟个不高明的主子,怎么能够指望有前途可奔?不过,他却莫名奇妙地感到一些不快,于是匆匆地说:推开天窗说亮话吧。
听见侯君集说出这八个字,李世民把握在箭杆上的手指松了。他本来并无兴趣再射一箭,只是想多给侯君集一点儿时间。他知道侯君集很看中“智囊”那雅号,正像他老子知道裴寂很看中裴姓那名望一样。他不想叫侯君集因为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而觉得丢了面子。觉得丢了面子的人,不会自我感觉良好,自我感觉不好的人,难得为主子尽力效死。这道理,李世民懂得极透。
侯君集的回答,同李世民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这并未令李世民感到高兴,恰恰相反,李世民因此而产生一些忧虑。因为这想法是没有退路的想法,好比兵法上的“置之死地而后生”,虽曰“妙计”,其实是别无选择之计。
李世民的忧虑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扭头一看,从校场门口跑进一匹马来。骑在马上的人嘿嘿一笑,令李世民厌从心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李世民的弟弟元吉。
“你来这儿干什么?”
李世民没好气地问,口气里透出明显的厌恶,明显到甚至令他自己都略微吃了一惊:我为什么这么烦元吉?这问题李世民反覆琢磨过,只是始终不得其解。
“我来这儿干什么?嘿嘿!我来揭穿你的谎言。”
“胡说八道!”
“我叫你来校场同我比试比试握槊的本事,你总是推脱,说你没时间。你怎么有大把的时间陪着猴儿来射箭?你难道不是在说谎?”
但凡是李世民的亲信门客,都免不了被元吉取个外号。比如,段志玄因为左颊有块青斑,元吉唤他做“段黑”;高斌廉因为身材矮小,元吉唤他做“高短”;侯君集仪表堂皇,无可挑剔,元吉就拿他的姓氏开刀,唤他做“猴儿”。
“放肆!君集是我的朋友,你竟敢如此无礼!”
“啊哟!看把你急的。你的朋友又怎么样?你就认识你的这帮狐朋狗友。你心中还有我这弟弟吗?”
“别搭理他。咱走。”
李世民说罢,把马一夹,泼水溜烟一般走了。李世民所谓的“咱”,自然并不包括元吉,所以,跟着李世民走了的是侯君集。把元吉一个人撂在校场,恨得咬牙切齿。
“呸!”元吉往草地上重重地吐了口吐沫,然后骂了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