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一日那天,我“乐”不了了。历年的国庆情景一幕幕展现,历历在目。小学生时期的化装游行,充当小号手;中学里彻夜狂欢,跳集体舞,“我们的祖国是乐园,花园里的百灵鸟歌连天...”轻快跳跃的曲子,热烈欢乐的歌词,沉浸在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没有忧虑,没有烦恼,我在内心深处呼喊着“祖国万岁!”高中三年,年年参加国庆火炬接力,西藏中路南京东路那最繁华路段,两边人行道上灯火辉煌,人头簇拥,开阔的路中心只留我们火炬手在慢速前行,自豪,兴奋,真以为自己在主宰着苍茫大地的沉浮呢。大学期间,适逢国庆十周年大庆,我们在广场演出。有一年国庆之夜,我和初恋的女友漫步街头,观赏节日彩灯,默默地走过午夜,心中装满了温情。国庆节日,留给我的尽是欢乐和温馨,从未遇到过今天那样的冷漠无情。我象一个被遗弃的孤儿。上午,广播里我听到林彪在演说。学校里反显得冷冷清清。我独自躲到操场南侧校办工厂楼上,痛快地哭了一场。这一天,我非常认真地考虑了国家的前途,我担忧。 马克思说过,无产阶级只有彻底解放全人类,才能最终解放自己。从现状看,无产阶级的敌人有增无减,一人墨面,三代株连。又将我们无辜的知识分子推向敌对势力,长此以往,无产阶级革命家岂非要成为孤家寡人,无产阶级的神圣使命何日完成?进而我想到了不敢想的可怕的结论:当权者没有按共产党的宗旨办事。 “树欲静而风不止”是当时流行的阶级斗争术语。我有了新解。“树”是谁?老百姓。“风”呢?斗争学说的创造者。语文教师朱宗焕在课堂上讲解鲁迅的《友邦惊诧论》,文中有句“国民党屠戮人民”几次错读为“共CD屠戮人民”,购成罪名,进了牛棚。文革后也没让他进课堂,一个十分自信十分健谈的汉子,从此灰心丧气,沉默寡言。在学校图书馆里混到退休,在压抑中离世。只有白痴才会跟着说,朱宗焕是“风”。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三日,夜。就在那一天,袁绣声请了赵志强来揭发我在1957年反右斗争中的言行。已经趋于冷场的学校革命气氛再一次掀起热潮。我被押到赵同学的报告会现场示众以后,仍被押回大办公室。我没有开灯,置身在黑暗中,可以不让人发现,有安全感。报告结束了,人走完了,灯也熄了。为什么不放我回家?还会有什么遭遇在等我? 办公室的门开了,进来了两男一女。女的是本校67届高中学生钱士珍,我没有教过她,但是知道她名字。并非因为她特别优秀,只怪我那时的记忆力较强,凡有些特色的学生,只要有一次听到过她名字,就会记住。而她,有了这一次遭遇,就一辈子忘不了啦。她那黝黑的脸上安着个大鼻,略显外翻的上下嘴唇,深度近视,很特色。此刻,我从她多圈的近视镜片后看到的是威严的目光。我才相信权力可以造就新人。狮子之所以凶狠,因为它有锋利的牙齿和锐利的爪子,一旦失去那两件武器,它连兔子还不如。反过来说,如果兔子有了狮子的爪牙,它就是狮子。现在,我眼前那曾经的兔子业已变成狮子。过去的她似乎有些自卑,在班内默默无闻,朋友不多,常见她走在路上低眉颔首,独自来往。 我有些纳闷了,文革中冒出来的怎么都是些老师心目中平庸的学生?是当初老师看走了眼,还是时势造就了庸才?我不清楚她现在是哪路诸侯,看她气派,来头不小。 进了门,带头的钱士珍侧身让过;后面两个汉子,一个精瘦,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一个壮硕高大。前者说他来自兰州,后者自报山东济宁。 我真不愿意记录接下来的过程,那是我的耻辱,我的表现很丢脸。为求历史的真实,我不作掩盖。 “站好。”声音平和。 我双脚併拢。 “头抬起来!”语气硬了。 我抬头。 “听说你很不老实。”声音依旧平和。但他的动作让我不安。那瘦子边说边解下腰间牛皮军皮带,猛地一挥臂,我的后脑勺被硬物重击一下,眼前一片漆黑,黑幕中缀满不规则的血色星群,一闪即灭。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体味,我害怕了。当我恢复视觉重见那魔头时,赶紧摇着双手,哀告着:“别打了,别打了!”(写这些往事的感觉也不好过,一字一鞭抽在心上。) 没有说理的地方,没有法律保护,打死了,无异摁死一只蚂蚁,还会编造我畏罪自杀的谎言。已经有太多太多的社会精英死于非命,因为他们选择了尊严。我非精英,我选活命。 他们叫我低头,再低头,直低到脑袋碰到膝盖。钱士珍在我背上用白浆水涂字。 人们,请记住,千万别让卑贱者掌权,别相信“卑贱者最高贵”的鬼话。这类人胸襟窄,气量小。一旦权在手,会变态地卖弄他们的威严,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小人得志肯定会猖狂。 凌晨二时,我被释放。那天的遭受,从根子上分析,我要感谢袁绣声的恩赐。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