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來年夏天的時候,阿丑和阿牛哥的婚事,都高不成低不就,一個也沒說成。村中漸漸有人說張大娘眼比手高,也不想想自己什麼人家,想給閨女找個穿 綾羅綢緞的人家,給兒子找個貌似天仙的媳婦。土魚媳婦一向跟張大娘有心結,常與村中婦人在河邊浣衣的時候,或者聚在街邊一遍乘涼一邊納鞋底的時候撇着嘴說 道:“她們家阿丑是長得不差,可就是傻大姐一個,針線女紅又拿不出手,寵得田裡的活又干不動,能嫁個什麼樣的人家?鄉紳人家還嫌她小門小戶寒酸呢!要不就 趕緊盼着哪家公子死了原配,她嫁過去做個填房還差不多。不過,我聽說那樣人家的填房也是在鄉紳人家的庶出小姐們裡面挑,好歹還能有點陪嫁。娶她們家阿丑有 啥陪嫁?總不成幾口破樟木箱子裡塞幾件粗布衣服當嫁妝吧?” 盛川娘子道:“聽說是想把阿丑嫁到鎮上去,找個小生意人家——” 土魚媳婦道:“呸!小生意人家就那麼好嫁啊?人家還嫌她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呢!” 盛川娘子乾笑道:“也難說哈。聽盛川說族長很喜歡他們家老二,說不定哪天人家老二科舉得中,做了大官,能把阿丑嫁進京城做官太太呢。” 土魚媳婦笑得花枝亂顫:“我說嫂子,就算他家老二能出頭,只怕這阿丑也變成老姑娘咯!” 阿丑以前只聽那些人嘲笑奚落我,雖然氣憤,還有些隔靴搔癢的意思。這一次她自己直接被當作恥笑的對象,氣得要找土魚媳婦對罵,被張大娘喝止 道:“她是個老婆,愛說什麼說什麼,舌頭長在她嘴裡;你是個沒出閣的姑娘,要是跟她對罵,這潑辣難纏的帽子就脫不掉了。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裡待着,不准去 找她吵!” 阿丑氣哼哼地坐在床上喘氣。 而我們家這邊,母親的身體還是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少,壞的時候多。自新年過後到開春,因為許盛業在家待的時間多,一直被他冷言冷語所氣,又 犯了下紅之症。許盛業帶着一肚子的氣去了巴州,母親的情緒輕鬆之後,,吃着我給她配的藥,漸漸地好了,等他回來,好了半個月的樣子,又因為村裡有戶人家擺 滿月酒,他喝醉了回家,罵母親是不生蛋的母雞,母親氣得舊病復發。 如此反反覆覆,一直到許盛業再一次帶着一肚子氣離家去巴州。 他一走,我跟母親又都舒出一口氣。有一日母親端着我煎好的一彎藥,長嘆一聲說:“阿草,娘真活夠了。要不是為了你,這藥娘不喝也罷。” 我怯怯地說:“沒有娘,阿草怎麼辦?” 母親道:“你張大娘過幾日要帶你跟阿丑到鎮上去給阿丑姑姑做壽,看能不能給你們姐妹倆都說門親。你張大娘捨不得阿丑嫁得太遠,一心想找門鎮上的人家。我跟她說了,咱們不嫌遠,就是鎮子那頭的村子也去得,只要人家好就行。” 我拉着母親的裙裾哭道:“娘,你不要阿草了麼?阿草不離開娘。” 母親嘆息道:“傻女,是女人總有一天要出嫁的,你不能跟娘一輩子。我女,你還是嫁得遠一點好,離許家村何家村越遠越好。” 又過一個月,已經是夏天,張大娘帶着我跟阿丑去給阿丑姑媽拜壽,留着張大伯和阿牛阿田哥在家中看家。這樣的安排其用心不言而喻——拜壽只是藉口,給我們倆找門好親事才是正題。 母親身體也有些好轉,借了一匹驢,到舅舅家走一趟,想請舅舅也留心為我找門好親事。 我和阿丑跟着張大娘在鎮上住了幾宿。那幾日來來往往的人很多。阿丑姑姑的夫家有門遠親也來吃酒,她家的娘子見了阿丑拉着手讚不絕口,說:“哎喲,你看看這雙白嫩嫩的手,都是肉,主富貴,能旺夫,看起來也巧,想必針線也不錯吧?” 張大娘是個實在人,雖然盼女能嫁個好人家,但是也不想撒謊騙婚,實話實說地開口道:“嫂子,實在不好意思,我在針線上不行,所以女兒也沒人教,針線上也不行。” 阿丑快人快語地搶着說:“就是就是,這不怪我哦!” 那婦人哈哈大笑:“好個爽利的性子,我喜歡!”接着她又拉着阿丑細細地問了幾個問題,阿丑都言簡意賅地一一回答。 那婦人十分滿意,又問生辰八字。阿丑知道人家有求配的意思,到底是女孩兒家,拉着我的手往門外跑。 我聽見那婦人在後面樂呵呵地問:“這是一對姊妹花吧?妹妹像是很小,身子單薄了些。” 接下來我就聽不見她們說些什麼了。 如此我們在鎮上又住了幾日,被阿丑姑姑帶着串了幾家親眷,吃了幾家客飯,阿丑的親事便先定了下來——那個在阿丑姑媽家拉着阿丑問話的婦人姓周,是鎮上一家小生意人家,家中專門做油漆生意,只得三個兒子沒有女兒,大兒子幫着家裡打理生意,二兒子小兒子都在讀書。 此次正是為長子求配,要一個性格爽快能幫忙打理生意的媳婦過去當家,不求針線好,只要腦子快,能算帳,可以出得廳堂與人談買賣。 張大娘跟阿丑姑姑以及相熟的婦人打聽,聽說這一家人上一輩子就是婦人當家,男人,尤其是長子,都十分忠厚老實,只幹活,不出聲,凡是與商人夥計打交道的事都由婆娘做主。 張大娘聽了十分滿意,對阿丑說:“我看這個婆婆行事大方又大氣,不會為了什麼雞毛蒜皮的事兒找你的茬。那孩子許多人都見過,說是忠厚老實本分,幹活的一把好手,模樣也周正,年紀也匹配。阿丑,這樣的人家你不嫁還要嫁誰?!” 阿丑道:“我總要見見吧?誰知道你說的模樣周正是啥樣啊?我看人家只要長着一雙眼睛一隻鼻子一張嘴,你們都會說是模樣周正。” 她咬死不見面就不會點頭同意。 張大娘和阿丑姑姑無奈,只得轉述了阿丑的意思。周大娘哈哈大笑:“這姑娘不見兔子不撒鷹,將來調理調理,是做買賣的一把好手,我喜歡。”於是安排了一次相親。 相親就定於鎮外的法緣寺。在張大娘的護送下,我陪着阿丑在佛前上柱香。阿丑跪在蒲團上,我將燃着的香替她插在佛前條幾的香爐上,伏下身雙手翻上,恭恭敬敬地磕個頭道:“菩薩啊,光明佛啊,請給我指派一個俊男人吧,千萬別給我一個滿臉是疤,長得稀奇古怪的醜八怪啊。” 不知道什麼時候,旁邊的蒲團上也跪下一個少年,恭恭敬敬地給佛磕着頭,卻什麼也沒說。倒是站在他旁邊的一個少年聽見阿丑的禱告,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 我轉頭看他,他感覺到有人在看他,也好奇地回頭來看我。 蒲團上的上的少年眼睛盯着阿丑,阿丑也轉頭去回看他。 蒲團上的少年有着被太陽曬成紅色的臉,以及一雙長滿老繭的手,五官端正,四四方方,神情倒是有些像阿牛哥。 他身後的少年,有一點點書卷氣,身材略矮略細,但是大大方方,十分坦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