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上的牧人和羊群,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牧人和羊群,从古时走过来直到昨天;群羊经过时,厚重低沉的轰隆声中,夹杂、携带着遥远的传说。晋中盆地,潇河边上,榆次王村,就曾经行进着这样的一群。看见他们,你就会融化在历史中间。
从高处看去,不紧不慢运行的羊群形成了一个大约的椭圆形,就像浮动在绿草地上的一朵白云。前面领头的是几只头上长着大弯角的头羊。头羊健壮高大,脖子上戴了铁圈,圈上长满了外向的铁钉,我姑且叫那圈为“钉圈”了。那钉圈是防备狼咬羊脖子的。
领头羊后面紧紧跟随的是数百只绵羊。有许多绵羊还携带着它们的孩子,羊妈妈成熟的咩声和羊羔令人怜惜的回应声,交互着、彼此牵挂着。
羊群四周,分别有少则两条、多则四至五条威武的牧羊犬。狗儿们脖子上也戴着防狼钉圈,另外还戴了铜铃铛。它们忙前跑后,铃声撒向旷野。它们也及时把顾着在路边贪吃的羊儿吼回羊群。牧羊犬多高大凶猛、眼光寒气逼人,因它们的责任不仅是维持羊群的队形不散,更要紧的是在遇上狼时要拼死与其搏斗。面对血战,不是死亡就是胜利,逃跑败阵绝不是牧羊犬的本色。
走在羊群最前面的是牧人。牧者或有在羊群后面压阵的帮手,或是儿子、侄儿,亦或是邻家少年。
初冬季节,牧人脚蹬结实的厚底靸鞋,上身穿羊皮袄,头扎白羊肚手巾,腰间绑一条灰布腰带。那腰带的用处可大:天冷时把大衣捆紧防寒,其它时候它是一条随时候用的长绳;把腰带的一头扎住就变成一条长长的、货真价实的口袋。出门前“腰带”里面装上够吃几天的干粮。回来时遇上坚果、酸枣什么的,都能装在里面带回来。
牧人另外还有几样工具:一件是短把长鞭,鞭子用牛皮做成,梢头是一截细软的皮绳。牧人把鞭子望空一甩,脆亮的鞭声直达四野,回声盈盈。
牧人的另一件是羊铲。铲把有一人多高,多用柔韧的白蜡杆或无比坚硬的枣木做成。铲头似一把两头有尖的弯弯的小锹。当有羊离群时,牧人用放羊铲从地面铲一块土坷垃,口里呼啸一声,把那土坷垃抛向离群羊,受惊的羊儿就乖乖地回群来了。一旦碰上狼,牧人的放羊铲就是一柄不折不扣的丈八蛇矛。不怕狼牙尖齿利,铲子过去,不死也伤。
阳光洒在草地上,羊群在草地吃草。狗儿们在周围嬉戏追逐,有时跑回来依偎在牧人身边。牧人哼着小曲,从褡裢中取出毛衣针,坐在草坡地上,用刚刚剪下的羊毛熟练地打起了毛衣。——谁说毛衣只有女子会打?
快过年了,牧人和他的羊群从东山上回来了。羊群行走在河边的沙滩上,长在水中成片的猫拉拉随风舞动。羊咩、犬铃交织;牧人对着潇河和落日的余辉,甩起响鞭;黄土高原上飘起晋地牧歌,歌声时而雄厚、粗旷,或沙哑;没入羊群行进的轰鸣中;时而豁地,寥廓着飘入白云。
第二天,村人都陆陆续续知道羊回来了。他们就来圈前领各人自己的羊回家。羊羔跟着羊妈妈,咩咩的,有的直接就奔主人而来;羊不仅认得牧人,它们也认得主人。淳朴自然、田园祥和的画卷在此时最为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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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查经到牧人和羊群的比喻,有感而作。
晋地和陕北一代牧羊,属于传统农业社会放牧方式,而不同于草原马背式。两地历史悠久,放牧形态相似且经久未变。圣经里讲到羊认得牧人的声音,牧者与羊群就像正在发生中的历史,是鲜活的化石。
飞云第一代创业的祖先即是明末时期牧羊人。1950年代,祠堂里供了300多年的祖先使用过的羊铲才告消失。为家族放牧的最后一位牧人赵二全,抗战时期在东山放羊时结识了山上的八路军。49年后掌了村里的红色大权,直到1960年代。在那腥风血雨的恐怖时期,这个忠心的牧者,倾其力保护族人。他为几乎每一个族人寻找免于遭害的理由,只因族人的慷慨、仁善曾惠及于包括他在内的众人。也因忠义依然是他的信念无法丢弃。
1970年代初期,飞云经常跟在王村的牧人后面;甩他们的羊鞭、舞他们的放羊铲;和牧羊犬戏耍。勇猛的牧羊犬“四眼”是我所爱,它的模样现在依然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飞云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那牧者的踪迹,如今或已成为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