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火狐村是一个位于本城安城东北角的住宅小区,在我结识张斌夫妇之前这里还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其中当然就有我。有一天,忽然轰隆隆一阵喧闹,开来了数辆巨大的推土机,横推竖扫,不消数日就把这树林削得光秃秃一片。原来这地处美国中西部的大学城安城近来由于大学的迅速扩展,加之邻城底特律的汽车工业的发展,人数激增,地产开发商嘛,自然就跟上来了。至于这要建的小区为何取名火狐村,据说是因为从前这里常常出没大量的狐狸,夏日傍晚在树林里跳串,远远看去形似火红的彩带,火狐二字自此而来。当然了,树林都变成了房子,火狐从此就在这儿绝迹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逃过了推土机的一劫,偏偏留我一命,也许因为我长得特别粗壮高大吧。不过,还有一关挡在前头,那就是这屋子的主人。房子地基打好后的一天,我看见来了三个人,领头的是位中年男人,白人,打着领带,另外两位一男一女,明显地年轻许多,长得模样也迥异于白人。那女的走路显得缓慢,因为腆着个大肚子。中年男人问他俩,这树是否要砍掉。这么高的树,砍掉多可惜啊,年轻女人频频摇头。那就留了它吧,年轻男人说,将来搭个露台,正好遮太阳。就这样,我的命保住了,也初识了这两位未来房子的主人 -- 张斌和陈红。 过了几个月,到了阳光普照的七月,房顶上的最后的一片瓦盖了上去,一座大约一百六十平米的小巧玲珑的两层楼落成了。来了一群子人帮张斌和陈红搬家,都是年轻的中国人。屋子里喧哗热闹了两天,等到众人散去,我看见张斌和陈红紧紧地拥抱,然后张斌举起了一个盛满了啤酒的大玻璃杯,兴奋地呼喊:“Hooray,我们有自己的房子啦。”陈红呢,则小心翼翼地抱着个偎缩在她的怀里几乎看不到的婴儿,在地板上跳起了舞步,还不时地亲吻婴儿的小脸蛋,嘴里面喃喃细语:“小源源,爸爸妈妈有自己的家喽,你就要在这儿长大喽”。后来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才知道,源源的生日在三月份。四个月大的她已经开始笑了。嘿,你们不知道,身为一棵树,当我第一次看到源源的脸上呈现的那种可爱甜美的笑容时,我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受。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羡慕你们人类了。 也就从那天起,我就和张斌一家做了紧邻。我是枝繁叶茂,挡住了邻居的视线,他们因此无需拉窗帘,即或在夜里。所以说,二十年下来,他们这一家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我的眼里。 那个夏天,每到傍晚或周末,张斌几乎总要在后院里忙碌。他先是把后院的地弄得平整平整的,又铺了层黑乎乎的肥土,然后就推着个小车子在上面播撒草籽,干得十分的仔细,那草籽撒得可真均匀,宛若一块咖啡色的薄纱罩在地上。接下来,他就开始建露台了。这可是个大工程,足足花了他近两个月的时间:先把地基洞打好,然后下桩,架主梁,次梁,钉面板,刷清漆,他照着一迭厚厚的图纸,一丝不苟,一步一步,干得津津有味,忙得不亦乐乎。陈红也没闲着。她围着露台一圈开辟了一个花圃,在里面种了许多的鲜花,诸如杜鹃花,玫瑰花等等,还在后院的角落栽下了几棵加拿大红枫树。到了九月,草坪上的草长出来了,绿油油一片,犹如一块绿色的地毯,花圃里的鲜花姹紫绚丽,簇围着一座崭新的橡树色的露台,就连那枫树上的叶子,好像也变得更加鲜红了 -- 好漂亮的一个院子。小源源在草坪上调皮地爬着,她的爸爸妈妈则是站在露台上,手拉着手,望着源源和这个院子。噢,他俩脸上露出的那种神色,和小源源笑时的那个样子一模一样。 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张斌和陈红,是多么快乐啊。 那天夜里,他们把小源源安抚入睡后,两个人相互半拥着躺在床上说开心话,足足有个把小时。他们说的许多东西当时我毫无概念,尤其是从张斌嘴里冒出来的。他说他在福特他的那个组里无论看毕业学校还是业务都是数一数二的,三年内肯定会升到九级,工资跟着涨至少百分之二十;他的目标是在八年内升到十级,作上经理,手下少说也有二十来个工程师。陈红讲的我倒明白,比如说他们计划在张斌晋升后就换一座大的别墅,一定要有三千尺,屋前一定要贴装饰砖,屋里门框要用橡木的,楼下要全铺地板。还要添一辆小面包车,因为陈红的父母亲要来了。还因为什么呢?我听到张斌问。嗯?陈红不解地反问。源源的弟弟,张斌忽然兴奋地叫起来,随即两人紧紧地相拥。有这么一阵儿,忽然,陈红翻过身来,将个毯子全部掀掉,她的整个身体压在张斌身上,双手死死地勾住他的脖子,开始狂烈地亲吻他。张斌呢,则呼地一下扯下了陈红的粉红色的三角内裤。像往常一样,这个时候我总将我的眼睛移开,实在有点不好意思观看。不过呢,说句心里话,每到这时,我可真羡慕你们人类。只有在和张斌他们做伴之后,我才知道了做爱这个词。我还记得当我第一次看到他俩做爱时的那般感受,太震撼了。人与人之间竟然能有如此亲密的关系,不存任何遮挡。到了最高潮之际,他俩变成了一个人,他中有她,她中有他,仿佛整个宇宙都消失了,就剩下他俩,肆意的癫狂尽情,真有点不可思议。 有意思的是,他们之间从来不提“做爱”这个词,而以什么“Dido”相称。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个“Dido”跟做爱有何关系。直到许多年后,有一次陈红和源源一道在起居室里观看一部叫做《Ghost》的美国电影,我才弄明白这叫法的出处,原来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就是以“Dido”来称呼他们之间的做爱的。那天夜里,我看见陈红几乎流了一夜的泪。那段期间她和张斌之间发生了一件大事,因为它,他俩已经有半年多时间分房而睡,更别提“Dido”了。 我会慢慢地讲述那件大事的,但那是十年以后的事了。而在一九九零年这个火热的仲夏,他俩几乎总是“Dido”不够,有时甚至一天两次。不仅仅是“Dido”本身,完事后张斌往往都要将陈红搂在怀里,说上半个小时缠绵的话儿。而就在那些亲昵的絮叨里,我初次了解了他俩的身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