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格瓦拉死前24小时 作者: [美]杰伊·坎特 本书简介:故事开始于1965年。那一年,古巴革命的领袖切·格瓦拉来到派恩岛。在反思过去的同时,他开始写自传。他回忆起自己在阿根廷度过的童年时光,和同伴一起穿越南美大陆的旅行,以及对那位能够拯救苍生于苦海的领袖的等待。蓬科是他的战友,也是他的保镖兼管家。在切撰写回忆录的过程中,他始终伴随左右,不仅提出自己的看法,而且还帮助补充缺失的内容。在他看来,切有意把自己的过去写成某种神话,目的是激励更多的能人志士投身革命。对此种做法,他始终抱有疑问。后来,切关于在玻利维亚创建游击中心的计划得到了卡斯特罗的认可,他的自传就此中断了。三年后,蓬科回到了派恩岛…… 切·格瓦拉之死。据说,由于政府命令不得向格瓦拉的头和双手开枪,因为这些部分要送给美方检验。于是,刽子手对着格瓦拉的肚子开了9枪。 切·格瓦拉 说明:以下文中的叙述人“我”是切·格瓦拉的战友、保镖兼管家。格瓦拉在###的游击行动失败后,他是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我”的叙述并非出自亲眼所见,而是他的写作,当然这写作也许基于很多现实的材料,比如格瓦拉被捕后的日记,其他战友的日记。最后必须说明的是,这整个东西,它是一本小说的一部分。地点是###,时间是1967年,时格瓦拉39岁。 据说,切和维利沿着冲沟的一侧向上爬,他们手里举着一把干枯的树枝,挡在面前,以此作为掩护,真让人可怜。切左腿负了伤,只好用手臂紧紧搂着维利的肩膀。维利一只手握着半自动步枪的枪筒,另一只手抓着小树的枝丫,他们两个人就这样一起向上爬。据说,切的喘息声非常大,沟顶上的敌人知道有人上来了。那种声音像老的火车头,他们知道这是切。 “投降吧!”敌人喊叫着。“要不就杀了你!”那些家伙的笑声听上去有些轻松,因为此时,对他们而言,整件事情就像是一场游戏,一场没有任何危险的游戏。 巨型的石块和泥土构成了沟壑两侧的坡面。切昂起头,冲着头顶上方不明身份的士兵们高喊,“我是切·格瓦拉。” 普拉多上尉在两个小兵的陪同下,沿着沟壁向下移动,石子和泥块劈劈啪啪地朝下滚落。那两个士兵手握步枪,枪口对着维利和切。普拉多命令手下用皮带把俘虏的手脚紧紧地捆绑起来。 就这样,牲口驮着死尸,政府军官兵押着俘虏沿着那条满是灰色石子的羊肠小路返回拉伊格拉。路边的田野呈坡状,片片树林点缀其中,一直延伸到太阳落山的山脊。 切(据说)指着一个负伤的士兵说,“如果你们不给他用止压带,他就会死的。他股动脉出血。” “你接受过急救训练吗?”切问道,“在巴拿马的反起义学校?” “不”普拉多说,“如果在其他场合,这种训练还真不错。”普拉多身材瘦高,嘴唇上的小胡子修剪成标准的四方形。在士兵的眼里,他完全是一个英国绅士,因为他固执,含蓄。从他说话的方式可以看出,他对自己所说的一切非常有把握。 “你,”据传,切对那个伤兵说,“你的家人对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有何看法?毫无疑问,你们的上尉来自富贵家庭。那你的家庭如何?也很富有吗?” “不许和俘虏交谈,”普拉多说。 这一小队人马默不作声地继续赶路。山区的夜晚空气凉爽,身上的汗水干了,感觉有些凉意,仿佛一只冰冷的大手始终环顾在你身体左右。 切请求抽一支烟。 普拉多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红白相间的烟盒,是北美的牌子。 “不用,谢谢,我不抽淡烟。” “你喜欢什么样的香烟?” “阿斯托里亚牌的,其他牌子的烤烟也可以。” 一个当兵的犹豫了片刻——在合计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生涯可能带来的影响(谁知道呢?也许,是对他一生的影响,因为他此刻面对的是切?格瓦拉,是魔鬼的首领,世上的一切灾难都与此人有关)——然后,他把手伸进长大衣的口袋里。他拿出了一盒阿斯托里亚牌的香烟。 切双手捧着香烟——他的手被绑在一起,他只能这样捧着。 当兵的拿过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他将香烟放在切的嘴唇之间,并为他点上了火。 “瞧……上尉,”切说罢停顿了片刻,烟雾熏烤着他的眼睛。 上尉本来可以利用这个时机把自己的姓氏告诉给切,但他没有这样做。他不想让切知道他的名字,死神会找他复仇吗?历史会找他算账吗?因为,他知道,他们要杀死切,他不想遭遇濒死之人的诅咒吗? “上尉,你们把我捆绑起来,你认为这有必要吗?我不可能再做什么了,一切结束了。” “没有!”维利高声喊叫,仿佛有人一拳击中了他的肚子。 他们沿着这条土路继续向前走,小路即将穿越拉伊格拉市中心。沿途,他们看到一些褐色的土坯窝棚,四五十个人站在路边。切走在队伍中,身体靠在朋友——那个受伤的小兵——的身上,而他的朋友则拖着伤腿,艰难地走着。一个女人手指着切,“杀死他!”她尖叫着。“不要耽搁。他一定得死!现在就杀死他!”据传,其他几个人附和着。 他们将切关押在学校里——这一点是确切的,得到了所有证人的认可——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子,墙上的白灰已经剥落。这里有两间房子。他们将切放置于一张靠墙摆放的木头板凳上。维利躺在另一间房间的地上。棚屋的墙上有两个方形的小孔,中间交叉着几根木头。月光透过缝隙进入到屋内,十五刚刚过去,此时的月亮像一个弯弯的小船。 格瓦拉坐在黑暗之中,一缕轻烟从烟斗中升腾。 屋外,普拉多把一盏灯笼放在小镇的那口井边上,他想在这里检查一下格瓦拉那只破旧的绿色背包。他取出所有的物品,一一将其放在灯下仔细端详,仿佛一个正在鉴宝的珠宝商人。他将那些没有什么价值的东西丢给手下的人,他们继而相互交换起来。 普拉多从包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天鹅绒盒子,边缘装饰着金色的丝线。他立即走进屋里。 他把灯笼放在切的面前,然后在切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手里捧着那只已经打开的盒子。 “这些是你的吗?” “是的。” “我从未想过,在山里生活还需要这些袖口的链扣。你们举行过晚宴吗?” “没有。我们的伙食很差。和农民一样。” “我们的农民并没有抱怨他们的命运。” “这不是命运。” “给我们通风报信的,”普拉多嘲讽地说,“就是一个农民。”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一定是一个意志薄弱、心怀贪婪的人,他想得到奖赏。” “你说错了。他只是仇恨你,因为你打乱了他的生活。他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我们国家的农民不喜欢别人对他们指手画脚。这不是你的国家。他们不想为了实践你的计划而丢了他们自己的性命。” “他们宁愿为你们而死,”切说,“为北美人而送命。”切面带微笑。 “请保证把这些链扣交给我的儿子。” 普拉多微微一笑,“别傻了,”他说——或者,他应该这样说,“你真的关心你的孩子吗?你很久以前就离开了他们。” 切给了说话的人一个耳光,上尉的笑容激怒了他,他无法容忍受别人的摆布。 虽然这一巴掌缺乏力量,虽然面对的是一个疾患缠身的伤员,普拉多的脑袋还是被迫歪向一边。他站起身,后退了几步。他拔出手枪,朝着格瓦拉的右臂开了火。 “派个医生来,”他离开的时候吩咐门外的哨兵。“把他的手绑起来。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自己的手。” 那天上午迟些时候,他们允许古兹曼进屋去看望那个囚犯。古兹曼是一个肌肉发达的年轻农民,他负责给军队提供给养,因为他的尽心服务,他得到了这个特殊的恩典。 “你来这里见我,你勇气可嘉,”格瓦拉说。他的身体靠着墙,双腿几乎是直挺挺地向前伸展着。 古兹曼瞪眼看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 这给其后发生的事情提供了条件。“你的两颗门牙腐烂了。你肯定很痛。假如我们能够早些相遇,我肯定会为你医治的。虽然百姓没有勇气帮助我们,但我们一如既往地帮助他们,用各种方式。你知道,如果你想拥有健康的身体,你就应该爱护你的牙齿。” “见鬼去吧!”古兹曼大叫道,“你去死吧!去你的!去你妈的!去死吧!” 古兹曼夺门而逃。 最高司令官把执行权下放给了普拉多。普拉多把手下的军官召集在井边,要他们抽签决定。 特兰中士走了几步,来到切关押的教室,手中握着一把带有弯型弹夹的步枪。这将是切看到的最后一张面孔。 特兰进来的时候,格瓦拉移至板凳的一端,靠着墙,挣扎着抬起自己的身子。他几乎站起来了,眼睛盯着走来的这个人。 特兰离开了。切听见普拉多的呵斥,听见上尉命令这个人回到屋内,执行分配给他的任务。 “请坐下,”特兰第二次走进来,对切说。 “站着呼吸顺畅一些,”囚犯说。他的喘息声越来越响。他张大嘴巴,呼哧呼哧的,体内发出金属碰撞的噪音。特兰很害怕。他担心切的身体。可笑,特兰心想,他竟然关心这个人的健康!他最后做出了决定,因为他可以一鸣惊人。每一个人都关心你的健康,该死的,他想,怎么没有人关心我的健康。 “像你一样的人,”囚犯说,“污染了空气。” 去你的,一派胡言,去你的吧!特兰想。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去你妈的! “无论怎样,”格瓦拉气喘吁吁地说,“你来就是为了杀我!” “不对,”特兰安慰地说,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此刻竟然说了谎。 “我不会伤害你的。请看,我要为你松绑。”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这么在乎这个死人对自己的看法?毕竟,他不是特兰的审判官。为什么他想得到格瓦拉的认同?他气愤地想,他不需要,他不在乎。他妈的,该死的家伙!下地狱吧!但是,切为什么不明白他要为他松开双手的良好意图呢?为什么他的好意遭遇了拒绝?这让他十分气愤。特兰很善良——不管怎么说,在他们所处的疯狂境遇中,他很善良。他必须明白,这不是特兰的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特兰笨手笨脚地走过去,摸索着找到绳扣,解放了格瓦拉的双手。当他接受到切刻骨铭心的触摸时,他感觉到干枯的血渍和肮脏从切手上剥落下来。 “你在杀人,”切说,他几乎无力说出这几个字。 “可是,你,”特兰说,“杀了许许多多的人”。 不。特兰朝门口走了几步。他站在黑暗和光亮交叉的那个地方,头顶上一方微弱的惨淡。他转过身,对着囚犯的胸膛接连扫射了两次,可怜的胸膛,难闻,而且痛苦。 切跳了起来,他的身体在空中抖动,他的身体像上了钩的鱼,弯曲成弧状。切把三根手指塞进嘴巴里,紧紧将它们咬住,不让自己叫出声来。他的牙齿穿透了其中一根手指的皮肉,直达骨头。生命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满嘴都是自己的鲜血,鲜血也浸透了他的那只手,他那只血淋淋的手。 “他死了!”特兰大叫道,他不是朝着普拉多高声叫喊,而是对着那个刚刚被他杀死的人。他的声音太响了,好像他希望死去的这个人也能够听见似的。这个人的灵魂现在在哪里,他不在乎。“他死了!我杀死了他!他死了!” 再一次,维利陷入了一种不幸的境地,听见了他不想听见的内容。他在隔壁的房间里高声喊叫,“切,我们要消灭他们!总有一天,我们要把他们全部杀光!” 这些可不是特兰想听的。他走进那个房间,来到那个诅咒他的人面前。他举起枪,没有等候进一步的命令,打死了维利。 那天,五点钟的时候,一架直升飞机从拉伊格拉飞往巴耶格兰德,着陆架上绑着一块木板,上面是格瓦拉的遗体。 政府军的惯例是将游击队员的实体在户外陈列,切也不例外。他们把切的遗体放在医院洗衣房的外面。这是一间房顶盖有红色砖瓦的小棚子,位于一块尘土飞扬的场地中央,前面没有围墙。记者们可以看清那具尸首,可以知道格瓦拉的确死了。允许他们拍照。 巴里恩托斯将军对新闻界人士宣布说,切·格瓦拉在一次战斗中受了伤,几小时后不治身亡。 切的尸体搁置在一块由两个锯木架支撑的木板上,陈列在洗衣房外。第二天的黄昏时分,一些农民放下手中的农活,赶来这里。他们在切的头顶和脚边燃起了蜡烛,并且用脚去踢木板下的锯木架,一边踢一边祷告。从那以后的一个星期里,他们每天晚上都来,而且,人数越来越多。 这种庄严肃穆的场景不是政府所希望的。他们把切的尸首搬上了一架小型飞机。他们要把切扔到一个丛林密布的地区,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一个从来没有人去过的地方(或者,有人去过,但出来的时候变得理智了)。 在他们丢弃遗体之前,他们把切的双手从手腕处斩断,并将它们塞进了一个瓦罐里。 普拉多心想,眼前的这个人有点像切·格瓦拉。但是,这个人脸颊凹陷,面容憔悴,嘴巴部分突出,看上去和狼犬倒有些许相像。 “你这么瘦啊!”上尉说,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流露出某种关心。 他在格瓦拉身边蹲下,他努力使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同时,他抓住切的手,把细细的皮带朝他手腕处推了推。普拉多在切的手背上吐了口唾沫,然后又把切的手在地上擦了擦,这样,他可以把这只手和他钱包里的照片加以比较。在粗大的血管中间,一道长长的伤疤从手腕一直延伸到第三根手指的根部。这是某个年轻人脚上的橄榄球鞋鞋钉留下的印记,它标志着切和他人之间的距离,标志着这种距离导致的疯狂举动。 普拉多先是轻轻地拍了一下切的手,然后及其不情愿地将其松开。 切把自己当成了病人,允许普拉多仔细审视着自己的手。“我想找一个医生为我的战友治疗一下手臂上的伤,”切说。维利的右肩膀被子弹擦伤了。“我右腿上还有子弹。” “我手下的伤,”上尉的话语过分的准确,“比你们俩的都严重。”尽管这样说,他还是招手找人来把切的腿绑好,以免流血过多。他可不想失去这个战利品。 士兵们把维利和切一前一后拉上去,把它们丢在帕乔和埃尔奇诺的尸体旁。一个小兵走到切的面前,那时他还没有从地上爬起来。那个家伙低头对着他大叫,“该死的,去你妈的,你该去死,真该一枪打死你。”说着,他抬起腿,穿着长筒马靴的脚踩在切的胸脯上。 从沟壑的北面传来零星的枪声。 条文图案的毯子包裹着政府军士兵和游击队员的尸体,搭在骡子的背上。切和维利脚上的绳索已经解开,这样,他们可以尽自己的能力行走。切拖着自己受伤的右腿,身体靠在身边的一个士兵身上,维利在后面扶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