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五) (五)“臭死我了!” 松晓青很执拗。面对嘲弄他很悲哀。“为什么北京青年中歪风邪气这么盛?领导也太无能!”人要是走火入魔,变成了“一根筋”,也真没办法。说得好听,他有点儿“宗教狂热”,说得不好听,他这是一种只求遵循的懦弱。 不过你别把他想象成一个纯洁的被迫害者。在他身上仍旧强烈地、不自觉地体现着人的本性。人是多么矛盾呀。松晓青成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让他加倍地受折磨。 他已经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他最恨、最怕的是所谓“流氓头儿”。这种人最鲜明的特点就是“决不积极要求进步”,周围或多或少的有一帮“小流氓”。他们对松晓青是绝对的蔑视,可以说没拿他当人。稍见松晓青不顺眼,张口就骂,举手就打。比如他吃东西嘴里“叭唧、叭唧”,那边马上喝道:“你妈了逼!松晓青!”立刻别人就随声附和,“滚你妈蛋!松晓青!跟猪似的!上‘大眼儿李’的猪圈里去。看见你就恶心。”如果他敢说半个“不”字,随即就是一顿无情的拳脚。吓得松晓青连滚带爬,如同一条赖皮狗!有那么几次之后,松晓青见到他们是大气儿都不敢出。 对没完没了捉弄他的辛义等人,松晓青到敢反抗两下,回骂几句。他虽然知道这样做会招来更多的嘲弄,可还是挣蹦。大概他知道辛义他们不会下狠手痛打他吧?如果辛义无缘无故在松晓青头上用紫药水点个点儿,他立刻就骂,“操你妈!”这下人们有了借口,都扑上来,“叫你嘴臭!”七手八脚地把松晓青按倒,紫药水涂一脸,说是“治治腐烂发臭的嘴脸”,让他几天都洗不掉脸上的紫色。难于理解的是,为什么松晓青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取笑、捉弄,他还是那么“贱招”?如果辛义点他脑门一个紫点儿,松晓青报以沉默,哪会有后来走到哪儿都引起哄笑的紫脸呢?人们还说他“红的发紫”。 当松晓青在宿舍中被大家寻开心时,他对四周的声音是极其留意的。如果他听到取笑的声音来自一个“老实疙瘩”,一个平日极少拿他寻开心的人,他会立刻朝这个人猛冲过去,还凶狠地叫骂,“操你妈,操你妈!”甚至还要打一下,吐口水。松晓青把这类“老实疙瘩”看成与他平起平坐的人,他真正能与之“战斗”的人。 林野他们不会忘了松晓青的伤害。同是天涯沦落人,这个家伙却想踩着同类人肩膀往上爬,追求所谓“进步”。人家能不这么想吗?自从松晓青挨了林野的一个耳光之后,他们似乎谁也不想看到对方,彼此的目光总是回避。 在大多数人的眼中,他是一条“没主儿”的狗。因为他已经得罪了“大眼儿李”。教育连长李福来明确告诉他,以后不要总来革委会办公室,无论是告状还是汇报思想,向青年中的小干部说就行。他们会把松晓青的情况反应给上级领导。对于“大眼儿李”来说,溜须拍马的大有人在,松晓青太“没用”,还这么的不识抬举。 然而松晓青也是人,即使是个动物也需要快活,何况一个头脑健全的人。可他跟谁玩儿?晚上,人们在宿舍里打闹、说笑,他只好睡觉。他的行李还是靠着墙,与别人的行李隔着一排大箱子,象一个“圈”。早早地躺在臊被褥里也是睡不着。枕头不舒服?有点儿。原来的已烂掉,现在的是“毛选”四卷外边裹上件绒衣。太小!枕不住。而况那边正在下他最迷的像棋。他忍不住又爬起来,悄悄过去旁观,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支招。开始人们让他滚开,后来发现他的招数确实高,于是松晓青竟摆开“擂台”,把所有的挑战者一个个杀败。 什么?太让人不能接受。他一个“尿炕精”竟所向披靡。像棋高手们结成统一战线,吵成一团。松晓青洋洋得意,摇头晃脑,单独坐在对面。结局还是“联军”败北。人们根本不知道松晓青的底。“文革”前,他还在上小学时就常常出没街头棋摊,人称“小眼镜”。他还在正式的少年宫像棋组受过训练,像棋水平在业余爱好者中算是上乘。“文革”后,他要“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不再去街头下棋“玩物丧志”。再说那年头也没人在街头下棋。没想到现在他“重操旧业”。 棋盘上的“楚霸王”似乎找到了自我。每赢一盘他就喜形于色,陶醉其中。心理难于平衡的对手们真下不来台。他们不断地悔棋抵赖,然而还是抵挡不住松晓青的凌厉攻势,最终被激怒。平时对他取笑惯了的人们马上来个“猴钉”,用手指在他脑门上很响地敲一下。松晓青摸着头上鼓起的小包大叫:“打人!下不过就说下不过,打人干嘛?”他可真较真儿,跟着又是几个“猴钉”。 他也下围棋,不过水平比像棋逊色。下围棋时还是一帮人和他叫阵,这回松晓青寡不敌众。看到“尿炕精”的子一片片被吃掉、提走,人们便欢呼。于是他就“自贬”,自愿先被让几子和众人对弈。这时他就发狠,总想依仗着盘面上“兵力”的优势“全歼”对手,可最后顶不住人们的起哄、缓招,甚至偷偷地把他的黑子换掉。他有口难辩,明知对方作弊也没办法。因为他刚一指出他的黑子被换掉,或被挪了位置,众人都说他耍赖。再次输了之后,他就码上更多的黑子卷土重来,最多的时候,他码上了十三个黑子!失败后,面对大家的欢呼,他切齿,“不算!那么多人和一个人下棋,赢了也不算。” “就这样!要不你就别玩儿。”人们故意气浑身发抖的松晓青。 他不会不和别人下棋?那他玩儿什么?要么他就别那么认真。那还是松晓青吗?他简直是存心和人们对抗,尽管这是不自觉的。这不是简单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而是某种非理性的潜意识,就算是本能吧。 夏天的中午人们铲地回来都想睡个午觉,“圈”里的松晓青响起了鼾声,一时吵得大家无法入睡。有人顺手从地上捡起一只鞋砸了过去,顿时鼾声没了。没容得宿舍的人们翻身睡去,鼾声又响了起来,而且简直象打雷。辛义一下子坐起来,盯着门边地上的一个碗,忽然诡秘地一笑,“给他点儿厉害。”他蹑手蹑脚地拿起那个碗,手捂着鼻子,向鼾声震天的松晓青走过去。 一个星期前,分场杀了两口不再生育的老母猪,以改善伙食。老母猪肉在食堂烀熟了便卖给青年们解馋。尽管老母猪肉很粗,臊味儿很重,小伙子们还是大吃特吃。宿舍里有个家伙竟然买了七、八斤,没想到一时吃不下,肉就臭了!他很懊恼,顺手在臭肉的碗上又扣了一个碗,很快忘了此事。早上负责打扫宿舍卫生的人好奇地打开碗,浓烈的臭味几乎让他呕吐!他骂着将臭肉倒掉,碗就扔在门口地上。 碗里一股令人窒息的蛋白质分解的恶臭!“吃点儿吧你!”辛义来到熟睡的松晓青面前,一下子把碗扣了下去。与此同时,松晓青突然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来!辛义大吃一惊,根本没想到松晓青在装睡,故意打鼾。 碗还是扣了下去,松晓青猛然抬起的头碰到了碗。铁碗的边被松晓青一下子咬住,“卡卡”作响。辛义慌忙后退,迅速坐起来的松晓青狠狠地把碗扔到地上。他感到几滴粘液滴在脸上,顺手摸了一下送到鼻子前一闻,顿时嚎叫:“臭死我了,臭死我了!啊-啊-!”声音极其古怪,并趴在炕沿上“哇”的一声,吐出许多中午刚刚吃下的饭菜。跟着又光着脚跳到地上,揪着辛义要往他身上吐。吓得辛义“操你妈,操你妈”叫着,用胳膊支撑着死命要扑上来呕吐的松晓青,瞅准一个空子,摆脱了松晓青转身冲出宿舍飞逃。 “观战”的人们都要乐死。松晓青呢?趴在炕沿边,面色土灰,喘个不停。他干什么要假装打呼噜? 越见松晓青发怒,人们就越要拿他寻开心。辛义他们会在夜里趁松晓青熟睡时,往他那张得大大的嘴里放辣椒面,让他一下子从炕上跳起来,又从窗户跳到外边,一边咳,一边恐怖地大喊“着火了”。有时到在松晓青嘴里的又是一些肥皂粉,见松晓青半醒着坐在炕沿上吐泡,人们都要笑得晕过去。再不,松晓青第二天醒来时,会觉得鼻子不通气,使劲一擤,从鼻子眼里飞出一段牙膏,甚至黑鞋油!马上要出工了,却再也找不到鞋子,找了许久会发现就在行李下平平整整地压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