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崎嶇坎坷的人生旅途上,我正在艱難地向上爬,我倒下了,又爬起來;我不斷地倒下,也不停地重新爬起來…………饑餓,苦渴,寒冷和衰弱在侵襲我。我跪在碎石和泥濘中前進,我含着淚,咬緊牙根,撥開前面的荊棘,我的兩手和膝蓋早已鮮血淋漓,然而我忍受着一切刺心的痛苦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我虔盏匮鐾鸥邖o頂上的那一點點微弱的曦光
1
在一般人來說,兒時往事是最值得回憶的。
我的兒童時代,却像是一個陰雨的早晨,沒有陽光,沒有燦爛美麗的朝霞,只有重重低壓的陰霾和陣陣沉鬱的雷聲。它更像一個寒冷的冬夜;只有黑暗、風雪、寂寞、恐懼和悲傷。
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失去了歡笑。甚至可以說,我根本就不知道歡笑是什么。
我懂得悲哀太早,太早了!
我第一件懂得的事情,就是悲哀。那時候,我只有三歲。
我記得很清楚,那一天的晚上,母親和我站在海珠鐵橋上,天氣很冷,母親衣服穿得很單薄,在寒風中發抖,她的手冰凉,她的頭髮凌亂,臉色蒼白,兩眼紅腫,她倚着鐵欄,默默地注視橋下的流水,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橋下的河水是黑的,橋燈將橋的影子印在水面上,燈光照着的部份,可以看見洶湧濁黃的波浪。
鐵欄杆是冰冷的,在燈光下閃着濕潤寒冷的光芒。
在遠處,河堤上閃耀着燦爛的霓虹燈光。高聳入雲的愛羣酒家和大新公司大樓,完全用彩色的電燈裝綴着。河面上的許多輸船,也都掛滿了各種顏色的旗幟和絢爛悅目的電燈,留下了美麗輝煌的倒影。貼近河堤的水面上,密密地排列着許多小艇,船篷內透出搖動的燈火,傳來一陣陣悠揚的簫聲。
母親默默地注視着江水,眼淚不時從她的美麗的大眼睛中淌下來,流過她的面頰,然後消失在黑暗的空氣之中。
在我們背後,汽車在橋上來回交織地馳過,車頭的燈光不時照射在我們身上。在這
些一掠而過的強烈燈光中,母親看起來就像是一座石像,那麼蒼白,那麼消瘦,她的瞼上只有一種不變的悲傷表情,她的眼睛連霎(???眨)一下都沒有,長長的睫毛上閃着小小的,亮晶晶的水珠,不知道是夜露還是淚。
母親就是這樣默默地站立着,對於那些不停地閃掠在她身上的強烈燈光,和遠處邢些變幻不定的霓虹燈光廣告,似乎一無所見。對於那隨風陣陣飄來的笙歌管絃,橋上汽車的喇叭馬達,也似乎一無所聞。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麼會這樣子。那時候我懂的事情究竟不多。但是我知道她是在傷心,看見她流淚,我不由自主地也哭了。
說起來很難令人相信,那時候,我居然就懂得抑壓着聲音飲泣。我沒讓自己哭出聲來,只是低低地啜泣,不敢打擾母親。
在此之前,我當然也哭過,可是都是大哭大鬧,哭儘管哭,倒沒有什麼悲哀的感覺。直到這一次,看見母親這個樣子,我忽然就開始有些明白了。我開始懂得悲哀。我知道母親一定是極其傷心的,我知道她難過的程度是無法表達的,原因絕不是我的不聽話和頑皮那樣簡單。我哭了!不是大聲放肆地哭,只是偷偷地飲泣,因為我的幼稚的心中已經灌入了悲哀。
夜深了,橋上的來往車輛漸漸減少,風大了,我冷得發抖,牙齒打戰。我終於鼓起勇氣,拉拉母親的冰冷的手。
『回家吧!媽媽!』我說。
母親如夢初醒般地,深深嘆一口氣,低頭看我。
我的淚流滿面的情形似乎使她吃了一驚,她睜大了眼睛看了我一下,啊的一聲叫了起來。
『啊!虎兒!虎兒!』她的聲震顫,兩顆淚珠又溢出了她的眼眶,一面摸摸我的手,又摸摸我的前額,然後突然把我抱在她的懷中。
我可以感覺得到她的劇烈的抽噎,我的心中難過得很。我一面哭,一面說。
『媽媽不哭!誰欺負媽媽!虎見打他!』
母親沒有說話,她抽噎得太厲害,說不出話來了。
『我們回家吧!』我又說。
母親越發泣不成聲了。她緊緊抱看我,哭得全身都震動抖顫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句:『我的苦命的孩子啊!』
我還不懂得這句話的意義,可是從此以後,我就漸漸地懂得了。
母親抱我回家,那個家是什麼樣子,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我只記得那是在樓上的一個大的房間,只有一張木床,一張擺放着許多雜物的桌子,和一把椅子,地上放着一些飯鍋、水瓶、砧板、還有飯碗。我最記得清楚的是桌上的一個鏡框裏裝着的照片,那是一個身材高大,態度嚴肅的軍人,他騎在一匹白馬背上,穿着筆挺的軍服,佩着指揮刀,穿着長統馬靴,那是爸爸!我從來没有見過他,我所認識的爸爸只是照片中的人。爸爸在哪裏呢?母親從來沒有提起過。
回到家裏來了,母親把我放在牀上,叫我睡覺,我照平常一樣,對母親說:『明天見!』,同時也向着照片上的爸爸說:『爸爸明天見!虎兒乖,虎兒要睡覺了!』
母親看着我,嘴角掀起了一絲凄傷的笑意,替我放好蚊帳。
我很快了睡着了,半夜裏,我忽然被火車的尖銳汽笛聲驚醒了,我怕得很,想哭,看見母親支頭坐在桌前,面對着爸爸的照片發呆。
2
有一天晚上。
我在睡夢中覺得身體搖動旋轉,我知道是給人抱着走,我想睜開眼睛看看是到什麼地方去,但是眼睛好像給用膠水膠住了似的。不久,我聽見許多鬧趑的人聲,還有震耳的火車的汽笛聲音,我的睡意醒了不少,張開眼睛看看,我給抱進一個狹窄的門,然後給放在一個位置上。這是個什麼地方呢?有那麼許多人拖男带女,提着行李走進來,
從窗子的玻璃上可以看見一片燈光和人們來往的亂七八糟情形,母親坐在我旁邊,樣子很憂愁而且很緊張。
『媽媽,這是哪裏?』我向母親說:
『這是火車!』母親說:
火車!我從來都沒有坐過火車!我興奮得很,我不住地嚷着:『哈!坐火車!坐火車!』
『不要吵!』母親說:『乖乖地坐着!吵了人家要罵你的。』
我不敢嚷了,可是我心中升起一個問題,我就問:『媽媽,我們坐火車上哪兒去?』
『我們去香港,』母親說。
『為什麼去香港呀?』
『躲日本飛機呀!』
躲日本飛機,我懂得的,這些時候天天都拉警報,母親抱着我跑去躲在新華戲院的騎樓下面,很多人都躲在那裏,那裏有沙包堆成的牆,幾天以前,我們躲在那裏,忽然地,附近轟隆地響了一聲,新華戲院整個地震動了起來,許多小孩都嚇哭了,我也哭,人們在驚慌地亂喊:
『落炸彈啦!』『炸彈扔在附近啦!』
母親那時候不住地拍着我的背說:『虎兒不要哭!虎兒不要哭!』
我記得這些的,我也記得童子軍隊伍在街上走過唱着:『動員!動員!要全國總動員……』『民族出路只一條,要生存唯抗戰!』還有『保衛中華!保衛中華!誓死保衛我們的中華!保衛我們五千年輝煌的文化……』
我似乎已經有些懂得這些事了,我知道小日本打中國,日本飛機來廣州市扔炸彈!
火車上人聲吵得很厲害,月臺上很多小販在賣食物,有很多我不知道是什麼的束西,不過看樣子都是好吃的,我很想吃,但是不敢叫媽媽買。
嗚——,忽然地,警報響了。車廂裏立刻一片大亂,人們都屏息地聽着。車裏的燈光完全熄滅了,車身在警報聲中震動一下,慢慢向前移動,母親緊緊地抱着我。
『虎兒!不要害怕!』她低聲地說:『菩薩會保祐你的!』
3
香港,真是個特別的地方,有那麼多漂亮的洋樓,還有金髮藍眼的外國人,我對於香港的一切都覺得新鲜,我站在旅館的洋臺上向外面眺望,一架飛機在我頭頂上飛過去了,翅膀上有圓圈裏又有圓圈的標誌,不是青天白日,真奇怪。房子上插的英國國旗也很奇怪。
母親在房裏和一個個子很高的伯伯講話,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我不喜歡聽大人們講話,聽不懂他們講的是什麼,聽久了會叫人打瞌睡,我還是情願到外面來自己玩。
母親陪着那個伯伯出來了,母親的臉色还是很憂愁,那個伯伯倒是很和氣,他笑笑地望着我,我覺得不大好意思。
『孩子長這麼大了?』那個伯伯對母親說:『真快!』
『這孩子就是怕生人,』母親說:『見人就躲起來了!』她走過來拖我的手說:『小虎,叫陳伯伯!』
『陳伯伯!』
『鞠躬!』母親說:『怎麼不鞠躬呢?』
我服從地鞠躬了,陳伯伯伸手摸我的頭髮說:『很乖!你叫小虎?是不是?那你要像小老虎一樣活潑才行啊,不要怕羞!怕羞就變成小貓嘍!』
母親說:『他呀!在家鬧得像小老虎,出門見人就變成小貓了!』
陳伯伯笑了,我覺得很難為情,我轉開臉,不看他,他說:『這孩子長得很漂亮!一個洋娃娃似的,尤其是那雙棕色的眼睛,跟别的小孩黑眼睛是不同的,這真奇怪,這
雙棕色眼睛完全像你的一樣,他還是比較多像你,不大像他爸爸。』
『很多人都這樣說。』母親說:『其實男孩要像爸爸才好!』
閑談了幾句,陳伯伯說:『走,我請你們去吃飯吧!』
『不,謝謝!』母親說:『我想我還是去買船票早一天上汕頭去!不要打擾你了。』
『買船票的事容易!』陳伯伯說:『來來來!一道去吃飯!』
『真的不要去嘛!』母親說:『我們在旅館吃好了!』
『那怎麼行?這個臉你都不賞嗎?吃了飯我陪你去買船票!走!小虎!伯伯抱你!』
我不喜歡讓陌生人抱,可是這個伯伯一團和氣,我就讓他抱了,我發覺他很善於抱孩子,不像别的男人那樣粗手笨脚,在他的臂彎裏我覺得很安全很舒適。我想,爸爸抱我也一定是這樣的。爸爸從來沒有抱過我,而且,爸爸的樣子我也只是在照片中看見過而已,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這樣和氣呢?
陳伯伯把我抱上一輛很漂亮的汽車,我心裏管它叫『鴨尾巴』汽車,它像鴨子的尾巴,陳伯伯把母親和我帶到一幢很漂亮的西餐館裏去,那兒有巨大的閃着晶光的玻璃吊燈,有很美麗的地氈,陳伯叫了許多菜,都是用銀光閃閃的器皿盛着的,我從來見過的這麼華麗地方和東西,我睜大眼睛四處地張望。
陳伯伯不住地勸母親吃菜,但是她吃得很少,她總是像在想什麼事,憂憂愁愁的。陳伯伯一直含笑地凝望着她,講了很多話,我一面自己吃東西,一面留心地聽,可是只聽得懂一部份。
『我勸你再考慮!』陳伯伯對母親說:『汕頭那邊也不會安全的,還是住在香港好!』
什麼是『考慮考慮』呢?什麼是『安全』?我聽不懂,只聽見母親回答說:『我已經考慮得很清楚了,我一定要去找他!』
陳伯伯說:『我認為,為你着想,你不應該再去找他,大家痛苦,何必呢?』
『痛苦就痛苦吧,我總得為這孩子着想。』
陳伯伯低垂下眼皮,嘆一口氣,說道:『如果你願意在香港住下的話,我會好好照顧這個孩子的,我很喜歡他,我會供給他讀書,一直讀到留學都可以。』
『很感激你,』母親說:“但是我還是要帶虎兒到汕頭去找他爸爸!”
『你就不考慮到你自己的未來和幸福嗎?』
『這個孩子就是我的未來,就是我的幸福!』
『文淑!你真的——』
『我一天都不願多停留,』母親說:『我要乘最近的一班船走,你的一切好意我都心領了。』
『文淑,讓我再說一次——』
『不必了!說什麼也是多餘的。』
陳伯伯默然地拿着叉子竪在桌面上。過了好一回囘兒,他說:『我無論什麼條件都可以接受,我不愿意看你一路痛苦下去!』
『不必多說了,』母親說:『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我明天就乘「海壇」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