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在紛亂的犬吠聲中,我們離開了水口村。 母親照着王公公的指示,沿着北邊的那條路走。她的一隻手提着皮箱,另一隻手牽着我的手,忽忽忙忙地在這條陌生的路途上走,那時候天還是漆黑漆黑的,沒有星光,也沒有月亮。四週只看見一團團一簇簇高大的黑影,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有些害怕,緊緊地貼着母親身邊走。 母親似乎知道我害怕。不住地對我說那些黑影是樹木;可是我總無法除去心中的緊張,一向聽人家說的山精野鬼的故事太多了。這些故事已經在我的幼稚的心中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走路時的沙沙聲音,我聽來都像是鬼在跟着我們。 不過,害怕是有點好處的。由於驚慌之故,我不得不加快地跑。我說『跑』,那時候我的確是『跑』着步走的,因為我只有跑才能勉強跟得上母親的步子。母親雖然是個弱不禁風的女人,但是究竟總是個大人呀。一個三四歲的孩子在體力上總是無法應付長途的步行的,我走了一段,就走不動了。母親沒有法子,只好將我抱起來。可是她也抱不遠就累了,又把我放下來,叫我走。 『快走呀!』她說:『日本鬼子要來到了!』 聽見這句話,我就加快地跑。我一直擔心日本鬼會趕上我們。那一天給日本飛機追趕的記憶猶新,那一段經歷已經使我的心靈在一日之間成熟了好幾歲。我這時候懂得事已經很多了。我懂得死亡的威脅,也懂得了生命的悲哀。我深深地感覺到死亡在威脅我們。對於一向安於逸樂,在太平中渡過幼年時代的人來說,這種早熟也許是他們所無法了解也無法相信的。然而,的確,我那時候雖然無法用言語表示出來我的感覺,但 我卻是深深地瞭解了恐懼和悲哀。求生的本能已經明顯地發揮它的力量了。我竭盡力量地奔跑,直到我真的跑不動,才要母親抱我。 當我給母親抱在懷中的時候,我並不睡覺,我不住地向後面看。我很害怕會在後面的黑暗中忽然出現一隊日本兵。日本兵是什麼樣子的,我還不知道。我不過只有一個概念而已。他們也許像那兩架飛機的駕駛員一樣吧。在我的幼稚的心中,只知道他們是可怕的東西。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走到一條河的河邊來了。 那時候天色已經不再是漆黑的一片。在灰色的微光中,我看見我們正在沿着河岸前進。河的兩岸有許多竹林,在晨風中輕輕地款擺,發出咿啞的響聲。這些聲音聽來也是很可怕的,我總覺得那些林子裏頭藏有什麼怪物,會忽然跳出來把我們喫掉。又怕會有強盜跑出來搶我們。我知道強盜這個字,不過是這一天的事,但是很迅速地就能領會它的意義了。 大陽出來的時候,我們看見了前面有一座村落。母親似乎很高興,我看見她的疲乏的臉上露出一絲較為安詳的神色。我的心中也好過得多了。雖然小,我卻早已經和母親憂戚相關,平常淘氣是淘氣,在有特殊事情的詩候,我也能夠變得很懂事的。到現在回憶起來,自己也覺得很奇怪,何以我會早熟得這樣厲害。或許這也是飽受戰爭之賜罷! 母親帶者找走到那座村落的前面。那邊又有一大批狗追着我們汪汪地吠叫。那些早起的村人看見我們,覺得很好奇,都跑來看我們。那些在水井邊打水的村婦丟下了水桶,要去放牛的牧童丟下牛,要上田去的男人也拋下工作,扛着鋤頭,通通都跑來圍着我們。 那時候母親已經換上一件藍色的陰丹士林布旗袍了。這種旗袍,在今日看來,當然是最土氣落伍的,可是在那個時候,那些保守的鄉人還大驚小怪呢。 『這女人的袖子開得好短呀!』有一個村婦說:『把臂膀都露在外面,好不害躁!』 『頭髮剪得那末短,簡直是男人婆!』另外一個說。 『還燙得捲捲的呢!像獅子狗身上的毛一樣。』 『看她那件「長衫」,露出一截腿!』 『帶了這麼一個小孩,又沒有男人帶着走,不知道是幹什麼的。』 『天不亮就到這裏來,怕不是好人吧?』 我聽見那些村婦們七嘴八舌地批評我母親,心中很不高興。忍不住就用學來的幾句潮語粗話罵她們。母親要制止我,已經來不及了。她叫我別亂罵人的時候,我已經瞪着眼睛罵了幾句了。 我這一罵呀,可惹出禍來了。有幾個女人不在意地縱聲大笑。但是大多數都換了一付兇惡的面孔,指着我們罵。 『你這小猴子敢罵人!』 『野種!賤人……』 『賤人生的賤種!』 『……』 所有的惡言惡語都來了。罵得母親發了慌。 『不要罵!不要罵!』母親慌忙地對她們說:『他是小孩子,不懂事!對不起!請你們別罵呀!』 『小孩子!有爺養沒娘教的野孩子!』有一個還是不放鬆地罵。 這個地方的人和水口村那邊的人不同,態度比較兇,母親後來聽人家說這一帶的人向來就是比較欺生的,難怪我的幾句粗話招了她們一片咒罵了。 母親不敢和她們爭論,在這種人生地疏又是眾寡懸殊的情形之下,她知道如果爭吵的話是會對我們自己不利的。 『請你們不要再罵啦!』母親央求地說:『我們錯啦!不要見怪我們,好不好?我們是落難的人,逃難路過這裏的。』 聽了這些話她們才都安靜下去不再罵了。她們對於逃難這件事覺得很奇怪。紛紛提出問題來: 『太平盛世,你們逃的什麼難呀?』一個年齡比較大的女人問。 『是不是逃土匪呀?』 母親告訴她們說我們是逃日本鬼子的。她們又爭着問:日本鬼是什麼樣子的呀?是不是紅毛的?是不是比較矮一點兒?拿刀還是拿槍的? 母親正要向她們解釋,那邊就來了兩個高大的男人,樣子很威武,穿的是土布唐裝短衣長褲,腰上都掛了槍。 『這女人是幹什麼的?』這兩個大漢當中的一個問那些女人,我往意到這個人有一大把可怕的大鬍子。 『她說逃難來的。』一個女人答道:『逃日本鬼來的。』 那個大漢似乎喫了一驚,急急地問:『什麼?日本鬼來啦?到了什麼地方?你是什麼地方逃來的?』 『水口村。』母親說:『我們是從水口村逃來的。』 『日本鬼打到水口村啦?』兩個男人同時地叫出來。 『我們來的時候還沒有到。』母親說:『不過昨晚普寧城已經失守啦。』 『是不是真的?』 『怎麼不是真的呢?昨天下午日本飛機來炸普寧,我們住的城外的新寨老寨都給炸平了呢。我們逃到水口村,半夜聽說情形不對,連忙又逃,走了半夜的路才到達這裏。』 『這不得了,』那一個鬍子大漢說:『趕快去敲鐘,通告全村吧,日本鬼一來,燒殺搶掠,什麼都做得出的!』 他推他的同伴去敲鐘,一面又像趕雞般地趕那些女人:『走!快走!快回家去收拾東西吧!大家準備逃上山去好了!日本鬼子都是一些野獸般的,見到你們女人,你們就遭殃了啦!』 那些村婦們一聽,唧哩嘩啦一陣亂喊,通通跑掉了。 這裏只剩下了那個大漢和我們母子三個人。那個鬍子大漢問了母親許多話,大概都是關於普寧城那邊的情形的。他們講的話有很多不是我所能聽懂的。他們談了一陣子,母親就問他這是不是方家堡,又問他知不知道方天彪。 『我就是方天彪!』那個大漢交抱着兩臂說。 母親喜出望外,告訴他說:『水口村的王善人王老爺有信叫我母子來求你幫助呢!』 接着,母親拿出王公公的信和螃蟹形的綠玉戒指給他看,又告訴他說王公公他們已經上山去了。 『我們也只有上山去了!』大鬍子說:『我知道的,我家老三寄信囘來說過,日本鬼在南京殺了許多人。叫我們一知道他們打來就上山打遊擊,除此以外是沒有辦法的。我早就準備好了!不過沒想到會來得這樣快!前幾天我們村裏有人從汕頭囘來,汕頭還沒失守呢!』 『是的,來得實在太快了。』母親說:『現在還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水口村呢?你們也趕快逃吧!』 『很難說,』大鬍子說:『不過,無論怎麼樣,我都要想法子保護你的。我馬上就去派十個人護送你們。替你們找一條船,一直送你們到河婆為止。到了河婆你們就可以乘汽車到興寧去了。』 『那你們不是要逃上山去嗎?』母親說:『怎麼能夠有人送我們?』 『我只是先送婦女和小孩上山,到了山上,她們會和王善人他們會合的,』他指着遠處的一座灰黑的大山:『就在那上面,幾百年來,無論什麼兵災,我們這一帶的人都是逃到那座大山裏的。那上面最安全,不在交通大道上,山上物產也多,絕對安全。等到太平以後,我們又下山回來。現在我先送女人小孩上山去,男人到最後的時候才走。我可以抽出十個人來護送你們。這裏到河婆的一段陸路,的確很不好走,如果沒有人護送,光憑王老爺的戒指還是沒有用的。人家現在都不大買他的賬了!』 母親感激得很,不住地向他稱謝,又說:『不是得到方先生的幫助,我們真不知道怎麼辦啦!』 『不必客氣!』大鬍子說:『你是王老爺介紹來的,王老爺和我們是幾十年的朋友嘛,我看你們走了一天一夜的路,又沒有好好休息,一定很累了,你帶小孩先到我家休息一下,我馬上派人去找船家。船找好了,就來叫你們上船。沿着河走,我大概還能夠保障你們!』 母親把我抱起,跟着他走。走了沒幾步我已經睡着了。 到我醒來的時候,我發覺我們已經在一艘小艇上了。這艘小艇很小,艇的中央有一個船篷,蓬子遮蓋的部份只能坐四五個人。船頭有一個大漢,只穿着短褲頭,上身赤裸,露出一身隆起的肌肉,樣子很兇。我很怕他。那個大鬍子方老爺正站在岸上對這個船夫講話。 『不許再要錢了,聽見了沒有?』大鬍子說:『錢已經給你了,你再敢向人客要,我知道了打斷你的腿!』 『是是!不會再要的!你放心!』那個船夫看樣子那末兇,對方老爺卻是非常恭順的。 『我諒你也不敢!』方老爺兩手叉在腰上,神態很威武:『這位太太是我的客人,你要好好招呼,不得欺負,要不然,你當心!』 船夫一連答應了幾個是。方老爺才滿意地點點頭。轉身對我母親說:『好!就是這樣了!你放心搭他的船去好了。這條路雖然不安寧,但是有我派的十個人保護,大概不會出事的。』 他說完了用手指指數尺以外的地上。這時我才發現那邊原來蹲着有好些大漢呢。我那時候已經會算了,用手指頭一點,不多不少,正好是十個人。他們身邊都掛着駁殼槍。聽見方老爺提到他們,他們就紛紛站起來,態度似乎稍為有些懶洋洋的。 方老爺對他們說:『你們幾個人也聽着,這位太太是我的客人,我要你們一路保護她,送她到河婆才回來。如果路上她有什麼差錯,唯你們幾個人是問!不准向她要錢,路上的錢我已經給了你們了。你們的家眷我會送上山去,不需擔心!路上碰到有人,就說是我方天彪的朋友,不准發她的財!不賣賬的話就幹掉他!你們有幾枝駁殼,我相信什麼人都不怕,如果給人打死,連屍都丟下河裏去,不必帶回來,我方家堡沒有出過那麼丟人的事!』 大鬍子訓話完畢,又向我們說聲順風,他就走了。 我看看這條小船,心中懷疑,這麼小的船怎麼能裝得下那十條大漢呢?可是我的顧慮是多餘的。他們根本就不上船。船夫解開繩子,拔起竹篙,開始撐船,船就慢慢地向前走了。那十個大漢就在岸上慢慢地跟着船走。他們走得很慢,像是在散步。他們一面走,一面說笑,講的話我都聽不懂,但偶然也聽懂他們的幾句粗鄙下流的口頭禪。 母親吁了一口氣,好像心情輕鬆了一些。她打開一包東西,我發現那是荷葉包的一些炒飯,大概是剛做好不久的,還熱氣騰騰的呢。一看見這些食物,我就想嚷着要吃了。幸而這幾天我已經懂事得多了,我不敢像平常那樣地吵,只是大了眼睛看着那些飯,又看看母親。 母親將那些炒飯分做兩份,包起一半。然後再將它分成兩半,分給我一份,叫我用飯包裏的瓷湯匙喫。那大概是方家堡的人給預備的。 『快點吃吧!』母親說:『吃了好好睡一覺。』 『媽媽喫!』我說,睜着眼望她, 『媽媽也喫!』母親微微地笑了,這些日子以來,頭一次看見她笑。 喫飽了,我們都倒在船艙內睡了。兩天來的疲勞辛酸,使我們一下就睡着了。在夢中,我什麼都不知道。 過了不知多久,我哭着醒來了,發覺自已在母親懷中。母親早已經醒了,她正在輕輕地拍着我的背。 『別哭!虎兒乖,別哭!』她說:『媽媽不是在虎兒身邊嗎?』 我的哭泣漸漸停止了。 母親指着外面的河岸說:『虎兒聽!那邊有一隻斑鳩在叫呢!你聽聽,牠怎末叫?咕咕!咕咕!』 我睜着帶淚的眼睛,向外面看,只見前面是一片很寬闊的河面,河水很平靜,泛着一片綠色,兩岸的竹林在強烈的陽光中顯得特別翠綠美麗,天邊有重重疊疊的灰色的大山。可是就看不出斑鴆在哪兒。 『在哪裏?斑鳩在哪裏?』我問母親。 『你沒看見麼?』母親問我。 我仔細地聽聽,果然聽見了,聲音似乎很遠。聽見了卻看不見,我是無法忍耐的。 『斑鳩在哪裏?』我又問母親。 『喏喏!在那裏!』母親一隻手抱着我,一隻手指着前面的一道翠綠的竹林。 我看了看,沒有看見,又着急了:『在哪裏?』 『喏喏!那邊不是磨?』母親笑了:『你看,就在那竹樹頂上!』 『虎兒沒有看見!』我說:『在哪裏嘛?』 『喏喏!喏喏!』母親笑得非常美,露出了編貝似的潔白的牙齒,用手指向外面指:『喏喏!哪哪!』 我還是沒有看見,我嘟了嘴好一會見,終於還是笑了,因為看見母親笑得那末開心。 母子兩個人笑作一團,船夫看見,楞了一會兒,他也笑了。那隻斑鳩我始終沒看見,二十年來,我不時還懷念牠呢。 小舟安穩地溯流而上,水流不急,風和日麗,一路上的景色又是那麼美麗。我們的驚懼可以說很快地就安定下來了。母親原來是預期着會遇到很多挫折和麻煩的,沒想到這一路都那麼平安。我那時候雖然還不懂得像她那樣地操心,卻也因為已經飽受了驚嚇,知道是逃難了。誰知道在逃難的路程中我們還能夠那樣地盡情歡笑呢! 下午在太陽快下山的時候,在一個拐灣的地方的堤岸上,忽然出現了幾個持着槍的大漢,大約有六七個人,向着我們的小船注視。 我們的船夫一看見他們就嚇慌了,回頭對母親說:『太太,收買路錢的人出來了!』 我還沒有很聽懂這句話的意思呢,母親卻嚇得臉色慘白,一把拉我躺下,她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幾個人。 過了一回兒,這幾個人在岸上打了個手勢,有一個了喊一聲:『船家到這裏來!』 船夫不敢違背,順從地將船撐過去。母親很着急,不知道這一夥人要怎麼樣,她不住地回頭着,要找那些護送我們的十個人。可是這時候他們連影子都看不見,都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而我們的船又漸漸地靠近岸邊了。 母親急得搓着兩手,皺了眉頭,看着前面,看着後面,張開口,似乎想呼喊,又不敢,後來眼看着船已經靠岸了。她已經絕望了,只好不回頭看了。 船夫剛剛將竹篙插在船頭的篙洞裡,那幾個攔路的大漢就跑下斜坡,有一個人一跳就跳上船來。小船經不起他這一跳,不停地搖蕩。看見這個面肉橫生的大漢跳上來,母親連忙向船的深處躲。可是沒有用,那個人已經低下頭躬着身子鑽進船裏來了。 母親嚇得直打哆嗦,一面死命地抱着我。用她的身體掩護我。 那個人卻又不立即過來,他倒退一步,又鑽出去,大聲地喊:『這個貨色不錯!是燙髮的!』 岸上幾個傢伙起了一陣粗野的糶Α_@些笑聲聽來真可怕。 那個相貌猙獰的臉又在船蓬內出現了。他進來以後,獰笑了一下,蹲下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母親。母親渾身都在發抖,不住地向後退,一直退到船蓬外面船尾的部份。我也嚇壞了,只有跟着母親向後退。 我們只顧躲避前面的這個傢伙,一點兒也沒注意到後面,忽然地母親驚恐萬分地尖叫了起來: 『哎——』 我抬頭向後面看,後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上來了一個同樣兇惡的大漢了,母親的肩膀讓他抓住了。母親拼命地掙扎,也擺不脫他的鐵腕。看見母親這樣子,我着急了。 『媽媽!』我哭了。 前面的那個傢伙伸出一隻大手,一把抓着我的背上的衣服就扯。母親抱得更緊了,死力地抱着我,不讓我給他搶去。那個人索性用兩隻手來扯。母親怎麼也不肯放手,死命地抱着。我已經嚇得哇哇地哭喊。 女人的力量究竟總是有限的,母親怎能敵得過一個男人呢?何況在她的身後還有一個人在牽制她。我終於給那個野蠻的大漢搶過去了,他用一隻鐵腕挾着我,不讓我動,可是我還是拼命地哭喊掙扎。 『啊!媽媽!媽媽!』我驚駭萬分,大聲地哭喊。 可是母親有什麼辦法呢,她用力一掙,掙脫了後面那個男人的手,拼命地向着捉我的這個人撲上來,要搶救我。可是那裏能夠搶得着呢。她後面的人把她捉回去了。 『遠給我!』母親不住地喊叫:『你們要什麼都可以,孩子還給我!』 『媽媽!媽媽!』我在哭喊。 『還給我!我的孩子!』母親聲嘶力竭地哭喊,淚珠溢了出來:『我求求你們!』 那兩個人似乎很欣賞這一幕,說了句粗話,大笑起來了:『哈哈……』 抓住母親的那個人伸手就扯母親的胸襟,母親急了,向旁邊一閃,撞在船蓬上。 『你們這是幹什麼的呀?』母親非常憤怒地喊:『簡直是無法無天啦!』 『我們是來檢查呀!』那個大漢油腔滑調地說。 『檢查是這樣檢法的嗎?』母親叫道:『你們是什麼人?』 『我們?嘻嘻……』捉住我的那一個漢子說:『是保安隊呀!』 『你們要檢查就查吧!不能這樣子欺負我們兩母子。』 『我們要詳細詳細檢查,看看你是不是壞人,是不是漢奸或者日本間諜!』 『檢查就檢查吧!』母親說:『我們不是壞人,隨便你們檢查好了。你放開我兒子,放開我,讓我打開行李給你們看好了。』 『不用你打開。』抓住我的那個人說:『我們自己會動手。』 『光看行李不行,還要搜身!』 一個說。 母親又掙扎了一下,沒有掙脫。 『你這個女人來歷不明,要帶回去審問!』抓住我的那個人說。 母親絕望地看看他們,哀求地說:『求求你們,放我們母子過去吧!我們是逃難的人,要到韶關去找孩子他爸爸的,我不是壞人,也不是漢奸,我的所有的東西,你們都拿去好了!』 抓住我的那個大漢打開我們的小皮箱,把所有的東西都抖了出來。幾件衣服,有母親的也有我的,倒翻了一地。 『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他不滿意地說:『又沒有證件公事,你必然是間譄o疑,一定要帶回去審問!』 看他們穿的都是土布短衣長褲,母親知道他們根本就不是保安隊,明知他們是匪徒,但是有什麼辦法呢? 母親終於只有哂猛豕頭醬篝E子的名字了。 『你們大概認識水口村的王善人王縉紳和方家堡的方天彪吧?』母親終於說: 『我們母子是他們的客人。』 那個人似乎怔了一下,但是立刻就笑了起來。 『你這個女人真行!想拿王老頭子和方鬍子的招牌來嚇唬我們麼?哈哈……』 『叫那兩個膿包自己來吧!看看我們怕不怕他!』捉住母親的那一個匪徒說,一面剝下母親手上的綠玉螃蟹戒指:『這個戒指只好拿去唬三歲小孩。你戴着反正也沒有用,我先替你保管好了。』 看見那封信,他把它撕碎了,丟進河水裏。 『搜搜她身上!』抓着我的那個匪徒說:『看看有什麼違禁品!』 這一個伸手就要搜。母親又向旁邊一閃,沒有閃開,那個大漢的手就伸到她的襟裏去。母親急了,出其不意地在他那隻手上咬了一口。 『哎呀!』那傢伙連忙縮手!『居然敢咬人。』 大概他給咬得很痛,他光火了。伸出另一隻手掌,打了母親一個耳光。 『哎!』的一聲,母親倒了下去。馬上又給拖了起來,血從她的嘴角流了出來。她的頭髮披散了,臉色慘白。 『媽媽!啊!媽媽!』看見這情形,我狂喊了起來,努力地掙扎,要到她身邊去,但是我一步也不能動,那個人的鐵指把我抓住。 『不要打我媽媽!叔叔不打媽媽!』我狂哭狂喊:『叔叔!叔叔不打媽媽!』 那個人惱怒了,用力地叉着我的脖子往下一按,我立刻覺得呼吸困難,頸子痛得難受,在窒息中,我努力掙扎。 母親像發了狂般地撲過來。哭哭喊喊地叫: 『我跟你拼了!強盜!你殺我兒子!』 後面的一個又打她,把她打倒了。 幾日間,我已經歷盡了艱辛和受盡死亡的威脅,我已經太明白死的意義了。我本能地掙扎着。我的眼前發黑了。 正在這時候,那隻按得我窒息的手忽然放鬆了,我又重新可以呼吸,我覺得很奇怪。 母親也不嚷了。所有的人都往意看岸上。 岸上有幾個人在講話,不知道在講些什麼。我聽不懂。他們講得太深也太快了。 不久,有兩個人走上船來了。其中的一個是那十個護送的人之一。他向這兩個匪徒點點頭,然後向我母親說: 『我們來遲了一點,以致有這種誤會。船走得太快了,我們跟不上。現在,就是這樣吧,我已經和他們領隊講好了,太太你還是拿一點保護費出來給他們,這場誤會就算了。』 母親驚魂未定,連忙說:『好的好的!不過我們是逃難的窮人,沒有什麼錢。』 『規矩是一個客人五十元,小口二十,』那個保鏢說:『 在因為有這場誤會,你也受驚吃虧了,就送他們三十塊錢吧!』 那時候三十塊可不少錢啦,可是母親沒有考慮的餘地。只好從貼肉的口袋拿出來交給他們。 『嘿!』捉着母親的那個人說:『你早說出方天彪保護你不就行了?』 這是故意講的話。母親早就提過方天彪的名字了。 『好了!走吧!』那兩個匪徒互相招呼,跳上岸去了。 他們收了保護費,卻沒有保護我們。 船夫再繼續向前撐船,那十個人這一次可是緊緊地貼着我們的船走了。 母親含着淚收拾東西放回箱子去。做完了這件事,她痛定思痛,忍不住抱着我痛哭了起來。我也哭了。我在這短短的幾十小時中,已經經歷了不少人生的妻涼。 天黑的時候,船夫下了碇。不走了。他就在船頭的船板下拿出鍋和爐燒飯吃。四周都是黑暗,只有爐子有火光。 在他的爐火光中我看見母親的眼睛中仍然含着淚。 那十個人中的領隊又上船來了。 『太太,』他說:『他們都要囘去了。』 『回去?』母親喫驚地問:『你是說你們現在要囘去?』 『是的!』他說:『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們大家的意思。你知道,又沒有地方睡,又沒有地方找些晚飯喫……』 『現在回去,怎麼行呢?』母親着急地說:『你們不能拋下我母子不顧呀!方堡主不是說好請你們送我母子到河婆的麼?』 『是的!不過……他們都惦記着老婆孩子呢!日本鬼說不定打來了,家眷都不知道怎麼樣了。』 母親說:『方堡主不是說了叫你們放心麼?』 『他們一定要囘去,我有什麼辦法?』 母親流着淚說:『我求求你們,不要撇下我們母子,可憐我們母子苦孤無依。天又黑了,萬一又出來一批強盜怎麼辦呢?你們保護我到河婆,我長久都會不忘你們的大德大恩的。』 『我也不想回去的,』那個人說:『可是……』 母親摸出了她最後的幾十塊錢,一起交給那個人。 『你們幫忙吧!這是我全部僅有的錢了。小意思,請你們明天喝茶的。』 『哎!我們是不能收錢的。』那個人連眼皮都笑了。『回去堡主會罵的。』 『他不會知道的。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收下吧!請你們今夜千萬別拋下我們母子。』 『好吧!』他無可奈何般地將錢接過去了:『我去和他們商量商量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