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目前朝鲜拥核问题的由来,在于朝鲜政权对于自身的存在没有终极安全感。 2. 韩国由美国保证安全,并且接受美国力量的渗透。而朝鲜不接受中国的同类渗透,所以也不能得到相同的安全保证。那么在没有大国保证的前提下,如何解决终极安全问题?朝鲜的对应,是在先军政策基础上,自行发展一种超级保证手段,也就是核武。 3. 这一政策的背景,是中美韩战后的半岛局势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原有的半岛局势,在冷战期间保持平衡对峙。中苏虽然对朝鲜没有实力深透,但是绝对具有保证其安全的力量和动机。但冷战结束后,因为因为在对峙期间采用了合理的政策,经济迅速起飞,韩国获得能力绕过军事对峙,对朝鲜进行在经济、民意和政治个方面进行影响和蚕食,以冀积累优势,北向统一。而苏联瓦解,中国改革开放,意识形态变更,并发展与韩国的关系,对朝鲜原有的军事安全保证,在力量和动机上都发生缺损,这造成了朝鲜对于自身政权存在的忧虑。近而言之,它需要反击韩国在经济和民意方面的蚕食,远而言之,它需要在冷战阵营消失后,作为小国继续存在。诉诸核武这样极端的手段,也就是必然的举措。 4. 现在国际社会包括中美,都希望使用经济杠杆来诱导朝鲜改变拥核意向,但是对朝鲜而言,一方面是局部经济政治民生利益,另一方面是政权和执政阶层的根本性存在。其间取舍,无从犹豫。所以,除非中美之间能够达成对于朝鲜政权的终极安全保证,在目前的情况下仍然采取局部性的政经利诱方针,是完全自欺欺人和无效的。而如果采用威压手段,随着拥核一方使得威压成本提高,其可行性也显著降低。 5. 这样看来,小国拥核,很可能成为大国政治的死结,因为更加糟糕的是,核扩散不仅是朝鲜或者伊朗的问题。就是目前这些情况变得可以控制,但随着技术的传播,扩散的现象还会越来越严重。现在这样由安理会和朝核六国、伊核六国四处扑火的应急方式,到了状态严重时未必管用。而核扩散的可能结果是,拥核对某些小国和团体,的确会大幅提升自身安全,但它对主宰人类文明数千年的大国平衡或者大国霸权格局,必将造成根本性的冲击。 6. 因此,就朝韩问题而言,议论的范围不妨扩大一点。也许现在大家就应该考虑在全球核扩散、“人人”因拥核而平等的情形下,如何对待历史积怨、意识形态和文化分歧、政治经济竞争、以及国际行为法则等等议题,或者说如何重新延续和组织国际社会和国际政治的大局面。 只有在对这个总体的、务虚的问题有了答案以后,讨论个别的拥核案例,才会眼界明朗。 7. 随着核武出现,人类历史上发生了首例冷战现象。美国胜出,主要是认识到核武的存在,使得大国之间的绝对胜败成为过去。以基辛格为代表的国际政治思想家从韩战和越战的失利中发现,二战以后的大国平衡,已经从灾变型的决定胜负模式,转向渐进型的边际获利模式。核武王牌,只可利用,不可使用,只可拿来赚利息,不可拿来赌胜负手。所以对于无核小国,可以随时热战,而对于对立拥核大国,只能进行中长期蚕食。而蚕食关键,是在经济水平和民意趋向的竞争。所以美国在越战以后的政策制定上,一方面力图使军备竞赛成为自身经济发展的动力,另一方面,在国际局势中,又常以军事威胁不断造成边际状况 ,诱使对方对军备超量投入,拖垮对方经济。而苏联失败,也正是由于误以为大国热战即将发生,数十年对于战争准备不遗余力,导致民意疲倦、经济停滞。而戈尔巴乔夫重振民意和经济的举措复又操之过急,以为用灾变模式可令局势在短期内发生有利变化,其结果,只是使得国家以灾变形式瞬间崩盘。 8. 当然,美国在冷战后期的优势政策语境,也并非基辛格等个别犹太思想家的绝对天才所造就。在确保相互毁灭的条件下共存,并且相互倾轧谋利,这种社会交往方式,在美国独立革命后的拥枪文化和西进团体中已有充分发展。苏联的执政者虽然应该也很熟悉好莱坞的西部电影。但对于这一经验没有切身的体会,也许误信其中被神化的浪漫胜负手场景,所以在对峙操作上发生的巨大错误。 9. 邓小平上台,首先发表国际间二十年没有大战的说法,其实也就是跟上了基辛格或者说西部片的内在思路,理解到拥核以后,中国的最终安全已经得到保证,大国求存,只要维护经济发展势头,在个别问题的损益上,无需生死相搏。用牌术用语说,he called Kissinger’s bluff。在这一大背景下,银河号、炸馆、撞机等事件的,也可说是美方为使中美竞争回到美苏冷战对峙、偏离基辛格理论-邓小平实践而制造的各种机会。而最近的藏维暴动,日韩军演,缅印离间,和菲越起衅,也让蚕食围堵策略重新在东亚走上前台。但因为基辛格-邓小平组合对于中国政策的深度指导和点化,这项策略已经失去了冷战期间似真似假、以终极战争为烘托的边缘游戏效果,而不具有对于前苏联的总体心理和概念优势。充其量,只能是中美在经济和民意竞争中,蚕食和反蚕食互动中的几项具体操作性内容。 10. 美苏冷战,美胜苏败。而冷战后中美对峙,中国获得了不俗成绩。美中两国的成功,都取决于对核武时代国际关系的深刻认识。目前朝伊在拥核问题上,大概也是跟着这一利用核威慑谋取边际政治经济利益的模式走。朝对韩,伊朗对于以色列,无非也是冷战时美国对于苏联威慑具体而微的翻版。虽然表面上不同于邓小平的韬光养晦政策,但其英雄主义/国际无赖的身影下,躲藏的正是同样的商人式的精明。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际社会其实也已经意识到,在目前的国际局势下,其他国家特别是一些涉核小国,已经跟上基-邓思路的事实。西方之所以还与其大玩貌似政权更替、终极一战的边缘游戏,以及经济诱惑,民意渗透的老式套路,好像以为这些国家也会在压力下操作失据,走向苏联式崩溃,这是因为虽然希望苏式崩溃这样的小概率事件会发生,事实上西方在解决小国拥核的问题上,除了拖延时间,并通过拖延谋取其他诸如整合国际团队等等边际利益,也并没有真正有效的办法。当然,从另一方面说,西方的政策制定者当然也很不愿意承认因为核扩散,从灾变型胜负模式到渐进型边际利益模式的这个根本性政治格局转变,完全有可能从大国外交,外溢到大国和小国的关系之中。后者意味着对于国际政治的全面重新思考。 11. 从目前势头来看,防止核扩散也许就不存在有效办法 。唯一可靠的办法,就是认识到:1)在美国历史上,有着一种以保证相互毁灭为条件重组人类社会的有趣现象;2)特别从冷战以来,它已经成为美国以及受美国影响的一些国家,它们外交政策的一个重要文化资源;3)在核扩散时代,它也应该是整个人类文明所应该参考的共同经验,因为相对于核扩散这个灰暗但也不是完全无望的文明前景,美国西进,冷战结束和中国崛起,只是一切的开头。 12. 以前有人说,小的是美丽的。又有人说,世界是平的。但如果他们发现,小的是拥核的,而且只有“人人”拥核,世界才是平的,这些未来学家和趋势学家,也许会失去他们的乐观心态。 13. 当然,处身核丛林,可能只是人类存在的方式之一。而开发另一星球的时机也已经到了,因为就像拥枪的文化,因为拥核而平等的人群也都需要一个只有印第安人和广阔空间的西部。不知道温总理在万机之暇仰望星空的时候,是不是也曾想象:某一天,我们地球人都会身负核弹,告别亲朋,拍拍翅膀,飞赴另一个真正民主自由的勇敢新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