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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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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23-24 (第一部) |
| 23 怎能忘得了呢?我的学校已经被燬,母亲的医院已经被烧成了平地,除了山顶上的孤儿院之外,我们似乎没有地方可以投奔了,我们互相扶持着,走上山上。 孤儿院的一百多个年龄大小不一的学生们,站在大门外面眺望着山下的那一场浩劫,每一双幼稚的无邪的眼中都流露着无比的惊惶。慈善的院长和几个修女眼中都含着泪,不断地数着唸珠,嘴唇颤动着祷念,和在胸前划十字。孤儿们很快就发现了我们,他们惊喜地叫喊着,一阵风地向着我们奔过来,肥胖的院长也跑过来了。 『啊!冼姑娘!冼阿姨!』 『小虎!小虎!』 孩了们扑到我们身边,几个比较大的抢着扶持我母亲。修女们也来了。院长一把将我抱住。我倒在她的怀中,再也无法控制自已的眼泪。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哭了,我们大家互相拥慰着回头望那山下;像黄昏般的天色,满天的浓烟,火红的低空,火红的河流,像毁了巢的蚂蚁般地奔窜的,无助的人群。 『慈悲的天主啊!』院长的泪滴在我的额上:『请祢拯救这些不幸的人!』 修女们大都已经泣不可抑,纷纷跪下来合掌祷告,孩子们也一个个地跟着跪下来了,他们底麋鹿底般的眼睛里流下了晶莹的泪珠,小小的手掌合起来了,颤动着。 母亲没有跪下来,她扶着一个十一二岁大的男孩的肩头。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山下的那一片悲惨的景象。她的神色像是很冷漠。脸上找不到半点血色,头发给风吹乱了,刮在她的眼睛上、嘴上,她似乎一些也没感觉到。 院长放开了我,到她身边去。 『你觉得怎么样呢?冼姑娘!』 母亲回过头来,薄薄的唇动了:『院长,我们应该有个打算了!』 『你是说——』 『疏散。』 院长默默地似乎在想些什么事。过了好几秒钟才说:『我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很多次了,可是,怎么走得动呢?这些孩子们!没有车子,他们怎能走路呢?还有,那些婴儿,怎么办呢?』 『不错!』母亲说:『可是,这个地方太危险了,谁敢说敌机一定不把炸弹扔到十字架上面来呢?你看河对面的德国教堂,不是给炸燬了么?并且,敌人已经北上了,听说他们的骑兵已经快接近英德了,我们难道留在这儿等死么?就是敌人放过我们,我们也找不到粮食呀!你看这一场大火,已经把整个曲江都燬了,人们都陆续疏散了。』 『我明白。』院长说:『我早就想到这些问题了,可是我们怎能走得动呢?没有车子,没有钱,一百零三个婴儿,一共二百三十八个学生……大一点的也许可以走一点路,那些婴儿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的,不要说不能走,即使是有车子装了走也还有许多问题,在路上,从什么地方获得奶粉呢?』 『留在此地也同样地没有奶粉呀!』 『我不是说要留下来!』院长说:『我只是要计划得慎密一点才走,我已经叫人拍电报到桂林去了,只要那边回电报来,我们就动身。我们总得有人接应才行呀!』 『你是说疏散到桂林去么?』 『是的,』院长说:『从桂林我们可以退入贵州和到四川去。这是最安全的路线,大多数人都走这条线。只有走这一条路我们才能获得沿途教会和政府机关的帮助。』 『电报发出去有多久了?』 『前天发的。』 母亲沉思了好一会儿,说:『怎么还没有消息回来呢?莫非有了什么变化?』 『不会吧?』院长说。她的镇静却掩盖不住她内心的疑惧。 『但愿不会。』母亲说:『不过战局是很难逆料的呀!院长,我们要早一点準备呀!也许我们要走另一条路,也许我们会没有火车,完全没有车子,大家都得走路。』 『也许。』院长黯然地说。 『我们必须提早準备应变呀!』母亲又说:『如果今天晚上还没有电报回来,明天就得采取行动了,不能等下去!』 院长说:『如果你愿意,你是可以先走的。冼姑娘,你可以带你的孩子先走!不必等我们。』 母亲似乎有些吃惊地,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院长,那位慈祥的老修女脸上露出无比的诚恳和圣洁。 『我是说。』她补充地说:『你是个有病的人,虽然我们希望你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却更关心你的健康,你不如先走吧!』 『不!』母亲摇摇头:『我不能离开这些孩子!』 『洗姑娘!』院长说:『你考虑清楚了么?』 『我已经决定了!』母亲肯定地说:『我们要在一起!』 『啊!冼姑娘!』院长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脸上现出一个牵动皱叔的微笑,她的湿润的眼睛不住地眨着。 『洗阿姨!』 『洗姑娘!』 孩子们都激动地呼唤着我母亲。 那天晚上我很早就睡着了,日间的惊恐给带到了梦中,朦胧中我仍然看见那场大火在焚烧,仍然听见爆炸和哭着叫喊了好几次,每次醒来看见寝室内的孤儿们都在微弱的灯光下甜睡着,我渐渐意识到现实,把自己的惊惧抑压下去了,我已经颇能自制,但是仍然无法泯除心中那种莫名的悲伤情绪。有一次我醒来以后就再也睡不着,我坐起来,默默地扫视那些熟睡中的孩子,和窗外的黑暗的景物——那山脚下的乱坟堆,和远处的已成灰烬的城市。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可是我很明白地感受着这些事物所给予我的强烈感觉,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这些感受性未免是来得太早一些,然而,不待邀请,也不待寻求,它们已经悄悄地来了,悄悄地侵蚀我底幼稚的心灵。 我在沉思中静坐着,我的眼睛忽然给山下的一点火光吸引了。那点微小的火光在坟堆之间飘摇不已,慢慢地向着山上移动。起先我以为是那些磷火,但是惭渐就看出来它是一盏灯了,因为它的颜色是正常的黄色灯光,并不是碧绿的。 这是什么人呢?我心中起了疑问,这么晚了,墙壁上的大时钟滴滴嗒嗒地响着,时针已经指到十二上面来了。 好奇心使我目不转睛地望着这点灯光。 它越来越近了,终于停在大门的外面。不久,大铁门打开了,灯光射了进来,一个佝偻的人影出现了,我认出了他,那是看门的老头子。 他摸索摸索地,小心地走上铁门,然后向着大楼走过来,他手上的马灯的楕圆形光芒走在院子的砂地上,他的腿在灯光中缓缓地笨拙地移动着,他忽然抬起头来,他的脸是腊黄的,两只眼睛灼灼地闪着光,他的嘴唇动了半天,好像要讲什么话。 『怎么样?』有人从大楼这边向他发问。 我跟着声音望过去,在大楼的大门口,小小的屋顶遮着的下面,穿着黑衣的院长持着一只烛台,烛光在风中飘忽摇曳着。她的身边站着我的母亲,母亲身上披着一件宽大的斗蓬,几年来重蓄的长发像泉水般地披泻在背后,她的脸色是苍白的,烛火的影子在她眼中跳动着。 『桂林昨天失守啦!』老头子说道。他的口中喷出了一团湿雾,在灯光中显得特别地白。 『啊!』院长失声地叫了起来,她手中的烛枱颤动了一下。她转过去望一眼站在她身边的我底母亲。 母亲的脸色一样地苍白,但是没有太多惊讶的表示,她一句话也没有讲。 『桂林那边是不能去了!』院长失望地说:『我们已经断了接济了!怎么办呢?』 『问问他我们前面的敌情怎样再谈这个问题吧!』母亲开口了。 『是的,』院长立刻问老头子:『我们前面的敌情怎样了?打听了没有?』 『打听了!』老头子说,他的眼睛一直在闪着灯光,『日本人已经佔了英德啦!今天下午英德的电话就断绝了!听说是巷战都已经结束啦!又有人说前头部队已经到了河头,有人说已经接近沙口了!总之混乱得很哪!』 院长和母亲交换一下眼光,烛光照出了她们的焦急和惶恐。 『怎么呢?』院长在胸前划一个十字:『天主啊!求祢拯救庇祐我的孩子们!啊!怎么办呢?』 『走吧!』母亲的薄薄的嘴唇颤动着,她的眼睛忽然放射出坚毅的光芒!『不能再迟疑了!院长,我们走吧!』 『走那一条路呢?』 『沿着公路走!』母亲说:『到南雄去!』 『假如日本军队追上来呢?』 『那么我们就经大庾进入江西!』 『我想只好这末决定了!』院长说,她注视着母现:『这一条路我曾经考虑过,可是我一心只希望能够退入四川,现在,这条路既然不通,只好进入江西啦!天一亮我们就收拾好上路!』 『不能等到天亮!』母亲说:『照这情形着,敌人随时都会打到的,要走就立刻动身!』 『这么茫茫的黑夜!』老修女疑惑地望着母亲:『怎么能够走呢?敌人不会在这几小时之内就来到的?』 『很难说!』母亲的表情非常沉重:『万一来了我们怎么办呢?早一点离开比较安全一些。』 『可是…』 『院长,不必再犹豫了,』母亲说:『我们都是些老弱妇孺,走得慢,要等到敌人迫近才走一定逃不掉的。』 『我明白!』院长说:『可是什么食物都还没有买呀!运送婴儿的用具也还没有準备好!』 『不能等了!院长。』母亲坚持地说:『食物可以在路上想办法购买……』 『路上没有奶粉买!我的孩子们都要饿死了!』 『院长!』母亲非常着急,也非常不耐烦:『乡下孩子光喝米汤也长大了。在这种非常时期,逃命要紧!能够保全他们的生命最要紧,路上虽然没有奶粉,但是总不致于连米汤都没有呀!多留在这儿一分钟,他们就多一分危险!院长!眞的不能等啦!』 『好吧!』院长终于说:『我们立刻就走!可是,我们怎么运送那些婴孩呢?』 『我想过了,』母亲说:『有一个办法……』 『啊!那不行!』院长摇摇头:『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办法!那是辨不到的!办不到的。』 我正在疑惑那是什么办法,院长已经在喊老头子了:『老王!你赶快下山去,去租几辆大汽车,不论什么价钱都可以!快!快去!』 『这个时候还能租得到车子?』母亲摇摇头:『早几天就什么商车都给人租光啦!』 老头子也说:『全曲江早己连一辆破车都没有啦!所有的船只也都给征用光啦!要逃难就只有走路。』 『你去找!』院长急躁地说:『你一定去找!我想必定还会有的,快去吧!』 『院长!』老头子抗议地说:『找得到的话我不会不去的!』 『你立刻就去找!』院长催促他:『就在这附近找,不管有没有,一个小时后回来,我们等你,这一个小时当中我们收拾东西,也许我们会幸运地找得到交通工具呢,快去吧!』 『好吧!我去试一试看。』老头子提着马灯走了。 这里剩下了院长和母亲两个人,她们看着老头子走出大门,然后互相默默地对望了好一回儿。 『我们开始把孩子们叫醒吧!』母亲首先讲话:『时间不早了,快一点。』 『这些苦命的孩子们,』院长在胸前划了十字:『天主啊!』 她们进去不久,就到我睡的大寝室来了,院长已经放下了她的烛枱,她走在前面,顺手拿起一个学生的铜脸盆和一只小木盒子,一面寝室的中心走,一面就像敲锣般地敲起来。母亲一眼就看见我坐在床上,走过来看我,又摸摸我的前额。 『虎儿,你早醒了?』母亲问我。 我点点头说:『妈妈,我们又要逃难啦?』 母亲轻轻地嘆了一口气。 那边孩子们都给敲打铜脸盆的噪音吵醒了,大家纷纷地坐起来,每一张小面庞上都带着惊惶之色。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院长。 院长停止了她的近乎滑稽的敲锣动作,向学生们说:『每一个人都起来吧!立刻穿好衣服,将自己的毡子,衣服,通通收拾好,打成背包,像平常教你们打的样子打好!不必要的东西就别装到里面去了!』 她的眼光环扫着每一个角落。那些满怀惊疑的小眼睛正在戒惧地望着她。 『这不是夜间演习!』院长补充地说:『不是童军教官平常训练你们的那种夜间行军。这是逃难!我们要眞正地夜行军了!日本人就要到了,我们要暂时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家。也许我们会找得到车子或是船,不过这种希望是很小的,我们每一个人都要走路了!』 学生们立刻传出来一片嗡嗡的低语,有几个小一点的竟然哭起来了。 『不许吵闹!』院长又露出了她的威严颜色:『要记着!不许慌张,不许哭闹!是的,我们是逃难,但是每一个人都要镇静一点。信赖天主,天主会为我们安排一切的,祂会领导我们脱出危险的,』她的严厉的紧绷着的脸又鬆弛下来了!『只要我们有信心,有勇气,必定能够脱险的!祈祷吧!在你们心中祈祷吧!』 孩子们似乎都是训练有素的,他们迅速地穿衣服,收拾东西,动作迅速敏捷得像士兵。但是他们的惊惶是无法掩饰的,可以见于他们的忙乱慌乱的动作之中。 院长看他们几分钟,然后就向门外走去,经过我们的时侯,她停下来对母亲说: 『冼姑娘,你也收拾收拾吧!储藏室里有多余的毛毡子,你自己去拿吧!我现在要去把女生都叫起来!』 4 2 一个多小时在忙乱中很快就过去了,看门的老头子还没有回来,院长着急得团团转,到处地跑,这边看看,那边望望,嘴里噜噜嗦嗦地不停讲话,有时候讲的是中国话,对人发脾气,催促人家,有时候讲的是自言自语的外国话,谁也不知道她讲些什么东西。我母亲到婴儿室那边去了,我一直没看见她,我想她是在为那些婴儿收拾行李。 两点多钟的时候,我忽然听见隐约的几声隆隆声音,同时感觉到心头有些震动,彷彿连整个房子也震动似的。我直觉地分辨出来那是和炸弹爆炸不同的声音,惊骇使我不由自主地叫喊了起来: 『砲声!』 那些还在收拾东西的学生和那些已经收拾好了,坐着待命的,大家都听见了,各人的眼睛都张得大大地,望望窗外,又互相交换着询问的眼色。不到几分钟,轰隆!又是一声响了!这一响近得多,窗子破璃格格地神经质般地震动了一下。 『是砲声!』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惊惶地叫喊:『砲声!砲声!』 『日本鬼子要打来了!』有几个这样地说。 『逃不了啦!』 婴儿室那边传来了一片婴儿的啼哭,砲声又响了。我心中害怕得很,我不只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而耽心,也为这些没有父母的孩子们忧愁。日本人来了,假如我们逃不了,会怎么样呢?我曾经看过那些画报上印着的,从日本兵身上搜下来的暴行照片。女人们都给褪光了衣服,砍成好几段,孩子们给砍成一块块,男人给活生生地埋在土里,满地都是惨不忍睹的尸体,拿着长长的武士刀砍人的日本兵在得意地狞笑。我也听到过人家提起南京大屠杀的故事。我的同伴们自然也看过听过这些,而我们共同经历过的就是那歹毒的轰炸,那些最足以体证敌人暴行的轰炸。我恐惧极了,我最觉得焦急的就是母亲的安危问题。母亲和这些修女们都是女人,我不敢想像她们在铁蹄下会遭遇什么,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恨我自己只是一个孩子,毫无保护母亲的能力。我的心中迅速地掠过许多如何在危急中使母亲安全地躲避起来的念头,譬如藏身在稻草堆中,瓦顶上,甚至于荒废的墓穴里之类,在这些不着边际的想象中,我总是将母亲藏在最里面,最安全的角落里,我自己则在外面屏障着她,似乎这样一来,她就安全了,而我的紧张的心情也获得了短暂的安慰。这些念头都是在片刻之中随生随灭的,远处的砲响常常惊醒我的想像,使我意识到现实,于是我又陷入恐惧之中。 怎么办呢?我呆呆地望着我的同伴们。他们也正在不知所措地互相你看我,我看着你。 山下飘瓢摇摇地又出现了那盏风雨灯。 『老王回来了!』我对同伴们说,我兴奋得很,我想他必然已经找到了船或车,我满怀希望地伏在窗上等待。 学生们都蜂涌到窗前来向外看,他们也许并不知道老王是去找交通工具的,因为他去的时候他们还没起来,院长也没有提起,可是他们看见我这样高兴,就都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了,大家都争着要看老王带回来什么消息。 老头子回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院长说: 『什么都找不到,没有车,也没有船……砲声很近了,恐怕就是在马坝附近……快逃吧!』 『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才回来呢?』院长谴责地对他说。 可是她的话立刻让我母亲打断了:『算了!算了!院长,我们还是立刻起程吧!』 老头子慌慌忙忙地走向门房。院长和母亲,还有几个修女,一起奔了上来。 院长向孤儿们讲了几句话:『孩子们,我们现在不得不离开这个家了!这是你们生长的家,是我们一起共患难一起享受的地方!不过,我们只是暂时离开,不久,我们会再回来的!』她的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坚毅勇敢的神色,和几小时以前的犹豫不决全不相同,我不明白是什么改变了她。她停顿了一秒钟,接着讲下去:『是的!我们必定会再回来!坚强一点!孩子们!什么都不要怕,因为有天主在看顾我们!现在,我们就要动身了,到什么地方去呢?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先沿着公路走,向着安全的地方走。现在,八岁以上的通通到我这边来!』 孩子们当中起了一阵骚动,那些比较大的孩子都站到院长和母亲她们的前面了。 『排好,报数!』院长俨然是个军训教官了。 孩子们报了数,一共有八十五个。 『好极了!』院长说:『你们在这里算是大哥哥大姊姊了。现在跟冼阿姨到婴儿室去。』 我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外面砲声又隆隆地响了,玻璃窗子震动得比刚才厉害,我的心也跳得更厉害。这些八岁以上的孩子都跟我母亲走了,母亲的表情非常严肃,一句话也没讲,也没有看一眼站在角落上的我。 『其余的通通到楼下去,在大礼堂等着。』院长说:『请玛莉姑娘带他们下去吧!我到女生那边去。』 玛莉姑娘是一个蓝眼黄发的修女,年纪比院长小些,可是也够老的了,她很瘦,很高,而且背有些驼,我记得好像有人说过她是因为长得太高,没有人娶她,她才做修女的。可是这些大概都是顽童们造的谣罢。 她是个不大讲话的人,脸上常常有羞涩的微笑,使人觉得她很可亲,我很喜欢她,不过一直没有机会和她接近。院长刚走开,她就叫学生们下楼。 『别把东西行李忘掉了!』她说,她的中国话很糟,完全是外国腔,很不容易听懂,可是这一次讲得很好,大家都懂了。 『多余的东西别带了!』她又说,一面夺下来好几个孩子携带的黏土玩具,我想那是他们自己做的:『这些放在这里吧,将来我们会回来拿的!』 她的温和的微笑有一种力量,那些想带乱七八糟的杂物的孩子都一一放弃了他们的企图。 几十个大小不一的,从三四岁到八岁的男孩都走出室外了。寝室里只剩下了几十张空床,看着孩子们都出去以后,玛莉姑娘拉着我的手说: 『虎儿,还有你!你也跟我们一同走吧!』 『我妈妈呢?』我问她,我心中老是只知道母亲,不知其他,别人我全都不关心了。 『她也和我们一起走!马上就来了。』她说:『她在那边照顾小弟弟小妹妹!』 我背起我的毛毡背包,跟着她走下楼,走过一面专供学生整理仪容的大镜前面,我看见了自己,衣服穿得很臃肿,身上斜背着毡子背包,腰旁挂着水壶茶杯,还挿着一双竹筷子,看起来有点像一个士兵了。我想我渐渐长大了。可是那些东西并不太轻,当我举步以后,就知道自己并不如自己想像中那末地『长大』了。 我走过育婴室的门口,看见母亲和修女们正在将婴儿一个个放在那些大孩子背上或者胸前,用撕裂的白床单缚在身上。婴儿们不情愿地啼哭;有几个脾气特别暴燥,声音也特别大。 母亲正在忙着没有看见我。我站着看了一回儿,才跟上玛莉修女到楼下去。 在大礼堂里,八岁以下的男孩和女孩都準备好了,大家坐在水泥地上,满怀心事,即使是平素最顽皮的几个也都寂然无声。我悄悄地在一个角落坐下来,和他们一同等待,一起听那隆隆的砲声,我举目四顾,四週的墙壁的白灰已经脱落了很多了,似乎砲声一响,那些剥落的剩余灰壳就索索地抖动,快要落下来。礼堂末端有一座石雕的圣母像,披着雪白金边的袍子,颊上和唇上有着不很明显的浅朱色,祂正慈悲地俯视着这些孩子们。 砲声暂时歇止了一阵子,壁上的大时钟敲了三下,那美妙的音乐的声音在空气中荡漾,显得这座大厅格外空洞沉寂,那气氛就像是在什么古堡里一般。 忽然地,在不远的地方响着一片异常难听的飞机声音,像是在急剧的降落,又像是忽然地板高升空,经过好几分钟,又一切都寂然了。这片声音给人以难以形容的恐惧,我觉得毛发都竖起来了,尤其是在它寂然消失之后,我更觉得恐怖。孤儿们似乎也都有同感,我看见他们好几个吓得互相牵着手或者抱拥着,圆睁着眼睛。 背着婴儿的大孩子们一一地走下来了,他们那种揹着小小人儿的样子,我觉得眞是既滑稽又可怜,他们的表情都是严肃沉重的。 院长、母亲,和所有的修女都来了,就没有那几个在这儿服务的护士,她们早就离开孤儿,自己逃难去了。现在只有母亲一个人不是修女。她穿的阴丹士林和棉大衣在她们的黑色衣裙中显得非常特殊。 『我们该走了吧?』母亲对院长说。 『是的,该走了!』院长似乎很留恋这幢房子,她转着头,眼中含着泪,望着这大厅的一切,像是要将所有都带进她的记忆中。 玛莉修女大约地清点一下人数,说道:『都到齐了?』 『好的!』院长说:『我们就动身。』她对孤儿们说:『孩子们,从今天起,我们要流浪了,我们无论 怎么样,都要互相扶助,一同渡过难关!不许再有争吵!我们大家………啊!走吧|』 玛莉修女和几个修女走在前面,这个奇特的队伍开始移动了。孩子们背着婴孩和简单的背包,撑着童军棍,一个个地走出去了。 院长和母亲走在最后面,我则跟在母亲的身边。到了外面,我看见那个看门的老头子,他正拉着一盏马灯照着我们,默默无言地站在一旁。 『你不跟我们走么?』母亲问他。 他轻轻地摇头:『我留在这儿看房子,等你们回来?』 『情形不对,你也逃吧!』院长说:『房子和东西虽然重要,不过你就是在这里看也看不住呀!』 『我要看住的!』他固执地说:『除非日本人杀了我,我是不会给他们搬走一点东西的!』 『东西就让他们抢吧!』母亲说?『不要那么傻跟他们争!』 『你们快走吧!』老头子焦急地挥动一只手:『时间不多了!』 为了不致于和前面的队伍散失,我们只好离开他了。走出大门以后,我回头看看,还看见他提着灯站在那儿,面向着我们。 外面是黑暗的,我们在乱坟堆中绕来绕去。虽然人多,我的心还是有些慌。 我们并不向铁道那边走去,我们走相反的方向,越过很大的一片坟地,和一些小丘,到了通往南雄的公路上。我一路上不住回头望那座孤儿院,渐渐地,它的灯光熄灭了,我知道那一定老头子把它熄灭的,渐渐地,我连它的黑影都看不见了。 公路上的砂子在我们的鞋底下沙沙作响,路旁的树黑影瞳憧。前面是一片人影,在对面的路边,也有无数人影,天空中闪现着一些微弱的星光,天气很冷,空气触得皮肤发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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