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聽張寡婦這樣說大姐,倒也沒有生氣。一起生活的幾天,竹梅身上確實有種自己沒有的脾性,這就是所謂的氣質吧,這種氣質讓母親心底產生某種妒忌,雖說這種妒忌有些荒唐可笑。我曾經在一本心理學的書籍里讀到一些研究,說是最親近的女人之間,比如母女姐妹,也可能互相嫉妒,更別說沒有血緣關係的親人朋友了。這種嫉妒心,可能是女人的一種天性,導致了女人比較愛美,特別比較注重外在的美,比較注重周圍人看自己的眼光,當然也導致了生活中許許多多的悲劇,就像母親與大姐的生活。 在母親眼裡,大姐根本不是她的女兒,而是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女人,而這個女人,處處受到人們的稱讚和羨慕,這讓母親心裡很不平衡。 到了傍晌天,該收工回家吃中午飯了,張寡婦回到地頭,拎起自己上工時背的一個大槐簍,沿着地瓜壟,將拔起的一堆一堆青草撮起放到簍里,母親也幫她裝,一邊問她:“嫂子,你家裡養了幾頭豬,你上坡掙工分這麼累,回家還要背這麼多草,不容易啊!”上坡是老家人下地幹活的說法,比如說有人問,你媽去哪了!你說,上坡了,意思就是下地幹活去了!如果你說:上西坡了,或上南坡了!就是說到村西面或村南面的地里幹活去了! “大妹子,我不這麼幹,三個孩子吃什麼?一家子身上穿的腳下蹬的,都指望家裡這頭老母豬!這不,剛抱了一窩小豬,每天大的小的,能吃呢。”老家的人把生孩子叫抱孩子,母豬生小豬叫抱豬,母牛生小牛叫抱牛,村里幾乎家家養豬,一來為了攢糞,而來為了賣個零花錢。 “嫂子,小豬該賣的時候,給我留一頭。你家大兄弟豬圈空空的,竹梅養了五六隻雞,每天院子裡亂跑,也不見下蛋,家裡哪來零花錢?” “大兄弟是大隊會計,家裡人又少,養個豬也不容易。你家現在人多了,你要想養豬,那天來我家看看,喜歡那頭小豬崽,我給你留着。” “那就這麼說好了!”母親幫着張寡婦,將那冒着尖的一簍草背到肩上,回到村里。 母親進家,大姐已經把飯菜做好。一個韭菜炒雞蛋,還有一盤一指多長的咸乾乾魚,鍋里是玉米麵餅子地瓜干。大姐學校還沒放假,每天中午回家吃飯。那時候農村學校有寒假卻沒有暑假,暑假分成了麥假和秋假。麥假顧名思義,就是收割小麥的假期,兩到三個星期,學生們回家到生產隊幫着割小麥,撿麥穗,場院裡拉滾子打場,干一天記一天的工分。秋假嗎,當然就是回家幫着秋收了,四到五個星期,也是最累的假期。 白沙村那時候主要種小麥玉米地瓜,糧食收穫以後,小麥基本全部交了公糧,玉米大部分也上交,換回一點可憐的錢票,在大隊裡保管着,留着年底給社員開支。產量高的地瓜,就成了社員們一年四季的主要口糧。所以那時候要吃頓白面餑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過年過節,只有家裡來個親戚才捨得做一頓白麵餃子麵條或魚花桃花什麼的。現在想一想,種小麥的只能吃地瓜,小麥都去了哪裡?當然是去了城市,去了那些吃公家糧人的嘴裡!而當年那些城市人,是不會知道也不會想到他們嘴裡的糧食,是億萬農民大人孩子幾乎無償地從嘴裡省下來交給他們的!因為那個所謂的社會主義制度,從一開始,就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而且還告訴每個人,你們翻身得解放了,你們當家作主了,貧下中農們雖然餓着肚子,吃着地瓜干就着鹹菜,好像還真的相信! 母親掀開水瓮,舀水洗手洗臉,發現水瓮里只剩個水底,就問大姐:“竹梅,你爹還沒回家?” 大哥在旁邊插嘴說道:“爹上午回來過,說他中午不回來,好像誰家裡有親戚,請他喝酒去了!” 母親便對大姐說:“竹梅,水瓮沒水了,我幹了一上午活,累死了,你先去挑幾擔水再吃飯!” 往常挑水都是父親的事,大姐偶爾會挑一擔水,但卻極少極少,聽母親這樣講,心想母親幹了一上午活,也就沒有說不,找到扁擔,挑着水桶出了門。 大姐已經十六歲,身體發育的也像個大人,但在父親的呵護下,從來沒幹過重活。挑着滿滿兩桶水,少說也有七八十斤重,走幾百米的路,進了家門累得氣喘吁吁,卻看到母親和大哥已經在灶間擺好小桌,坐在小板凳上吃得正香。大姐放下擔子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提起水桶將水倒進水瓮里,母親自顧自吃飯,也不起來幫忙。大姐心裡有些不高興,倒完水,本想找一條小馬扎坐下來一起吃飯,卻聽母親又說:“竹梅,我吃完飯要洗衣服,趁着家什齊全,你再挑擔水回來!” 大哥正在嚼着一塊小乾乾魚,聽母親這樣講,便說:“媽,讓大姐先吃飯,再去挑水吧!” 母親便用筷子敲了一下大哥的腦袋,罵道:“閉嘴,吃飯差這點功夫,這麼大的人了,挑擔水能累死?” 大姐聽到母親講話的語氣,愈加生氣,便賭氣說道:“我不飢困,我挑水去了!” 第二擔水挑回來,母親和大哥飯已經吃完,韭菜雞蛋只剩一個盤底,母親正在收拾碗筷,看着桌上凌亂的樣子,大姐心裡一陣委屈,差點流出眼淚,收好水桶扁擔,走進自己炕上拿起書包,頭也不回地出了大門。 母親望着大姐匆匆而去的背影,嘴裡嘟囔道:“不吃就不吃,誰還求着你吃了!” 走在大街上,大姐本想去找父親,又不知道父親在誰家,眼淚終於止不住,一邊走一邊哭,快走到村南碾房的時候,聽到後面有人喊:“大姐,等等我,大姐,等等我!” 聽出是大哥的聲音,大姐忙擦乾淚,回頭看到大哥提着一個柳條編的小筐跑過來,筐遞給大姐,筐里有一塊大餅子和幾條小鹹魚,大哥跑得頭上還在冒汗,說話都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大...大姐,媽讓我把這個給你!” “真是媽要你送來的?”大姐問 “真的,我跟媽說,以後你不吃飯,我也不吃飯,媽就把餅子和魚放到小筐里,讓我給你送來!你快吃!” 大姐便拉着大哥的小手,坐到碾房旁邊的大柳樹下,拿起餅子掰一塊放到嘴裡,再咬一塊鹹魚,慢慢嚼着,吃了幾口,突然咳嗽起來,想起要喝水,大哥也看到了,忙說:“大姐,你等着,我回家給你拿水!”說完站起來就要走。 大姐忙拉住他,說:“亭亭,不用了,吃完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喝個夠!”大姐三口並作兩口,吃完後拉着大哥來到小沽河邊,沿着河岸走到一片小小的沙灘。沙灘靠岸的一邊有許多不知名的灌木和野花,一叢一叢的,翠綠中雜着紅黃紫各種顏色,時有鳥聲蟬聲螞蚱聲從灌木叢中傳出來。因為偏僻來的人少,沙灘非常整潔乾淨,河面的水流碧波閃閃,天上一朵一朵的白雲倒映在水中,隨着清清的河水,一起悠閒地流向大沽河。 大姐在一片最細最平整的沙灘上跪下,對大哥說:“亭亭,你蹲下,大姐教你挖泉水。” 大哥便蹲在大姐旁邊,只見大姐伸開雙手放在沙灘上,用雙手小拇指一邊的邊沿,輕輕的將沙子一層一層的旋開,一會功夫便旋出一個圓圓的沙泉。泉口有兩個手掌寬,泉底則只有一個巴掌大,水從沙的四周慢慢滲透出來,開始帶着沙子有些渾濁,大姐並起雙手當舀子,將這些渾水捧出來撒到旁邊,再過一會,沙泉里便湧出清澈的泉水。大姐趴下來,整個臉對着泉口,嘴伸到泉底,咕咚咕咚的喝了幾大口,這才抬起頭,對大哥說:“亭亭,你要不要喝幾口!” 大哥從來沒有這樣喝過水,覺得好玩,學大姐的樣子,趴下喝了幾口,抬起頭,大姐咯咯咯笑起來:原來大哥的鼻頭上額頭上眉毛上下巴上全沾滿了細沙!大姐從沙泉里掬起一捧水,幫大哥衝掉滿臉的沙子,問大哥:“亭亭,這水好不好喝!” “好喝,比井水還好喝,以後我渴了,也到這裡挖水喝。” “那可不行,你千萬不要自己來這裡,發大水的時候,這裡很危險,你來一定要告訴姐一聲,聽到沒有?”大姐這幾句話說的很嚴肅,好像這裡曾發生過什麼事情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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