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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菩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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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篇立志小說 微曦(馮馮) 29-30 (第一部) |
| 29 敌人走了,他们并没有停下来搜索,我们幸而又躲过一场灾难,也可以说是从死里逃生。我惊魂甫定,才发觉自己全身都软瘫了。低头看母亲,她睡得昏昏沉沉,对刚才的惊险一无所知。我为她庆幸,因为她完全不知道,没受到惊吓,可是我更加为她担忧,她的病是不是恶化了呢?会不会发生意外?还有,我直觉地知道,日本军队一定不只这几百人,这些骑兵不过是些前头部队,后面必定会跟着有更多的来临,也许不要半小时就会到达了。想到这一点,我又重新恐惧了,我该怎末办呢? 我重新向村子上跑去,希望可以找到人帮助我们,这是我唯一的办法。如果行不通,我们就只好坐以待毙了。这一次我的运气还算不太坏,我一直跑到村口,回头看那山下的远处都没有发现敌人的踪迹,我安下心,直向村子里走。 村子里每一家都紧锁着大门,路上半个人影都没有,看样子人也都逃空了,我在这空无一人的,死城般的村落里,那些裸砖墙上的黑洞洞的方形小窗子像一些眼睛,纷纷地在我向窥伺,使我有些害怕。我到处看了一下,眞不知道该怎末办。但是我心中不大相信这是个完全一个人都没有的死城,我记得我明明曾经看见过这里有些微炊烟升起,我想村人即使是逃难去了,总会留下一些人看守家园的,房子和田地就是他们的生命,他们无论怎样也不会不留一人看守,这些留守的人一定是躲了起来,藏在地窖或者什么夹壁之中。只要找得到他们就有救了。问题是,怎样才能找得到他们?现在那些炊烟已经不再存在了。我如何找寻呢?我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些炊烟消减得那末快,证明这些人必然是在一个很利于观察外面情形的地方,他们一定是看见敌人骑兵在远处出现才机警地把火扑灭的。我走进村子,恐怕早就给他们看见了。我想只要找到这些房子的后门,闯一闯,我必定可以找得到人。于是我选择了一家比较大的庄院开始,我绕到它的后面的小门去。那扇小门也是紧闭着的,不过我知道里面必定会有人,大户人家不会不留下人来看守家园的。我打门打了好半天,没有一些儿反应。我只好又去试另外的一家,还是没有反应。第三家,第四家……我一连敲了十多家的后门,毫无结果。我每多试一家,我的信心就动摇了一些,到后来,我简直是提不起勇气再去敲门了,我非常沮丧,在路上徘徊着。我并不怨恨这些隐藏着的人,假如我是他们,我也会同样地对于外面敲门的人置之不理的。兵荒马乱之时,谁知道谁是好人坏人呢?我一点儿也不怪他们,我只怨自己运气不好和生得太笨。 正当我在路上走来走去莫知所适的时候,我听见了奇怪的隆隆声音。它来自远处,好像是一些什么机器或者汽车,我直觉地知道这件事很不妙,我猜这必定是日本人的机械化部队来了。从画报上我知道日本人有坦克车和装甲车。我知道我的判断大概错不了,我这一下可吓得半死,我后悔自己跑上来,把母亲撇在下面车站里。早知道这是一个这样无情的村庄,我何必上来呢?现在弄得不上不下,眞是糟糕透了!我的心中悬念着母亲的安危问题,于是我又向山下跑。我并没有高估自己的力量,我要回到母亲身边,也只是一种冲动而已。我跑了数十步,还没有离开村子的中心,忽然地听见后面有人追上来。我回头一看,那是一个中年的庄稼汉。不知道从哪儿出来的他跑得很快,我迟疑一下,他已经赶上我了,我有些吃惊,但是很高兴,我终于看见人了。我停下来,预备向他求援,可是又想快些跑下去。 『喂!』那个人一把提着我的胸前的衣服,他的神色非常紧张:『你干什么的?你这个小鬼!乱跑乱跑的!不要命啦?』 『我是逃难来的!』我没有反抗他:『我母亲在下面车站,病得很厉害。我到这上面来找人帮忙……你帮我找个医生吧!』 下面装甲车的声音越来越响,震耳欲聋。那个庄稼汉慌张得很,没有回答我的诂,一把拖着我就向一幢砖房子跑。 『你带我到哪里去呀?』我一路挣扎,因为我心中非常焦急,母亲一个人在车站里,不知道怎么样,我的挣扎是不发生什么効用的。他的力气那么大,我根本就挣不脱,只能由他拖着跑。我明知他是一番好意的,他一定是拖我去躲藏起来,可是,我一个人怎能够苟活呢?我联想到许多悲惨的景象,我多么怕这些景象会发生在母亲身上啊,我不能,我绝对不能独自躲起来!这个蛮牛一般孔武有力的大汉!我着急极了!我忽然冲动地,出其不意地在他的大手上咬一口,然而并没有使他放鬆手。 这一下把他激怒了。 『他妈的!』他连打了我两三个耳括子:『你这个小杂种!狗咬吕洞宾!救你一条小命你还要咬人呀?』 『我母亲还在下面呀!』我叫道:『我要回去她那里!』 『你这时候下去有什么用呀?』他吼叫地说:『下去送死么?』 『你不要管我!』我也发狠了:『让我走!要死都死!我不能不顾母亲!』 『你死不要紧!你这一下去就把鬼子引上来,大家都遭殃!你明白吗?』 『可是我的母亲……』 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他已经将我拖进一个小门里面去了。他将门闩上,然后又劫持地把我带着走。越过一个光线不佳的厨房,我被带到一个堆放柴草的屋子里,他移开一些柴草,地上露出来一块板,他将它揭起来,下面是一个黑暗得什么也看不见的洞。 『进去吧!』他命令地说。 我迟疑着不肯不去,说是害怕那洞里的黑暗倒不如说是悬念着母现。有这样的一个洞,想必是多少年以来他们就靠它来渡过一切的兵灾危险的,有这末的一个洞给我母亲躲藏多好啊!可是,她却躺在破车站里,路上的敌人相隔只有十多尺的距离!那道涂泥的竹壁靠得住么?是否眞能遮蔽敌人的视线?敌人不会停下来搜索吧?我们刚躲过一刼,这一刼是否也能躲过呢?我的空城计是否还有効呢?母亲会不会被装甲车的嚣闹吵醒?醒了会不会更加糟糕? 『进去呀!』那个好心的大汉推我下去。 我身不由己,被他那巨大的力量一推,踉踉跄跄地走下几级阶梯,到了洞底。他也跟着进来了将木板拉盖好。现在洞里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里充满一股略带发霉的气息。嗅着很不舒适,像这样并不大的地窖,虽然不是什么很理想的避难所,但只要来搜查的人不注意,或者没有充份的时间,在这里面是很够安全的。我已经感觉着这种安全感了。可是,我又想起了母亲。她能在这里躲一下多么好呢!然而她却处身于最危险的地方!我竟那末自私,撇开她,自己躲起来! 『妈妈!婀!妈妈!』我哽咽地说:『虎儿太不该了!』 可是现在有什么办法呢?那个大汉说的话也是对的,我盲目冲下去有什么用呢?也许反而会引起危险。不但是我自己,我的母亲,还有这些隐藏在暗处的村民,都会受累。这座村落,从外面看来,像是人都逃光了,其实还有不少人躲着。 我唯有再乞灵于祷告,向我的神祷求,人在患难中所做的祈祷是最虔诚的,我一面流泪一面祷求,希望我母亲能够平安无事,渡过危险,我当时的这种紧张心情,直到多年之后,还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使我哭泣,甚至于使我号喊。 庄稼汉问我是怎末一回事。他说他正在门后向外面窥看,打听消息,看见我在村里乱跑,后来听到声音,知道敞人的战车来了,怕我给村子招来危险,所以把我捉进来。我抑制着自己的哭泣,把母亲患病,我要自动留下的事告诉他。我们讲话的时候都看不见对方的面孔。 听我讲完以后,他说:『你母亲大概是不会有危险的,看样子鬼子的军队是忙着赶路去攻打前面的城池,不会在这个小地方停下来的。除非是你跑出去招引他们。等他们都过去以后,我和你去看看你母亲。不过医生就找不到了。头几天附近闹过土匪,有钱一点的人早就跑光了。』 以后我们没讲什么话,大家默默地在黑暗中坐着。本来这个地窖只有我们一大一小两个人,现在因为我们都不讲话,洞里越发沉寂了,静得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眞的,我听见自己的心跳,跳得很急很响,无论我怎样默念祷文,怎样使自己相信神明会保祐母亲,都不能抑压下心中的紧张。我的祷告只给予我部份的安慰,我一面努力相信神明的力量,一面总是半信半疑,也可以说是忧疑多于相信。然而,一个在危险中的人,尤其是一个孩子,除了倚靠宗教之外,还能找到什么可以信赖的力量呢?能说这是迷信么? 过了许久许久,我不知道究竟是多久,总是,在感觉上是漫长的就是了,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渡过的最漫长的一段黑夜,虽然事实上那并不是眞正的黑夜,只是在地窖中的『黑夜』。过了很久很久,那个庄傢汉讲话了,讲得那末地突然,好像是从梦中忽然醒过来似的。 『大概过完了吧?』他说:『你在这里等一等。我出去看看。』 这是我巴不得的事,我早就想请求他出去打听一下了,可是我有点怕他,一直不敢提出。现在他说出去看看,我那会不赞成呢?事实上,他那句话是命令而不是询问我的同意,不等到我表示什么,他已经出去了。 他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留在洞里,深深地感到小安,四週的黑暗包围着我,死寂威胁着我。在起先的几分钟我还能够支持,渐渐地,我心中的焦虑不安越来越强烈,我比刚才任何一秒钟都更加地紧张,因为摆在分面的是噩运或者幸运,不久就要揭晓。母亲的生死问题立刻就会揭晓了。 她究竟怎么样了呢?我的心房剧烈地跳动。我再也忍奈不了这种枯待中的神经紧张的压力。爬出去吧!我自己说,刚才敌人就在面前都不怕,现在还要怕什么呢?就是遇上敌人,大不了一拼就是。我为什么那末懦弱呢?人的勇敢往往似乎只是一种在某一时间内的冲动,要保持长时间不变的勇敢很不容易,像我那时候那末大的一个孩子,更加办不到。我那时候的确是一阵强一阵弱的。老实地说,我的懦弱和恐惶更多于勇敢,唯一的勇气来源只是在于对母亲的悬念。只要一想到她的安危问题,我就一切都不顾了。 我揭起木板,爬到外面来。因为久处黑暗之中的缘故,到了外面,光线虽然灰暗,可是在我看来已经是特别明亮了,我很容易地就辨清了方向,沿着来路走出去。 在厨房外面,那个庄稼摸正伏在小门的隙上向外面窥看,我想像得出不久之前他就是在这儿发现我的。他全神贯注地看外面,一点儿也不知道我从后面来了。等到我接近他的时候,他吓了一大跳。 『可以出去了吧?』我问他:『外面怎样?』 『听不见什么声音,大概都过去了。』 『我们出去看看吧!』 『等一下,我再听一听!』 听了一回儿,他终于同意地打开小门。 在外面,他小心翼翼地行走,彷彿这村子已经隐伏了敌人似的。我被抓在他的手中,一时无法开步快跑,焦急得不得了。幸而到了村口的时候,我们看见山下的公路上已经空空荡荡,什么人呀车呀都没有了,只有被践踏得一团糟的白雪和泥土。看样子敌人并未停留下来,只是过境而已。我的心稍为放宽了。然而我还是着急的,在一个急陟的斜坡上,我摆脱了庄稼汉的掌握,像箭一般地冲下去。 到了破车站,我发现它们前的雪地上并没有杂乱的足迹,屋子里也没有任何被捣乱的情形。我冲进售票间里面,一看,我的忧疑全部都鬆弛下来了,我高兴得哽咽流泪。母亲好好地在桌下昏睡着,身上的毡子,脸上盖的白纸,一概没有变动。 我轻轻揭开白纸,母亲的脸色红得像夏天傍晚的云霞,嘴唇焦干了,两眼仍然紧闭着。我们躲过了两场刼难了,可是,我仍然不敢太乐观,我知道前面还有更多的艰难,我觉得我必须鼓起勇气来面对一切,不能光是哭泣就能解决困难的,我很明由,在这个苦难的时代中,谁软弱谁就倒下去让别人践踏,葬身于泥泞之中。是的,母亲患着重病,这附近没有医生,后面随时会有敌人再来。但是我下了决心,我有信心知道我必然能够渡过这一切难关。我的信心并不是与生俱来的,我的勇气也不是,都是折磨所赋予的。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信心勇气;使我能像一个成人那样地应付环境。可是我最低限度已经努力地在建立勇气信心,懂得如何挣扎奋闘以求生存了。 30 靠着那个庄稼汉的帮助,我将母亲搬到了村庄里。我们的行动被那些在暗处窥伺的村民看见,他们很快地就围上来,打听究竟。他们的脸上都流露着眞挚的关心和同情。听我大略地将一切经过讲完之后,他们纷纷提出了意见。十多个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吵作一团,比手划脚。 『这一定是风寒!』一个说。 『不是,是着了邪!』一个老太婆说:『那山上本来就有山魈!烧着香拜一拜,许个愿就好了!』 『拿床大棉被蒙着,灌她吃一点红糖老姜汤,叫她出两身大汗就好了。』 『不!要灌辣椒汤!』有人说:『还要用煨老姜切片贴在她的额上,胸口和喉头!』 『先把她藏起来吧!』帮我忙的那个庄稼汉说:『我那里不行,藏到阿婆家去好了。』 起先说母亲是着了邪的那个老太婆立刻就同意了。不过她说:『我没有东西给她娘儿两个吃呢!米也快没有了,蕃薯干只剩下一点点。』 『我们轮流拿东西来养他们!』有一个大汉说:『阿婆只要照顾他们就得了。吃的东西我们输流拿出来,一人供一餐!怎么样?』 他环视着各人,等待他们的答覆。 每一个人都点点头,没有异议。 『没问题!』有一个说:『他们能吃得了多少呢?一个是病人,-个是小孩!大家一人省吃一口,就养活他们了!』 我感动得很,我想象得出来这些村人一定已经面临着绝粮的困难,他们的菜色的面孔就是说明。然而他们的伟大的同情心却使他们每人捐出了自己的有限的粮食,多么伟大啊!我从母亲的口袋里摸出来我们全部的钱,那都是院长给的,我要把这些钱交给他们。我看了一下,决定将它交给那个发起捐食物和收容我们的那个大汉。 『干什么?』他有些愕然地说,一面避开:『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们的全部的财产。』我说:『我要用它来谢谢你们。』 『哈哈……』他大笑了起来:『我们是要钱的人么?』 这个人的笑声很洪亮,有一种特殊的镇慑力量,初看他的样子似乎有些乡土气,渐渐我才发现他是有些与众不同的。 我不敢再强他,只好尴尬地转向另外一个人,可是也遭受到了拒绝。 『留着你的钱吧!』那个高大的大汉说:『你们前面要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不必忙着把它一下花光!』 接着他又向每一个说:『我要是知道那一个背着我受了他的钱,当心叫我砍掉他的手!』 我发现他说这话的时侯,眼睛闪着奇异的兇恶的光芒,使人不安。 『放心哪!』人们纷纷说:『我们不是那种人!』 刚才众人的意见全部都采用上了。母亲彼送到老太婆的家中。那是一座土砖盖的比较小的房子,可是也同样地有地窖。看样子这一带家家都是有地窖的。大家把母亲运送到地窖里去,有人去搬一堆干草来,做成一个舖,有人回去找老姜,有人到上面的炉灶去烧水,因为老太婆只有一床棉彼,有人就回去搬他们自己的棉被来,大家忙作一团,话也多,说得很快,那些鼻音浓重的土话快得像放机枪,我很多都听不懂。他们也不让我做事,于是我反倒成了一个闲人。 这些人的热心眞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的,他们似乎已经忘了敌人刚刚过境的事,似乎也没有考虑到后面是否还会有更多的敌人来临。也许是由于看见敌人只是过境;不会停下来侵扰这座太小的村庄,他们已经不再回到躲藏的地方去了。也没有人再提起这些事,老太婆的家变成了观光胜地,当一个人回家拿些什么衣物或者食物再转回来的时候,他必然又带着几个人一同来。这些前来参观的访客都是些老年人,看情形他们的妇女儿童和大多数的青年人都走了,只剩下这些年迈的留守,那个慄悍的大汉和那个救我的庄稼汉他们几个男人是很特殊的例外。这个壮丁以后就很少再来。都是那些年迈的老头子把食物送来。老年人一来就摇头嗟叹,讲了许多我不太懂的话,大概总不外是同情我们的意思。 不管我同意不同意,他们将用红色的干辣椒煮汤,又用老姜煮红糖水,叫两个老太婆把母亲斜斜地扶起,用筷子撬开她的牙关,灌她吃这些辣汤。我不知道他们这些万能汤是否眞的的能治好我母亲,可是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我只好当它是有效的,所以我丝毫没有提出反对,我在旁边看他们用粗糙的土製磁汤匙将这些药灌餵给母亲。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那些辛辣味道的刺激?母亲微微地睁辟了眼睛。看见她眼里的血丝满布的情形,我不禁有些害怕了。同时我又觉得很高兴,几个小时以来,这是她第一次醒过来,只要她能醒,我知道大概就不会有问题了。 『妈妈!』我喊她。 她似乎并无所闻。我一连喊了许多次,她还是眼睛向前直视,虽然我就在她面前,虽然我从她的眸子中看见我的影子,她却彷彿并不认识我,而且不到一会儿,她又合上了眼睛。人家餵她的辣汤很多都从嘴角溢流了下来,弄湿了衣服。看见这种情形,我又灰心了。我忧虑得很,母亲竟病到连我都认不得的程度了。她是不是会有危险呢?在这些年来的许多折磨里,我已经太懂得生死之间的区别,我已经很明白生与死是只有极少的距离的,我不能抑压自己对母亲的忧虑,我很怕那可怕的一剎那会来临。虽然我们已经越过了许多次危险,我虽然也有勇气和信心,但是我总无法不想像得太多。然而我这一次并没有哭,我已经渐渐学会了忍止眼泪了。 几个老太婆很费了一点时间才将药灌完,那两大汤碗的辣汤,我想总有一半给嚥下母亲的胃里的,我只好祝祷这些不像是药的药发挥奇蹟般的效力了。灌完药之后,他们就使她躺下来。老太婆将所有的男人都促出去。 『走走走!』老太婆说:『要敷姜片了!』 一听这句话,老爷子们纷纷走开,离开了地窖。现在这下面我是唯一的男人了。老太婆们并不撵我,让我旁观,她们用菜刀把烧煨得半焦的老姜切成很大的一片片,她们给烫得不住换手,她们用这些冒着热气的姜片在母亲的额上擦来擦去,后来就在上面舖满了姜片,然后用一块布包扎起来。她们又将母亲的领子解开,同样地用火烫的姜片磨擦她的喉头。这期间母亲曾经张眼数次,可是都不像是在看什么东西,那眼中的光芒只像是夏夜的流萤,一闪即逝。 三个老太婆当中的一个又拿出一些奇怪的草来,看样子像是些灰绿色的茸絮,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将这些膏状的草搓成小小的一条线,大约有半寸长,她一口气做了许多,最后,拿出一把供神用的香,交给我。 『到灶里去点着它,』她对我说:『揷在灶头上,向灶神许个愿,再拔一根拿回来。』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末做法。我接过那把香,踌躇不前。 『眞笨!连烧香许愿都不会吗?』她看出来了我的踌躇,颇为不耐烦:『看你样子不是蛮聪明的嘛?怎么连这样的事都不会?你们这些在外头跑的人生的儿子呀!就是这样不中用!』 她一手夺过我手中的香,说道:『跟我来吧!』 到了外面,我看见那些老头子们还在等候着。他们看见了老太婆,纷纷问她情形怎么样。老太婆又重新再在他们面前提起我的不中用,我虽然不能完全听懂她的客语,却可以猜得她的意思。那些老爷子们都摇摇头,弄得我非常难堪。可不是,我眞的是太不中用了,竟会连这末简单的事都做不来。老太婆点了香,叫我双手捧着。 『向灶君爷爷叩头呀!』她说。 我手中捧着香,不知道应该怎样叩头法,正在犹豫之时,她又说:『眞笨!先将香揷好再叩头呀!这个都不懂!眞是!……』 她不住地摇头,似乎认为我这个人眞的笨到连这一点点小事都不懂了。其实我是心乱,而且给她的催促的语气所弄糊涂了。我那会笨到这么厉害呢?我只有几秒钟的犹豫,他们就认定我是不可救药了。 我遵守地持着香向灶头的红纸上的灶君神像拜了拜,把香揷在像下,然后在老太婆的指示之下跪下来。 一连叩了几个头。我的叩头倒是很眞诚的,我希望由于我的至诚,感动了神祇,庇祐我的母亲。至于究竟有没有灶君这种神,这一点是我所不曾想及的,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觉得,还是应该有『神』的好,人不必把一切都看得太透辟,否则有人就会失去心中的平安,失去凭藉。人究竟总是凡人啊!何况一个只有九岁大的孩子。 我许了愿了,我许的愿是:如果神庇祐我母亲病愈,我将来要永远地相信神祗,我要做个好人。我许愿的时候是用最低的声音说的,并没有让旁边的人听见。并且,我并不单独地向灶君许愿,还向我母亲共同信奉的观世音菩萨许下这个心愿。我甚至向院长她们所信奉的天主许愿。只要我知道的神圣,我都向祂们祈求了,在我当时的想法是,只要是神祗就向祂祈求,我丝毫没想到宗教之间有什么区别。我唯一想到的就是母亲的病,我为了她而祈祷,而许愿,就像是一个饥馑的乞丐看见任何人都乞求一样。 我许过愿以后,老太婆叫我拔一根香给她。我照办了。 『许过的愿将来一定要还的!』她把香接过去说:『现在我要替你母亲烧艾了,你在外面等着,不要进来!』 地窖的木板关上了,我看不见里面,不知道烧艾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她们究竟把母亲怎样处理呢?我眞怀疑,会不会使她的病况加重?这些奇奇怪怪的偏方,啊!我后悔了起来,我眞不该这样冒失地接受她们的方法,那些方法不错都是出自好意的,但是,它的效果是否和她们的用意一样好呢?我忽然在心中泛起一阵强烈的悔意,我的信心在剎那间又全部崩溃了。我究竟只是一个平凡的孩子,并不能永远地坚强,情绪的变化往往不能加以控制。 在一阵强烈的冲动的驱策之下,我要揭起那块地窖的木板门。我要去阻止她们对母亲『烧艾』,我对这种治疗法的想像很多。我想她们必定是用那些耳状的草去烧母亲的身体。这也许并不是一种疗法,只是一种刑罚。我不能让她们随便胡来,虽然我明知她们都是出自好意。我想有时候愚蠢的好意也许会造成灾祸,变为恶意。我并未能成功地揭起那块木板,原因是它给从里面扣紧了,同时那些旁观的老爷子们拉住了我。 『你要干什么?』他们当中的一个问我。 『我不让她烧我母亲!』 『傻瓜!』他笑了:『那是救命的烧艾呀!』 『会烧坏人的!』我说。 『没听过!』有一个说:『我们村里那一个人病了不是用烧艾治好的?你怕什么?』 我疑惑地看着他,我不明白,这烧又究竟是一种什么医疗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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