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我文章的人,应该主要是在海外。当然,肯定还有一些翻墙翻出去的人。也许是反过来,主要是翻墙出去的,然后再有一些海外的人。孰多孰少,我无法确定,因为我搞不清楚:是在国内每天生活于“水深火热”中的人更反动,还是在外国已经“全盘西化”了的人更反动?因为读我文章的,肯定是反动的右派;左派绝对不会上万维读者网,不管他是在国内还是在海外:他不想被气得犯心脏病。 我文章的读者们很反动,但我相信,只要是在海外,其中肯定有人会对我不忿,这是“我心依然是中国心”的华夏赤子的通病。他们会诘问我说:你要是有种,就把这些话在国内讲呀,你在海外讲这些算什么英雄?你在美国骂毛泽东算什么好汉?你要在国内骂,才算你本事呢。虽然我感觉说这些话的人有点不按好心,好像恨不得我倒霉,但我还是要告诉他们:我是想在国内说这些话,我是想在国内想骂毛泽东,也说了、骂了,但、结果,没说成、也没骂成。 2005年9月21日,李敖在北京大学办公楼礼堂对北大学生们演讲,告诉大家:人民要聪明,争取自由要靠智慧,要放弃过去那种作对、反政府这些落伍的观念,因为没有可行性,人民会吃亏。为了论证他的观点,他反问到:“你有抱怨,你抱个屁怨,抱什么怨?有种写文章干,对官员不满,写文章跟他们干,大不了坐牢吧,坐嘛。”可是,这里李大师忘了国民党是怎么跑到台湾去的了——共产党可不是国民党,李大师的招儿在国民党那儿好使,在共产党这里就一筹莫展了:共产党多高呀,特别是“与时俱进”了的共产党。李大师不知道,在大陆,你想要言论的自由固然不能,但你想求仁得仁、要因为言论带来的不自由也常常不可得呀。 前面我说:“我是想在国内说这些话,我是想在国内想骂毛泽东,也说了、骂了,但、结果,没说成、也没骂成”。估计没有人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让我来告诉大家:我的第一个博客不是在万维读者网,而是在大陆的新浪网——我多热爱我的国家啊。实事求是地说,新浪网的博客版面选择可比万维读者网漂亮多了:一抹夕阳,刺破层云,天空万道金辉,瑰丽苍茫。而且新浪博客还有发前预览,非常方便。技术上是没说的。新浪博客上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恶贯满盈的毛泽东(一)》,之后我准备二、三、四、五下去。博客发布两分钟,浏览量已经有二十多条。我很高兴啊,我想我这个内容肯定是有巨大的市场需求。就在第三分钟我返回来再看浏览量的时候,我已经打不开我的博客了,页面上赫然七个字:此博客已被关闭。所以啊,我刚高兴了三分钟,刚言论自由了三分钟,就一切烟消云散了、一切归于沉寂了。所以我说,中国有没有言论自由?有,但只有三分钟的言论自由。就像我前面说的:我在国内是想说,是想骂,也说了、骂了,但不好意思,没说成、也没骂成。所以我要和李大师说:我们是有抱怨,我们是对官员不满,我们是想写文章跟他们干,但,抱怨不了,写不了,也干不了。 俄罗斯第一任总统叶利钦还没退出苏共的时候,有一次参加全苏第十九次党代表会议。当时整个苏共都在压制他、打击他、封锁他。叶利钦为了能向全党、全社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在会议上几乎强行登台发言,因为电视直播。叶利钦首先就党中央对他先向外国媒体发表谈话而不是先接受苏联媒体采访的指责做了说明和反驳。他怎么说的?他说:最先提出采访我的是苏联媒体,我在向外国媒体发表谈话很久之前就接受苏联新闻社的采访了,那次谈话记录在《莫斯科新闻》上,但始终没有发表。不久《星火》杂志也提出采访了,我讲了两个小时,然而时间过去了一个半月,谈话又没发表。后来苏联新闻社再一次提出采访我,但事先告诉我,不一定保证发表。所以呢,和我一样,叶利钦说,我是想在国内说话,但你们不给我说的机会,所以我只能对外国说了。 和大多数人不一样,我说中国大陆不存在“以言治罪”,为什么呢?因为“以言治罪”必须满足几个要件。其中首要的一个要件就是“有言”、有说话的机会。有了言、有了说话的机会,你才可能犯罪。如果没有言、没有说话的机会,就不会有治罪的根据和对象。当今的中国是什么样子呢?是没有言、没有说话的机会,所以我说中国不存在“以言治罪”。从古以来,世界上只有两类国家:有言论自由的国家和没有言论自由的国家。但中国创造了第三种,即不是言论自由也不是言论不自由,因为根本没有言论,因为干脆取消了言论。 打个比方:古代中国有腹诽罪,意思是有些反动的事你想想就是犯罪,就要把你杀掉。这种做法虽然不合现代法律思想,但却也有根据,因为有干反动事想法的人存在,就是个潜在的威胁,提前杀了可以绝后患。今天的中国是“法治国家”,所以不搞这些。今天的中国学的是黄药师。黄药师把桃花岛上仆人的舌头统统割掉,他知不知道被割掉舌头的仆人们多么恨他、多么想食之肉寝之皮?知道,但他不在乎:你心里怎么恨、怎么骂都可以,只要别让我听见。今天的政府不怕你腹诽,不怕你怀恨,只要你不说出来,只要你说不出来,一切就万事大吉,一切都平安无事,一切就都是和谐稳定、万众一心。这叫什么?你说对了,这就叫“鸵鸟政策”、“掩耳盗铃”。但没有办法,谁让我们赶上一个平庸年代呢?我们只好这么鸵鸟、这么掩耳。 根本没有言论、干脆取消了言论国家里,你想当英雄,你想当烈士,你想坐牢,你想就义,你想求仁得仁,对不起,你没机会。你只有和这个时代一起平庸的机会,你只有和执政者一起鸵鸟、掩耳的机会。 什么我说中国根本没有言论?首先,你的言论必须有一个发表的地方或者平台,“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权力已经被取消了,就别想了。集会是一个发表言论的平台,但合法集会,肯定轮不到你去发言;如果能轮到你,你也就不会关心言不言论了。为了发表个言论,就去搞非法集会,这个成本也太高了,得不偿失,不会有人愿意干。你总不能去街上撒传单、贴反标、喊口号吧,那就不是要发表言论而是要发动革命了。所以想来想去,你的言论发表只能通过报纸、广播、电视、杂志、书籍这些媒体或者出版物。而这些媒体和出版物,不是在各级新闻出版局就是在各地党委宣传部手里,你想要他们发表你的言论,这不是与虎谋皮吗?除非你吃错了药或者他们吃错了药。 幸亏我们生活在信息时代,还有网络新媒体为我们提供了崭新的、便捷的、低成本的、无需特许、没有专卖、不用批准和审查、难以封锁和钳制的言论场所。 如果你这样想,就错了;如果你这样想超过三分钟,就是个傻子了。 新浪不客气地关闭了我的博客,很客气地给我留下了“如有疑问,可以拨打”的电话,于是我很不客气地打了过去质问。在反复的问答中,我听懂了如下意思: 出现关闭的情况一定是您进行了不当操作;您想投诉可以说出您的博客地址,客服人员将转交后台,由后台为您查询关闭原因;程序会分辨您发表内容中的敏感词,发现后自动提示,由技术人员把文章提交后台,后台人工复审,发现违反规定就予以关闭;您应该遵守您在开通博客时同意的新浪相关协议。 当我在电话里听着新浪客服人员彬彬有礼、甚至小心翼翼地重复着一整套刻板、规范、程式的职业化语言时,我由衷感到:时代真的变了,共产党真的与时俱进了!这里不是“宣传阵地”、不是“舆论喉舌”、不是“思想战线”,这里是门户网站、新型传媒、“信息平台”;这里不会、也不懂得使用行政命令、强行压制、官僚方式,这里通行的是商业运营、服务模式、市场规则;这里不叫审查者、不叫意识形态控制者、不叫思想警察,这里叫“客服”、“后台”、“技术”;这里没有人和你争吵、让你讲理、跟你辩论,没有人批判你、对你说教、为你洗脑,也没有人训斥你、威胁你、恫吓你。在这里,抗议成了“投诉”,思想批判的行动和争取言论自由的勇气成了“不当操作”,封锁思想和钳制言论成了一种技术、一种服务、一种流水作业、一种业务程序、一种对商业和服务协议的履行。所有过去我们熟悉的关于思想、关于言论的认识都被彻底颠覆了。 今天,对思想和言论的封锁、审查、钳制已经数字化、自动化、信息化、电子化、程序化了。你的文章再没有思想、没有理论、没有意义、没有感情、没有血肉,只剩下、只被分解成一个个词组、一个个字符,然后被分辨、过滤。没有人关心你的前言后语、上下连接;决定能否生存下来的,不是你的内容主旨,而是你的遣词造句。从无辜的新浪小孩子们的角度看,他们自己不是言论审查和思想控制者,而是词组、字符自动分辨系统之后的第二道人工筛查程序;我不是一个作家,只是一个键盘操作手;我写文章的过程不是创作,只是一种操作。甚至,我不但不是一个作家,不是一个思考者,也不是一个反动分子,甚至不再是一个人;我只是一件东西,像安检一样要被仪器扫描。这不能怪新浪网的小朋友们,因为是这个制度把他们格式化到这种地步。至此,这个制度在侮辱了自己的同时,也侮辱了他的人民,甚至还侮辱了他的敌人。 现在的共产党人,除了富贵,除了金权,已经一概不信也不懂了。意识形态对于他们,不再是信仰,而是延续垄断和特权的法器。因此,尽管不信,它还是必须被用来为虎作伥。但是,今天的共产党人已经懒得操心费力了,已经心不在焉了,他们需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从上半身到下半身,从大头到小头,从台上到床上,从白天到黑夜——,于是,他们干脆发明了一种机器,设计了一套程序,然后就一劳永逸、完事大吉。他们以后需要做的,顶多是完善程序、增加补丁。 而且,就连这点屁事,他们都腻味自己做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那些正宗“宣传阵地”、“舆论喉舌”、“思想战线”类的报纸、杂志、广播、电视,会将封锁思想、钳制言论的工作,做为一种政府采购、做为一种服务贸易,外包、委托给专业化企业,用商业模式运作。那时,管制思想和言论将成为一种时髦的产业,产生一个巨大的商机,实现政府和企业的双赢。就像今天的警察通过治安管理官商勾结共同赢利一样。 到了那个时候,中宣部也许可以报送证监会,要求IPO——挂牌上市了。 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会怀念过去的意识形态专家、政治审查者和思想警察们,因为他们至少把你看做一个思想犯,而不是一个排字工;他们起码会认真研析你的文章,找到你的问题和“错误”,然后加以批驳,甚至企图教育、转变你。 当中宣部的衙役们都没有心思、都不愿花气力去读你的文章、听你说什么、看你想干什么的时候,当思想封锁和言论管制的已经不再是内容而是字符的时候,当“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作业被分割成一个个环节、再也看不出全貌、也没有人操心自己专司环节之外闲事的候,当“引蛇出洞”都成为一种多余的时候,我还真的害怕了:这个世界连意识形态专家都没有信仰了,连统治者自己都得过且过了,你固然没有了同志,同时也失去了敌人,在这种行尸走肉的世界里,你有没有言论自由也没个屁区别啊。 附:关于新闻和言论自由的两条箴言: 一、 言论自由: 人们对中国政府实行网络实名制度不满,认为这是对言论自由的钳制。其实,真正的言论自由必须是实名下的言论自由——就是老子我在骂你,你能怎么着?这才是真正的言论自由。以前躲在虚拟身份下的牢骚,就象李敖说的,如同在厕所门上写字骂人。如果这也算言论自由,文革时代的反动标语也是言论自由了。 二、 新闻自由 新闻自由不是报导事实的自由,而是评论事实的自由。如果禁止评论,那么事实的公开就没有了任何意义。因为,一切事实都可以被解释成完全相反的含义。如果评论权被垄断,那么报导事实比不报导更加有助于谎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