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望,你知道吗,我想给你讲一个我的......事情,也是一个......秘密。 没有人知道,连我爸妈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给人说过。我今天想说出来,憋了很久,一定要说出来,说出来会好一些吧。 你会不会看不起我?这是一件很难启齿的事。 还记得我给你看的照片吗,还记得照片里的我哥吗? 我告诉过你,从小我爸就一直在外地工作,我们家里就我妈还有我哥和我。你知不知道,我妈特别偏爱我哥。有时候她会发脾气训我,罚我,可是我从来没见她打过我哥。我跟他吵架抢东西,每次我妈都护着他。真的,她真的很偏心。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子。 老实说,我哥是讨人喜欢,长得好看,人也温和。小的时候他不喜欢跟我玩儿,叫我跟屁虫,后来长大了,他对我其实很好。那一年到北京上大学,走之前他还买了一个笔记本送给我。 我呢,我小的时候不好看,我妈说我脾气也倔。我不喜欢学习,爱跟同学玩... ... 同学里头什么样的都有,我跟几个女生很要好,现在我都忘了她们的名字了......放了学,我们去溜旱冰,或者是在街上乱转。早上课间操,讨论昨天的电视剧里有什么好看的,谁长得漂亮,谁比较傻。 她们很早就有男朋友,也不好好学习,拉帮结派打架什么的。还有那些感情的事儿... 很痛苦很成熟的样子。我跟着他们学会了抽烟,把手指头都熏黄了… …我就是觉得那种生活挺有意思的,我讨厌像我哥那样做循规蹈矩的好孩子。 扯得太远了,是吧......还记得,那一年我马上要升初中了。我妈逼着我学习,可是我就是没心思,管他什么重点中学还是普通中学,对那个时候的我,有什么区别呢。如果重点中学要天天晚上十点半才能睡觉,我宁愿去普通中学。 可是我妈很生气,那时我哥上了大学,在北京。我哥成绩一直都那么很好,我没法跟他比。 二十三年前,你还记得吗,北京发生了什么?是啊,那时候你也才上中学,也许你已经忘记了。 如果不是我哥,可能我也会忘记那一切。很多时候忘记使人快乐一点儿,是吧。更何况那时我还小,不到十一岁,我不太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只知道人人都很激动。他们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好像明天,明天一切就要改变了。 我哥那时在北京。我总是在电视新闻那些头缠布条的人群里面找他,可是没有找到,他们太多了。我如今还记得他们举着旗帜和标语,说 “我饿了... ...” 那些饥渴的悲壮的眼神… …后来在我的回忆里,我哥也是那样的眼神。 我妈一面惦念着我哥,一面也担心他。到了晚上,她就跟我唠叨说这么下去可怎么办呢。担心着她又说,会好起来的,国家会好起来的,会有个好结局的,你说是吧,萌萌。 我那时老和几个女生出去打牌,不关心她说什么,但她老是跟我说。 我正面临升初中考试。有一天,我妈看到我的模拟考卷,又气炸了。她训我:烂泥扶不上墙,你脑袋里头装的什么?这么简单,你都不会做?这里,除算成了乘,你搞什么? 我不理她,其实,我己经习惯了。只要不理她,过一会儿就算了。 那天她说个没完,说来说去又说到我哥,说周蓬为了全国人民在那儿拼着命呢,你什么时候赶得上你哥一个零头? 我忍不住了,跟她顶嘴,说周蓬算个什么啊,人家说了,现在还不跑就是傻子。听谁说的,我也忘了。 我妈的嘴抖起来,很吓人。 我又说,我讨厌周蓬,最好妈跟他到北京去,永远都别回来。我去找我爸。 妈气得发晕,她一巴掌过来打了我。我哭了。 就在那天晚上,我哥打来了电话。妈在洗脸没有听到,电话是我接的。我还隐约记得哥的声音很模糊,很小,好像他生了大病似的。他想跟妈妈说话,我正在生气,骗他说“妈出去了。” 他很失望,问去哪儿了? 我又编了句谎,说:“到孙佳加家去了。”还说:“孙佳加跟别人好了,妈去找她评理。”孙佳加是他的女朋友,高中时和我哥非常好。 我还记得他的嗓门吊起老高,说怎么会,跟谁好了? 我说,不知道,好像… …是你们班刘亚辉。 我哥没再说话,然后他挂了电话。 当时我又得意——随机反应能力多强,又觉得解恨。我想,让周蓬生生气也好,就算他以后发现了,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那是哥最后一次打电话回家。在那个晚上,他想要跟妈妈说说话。 我骗了他。 我很残忍,是不是? 你还记得后来的事儿吧。你不知道,对于我们来说,世界的末日也不会比这个更可怕了。我妈急得发了疯,他们也不让她去北京。她等啊等啊,没有人,没有尸体,没有音讯,什么也没有。后来有我哥的同学告诉我们,他死了。 我妈眼睛快哭瞎了,几乎得了精神病。我爸后来想尽了办法总算是调过来了。可是我妈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哥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那么不明不白。 我那会儿一直觉得......这是不是我犯的罪啊。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开始想象我哥在那个晚上面对着什么,是如何恐惧和痛苦。而在那之前,我撒了谎,骗他,让他难过伤心。就是因为我嫉妒他。 这是我的亲哥哥......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没心没肺,恶心,阴险,我怎么就像个魔鬼一样,那么轻松地编出谎话,还很得意!我一辈子不会原谅自己!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我哥的死,一定有一部分是因为我一直嫉妒他。 没有人知道,我不敢跟我妈说,她会杀了我,或者再疯一次。 这是个秘密,一天比一天沉重,好像要把我压死了。我真想要忏悔,可是给谁听呢。我想要忘记,可是又忘不了。 ......我妈实在是太可怜了......我从那以后,天天从早学习到晚,不跟其他人去玩,也不给自己休息时间。只要我一停下来就会想到哥,我就开始自责内疚。到最后我跟自己说,我学习,做好孩子,也许能赎点儿罪,给我妈一点安慰吧。也许老天会可怜我们这一家人吧。 而我的哥哥,他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他们不再提起他,好像他从来没有在这个大院里长大,没有和他们一起打乒乓球,没有叫过他们叔叔阿姨似的。以前交口称赞的好孩子,如今他们讳莫如深。就连我们家他们也躲着,好像我们身上粘着病毒。 我大学在家乡上的,我妈不让我再去北京,她害怕。 可是我想看看北京,毕业的时候,我千方百计瞒着我妈,在北京找了个工作。我想看看这座城市。我走了好多地方,我流了很多眼泪。我的哥哥在这儿流过血,他死了。可这个城市里没有他的一丝痕迹,它把他年轻的生命完全遗忘了,抛弃了,比家乡还要冷酷。 我失望了,我也想要把他忘记了。这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才能心安一点。可是我忘不了,二十三年了,忘不了。我的哥哥,他的死是一个笑话吗? … … 昨天我跟上帝祈祷,他们说上帝能赦免人。我好好地祈祷了,我希望他能听见,我希望他没有忘记。我向他认罪了,我心里好受点儿了,真的。他会赦免我的,许望,你说是不是?” 许望躺在周萌的身边,他侧身睡着,呼吸均匀,眼睛闭得紧紧的。他听得到吗,无论周萌在说什么,他已经进入了梦乡。 窗外,一轮满月,又大又亮。 月光透过没有关闭的百叶窗,刚好撒在周萌的脸上。淡黄的圣洁的月光,没有言语,毫无声息。数百年,数千年,都是如此。 它像是缓缓伸出上帝的手指,轻轻地,接起她即将掉落在脸颊的那滴泪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