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陌生,与时俱进,也有高楼,在羞羞答答地向城镇靠拢。耕地、庄稼地,能盖房子的,不计后果,惟恐落后,纷纷盖起了房子。在车子里,就可以感觉到,那些排成一排的建筑,就像当年城市里的棚屋,住在屋檐下,并没有产生出多少安全感。而住在这些排屋里,睡在当年的农田上,大家却安然。这是一个奇妙的现象,太平日子过久了,温饱日子过久了,没有了危机感。耕地少一半,似乎没有人去在乎。或者在乎的,仅仅是眼前。这很复杂,复杂到令人不想去了解背后的动机和原因。当客车从屋堆里划过,与在路上大摇大摆的摩托车互按喇叭的时候,令人毛骨悚然。这就是我的乡村,这就是我们的乡村子民?果然,过了一个街口,一辆小汽车跟一台摩托车对上了,摩托车躺倒在地上,两个年轻人在旁边打手机,一副焦急的样子,而一堆人在一边悠闲的看着。
村子很安静,或许是刚下过雨的原因。 四月,这还是交春后的第一场雨。一个路过的人说。
本来要插田的季节,因为农田都种了烤烟,看不到那种繁忙场景了。烟田里,偶尔看到一个或两个提着黑塑料桶,给烤烟施肥的种烟人。这里是湖南,是宁远,种烟的,却来自贵州。地域观念原来在城乡之间,现在,在农村与农村之间,因为发展经济,也开始了跨区域合作。这种交流,背后却是因为我们外出所造成。无论我们建了多少房子,都不能阻止村子在成为真空。 回到村里,第一次见到鸡的孩子很兴奋,忘了疲劳,奔跑出去,要去泥地上去抓鸡。鸡是湘南三黄鸡,黄爪、黄毛、黄喙。原来家家户户都养,或生蛋来卖,或孵小鸡来卖。 孩子三岁半,在城里,几乎见不着鸡,更别说听到鸡叫了。 一群鸡在屋前面的一棵梨树下刨着。我数了数,五只,清一色老母鸡。是留守的老人养来,下蛋给留守的儿童吃的。
梨树的叶子大小如同孩子的手掌,青青的,上面还偶有珍珠一样的水珠,显得十分的新鲜。叶面下有梨,也是青青的,一动不动,很饱满很坚定的样子。梨树枝七拐八弯,却撑出了一片天地。下面,有草木灰,有生活垃圾,也有狗屎。被雨水打湿之后,发出特别的味道,乡村的味道,鸡呼伴而来。孩子要跑过去,却被他的奶奶捉进了屋里,我却有些怀旧起来。我们是与鸡为伍的,而现在的场面,一片荒草地近在咫尺,一棵梨树兀自立着,树下面五只鸡咕咕聚着,后面一块宽阔的水泥地,水渍斑斑,水泥地后面,是一幢气派的两层小洋楼。楼的后面,是几块干涸着的旱田。这雨下的量不够,母亲说,河水至今还不旺,一些村子吃水都难,连喜事也都不敢做。 天是阴的,大块大块的黑云叠在一起,被风吹着,向东移动着。这是小时候经常看到的景象,要下雨了,大家都蹲在田里,风雨无阻的躬耕陇亩。现在,田野一片烟青,房子连成一排,入眼的,只有五只鸡。人都在房子里,老人看着孩子,孩子看着电视,我们向往的,此刻成了现实,村子似乎装满了幸福和快乐,但隐忧却给了我们这一代在外奔波讨生活的人。 鸡或者狗,都还在。老屋还在,巷子还在,一切还在,却凭地多了无数的荒凉。 鸡在挥动着爪子,翻着泥草,咕咕叫着,无忧无虑。
乡村里静静的,像在那里静了千年。门前空地上,五只鸡里,一只鸡孤单走了出来,或者它记起了什么,或者要回去暖窝,或者只是找水喝。一只鸟——记忆里没有的鸟,外来的鸟,立在柏树尖上,哇哇叫着,不知道它在这烟雨里宣誓着什么,或者这烟雨勾引起了它的一番乡愁,憋不住了,而在半空中呼喊着,或者哭泣着,抒发情怀。鸡无动于衷,它们习惯了这里的鸟叫虫鸣,像城里人一样按部就班的生活,只是,它们无须知道生活的使命。 母亲出来,见我看着鸡,说:晚上杀一只,养了几个月了,该杀了。 我说:我不吃鸡,我吃青菜。 母亲说:现在有什么青菜?没有。有笋子行不行?发了一场雨,后山出满了小笋子,好新鲜的。
我说:好,我喜欢。 后山一片葱笼,没有人去收拾,荆棘与经济林相互倾轧,悄无声息的上演着丛林法则。有的枞树上,挂满了一树白色的丁榔花。而在向东的坡面上,水竹在遍地蔓延。原来的果园,因为无人管理,现在成了竹园。春末夏初,成了菜园。来扯笋子的,你方唱罢我登场。吃不完,还上街卖。 母亲拎出一捆笋子,我拈出一支,剥开笋衣,就闻到一股清香。这是在城市里,永远闻不到的味道,让我有些沉醉。甚至会偶尔在脑海里产生归意。我一直向往结庐南山下,过那种远离尘嚣的生活。但我拿不出决心,为生计牵绊得时常没有自己的主张。看起来在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其实像乡村里的一只鸡,无论鸟在头顶如何鸣叫,都唤不醒它回归鸟类,重新飞翔的欲望了。 梨树下的鸡已经散去,水泥路上的一只鸡正在向我脚下的几片笋衣张望。 一只黄狗从巷子里溜达出来,是一只母狗,刚下崽,奶子鼓鼓的坠着,随着它的走动而晃动着。它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就走进了前面一间新楼房。
乡村的样子变了,乡村的人变了,渴望着认可,渴望着改变。但我隐隐约约觉得,乡村有的东西仍然保存着,比如它的安静,它的悠扬,或者它的精神内核还是与土地亲近着,依然那么质朴,依然在保持着生机。乡村会不会荒废,我不知道,或者我知道,但现在,我不想去面对答案。我的乡村,无论发展成什么样的一种形态,只要母亲在,只要炊烟在,我们对乡村的关注和爱,就不会改变。 此时,一只鸡窜过我的腿下,梗着脖子,缩着身子,鱼一样窜向我的孩子。 孩子在吃饼干,一些饼干屑儿洒落在地上,鸡闻到了香味儿,几只鸡从不同的方面窜了过去。儿子扔了饼干,弯下腰就按住了一只,大叫:爸爸,爸爸,快来,我抓住鸡了。
那一脸的得意忘形,如同我的童年。 此刻,乡下的老家最为令人安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