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看《水浒》,打破脑袋也想不通宋江为什么要受招安。你看啊,宋江名震天下,富可敌国,无官无管,无法无天;全国顶级军事人才皆唯他是瞻,全国一流武装部队尽聚他麾下:他不去篡位,就算对得起宋徽宗了,哪里还用得着被招安、受鸟气?宋江可以私自立法,可以私自行刑,可以私自授衔,可以擅造军火,可以无证建设。第一名妓、绝代美女李师师除了皇上,只接宋江的客,简直俨然皇上老大,宋江老二了。至于随性攻城略地,任意洗劫屠城,连皇上都没他随心所欲。更加爽的是,他不用理政,不用御民,不用经济,不用赈济,不用担忧水旱,不用操心边衅,生活内容就是天天大排酒宴,日日鼓乐升平。感觉缺了短了,非抢即夺;就是不缺吃喝,只要呆得烦了,“但闲便下山”,官私财物,“公然搬去上山,谁敢阻当?”更加更加爽的是,宋江这样做,还是“替天行道”,“上符天数,下应人心”,也就是有道义上的合法性;杀了、烧了、抢了,三光之后还理直气壮,充满成就感。“招安招安,招甚鸟安?”连少年神俊的我都搞不懂,别说李逵这等粗人了;连“评水浒、批宋江”的共产党理论家们都“搞勿清爽”,别说我当年一个小学生了。 但是,我毕竟是我,共产党棍们是望尘莫及的。他们到死都搞不明白的,我二十岁上就懂了。我不但懂得了宋江为什么受招安,而且理解了宋江的深谋远虑。 宋江在梁山上虽然很威风,也快活,但是,他最终会是个什么出路、怎样结局呢?问都不用问,这样下去,终其一生,永远是贼,永远是匪,宋江很清楚这一节。就算他自己这辈子认了,那下一代呢?总不能“贼的儿子永远是贼”吧?虽然宋江一辈子没来得及正式娶老婆、生儿子,但他本来肯定是准备传宗接代的。因此,为“贼二代”的出路计、为“匪二代”的人生规划考虑、为使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是宋江受招安的一个极其重要原因。自己过什么样的日子都无所谓,但哪一个父母不想让孩子过得合法、正常、健康、有尊严、问心无愧、不心惊肉跳、不生活在恐怖之中呢?——哪怕他自己就在制造恐怖。就连今天尚未被归入匪类、贼迹未彰的共产党高官们都未雨绸缪地向美国人输诚献媚,更何况货真价实的贼、匪宋江呢?宋江的时代没有莫斯科中山大学可以窝赃、托孤,也没有哈佛斯坦福世界名校可以留学、读书,更没有开曼所罗门群岛可以洗钱、外逃,所以只能靠“到那边关阵上,一刀一枪,搏得个封妻荫子”。如果宋江像延安时代的共产党那样,有黑海疗养院能养亲子养子私生子,或者如果宋江像今天的共产党那样,有美国这个民主世界能将赃款和大奶二奶一起转移,不再有后顾之忧,我想宋江未必一定要受招安,很有可能就这样得过且过做一辈子贼了。 但这些那时全都没有,所以宋江必须自己寻找出路。就在梁山泊所有人都耽于现状、昏昏噩噩、醉生梦死、乐令智昏的时候,唯有宋江居安思危、高瞻远瞩,清醒而敢于重新选择、二次创业和迎接挑战。 虽说不许李逵明说,虽然嘴上“义胆忠肝”,但宋江心里肯定反复权衡过自己当皇上的可能性。无奈希望过于渺茫,所以干脆不作此选项。如果不能另立体制,让自己从贼变成王,那么剩下的出路,就只能是通过接受招安,重新进入现有体制,受诏讨封。用现在的话说,放弃武装斗争,回归社会,重新参与国家政治生活。 宋江清楚,他的选择范围其实很窄很窄。 但是,除了永远做贼和接受招安之外,宋江真的没有第三条道路了吗? 有,他不但有第三条道路,而且在第三条道路之下,还有四种可备选模式呢。 一、张作霖模式。仿效张作霖以土匪始,以中华民国陆海军大元帅终。从梁山泊为起点,逐渐扩张,慢慢渗透,步步为营,稳扎稳打,看准时机接受朝廷招安。有了“行政身份”,不但可以"替天行道",而且还能狐假虎威,把势力发展到全山东。援张作霖先例,做到"山东巡阅使"应该不成问题。但有一样:领受朝廷职衔后,不离地盘,不离山头,不听朝廷调度,不受朝廷节制。而后审时度势,待天下大乱而动,退则做山东王,进则逐鹿中原。 二、孙大炮模式。以梁山做为革命根据地,实行“联辽、联金、扶助绿林”的三大政策,接受辽金资助,组织山东革命政府,自封“非常大皇帝”,建立“水泊军校”,开展轰轰烈烈的山寨革命。如果运气好,可以誓师西伐,统一中国;至不济也能临终发表《头领遗嘱》:“余致力打抱不平、劫富济贫,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等贵贱均贫富……”。 三、“土地革命时期”共产党模式。坐井观天,意淫中华,在一亩三分地上,成立山沟里和马背上的中华苏维埃梁山共和国中央政府,作威作福、残民以逞,过足皇帝瘾。哪怕因为太山寨了,敌人都没有,还可以自己内部肃反、抓AB团、杀托派、整风、路线斗争,以宣泄残毒戾气。 四、抗战时期的共产党模式。乘辽国入侵、大宋危亡之良机,把水搅浑,发表宣言,北上抗辽,建立“抗辽民族统一战线”,在东京、大名府、沧州等地,幕后挑动民众鼓噪,要求宋徽宗 “停止剿匪,一致对外”。最好再策反个八贤王之类搞搞兵谏,让宋徽宗被逼无奈承认,设立“梁山泊边区政府”,建立国中之国;除了按月找朝廷要钱,举凡税收、人事、行政、军事,一切都不和中央保持一致;游而不击,趁机发展自己势力,扩大自家地盘,等待日后羽翼丰满,进则发动内战,夺取全国政权;退则加入联合政府,实现“新封建主义”。 可惜,宋江不是东北人,不是广东人,不是湖南人,而是我们山东人,因此他太实心眼了;可惜,宋江不是当代人,而是宋代人,因此他没有那么多歪点子。他毫无保留地献出了全部身家,他孤注一掷地断绝了一切退路,他想用生命赌明天,要用真情换余生。他像一个亡命徒一样,带着108个兄弟,东征西讨,南攻北伐,风餐露宿,路云和月,然而最终也没能重归体制。 《水浒》和莎士比亚的戏剧,那么不约而同地告诉了我们一个永恒的真理:千万不要相信君王。 宋江死并不冤枉,因为他相信了君王,因为他不顾一切地想要进入主流社会,而这个主流社会偏偏赶上一帮共产党一样秋后算账的小人。最冤枉的是李逵,李逵无父无子,无君无臣,不想从良,不想改邪,不想回归社会,不想进入主流,李逵天生喜欢做贼,命定适合做匪,却糊里糊涂地为了宋江的理想送了命。 宋江一生——准确说是宋江在《水浒》一书里——只写过五首诗词,但其中就有《西江月》和《念奴娇》两首百年传诵,可见和政治上的失败映照,宋江在文学上是多么成功——这一点,也和他的对手与上司宋徽宗如出一辙。 《西江月》: 自幼曾攻经史,长成亦有权谋。恰如猛虎卧荒丘,潜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双颊,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 《念奴娇》: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 翠袖围香,鲛绡笼玉,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销得。回想芦 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连八九,只待金鸡消息。 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闲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1993年,我一气和了宋江《西江月》两首如下: 一、“半生仓皇顾盼,一世香陨珠坠。黑发犹泽心已碎,三十凄然愧对 !形憔已同槁木,心悴堪比死灰。十五万年终破瓶,应教血溅烟飞! 二、“身单唯能向隅,而立只留残泪。前哀新殃梦已残,期何终能际会 ?修短难载降命,天高无阶谁垂?劫运甦更如有得,遍血世人大罪! ” 比起《西江月》,我更喜欢《念奴娇》。《念奴娇》里的那种气吞万里、豪迈干云,那种依娇偎绣、心驰万里,那种悠然神思、喧寂慨叹,那种美人金戈、英雄儿女,那种“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救人心”,那种龚自珍式的“剑气箫心”,世上那个男人不向往呢? 可是,我却始终没有模仿出《念奴娇》来,因为我没有赶上宋江那个好年头里的好日子。 宋江的年代,腐败也许和今天有一比。但那时政治的宽容和社会的开放,是我们今天所无法望其项背的。至少,在那个时代还能长生宋江们那样富有个性的草莽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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