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我不知道是怎樣度過的。張大娘跟幾個女眷親戚幫我娘擦身換了壽衣。據說她們從我娘身下撤下來的草紙,上面沾滿了血跡,整個堂屋都充滿了一股血腥的氣味,以致張大娘不得不買了薰香在家裡,整日地燃了香,才稍稍沖淡這種氣味。
知道母親油枯燈燼,張大娘把什麼都備下了——壽衣壽鞋壽材,房屋車馬元寶。我作為母親唯一的女兒,夜晚要在堂屋守靈。母親沒有兒子,這在葬禮上講是一個缺憾,張大娘便找我來商量,說讓阿牛哥晚上陪我守靈,出殯那天在靈前摔盆捧靈做孝子。
我跪在地上躬身行禮道謝說:“但憑乾娘安排,阿草感激不盡。”
張大娘道:“阿草,你想把你娘葬在哪裡?許家村肯定不能回去了,你娘肯定也不願意跟許老三合葬。許家人已經將許老三跟他前頭娘子合葬了。我真替那娘子冤得慌。那娘子臨死前恨透了許老三,倒寧願自己葬到寺廟裡去呢。我倒覺得不如就近買塊地葬了吧,或者葬進城外雞鳴寺的義墳也成。只是如果葬進雞鳴寺的義墳,要先將你娘火化了才成。”
唐代自高宗以來,佛教漸漸昌盛,火葬漸漸自西傳入中土,開始在中原地區也流行起來。而武周以來,為了跟李唐對抗,把佛教的地位更是尊崇到無以附加的地步,故而從上自下,民眾對於火葬並不排斥。此時雖已入秋,但是秋老虎肆虐,天氣依然炎熱,火葬對於母親,未必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可是我心頭卻有一個願望,不知道能否實現。但是此時,我也只能盡力試一試,不管結果如何。
我抬頭仰望張大娘,含淚道:“我想我娘跟我爹合葬。”
張大娘愣住了。張大娘此生從未去過何家村,也從未跟何家村的任何一個人打過交道。她出錢出力買塊地葬我娘或許還可設法,但是讓母親跟父親合葬,顯然不是她能力範圍所能達到的事。
悠蘭在旁邊聽了,默默地退出去,過一會兒阿忠侍衛在門外的廊前躬身道:“何姑娘,可以進來說話嗎?”
我低頭道:“大人請進。”
張大娘連忙躬身行禮道:“小婦人給武大人見禮。”
阿忠侍衛走進來也跪下,扶起張大娘道:“大娘請不要客氣。您是何姑娘的乾娘,也是我的長輩。”他轉身對我說,“在下有一事想跟何姑娘商量。”
我連忙道:“請說。”
阿忠侍衛道:“蜀地又濕又熱,如今秋老虎肆虐,伯母的遺體實在不易久放。我覺得不妨先將伯母火化,我等再去與何家交涉,交涉好了再將伯父的遺骨揀出火化,將伯父伯母的骨灰合葬。”他再一次轉頭對張大娘說,“在下這樣說,不知道貴鄉有何忌諱,如果說錯,望體諒在下一片苦心。”
張大娘嘖嘖稱讚:“大人是武官吧,說話居然這麼彬彬有禮,也是個讀書人吧!”
阿忠侍衛羞澀地說:“在家鄉的時候淘氣,跟着先生讀了一年,略認幾個字就棄學了。到宮裡當差後,跟着上官大人學了些一鱗半爪,讓大娘見笑了。”
我低頭凝神片刻,依依不捨地望着躺在門板上的母親,落下淚來。
張大娘道:“阿草,你若要爹娘合葬,只怕真要火化了。從巴州城去何家村,怎麼也要一天。你娘是改嫁過的,這何家若是不肯,你還要跟他們磨牙,沒有十天半個月怎麼能講下來?你娘若是停在這裡十天半月,這麼熱的天,可怎麼行呢?!”
我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紛紛滾落,凝噎半晌,萬般無奈地說:“阿草聽乾娘和武大人的。”
阿忠侍衛道:“我會陪何姑娘去何家村跟何家人交涉。”
我雙手伏地,以頭碰地行個大禮:“有勞武大人,多謝武大人。”
接着阿忠侍衛將一錠小元寶放在地上,推至張大娘膝前,欠身道:“這些日子勞煩大娘了。何家伯母看病吃藥,一直都有勞大娘,出獄後一直住在大娘家,後事也是大娘在操持,所費不少,這些銀子還望大娘收下,以聊補不足。”
張大娘像推一隻燙山芋一樣將銀子推過去,擺手道:“這是什麼話?阿草是我干女,阿草娘跟我情同姐妹,姐妹之間還要將這個麼?難道連外人都不如了麼?”
說着說着,她眼圈一紅,淚水紛紛。
阿忠侍衛再把銀子推回去,說道:“不是內人外人。大娘也是平常農家,有些積蓄實屬不易。聽說大娘最近在賣鄉下的房子和地,打算搬到巴州城裡來,為此前一陣匆匆將阿丑故娘嫁出,又陪了一筆嫁妝,這巴州買屋的錢還是跟親家借的。這銀子不是別人的,是上官大人秉承皇上的意思,賜給何姑娘的,讓在下代管而已。何姑娘如今親母已歿,只得您這個乾娘,正是要孝順大娘才對。”
他說話的口氣,儼然是我的兄長,我的監護人。我看着他,心情複雜。光線從門外射進來,他背光而坐,整個身體是一隻雄偉黑黑的輪廓,看不清表情,但是即使是影子,也顯得剛毅果決。
母親被抬到城外的火葬場實行火葬。火葬場設在雞鳴寺不遠處的河邊。雖然是火葬,但是該有的儀式一樣不少。跟土葬一樣的出殯,打着白幡,眾人抬着棺材,我和阿牛哥全身披麻戴孝,我捧靈,阿牛哥在靈前摔盆,張大伯和張大娘在兩邊撒紙錢,一路抬到城外,澆上香油,架上上等的松木。
棺木打開着,旁邊有台階可以直上焚燒台。我在張大娘的攙扶下,將一隻鮮花編成的花環放進棺材,給母親掛在胸前。
母親雙目緊閉,臉色平靜安詳。她去的時候,悠蘭給她施了脂粉,讓她的臉色看上去健康有光澤,嘴唇紅潤。
我哭倒在張大娘的懷裡。她擁着我下了焚燒台。雞鳴寺的住持圍着棺木轉圈,默默地念誦着慈悲咒。
終於火把將火堆點燃,大火在清晨的日光下熊熊燃燒起來。我跪倒在塵埃里,衝着火堆磕頭,跟母親做最後的告別。
“娘,我一定要讓你跟爹爹合葬。”我心裡默默地發誓。
我從來沒見過我爹爹。從母親嘴裡,我知道他是個和藹可親,勤勞憨厚的人。他這輩子沒有對母親呼喝過,訓斥過,動手過。他們是少年夫妻,正是感情如膠似漆,添了幼雛的時候驟然分開,天人永別。
我今天跪在這裡,體會着與母親的生離死別,忽然理解了母親當年承受了怎樣的痛。為了撫養我,她承受着這樣的痛,咬着牙活下來。
天上一群水鳥飛過,嘎嘎有聲。我仰頭望天,看着烈火將母親的肉身吞噬,母親的靈魂似乎冉冉上升。她穿着一身潔白的絲綢衣裙,飄飄如仙子。她柔聲地對我說:“我女,我要去找你爹爹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勇敢地活下去。”
淚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看不清母親的面容。我舉起衣袖擦了又擦,再一次抬頭尋找,卻只見到七彩眩目的陽光,在我的眼前放射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