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詩鑑賞(二) 為 有 李商隱 為有雲屏無限嬌, 鳳城寒盡怕春宵。 無端嫁得金龜婿, 辜負香衾事早朝。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詩大約寫作於會昌六年(846)至大中五年(851)之間,即李德裕罷相以後,詩人妻王氏去世之前。這段時間李商隱個人和家庭的處境都十分艱難。 詩歌一、二句“為有雲屏無限嬌,鳳城寒盡怕春宵。”描述一對宦家夫婦的怨情。開頭用“為有”二字把怨苦的緣由提示出來。“雲屏”,雲母屏風,指閨房陳設富麗,“ 無限嬌”稱代嬌媚無比的少婦。金屋藏嬌,兩情繾綣,當春風送暖,京城寒盡之時,便雙雙地怕起春宵來了。丈夫既富且貴,妻子年輕貌美,兩人處在雲屏環列的閨房之中,更兼暖香暗送,氣候宜人,理應有春宵苦短之感,怎麼會產生“怕”的心情呢?首句的“因”和次句的“果”顯然有牴牾之處,這就造成一種懸念引人追詢答案。 三、四句“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 通過少婦的口說出“怕春宵”的原因。冬寒已盡,衾枕香暖,兩口子情意款洽,本應日晏方起,可是偏偏嫁了你這個身佩金龜的作官夫婿,天不亮就要起身去早朝,害得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守在閨房裡,實在不是滋味。這些似是枕畔之言,當丈夫正欲起身離去時,妻子對他說了這番話,又好象是埋怨自己,流露出類似“悔教夫婿覓封侯”那樣一種痴情;或是責怪丈夫,向他傾訴“孤鶴從來不得眠”的苦衷。“無端”二字活畫出這位少婦嬌嗔的口吻,表達了她對丈夫、對春宵愛戀的深情。其實,妻子的苦惱也是丈夫的苦惱。 前面的“為有”和“鳳城”二句就正面描述了丈夫的怨情。應當說他“怕春宵”比妻子有過之而無不及。 除了留戀香衾,不願過早地離去,撇下嬌媚多情的妻子,讓她忍受春宵獨臥的痛苦;還怕聽妻子嗔怪的話,她那充滿柔情而又浸透淚水的怨言,聽了叫人不禁為之心碎。不願早起離去,又不得不早起離去。對於嬌妻,有內疚之意;對於早朝,有怨恨之情;對於愛情生活的受到損害,則有惋惜之感。“辜負”云云,出自妻子之口,同時也表達了丈夫的心意,顯得含蓄深婉,耐人尋味。 這首詩的中心字眼是第二句里的“怕”,怕什麼呢?三、四兩句的解答是“無端嫁得金龜婿,辜負香衾事早朝”。僅僅因為丈夫要早起上朝,就產生這麼大的怨氣?似乎有點不近情理。總之讀完全詩,由“怕”字造成的懸念並未完全消除,顯然,詩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屈復的《玉谿生詩意》分析說:“玉溪以絕世香艷之才,終老幕職,晨入暮出,簿書無暇,與嫁貴婿、負香衾何異?其怨也宜。”李商隱一生長期沉淪幕府,落魄江湖,不是他沒有才能,或有才能得不到賞識,而是不幸捲入牛李黨爭的漩渦之中,成了朋黨之爭的受害者。當他認識到這一點時,已為時太晚,不可自拔。“無端嫁得金龜婿”所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悔恨莫及的痛苦心情。 這首絕句含蓄深沉而又富於變幻。前兩句一起一承,一因一果,好象比較平直。但着一“怕”字,風波頓起,情趣橫生。後面兩句圍繞着“怕”字作進一步的解說,使意境更加開拓明朗。這樣寫,前後連貫,渾然一體。其中“為有”、“無端”等語委婉盡情,極富感染力。 碧城三首(其一) 李商隱 碧城十二曲闌干, 犀辟塵埃玉辟寒。 閬苑有書多附鶴, 女床無樹不棲鸞。 星沉海底當窗見, 雨過河源隔座看。 若是曉珠明又定, 一生長對水精盤。 李商隱詩鑑賞 《碧城三首》是李商隱詩最難懂的篇章之一,歷來眾說紛紜。清代姚培謙認為是“君門難進之詞”(《李義山詩集箋》);朱彝尊謂,第三首末聯的“武皇”,唐人常用來指玄宗,應是諷刺唐明皇和楊貴妃;紀昀認為三首都是寓言,然所寓之意則不甚可知;明代胡震亨則認為:“ 此似詠唐時貴主事。唐初公主多自請出家,與二教(指佛教、道教)人媟近。商隱同時如文安、潯陽、平恩、邵陽、永嘉、永安、義昌、安康諸主,皆先後丐為道士,築觀在外。史即不言他丑,於防閒復行召入,頗著微詞。”(以上均見《李義山詩集輯評》)程夢星、馮浩、張采田等均贊同此說,認為朱氏之說未免迂曲。其實,第三首末聯云:“《武皇內傳》分明在,莫道人間總不知。”兩句諷刺意味非常明顯;而“莫道”云云,又似非指明皇而言,因為他和楊貴妃的事,在唐代是人所共知的,李商隱之前,白居易的《長恨歌》、陳鴻的《長恨歌傳》,早就明白寫過;而且全詩三首的主人公都是女子,似以胡震亨說較為可信。 詩以第一首開頭二字為題,與“無題”詩同類。 此首以仙女喻入道的公主,從居處、服飾、日常生活等方面,寫她們身雖入道,而塵心不斷,情慾未除。 首句“碧城十二曲闌干”寫仙人居地。“碧城”即仙人住地。《太平御覽》:“元始天尊居紫雲之閣,碧霞為城。”“十二”指碧城,形容城闕之多,非必實數,詩人《九成宮》詩亦有“十二層城閬苑西”之句。 碧霞為城,重疊輝映,曲欄圍護,雲氣繚繞,寫出天上仙宮的奇麗景象。次句“犀辟塵埃玉辟寒”寫仙女們服飾的珍貴華美。《述異記》:“卻塵犀,海獸也,其角辟(避)塵,置之於座,塵埃不入。”《嶺表錄異》:“辟塵犀為婦人簪梳,塵不著發也。”古人認為玉德溫潤,故云“玉辟寒”。 接着寫仙女的日常生活,第二聯把仙女比作鸞鳥,說她們以鶴傳書。“閬苑”,傳說中仙人所居之處。 《集仙錄》說西王母所居宮闕在“崑崙之圃,閬風之苑,有城千里,玉樓十二”。此處含蓄地點出傳書者身份為女性。《山海經·西山經》:“女床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翟(即野雞),五彩文,名曰鸞鳥。”朱鶴齡《李義山詩箋注》引道源注云:“仙家以鶴傳書,白雲傳信。”這裡的“書”,實指情書。鸞鳳在古代詩文中常用來指男女情事,“ 閬苑”、“女床”亦與入道女冠關合,故程夢星稱此聯是寫“處其中者,意在定情,傳書附鶴,居然暢遂,是樹棲鸞,是則名為仙家,未離塵垢。”(《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此聯與首二句所寫居處服飾及身份均極其高貴,應為貴家之女。 第三聯“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 表面上是寫仙女所見之景,實則緊接“傳書”,暗寫其由暮至朝的幽會。“星沉海底”,謂長夜將曉之際;雨腳能見,則必當晨曦已上之時。“河源”即黃河之源,此處指天河(銀河)。據宋代周密《癸辛雜識》引《荊楚歲時記》載,漢代張騫為尋河(黃河)源,曾乘槎(木筏)直至天河,遇到織女和牽牛。又宋玉《高唐賦序》寫巫山神女與楚懷王夢中相會,有“朝為行雲,暮為行雨”之句。可見,詩中“雨過河源” 是兼用了上述兩個典故,寫仙女的佳期幽會事。因為仙女住在天上,所以星沉雨過,當窗可見,隔座能看,如在目前。 末聯“若是曉珠明又定,一生長對水精盤。”“曉珠”指太陽。《太平御覽》引《易參同契》:“日為流珠”。《唐詩鼓吹注》也說:“曉珠,謂日也。”“水精盤”即水晶盤。王昌齡《甘泉歌》云:“昨夜雲生拜初月,萬年甘露水晶盤。”這裡是指月亮。上聯隔座看雨,天色已明,情人將去,所以結聯以“曉珠”緊接上文,意思是說,如果太陽明亮而且不動,永不降落,那將終無昏黑之時,仙女們只好一生清冷獨居,無復幽會之樂了。反過來,如果昏夜不曉,即可長夜歡娛而無盡頭。詩用否定前者,肯定後者的方法,表現仙女對幽會的留戀不舍,難捨情緣。 此詩通篇都用隱喻,寫得幽晦深曲。本來是寫人間的入道公主,卻假託為天上的仙女;本來是寫幽期密約,表面卻只是居處、服飾和周圍的景物。詩人沒有直截了當地把所要表達的意思說出,而是採用象徵、暗示、雙關、用典等表現方法,乍一讀去,似覺恍惚迷離,難明所指。然而只要反覆體味,仍能曲徑通幽,捕捉到詩的旨趣。此詩想象極其豐富,把場景安排在天上,將道教傳說和古代優美神話引入詩中,不但很好地表現了詩的主題,而且使詩顯得極其瑰偉奇麗。 尤其是第三聯,設想之新奇,景象之壯美,用典之巧妙,詞意之幽深,達到了很高的造詣。 端 居 李商隱 遠書歸夢兩悠悠, 只有空床敵素秋。 階下青苔與紅樹, 雨中寥落月中愁。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作者滯留異鄉,思念妻子之作。題目“端居”,即閒居之意。 首句“遠書歸夢兩悠悠”詩人遠離家鄉和親人,已經很久了。妻子從遠方的來信,是客居異鄉寂寞生活的慰藉,但已很久沒有收到。在這寂寞的清秋之夜,得不到家人音訊的傷感變得如此強烈,為寂寞所吞齧的靈魂便自然想從“歸夢”中尋求慰藉。即使是短暫的夢中相聚,也可稍慰難挨的相思。但一覺醒來,竟是悠悠相別經年,魂魄未曾入夢。“遠書歸夢兩悠悠”,正是詩人在盼遠書而不至、覓歸夢而不成的情境下,無奈地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悠悠”二字形象地顯出遠書、歸夢的邈遠難期,也傳神地表現出希望兩皆落空時悵然若失的情態。而雙方山川阻隔、別後經年的時空遠隔,也隱見於言外。 次句“只有空床敵素秋”寫中宵醒後寂寥淒寒的感受。素秋指秋天。使人聯想起潔白清冷的秋霜,皎潔淒寒的秋月,清澈寒冷的秋水,聯想起一切散發着蕭瑟淒寒氣息的秋天景物。對於一個身處異鄉的客子來說,這淒寒的“素秋”便不僅引動了滿腹的愁緒,而且是一種不堪忍受的重壓。然而,詩人可以用來和它對“敵”的卻“只有空床”而已。清代馮浩《玉谿生詩箋注》引楊守智評說:“‘敵’字險而穩。”這裡本可用一個比較平穩而渾成的“對”字。但“對”只表現“空床”與“素秋”默默相對的寂寥清冷之狀,偏於客觀描繪。而“敵”則除了含有“對”的意思外,還傳出空床獨寢的人無法承受“素秋”的清寥淒寒,又不得不承受的心靈深處的悽愴,那種淒神徹骨的感受,偏於主觀刻畫。 三、四兩句“階下青苔與紅樹,雨中寥落月中愁。” 從室內的“空床”移向室外的“青苔”、“紅樹”。但並非客觀描繪,而是移情入景,使客觀景物對象化。 寂居異鄉,平日少有人來往,階前長滿了青苔,更顯出寓所的冷寂。紅樹,則正是暮秋特有的景象。青苔、紅樹,色調本來是比較明麗的,但由於是在迷濛雨色、朦朧夜月的籠罩下,色調便顯得黯淡模糊。在滿懷愁緒的詩人眼裡,這“階下青苔與紅樹”似乎也在默默相對中呈現出一種無言的愁緒和清冷的意緒。這兩句中“青苔”與“紅樹”,“雨中”與“月中”,“寥落”與“愁”,都是互文錯舉。“雨中”與“月中”,似乎不大可能是同一夜間出現的景象。但當詩人面對其中的一幅月夕圖景時,自不妨同時在心中浮現起先前經歷過的另一幅雨夕圖景。這樣把眼前的實景和記憶中的景色交織在一起,無形中將時間擴展延伸了,暗示出如此般地輾轉不寐,思念遠人,已非一夕。同時,這三組詞兩兩互文錯舉,後兩組又句中自對,又使詩句具有一種迴環流動的美。如果聯繫一開頭的“遠書”、“歸夢”來體味,那麼這“雨中寥落月中愁”的青苔、紅樹,似乎還可以讓我們聯想起相互遠隔的雙方“各在天一涯”默默相思的情景。風雨之夕,月明之夜,胸懷愁緒而寥落之情難以排遣,不禁令人滿腹悵然,亦生憐惜之心。 詠 史 李商隱 北湖南埭水漫漫, 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間同曉夢, 鐘山何處有龍盤?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詠史詩,借三國孫權立國以至陳亡這一歷史時期中建都金陵的幾個朝代新陳代謝的史實來抒發感慨,首句“北湖南埭水漫漫”突出了六朝故都的典型景色。北湖即玄武湖,南埭即雞鳴埭,是六朝帝王尋歡作樂的地方。可是經過了改朝換代,同一個“北湖”,同一個“南埭”,過去曾經看過綵舟容與,聽過笙歌迭唱,而今天只剩下了汪洋一片。詩人懷着撫今感昔的情緒,把“北湖”“南埭”這兩處名勝和漫漫湖水扣合起來寫,表現出空虛渺茫之感。 第一句“北湖南埭水漫漫”,詩人是把六朝興廢之感融匯到茫茫湖水的形象之中,而第二句“一片降旗百尺竿”,是通過具體事物的特寫,形象地表現了六朝王運之終。在此“一片降旗”成為六朝歷代王朝末葉的總的象徵。“降旗”的典故原來和石頭城有關,但詩人寫了“降旗”不算,還用“百尺竿”作為進一步的襯托。“降旗”“一片”,分外可嗤;竿高“百尺”,愈見其辱。無論是從“一片”的廣度或者是從“百尺”的高度來看歷史,六朝中的一些末代封建統治者,荒淫之深,昏庸之甚,無恥之極,都可想而知了。 第三、四句“三百年間同曉夢,鐘山何處有龍盤?”是一個轉折,詩人囊括六朝三百年恥辱的歷史。 從孫吳到陳亡的三百年時間不算太短,但六朝諸代,紛紛更迭,恰好似凌晨殘夢,說什麼鐘山龍蟠,形勢險要,又有什麼根據呢?鐘山即紫金山。傳說諸葛亮看到金陵形勢之雄,曾說:“鐘山龍蟠,石城虎踞,帝王之宅也。”然而在李商隱看來,三百年間,孫吳、東晉、宋、齊、梁、陳,曾先後定都於此,全都亡國,可見“國之存亡,在人傑不在地靈”( 屈復《玉谿生詩意》卷七)。前二句的“北湖”、“南埭”已經為下文的“龍盤”之地伏根,而“一片降旗”偏偏就高高豎起在石頭城上,則更證明地險之不足憑了。“鐘山何處有龍盤?”詩人用反問的形式,加強了否定的語氣,真是一針見血的快語。這一快語之所以妙,妙在作者是帶着形象來判斷的。詩人對“龍盤”王氣的思考,不但扣合着六朝的山,扣合着歷史上的“一片降旗”,還扣合着眼前的漫漫北湖;不但扣合着某一朝代的覆亡,還扣合着三百年滄桑。他的“王氣無憑論”,實際上是“三百年間”一場“曉夢”的絕妙的藝術概括。詩作熔寫景、議論於一爐,兼有含蓄與明快之勝。 巧妙地使典型景象的層層揭示與深切意蘊的層層吐露相結合。他描寫了一幅飽經六朝興廢的湖光山色,而隱藏在背後的意蘊,則是“龍盤”之險並不可憑。 “水漫漫”是詩人從當今廢景來揭示意蘊;“一片降旗”是從歷史興亡來揭示意蘊。“三百年來”則是把“一片降旗”所顯示的改朝換代,糅合為“曉夢”一場,渾然無跡,而又作為導勢,引出了早已盤旋在詩人心頭的感慨“鐘山何處有龍盤”的沉着明快之語,形成了詩的高潮。看來“龍盤”無處尋覓,六朝如此,正在走向衰亡的晚唐政權亦是如此。 日 射 李商隱 日射紗窗風撼扉, 香羅拭手春事違。 迴廊四合掩寂寞, 碧鸚鵡對紅薔薇。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抒情詩寫的是空閨少婦的怨情。同類題材在唐人詩中並不少見,如王昌齡《閨怨》就是著名的一首:“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末句點明離愁,是直抒其情的寫法。可是本篇卻不一樣,它避開正面抒情,沒有一個字涉及怨情,只是在那位閨中少婦無意識地搓弄手中羅帕的動作中,微微逗露那麼一點兒百無聊賴的幽怨氣息。整首詩致力於用環境景物的描繪來渲染氣氛。一、二句“日射紗窗風撼扉,香羅拭手春事違。”描寫春景。映射於紗窗上的明媚陽光、撼響門扉的風及院子裡盛開的紅薔薇花,都表明季節已進入春光逝去的初夏。三、四句“迴廊四合掩寂寞,碧鸚鵡對紅薔薇。”描寫女主人公仍置身於空寂的庭園中,重門掩閉,迴廊四合,除了籠架上棲息的綠毛鸚鵡,別無伴侶。人事的孤寂寥落與自然風光的生趣盎然,構成奇異而鮮明的對比。作品儘管沒有直接抒述情感,但將足以引起情緒活動的種種景物和整個環境再現了出來,也就不難窺測主人公面對韶華流逝傷感索寞的心理,通篇色彩鮮麗而情味淒冷,以麗筆寫哀思,有冷暖相形之妙。這種“盡在不言中”的表現手法,正體現了詩人婉曲達意的獨特作風。 齊宮詞 李商隱 永壽兵來夜不扃, 金蓮無複印中庭。 梁台歌管三更罷, 猶自風搖九子鈴。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詩題為“齊宮詞”,卻兼詠齊、梁兩代。 前兩句“永壽兵來夜不扃,金蓮無複印中庭。” 寫南齊亡國。齊廢帝寵潘妃,專為她修建永壽、玉壽、神仙等豪華宮殿;又鑿金為蓮花,貼放於地,令潘妃行走其上,說是“步步生蓮花”。永元三年(501),雍州刺史蕭衍(即後來的梁武帝)率兵入建康,齊將為內應,夜開門,勒兵入殿。當晚廢帝在含德殿笙歌作樂方罷,還未睡着,卻被斬。在實際中,這個事件時間跨度大是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過程,而詩人單刀直入,截取橫斷面,從兵來國亡之夜着筆,將“永壽”、“金蓮”等情事不露痕跡地融化在裡面,不僅簡煉緊湊地交代了南齊的覆亡,刻畫出了廢帝死前茫然不覺、縱情享樂的荒淫昏聵,而且透露出亡國前的種種奢淫情況。由此卻可窺見南齊亡國的原因、過程和歷史教訓。 這種集中概括的寫法頗象戲劇作品把場景限制在一定時間、空間範圍,構成具有尖銳戲劇衝突的場面,通過幕前交代幕後一樣。將“含德殿”改為“永壽殿”,將夜開宮門改為“夜不扃”,這種細節上的改動,同樣出於集中、強烈地反映生活的需要。廢帝國亡身死,是以“金蓮無複印中庭”這種富於暗示性的詠嘆之筆輕輕帶出。“無復”一語,似諷似慨,寓諷於慨。 後兩句“梁台歌管三更罷,猶自風搖九子鈴。”轉寫梁台(宮)歌管。梁台實即不久前齊廢與潘妃荒淫享樂的齊宮,不過宮殿易主而已。“歌管三更”與“夜不扃”、“猶自”與“無復”呼應。在同樣的地點、同樣的時間,不同的角色上演相同的故事。詩人既沒有對梁台歌管作正面描寫,更不訴諸平板的敘述議論,而是抓住“九子鈴”這一細小事物加以巧妙的暗示。 九子鈴是宮殿寺觀的飾物。史載齊廢帝曾剝取莊嚴寺的玉九子鈴來裝飾潘妃宮殿。這在廢帝的荒淫生活中雖只是小插曲,卻頗具典型意義。詩人特意讓九子鈴出現在“梁台歌管三更罷”之時,不僅串貫了齊、梁兩代,而且讓它發揮豐富的暗示作用。 以靜托喧,暗示梁台歌管的喧鬧。詩人虛點“梁台歌管”,實寫歌管聲歇(“罷”)後寂靜中傳來的“風搖九子鈴”的聲響,巧妙地暗示出不久前的喧鬧。因為在喧天的歌管聲中是聽不到鈴聲的。“九子鈴”是齊廢帝奢淫、荒唐行為的突出表現,這個亡齊遺物出現在梁宮歌管聲中,暗示了梁宮新主繼承的是亡齊舊衣缽,“猶自”一語,點明此意。 十一月中旬 至扶風界見梅花 李商隱 匝路亭亭艷, 非時裛裛香。 素娥惟與月, 青女不饒霜。 贈遠虛盈手, 傷離適斷腸。 為誰成早秀? 不待作年芳。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詠物詩寫於何年,諸說不一,可能是詩人於大中五年(851)應東川節度使柳仲郢聘請為書記,入蜀時所作。扶風,在今陝西寶雞市東。他的《韓冬郎即席二首》,有“劍棧風檣各苦辛,別時冬雪到時春”句。作者赴蜀,在這年冬天,有《悼傷後赴東蜀辟至散關遇雪》一詩。這首詩或者是在這年所作。 “匝路亭亭艷,非時裛裛香。”首聯奇峰突起,異彩光芒。裛裛(yì意),香氣盛貌。雖然梅樹亭亭直立,花容清麗,無奈傍路而開,長得不是地方。雖然梅花香氣沁人,可是過早地在十一月中旬開放,很不適時宜。作者的品格才華,不正象梅花的亭亭艷、裛裛香嗎?作者牽涉到牛李黨爭中去,從而受到排擠,不正是生非其時嗎?長期在過漂泊的游幕生活,不正是處境艱難嗎? “素娥惟與月,青女不饒霜。”頷聯清怨淒楚,別開意境。同是月下賞梅,作者沒有發出“月明林下美人來”的讚嘆,把梅花比作風姿姣好的美人;也沒有抒寫“月中霜里斗嬋娟”一類的頌詞,讚美梅花傲霜的品格;而是手眼獨出,先是埋怨素娥(指月里嫦娥)的“惟與月”,繼而又指責主管霜的青女“不饒霜”。 在作者眼裡,嫦娥讓月亮放出清光,並不是真的要給梅花增添姿色,就是沒有梅花,她也會讓月色皎潔的。 嫦娥只是贊助月亮,並不袒護梅花。青女不是要使梅花顯出傲霜品格才下霜的,而是想用霜凍摧殘梅花,這種難言的怨恨,正與作者身世感受相映照。 寫到這裡,作者的感情已達到飽和。頸聯突然筆鋒一轉,對着梅花,懷念起朋友來了:“贈遠虛盈手,傷離適斷腸。”想折一把梅花來贈給遠方的朋友,可是仕途坎坷,故友日疏,即使折得滿把的梅花又有什麼用呢?連寄一枝梅花都辦不到,更覺得和朋友離別令人哀傷欲絕,愁腸寸斷。“傷離”句一語雙關,既含和朋友離別而斷腸,又含跟梅花離別而斷腸,這就更加蘊蓄雋永。尾聯“為誰成早秀?不待作年芳。”作者發問:梅花為了誰過早開花,而不等到報春才開花,成為舊曆新年時的香花呢?在此詩人表達了對梅花的悲痛,這種悲痛也正是對自身遭遇的悲痛。詩人自己不正象梅花未能等到春的到來而過早開放嗎?這一結,就把自傷身世的感情同開頭呼應。 作為詠物詩,最好的是“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文心雕龍·物色篇》)。此詩寫梅花,同時又寫作者身世。這兩者結合得如此完美,正象天衣無縫,看不出點拼湊的痕跡,這就顯出作者深厚的藝術功底。 漢宮詞 李商隱 青雀西飛竟未回, 君王長在集靈台。 侍臣最有相如渴, 不賜金莖露一杯。 李商隱詩鑑賞 在這首詠史詩中,詩人展開想象的翅膀,巧妙地將神話傳說和歷史故事編織在一起,虛構出一種充滿浪漫色彩的藝術形象。 一、二句“青雀西飛竟未回,君王長在集靈台。” 青雀,即《山海經》中為西王母“所使”的青鳥,詩中借喻為替西王母與漢武帝之間傳遞音訊的使者。青鳥,這任重致遠的使者,向西方極樂世界飛去,卻竟然一去未回,杳無蹤跡。然而,異想升天的漢武帝依然長久地守候在集靈台,等待佳音。 起句中的“竟”字精警地表達出漢武帝迷信神仙的痴呆心理:一心以為青雀西飛定會帶來仙界好音,誰知一去“竟然”未回,這實在出乎他意料之外。詩人著一“竟”字,極其傳神地透露了他這種執迷不悟的心理狀態。接着於“長在集靈台”句中和盤托出他的求仙活動,開首兩句詩,揭露了武帝迷戀神仙的痴心妄想,寓揶揄嘲弄於輕描淡寫中,顯得委婉有致,極富幽默感。 三、四句“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 詩人進一步刻畫漢武一心求仙而無意求賢的思想行徑,文學侍臣司馬相如有消渴病(今稱糖尿病),因此水對於這種病人之重要,簡直可以說是“救命之水”。但是,漢武只祈求自己長生而全不顧惜人才的死活,就是一杯止渴救命的露水也不肯賜給相如。“金莖露”,是漢武帝在建章宮神明台所立的金銅仙人承露盤接貯的“雲表之露”。結尾兩句詩人拈出一個表示極大量的副詞“最”與一個極小量的數詞“一”作對比,前後呼應,便十分準確地揭露出這個君王好神仙甚於愛人才的偏執靈魂。諷刺辛辣而尖銳。詩里的數詞已不僅表示量,而且還揭示質,蘊含深刻的思想意義。 《漢宮詞》雖然詠漢代事,但和唐代的現實生活密切相連。武宗於會昌五年,“築望仙台於南郊”,還服食長生藥,“餌方士金丹,性加躁急,喜怒不常”。 如果說,這首詩在諷刺漢武帝的迷信與昏庸這方面,寫得比較明顯而尖銳,那麼,在諷喻唐武宗的問題上,便顯得含蓄深隱,曲折而婉轉。李商隱常以司馬相如自況,如:“嗟余久抱臨邛渴,便欲因君問釣磯”、“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等等。這首詩也是有感於自己的身世,不滿唐武宗貶視人才。詩人用典精巧貼切,靈活自然,委婉地表達不便明言又不得不言的內容來,讓辛辣的諷嘲披上一幅神話、歷史與現實巧妙織成的面紗,顯得情味雋永而富有迷人的藝術感染力。 富平少侯 李商隱 七國三邊未到憂, 十三身襲富平侯。 不收金彈拋林外, 卻惜銀床在井頭。 彩樹轉燈珠錯落, 繡檀回枕玉雕鎪。 當關不報侵晨客, 新得佳人字莫愁。 李商隱詩鑑賞 漢張安世封富平侯,他的孫子張放幼年繼承爵位。 但這首詩所詠內容卻不切張放行事,可見詩中的“富平少侯”不過是個假託性的人物。 首聯“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侯。”“七國”喻藩鎮割據叛亂,“三邊”指邊患,“未到憂”即未知憂。指出其不知國家憂患為何物,次句再點醒“十三”襲位,這就有力地顯示出童昏無知與身居尊位的尖銳矛盾。如果先說少年襲位,再說不恤國事,內容雖完全相同,卻平直無奇,突現不出上述矛盾。 這種着意作勢的寫法與作者所要突出強調的意旨密切相關。 頷聯“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寫少侯的豪侈遊樂。“不收金彈”用韓嫣事。《西京雜記》載:韓嫣好彈,以金作彈丸,所失者日有十餘。兒童聞嫣出彈,常隨之拾取彈丸。上句說他只求玩得盡興,貴重的金彈可以任其拋於林外,不去拾取。可見他的豪侈。下句則又寫他對放在井上未必貴重的轆轤架(即所謂“銀床”,其實不一定用銀作成)倒頗有幾分愛惜。這就從鮮明對照中寫出了他的無知。黃徹說: “二句曲盡貴公子憨態。”這確是很符合對象特點的傳神描寫,諷刺中流露出耐人尋味的幽默。 頸聯彩樹轉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續寫其室內陳設的華侈。“彩樹”指華麗的燈柱,“繡檀”指精美的檀枕。鎪(sōu搜),是刻鏤的意思。兩句意謂:華麗的燈柱上環繞着層層燈燭,象明珠交相輝耀;檀木的枕頭迴環鏤空,就象精美的玉雕。上一聯在“不收”、“卻惜”之中還可以感到作者的諷刺揶揄之意,這一聯則純用客觀描寫,諷刺之意全寓言外。 “燈”、“枕”暗渡到尾聯,針線細密,不着痕跡。 尾聯“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是說,守門人不給清晨到來的客人通報,因為少侯新得了一位佳人名叫莫愁。莫愁,傳為洛陽人,嫁盧家為婦。這裡特借“莫愁”的字面關合首句“未到憂”,以諷刺少侯沉湎女色,不憂國事;言外又暗諷其有愁而不知愁,勢必帶來更大的憂愁;今日的“莫愁”,即孕育着將來的深愁。詩人的這種思想感情傾向,不直接說出,而是自然融合在貌似不動聲色的客觀敘述之中,尖刻冷峭,耐人尋味。 從制題和首尾兩聯看,詩中的“富平少侯”似乎不象一般貴族少年,而可能另有具體寓托。清代注家徐逢源根據唐敬宗少年繼位、好奢喜獵、宴遊無度、尤愛纂組雕鏤之物及視朝每晏等情事,和漢成帝每自稱富平侯家人之事,推斷此詩系借諷敬宗,其說頗可信。因為所諷對象如為一般貴顯少年,則他們所關心的本來就是聲色狗馬,責備他們不憂“七國三邊”之事,未免無的放矢。必須是居其位當憂而不憂的,才以“未到憂”責之。所以首句即已暗露消息,所謂少侯,實即少帝。末句以“莫愁”暗諷其終將有愁,和《陳後宮》結句“天子正無愁”如出一轍,也暗示所諷者並非無知貴介,而是“無愁天子”一流。不過李商隱托古諷時、有特定諷刺對象的詠史詩,題目與內容往往若即若離,用事也古今駁雜,再說托古諷時之作,所託之“古”與所諷之“今”但求大體相似,不能一一相符。 離亭賦得折楊柳(二首) 李商隱 暫憑尊酒送無憀, 莫損愁眉與細腰。 人世死前惟有別, 春風爭擬惜長條? 含煙惹霧每依依, 萬緒千條拂落暉。 為報行人休盡折, 半留相送半迎歸。 李商隱詩鑑賞 這兩詩與杜牧《贈別》主題相同,即和心愛的姑娘分別時的離別之作,但寫法各別。離亭指分別時所在之地,亭即驛站。賦得某某,是古人詩題中的習慣用語,即為某物或某事而作詩之意。詩人在即將分別的驛站之中,寫詩來詠嘆折柳送別這一由來已久但仍然吸引人的風俗,以表達惜別之情。 第一首起句寫雙方當時的心緒。無憀,即無聊。 彼此相愛,卻活生生地拆散了,當然感到無聊,但又勢在必別,無可奈何,所以只好暫時憑藉杯酒,以驅散離愁別緒。次句寫行者對居者的安慰。既然事已至此,不能挽回,那又有什麼辦法呢?所希望於你的,就是好好保重身體。你本來已是眉愁腰細的了,哪裡還再經得起損傷?這句先作一反跌,使得情緒放鬆一下,正是為了下半首把它更緊張起來。第三句是一句驚心動魄的話。除了死亡,還有什麼比分別更令人痛苦的呢?這句話是判斷,是議論,然而又是多麼沉痛的抒情!第四句緊承第三句,針對第二句。既然如此,即使春風有情,又怎麼能因為愛惜長長的柳條,而不讓那些滿懷着“人世死前惟有別”的痛苦的人們去儘量攀折呢?這一句的“惜”字,與第二句的“損”字互相呼照。因為愁眉細腰,既是正面形容這位姑娘,又與楊柳雙關,以柳葉比美女之眉,柳身比美女之腰,乃是古典詩歌中的傳統比喻。莫損也有莫折之意在內。 第二首四句一氣直下,又與前首寫法不同。前半描寫楊柳風姿可愛,無論在煙霧之中,還是在夕陽之下,都是千枝萬縷,依依有情。而楊柳既如此多情,難道它就只管送走行人,而不管迎來歸客?送行誠可悲,而迎歸豈不可喜?因此,就又回到上一首的“莫損愁眉與細腰”那句雙關語。就人來說,去了,還是可能回來的,何必過於傷感以至於損了愁眉與細腰呢? 就柳來說,既然管送人,也就得管迎人,又何必將它一齊折掉呢?折掉一半,送人離去;留下一半,迎人歸來,豈不更好! 第一首先是用暗喻的方式教人莫折,然後轉到明明白白地說出非折不可,把話說得斬釘截鐵,充滿悲觀情調。但第二首又再來一個轉折,認為要折也只能折一半,把話說得含蓄纏綿,富有樂觀氣息。於文為針鋒相對,於情為絕處逢生。情之曲折深刻,文之騰挪變化,真使人驚嘆。 宮 妓 李商隱 珠箔輕明拂玉墀, 披香新殿斗腰支。 不須看盡魚龍戲, 終遣君王怒偃師。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一首歌詠宮廷生活而有所託諷的詩。題目“宮妓”,指唐代宮廷教坊中的歌舞妓。當時京城長安設有左、右教坊(管理宮廷女樂的官署,專管雅樂以外的音樂、歌舞、百戲的教習排練),左多善歌,右多工舞。唐高祖時,置內教坊于禁中;玄宗開元初,又置於蓬萊宮側。詩中所寫的宮妓,當是這種內教坊中的女樂。 “珠箔輕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一兩句描繪宮廷中的歌舞場面,正點題目。漢代未央宮有披香殿是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歌舞過的地方。唐代慶善宮中也有披香殿,“新殿”或取義於此。但此處主要是借這個色彩香艷而又容易喚起歷史聯想的殿名來渲染宮廷歌舞特有的氣氛。對於披香殿前的歌舞,詩人並未作多少具體的鋪敘,而是着重描繪了“珠箔輕明拂玉墀”的景象。珠箔即珠簾;玉墀指宮殿前台階上的白石地面。輕巧透明的珠簾輕輕地拂着潔白的玉墀,這景象在華美中透出輕柔流動的意致,特別適合於表現一種輕歌曼舞的氣氛,使人感到它和那些“斗腰支” 的宮妓融為一個和諧的整體。“斗腰支”三字,簡潔傳神,不僅刻畫出宮妓翩躚起舞的柔媚之態,而且傳出她們競媚斗妍、邀寵取悅的心理狀態。同時,它還和下兩句中的“魚龍戲”、“偃師”,在競奇鬥巧這一點上構成意念上的關聯。不妨說,它是貫通前後幅,暗示全詩主旨的一個詩眼。 “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三、四兩句突轉,集中托諷寓慨。“魚龍戲”,本指古代百戲中由人裝扮成珍異動物進行種種奇幻的表演。《漢書·西域傳贊》顏師古注云:“魚龍者,為舍利之獸,先戲於庭極;畢,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魚,跳躍漱水,作霧障日;畢,化成黃龍八丈,出水敖戲於庭,炫耀日光。”可見這是一種變幻莫測、引人注目的精彩表演。不過,從題目“宮妓”着眼,這裡的“魚龍戲”恐非實指作為雜技百戲的魚龍之戲,而是借喻宮妓新穎變幻的舞姿。末句的“怒偃師”用了《列子·湯問》的一則故事;傳說周穆王西巡途中,遇到一位名叫偃師的能工巧匠。偃師獻上一個會歌舞表演的“假倡”(實際上是古代的機器人),“鋇(抑)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 穆王以為是真人,和寵姬盛姬一起觀賞它的表演。歌舞快結束時,假倡“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穆王生氣,要殺偃師,嚇得偃師立即剖解假倡,露出革木膠漆等製造假倡的原料,終於免禍。三、四兩句是說,等不到看完宮妓們那出神入化的精彩表演,君王就要對善於機巧的“偃師”怒氣沖沖。 原故事中的偃師是一個善弄機巧的人物,但他卻差一點因為弄巧而送命。這種機關算盡、反自招禍患的現象具有典型意義。詩人用偃師故事,着眼點正在於此。詩中的宮妓和“偃師”的關係,相當於原故事中倡者和偃師的關係;而詩中所描繪的“斗腰支”、“魚龍戲”,又正相當於原故事中倡者的歌舞,所突出的正是偃師的機巧。那麼,透過“不須”、“終遣”這兩個含意比較明顯的詞語,可以看出,詩中所強調的正是善弄機巧的偃師到頭來終不免觸怒君王,自取其禍。如果把這首詩和《夢澤》、《宮辭》等歌詠宮廷生活而有所託諷的詩聯繫起來考察,便很容易發現“未知歌舞能多少,虛減宮廚為細腰”,“莫向樽前奏《花落》,涼風只在殿西頭”和“不須看盡魚龍戲,終遣君王怒偃師”之間有着十分神似的弦外之音。宮廷歌舞原是政治生活的一種隱喻;而迎合邀寵、紅粉自埋的宮女,一時得寵、不管將來的嬪妃,和玩弄機巧、終自召禍的偃師,則正是畸形政治生活的畸形產物。 在詩人看來,他們統統是好景不常的。 宮 辭 李商隱 君恩如水向東流, 得寵憂移失寵愁。 莫向樽前奏《花落》, 涼風只在殿西頭。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宮怨詩,抓住宮嬪最切身的得寵失寵來寫她們的悲慘命運。 開頭一句用流水比君王的恩寵,構思極巧妙。流水,則流動不定。君恩既如流水流動不定,宮女之得寵失寵也隨之變化不定。今日君恩流來,明日又會流去;宮女今日得寵,明日又會失寵;一旦失寵,君恩就如流水一去不返。所以無論失寵得寵,等待她們的未來都是不幸。這就逼出了第二句宮女對自己命運的擔憂:得寵時害怕君王感情變化,恩寵轉換;而失寵時又愁腸欲斷,悲苦難言。曲盡無餘地刻畫出宮女既患得寵又患失寵的矛盾痛苦的心理。句中疊用“寵”字,正說明君王的恩寵對宮女的關係重要。因為宮女的命運,完全操在君王手裡。 後兩句承接第二句,以失寵者的口吻警告得寵者。 《花落》即《梅花落》,是樂府橫吹曲中笛曲名。樽前奏《花落》,謂伴侍君王宴飲作樂。南朝梁江淹《擬班婕好詠扇》詩云:“竊恐涼風至,吹我玉階樹。君子恩未畢,零落在中路。”詩中以班婕好自比團扇,用涼風一至,團扇被廢,喻君恩斷絕。此詩末句即用《詠扇》詩意,是說:你不要那麼得意地在君王的酒宴前演奏《梅花落》了,你自己不就是一朵會凋零的花嗎?涼風近在殿的西邊,你不久也將像花朵一樣被它無情地吹落的!《花落》語含雙關,既指曲名,又暗指花被涼風吹落,隱喻得寵者之恩寵難以維持。 這首詩通篇全用議論。由於比喻、雙關運用得極其巧妙,就使它在議論中含着形象,所以讀來意味深長,比起明白直說,含蘊有味。紀昀稱此詩“怨誹之極而不失優柔唱嘆之妙”(《李義山詩集輯評》),正是道出了此詩含蓄的特點。 代贈二首(其一) 李商隱 樓上黃昏欲望休, 玉梯橫絕月如鈎。 芭蕉不展丁香結, 同向春風各自愁。 李商隱詩鑑賞 《代贈》,代擬的贈人之作。此題詩二首,這是第一首。詩以一女子的口吻,寫她不能與情人相會的愁緒。詩中所寫的時間是春日的黃昏。詩人用以景托情的手法,從詩的主人公所見到的缺月、芭蕉、丁香等景物中,襯托出她的內心感情。 詩的開頭四字,就點明了時間、地點:“樓上黃昏”。接下“欲望休”三字則維妙逼肖地描摹出女子的行動:她舉步走到樓頭,想去望望遠處,卻又悽然而止。這裡,不僅使我們看到了女子的姿態,而且也透露出她那無奈作罷的神情。“欲望休”一本作“望欲休”。“休”作“停止”、“罷休”之意。“欲望”,是想去望她的情人;但為何又欲望還休呢? 南朝詩人江淹《倡婦自悲賦》寫漢宮佳人失寵獨居,有“青苔積兮銀閣澀,網羅生兮玉梯虛”之句。 “玉梯虛”是說玉梯虛設,無人來登。此詩的“玉梯橫絕”,是說玉梯橫斷,無由得上,喻指情人被阻隔,無法相會。此連上句,是說女子渴望見到情人,因此想去眺望;但又驀然想到他必定來不了,只得止步。 欲望還休,把女子複雜矛盾的心理活動和孤寂無聊的失望情態,寫得巧妙逼真。“月如鈎”一本作“月中鈎”,意同。它不僅烘託了環境的寂寞與淒清,還有象徵意義:月兒的缺而不圓,就像是一對情人的不得會合。 三四句仍然通過寫景來進一步揭示女子的內心感情。第二句缺月如鈎是女子抬頭所見遠處天上之景;這兩句則是女子低頭所見近處地上景色。高下遠近,錯落有致。這裡的芭蕉,是蕉心還未展開的芭蕉,稍晚於詩人的錢珝《未展芭蕉》詩中的“芳心猶卷怯春寒”,寫的就是這種景象;這裡的丁香,也不是花瓣盛展的丁香,而是緘結不開的花蕾。它們共同對着黃昏時清冷的春風,哀愁無邊。這既是女子眼前實景的真實描繪,同時又是借物寫人,以芭蕉喻情人,以丁香喻女子自己,隱喻二人異地同心,都在為不得與對方相會而愁苦。物之愁,興起、加深了人之愁,是“興”;物之愁,亦即人之愁,又是“比”。芭蕉丁香既是詩人的精心安排,同時又是即目所見,隨手拈來,顯得格外自然。 景與情、物與人融為一體,“比”與“興”融為一體,精心結構而又毫無造作,是此詩的極為成功之處。特別是最後兩句,意境很美,含蘊無窮,歷來為人所稱道,《詩話類編》就把它特別標舉出來,深受讚賞。 楚 吟 李商隱 山上離宮宮上樓, 樓前宮畔暮江流。 楚天長短黃昏雨, 宋玉無愁亦自愁。 李商隱詩鑑賞 此詩馮浩《玉谿生詩集箋注》認為是開成五年(840)至會昌元年(841)春李商隱楚游時所作,張采田《玉谿生年譜會箋》定為大中二年(848)夏作者離開桂管觀察使鄭亞幕府之後,留滯荊楚時作。兩說何者為確,似難判斷。 這是借吟詠楚國之事表達作者思想感情的一首七絕。詩的前三句都是寫眼前所見的景色。頭兩句寫了四種景物。詩中的“山”指巫山,在今四川湖北兩省交界處。“離宮”是帝王正宮之外臨時居住的宮室,此處即指在今四川巫山縣西北的楚宮,即宋玉《高唐賦並序》所寫宋玉與楚襄王遊覽之地。“江”即長江。這兩句採用頂針的句式,重疊樓、宮,加重加深其意,強調其主體地位,以扣緊題中“楚”字。頭一句由“山上”到“離宮”,再到宮上之樓,由下而上,一層一層,把讀者的目光引到最高處;次句又由樓而宮,由宮而江,由上而下,一層一層,把讀者的目光落到最低處,給人以明顯的立體感。“暮江流”的“流”字,又透露出時光流馳的無窮無盡。從此宮此樓出現之日,流到現在,以後還將流到永遠。昔日的楚國已成陳跡,只有離宮依舊,暮江東流,景中充滿古今變遷和歲月易逝的慨嘆。 上面兩句,已寫出一派荒涼景象,第三句“楚天長短黃昏雨”,又用重筆再加渲染。這句取象構詞,意含雙關,構思非常巧妙。它既是實寫眼前之景,“黃昏雨”三字,又暗用宋玉《高唐賦並序》中巫山神女自稱“旦為行雲,暮為行雨”的語意和《神女賦並序》所載楚襄王夢會神女事。“長短”二字既可作偏義複詞,取“長”之義,形容楚天,因為巫峽一帶,江兩岸削壁千仞,對峙入雲,所以只見長天,“巫山巫峽氣蕭森”(杜甫《秋興八首》),給人一種幽遠莫測之感;又可形容暮雨,言其長長短短,似斷似續,給楚宮蒙上一層如夢似幻的氣氛,與襄王夢會神女之事相合。而上句之江特取“暮”江,此句之雨特寫“黃昏”之雨,則是意在渲染環境的淒楚。 以上三句,可以說畫出了一幅《楚宮暮雨圖》。 暮色淒迷,淒風苦雨灑落江上,楚宮一片荒廢,一切都牽動人的愁懷。所以結句說,當年宋玉對此情景,即使無愁,也會悲愁不已,點出全詩主旨。“無愁”和“亦自愁”對比成文,故為跌宕,更見出悲愁之深。 因為前面三句已把悽惋哀愁的氣氛渲染得非常濃重,所以末句就顯得非常自然。這“愁”表面看去僅僅是因景而生,實則也是語義雙關。宋玉《九辯》說,楚國國勢危殆,賢才失路,“坎廩(困頓,不得志)兮貧士失職而志不平”,“余萎約(衰萎瘦損)而悲愁”。 此與上句用“黃昏雨”暗指襄王荒淫腐敗,文意正是一貫。所以何焯評論說:“長晷短景,但有夢雨,則賢者何時復近乎?此宋玉所以多愁也。”(見《李義山詩集輯評》)可見作者用意。李商隱政治上極不得志,幾乎一生都在幕僚中度過。所以詩中的宋玉,其實就是作者的化身;詩中表現的,就是作者歲月蹉跎、壯志未酬的怨憤,對統治者不用賢才的憤懣,以及對唐王朝前途的憂慮。 此詩語言明白如話,藝術構思非常巧妙。詩中不實寫史事,不發議論,而是用圍繞主題的各種有代表意義的景物,構成一個特殊的環境,用它引發人的感嘆,以此寄託作者的思想感情。不但三、四兩句語含雙關,整首詩也意義雙關。以末句的“愁”來說,就有三層意思:宋玉因景而生之愁,宋玉感慨國事身世之愁,宋玉之愁亦即作者之愁;而這三者融為一體,不着半絲痕跡,意味深長無比。田蘭芳稱此詩“只在意興上想見”(見馮浩《玉谿生詩集箋注》引),馮浩說它“吐詞含味,妙臻神境,令人知其意而不敢指其事以實之”(《玉谿生詩集箋注》),正是講它藝術構思的完美絕倫。 瑤 池 李商隱 瑤池阿母綺窗開, 《黃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里, 穆王何事不重來? 李商隱詩鑑賞 晚唐好幾個皇帝迷信神仙之道,服食丹藥,妄求長生,以至服金丹中毒死去。這首詩便是諷刺求仙之虛妄。 相傳瑤池是古代神話中仙人西王母住的地方。詩中的“阿母”即西王母,《漢武故事》中稱西王母為“玄都阿母”。據《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西遊至崑崙山,遇西王母,西王母在瑤池設宴招待他。臨行之時,西王母作歌贈之曰:“白雲在天,山陵自出。 道里悠遠,山川間之。將(希望)子毋死,尚能復來”穆王答歌曰:“比及三年,將復(返)而野(您的疆土)。”又載:穆王南遊,在去黃竹的路途上,遇北風雨雪,有凍人,穆王作《黃竹歌》三章以哀民。 這首詩就是根據這個傳說來構思的。作者抓住西王母希望穆王“復來”、穆王也許諾復來這一點,虛構了一個西王母盼望穆王歸來的情節:西王母推開雕鏤彩飾的窗戶,眺望東方,卻不見穆王的蹤跡,只聽見《黃竹歌》聲哀動大地。首句是仙境的綺麗風光,次句是人間的淒楚情景,形成強烈的對比。這個對比兼含着兩層意思:一是隱喻作歌之人已死,唯其歌聲徒留人間,仙境雖美,怎奈無緣得去,暗含着對求仙的諷刺;一是用《黃竹歌》詩意,暗示人民在挨餓受凍,而統治者卻在追求長生不死,希圖永遠享受,寄寓着對統治者求仙的斥責。 詩的末兩句是寫西王母不見穆王而產生的心理活動:穆王所乘的八駿飛馳神速,一天能行三萬里,如果要來,易如反掌,可是他為什麼還沒有如約前來呢? 西王母盛情邀請穆王重來,穆王曾許諾重來,而且來也方便,乘上八駿瞬息就到,可是穆王卻終究沒有來,—— 不言穆王已死而其死自明。然而,西王母卻仍在開窗眺望殷切守候哩!這就表明西王母希望周穆王不死,可是這個希望終於落空了。即令仙人如西王母,也不能挽救周穆王於一死,則人間那些所謂長生不老之術,自然更是靠不住的了,—— 不信求仙之虛妄而其虛妄自見。 諷刺求仙,本來是頗費議論的主題,但此詩卻不着一字議論。作者的用意,完全融化在西王母的動作和心理活動中,以具體生動的形象來表達,構思極為巧妙。末句是西王母心中的問號,而不是由詩人直接提出的反詰之辭。因此,詩的諷刺雖然犀利尖刻,但表現方式卻是委婉曲折的,不是直截了當的挖苦嘲笑。 紀昀評此詩說:“盡言盡意矣,而以詰問之詞吞吐出之,故盡而未盡”(《李義山詩集輯評》)。正是由於末兩句不作正面指斥,所以此詩於明白酣暢中又具含蓄蘊藉之致,讀之覺餘味無窮。葉燮稱“李商隱七絕,寄託深而措辭婉,可空百代”(《原詩》)。 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余方追吟“連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其一) 李商隱 十歲裁詩走馬成, 冷灰殘燭動離情。 桐花萬里丹山路, 雛鳳清於老鳳聲。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詩用一條長題說明作詩的緣由。冬郎,是晚唐詩人韓偓的小名。他的父親韓瞻,字畏之,李商隱的故交和連襟。大中五年(851)秋末,李商隱離京赴梓州(州治在今四川三台)入東川節度使柳仲郢幕府,韓偓才十歲,就能夠在別宴上即席賦詩,才華驚動一座。大中十年,李商隱返回長安,重誦韓偓題贈的詩句,回憶往事,寫了兩首七絕酬答。這是其中的第一篇。 酒宴上的蠟燭燒殘了大半,燭芯的灰燼也冷卻了。 用“冷灰殘燭”,說明送別的筵宴已近尾聲,闔座的人觸動離情。在這種慘澹的氣氛中,十歲的冬郎觸發了詩思,飛速地揮寫成送別的詩章。這就是本篇頭兩句對當年情景的追述。別宴的情況交代簡略,重點突出冬郎題詩,是為了主題的需要。 記事已畢,轉入評贊。怎樣才能不淪於一般的套語呢?詩人使用了比喻的手法,將冬郎父子比作鳳凰,以“雛鳳清於老鳳聲”表明青出於藍,抽象的道理從而轉化為具體的形象。如此還不夠生動。詩人又聯想到,傳說中鳳凰產在丹山,它喜歡棲息的是梧桐樹。 經過想象的馳騁,便構成這樣一幅令人神往的圖景: 遙遠的丹山道上,美麗的桐花覆蓋遍野,花叢中不時傳來雛鳳清脆圓潤的鳴聲,附和着老鳳蒼亮的呼叫,顯得更為悅耳動人。多麼富於詩情畫意的描繪!看了這幅圖畫,冬郎的崢嶸年少和俊拔詩才不都躍然紙上了嗎? 使用活生生的聯想和想象,將實事實情轉化為虛擬的情境、畫面,這可以說是李商隱詩歌婉曲達意的又一種表達形式。一首本來容易寫得平凡的寄酬詩,以“雛鳳聲清”的名句歷來傳誦不衰,除了詩人對後輩的真切情意外,跟這樣的表達形式是分不開的。 板橋曉別 李商隱 回望高城落曉河, 長亭窗戶壓微波。 水仙欲上鯉魚去, 一夜芙蓉紅淚多。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一首與情人言別的詩。題中“板橋”,指唐代汴州城西的板橋店。這裡正像長安西邊的渭城一樣,是一個行旅往來頻繁的地方,也是和親友言別之處。 李商隱這首詩,則以它特有的奇幻絢爛色彩開闢了言別的一種新境界。 首句回望來路所見。高城指汴州城。曉河指破曉時分的銀河。回望汴州方向,原先斜貫中天、高懸在城頭上的銀河,此刻已經黯淡了,西移垂地。在破曉時分微微發白的天幕背景下,正隱現出高城的朦朧暗影。這對情侶,曾經在這座高城中度過一段難忘的時光,所以分別之際,不免懷着留戀和悵惘的心情翹首回望,彼此都感到剛剛逝去的日子仿佛是一場遙遠的夢,正像宋代秦觀在一首別詞中所寫的那樣,“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滿庭芳》)。“落曉河”,既明點題內“曉”字,又暗寓牛女期會已過,離別在即。而這對情侶在分離的前夜依戀話別,徹夜不眠的情景也不難想見。 次句板橋即景。長亭是板橋上或板橋近旁一座臨水的亭閣。它既是昨夜雙方別前聚會之處,也是曉來分離之處。長亭的窗下就是微微蕩漾的波光。“壓”字畫出窗戶緊貼水波的情景。在朦朧曙色中,這隱現于波光水際的長亭仿佛是幻化出來的某種仙境樓閣,給這場平常的離別塗抹上一層奇幻神秘的傳奇色彩。 那窗下搖漾的微波,一方面讓人聯想起昨夜雙方蕩漾難平的感情波流,另一方面又連接着煙波渺渺的去路( 板橋下面就是著名的通濟渠),這兩方面合起來,也就是所謂“柔情似水,佳期如夢”(秦觀《鵲橋仙》)。 全句寫景,意境頗似牛女鵲橋,夜聚曉分,所以和首句所寫的“高城落曉河”之景自然融為一片。 如果說,一、二兩句還只是在寫景中微露奇幻神秘的色彩,那麼三、四兩句就完全進入了神話故事的意境。“水仙”句暗用琴高事。《列仙傳》上說,琴高是戰國時趙人,行神仙道術。曾乘赤鯉來,留月餘復入水去。這裡把行者暗比作乘鯉凌波而去的水仙。行者是由水路乘舟西去的,板橋長亭之下此時正停靠着待發的小舟。在前兩句所描寫的帶有奇幻色彩的景色引發下,這裡進一步生出浪漫主義的想象,將“方留戀處,蘭舟催發”(柳永《雨霖鈴》)的現實場景幻化成“水仙欲上鯉魚去”的神話境界。所以這想象雖奇幻,卻又和眼前景吻合,顯得自然真實。《楚辭·九歌·河伯》中曾這樣描寫送行的場景:“子交手兮東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來迎,魚鱗鱗兮媵子。” “水仙”句似受到過它的啟發,只不過這首詩里所描繪的境界帶有童話式的天真意趣罷了。 末句轉寫送者。“紅淚”暗用薛靈芸事。《拾遺記》上說,魏文帝美人薛靈芸離別父母登車上路,用玉唾壺承淚,壺呈紅色。及至京師,壺中淚凝如血。這裡將送行者暗喻為水中芙蓉,以表現她的美艷;又由紅色的芙蓉進而想象出它的淚也應該是“紅淚”。這種天真浪漫的想象,類似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中“憶君清淚如鉛水”的奇想。不過這句的好處似乎主要在筆意。它是從行者的眼中來寫送者,卻又不直接描寫送者在“曉別”時的情態,而是轉憶昨夜一夕這位芙蓉如面的情人泣血傷神的情景。這就不但從“曉別”寫出了夜來的傷別,而且從夜來的分離進一步暗示了“曉別”的難堪。昨夜長亭窗戶之內,“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杜牧《贈別》)的情景,今朝板橋曉別之際,“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柳永《雨霖鈴》)的黯然銷魂之狀也就都如在眼前了。 喜歡從前代小說和神話故事中汲取素材,組合成詩歌的新奇浪漫情調和奇幻絢麗色彩,是李商隱詩歌的一個特點。但像這首詩,用傳奇的筆法來寫普通的離別,將現實與幻想融為一片,創造出色彩繽紛的童話式幻境,在送別詩中確實少見。前人曾說“義山多奇趣”(張戒《歲寒堂詩話》),將平凡的題材寫得新奇浪漫,正是“奇趣”的一種表現。 銀河吹笙 李商隱 悵望銀河吹玉笙, 樓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夢他年斷, 別樹羈雌昨夜驚。 月榭故香因雨發, 風簾殘燭隔霜清。 不須浪作緱山意, 湘瑟秦簫自有情。 李商隱詩鑑賞 李商隱的愛情詩中,《銀河吹笙》並不常為人們讚嘆,但它頗有一點特異之外,值得重視。 乍一讀來,只覺得此詩不太好懂。李商隱詩有時由於比興過於深曲,或用典冷僻,而造成理解上的困難。可是,這首詩沒有什麼隱喻手法,最後一聯用了王子喬緱山騎鶴仙去、湘靈鼓瑟、秦女(弄玉)吹簫三個典故,也很常見,文字也不艱深。而一句句連下來讀,仍覺詞意不很明白:一會兒說他年夢斷,一會兒又說昨夜鳥啼,不知哪裡的“月榭故香”,卻同眼前的“風簾殘燭”掛上了鈎,實境與假想混在一起,給人以迷離惝恍的感覺。其實,把握了詩人心理的變化,詩的脈絡還是不難尋找的。 —— 那是在天色慾明未明時刻,詩人已經起身。 高空的銀河映入眼帘,一陣吹笙之聲傳來耳中,身上還感到黎明前的絲絲寒冷。也許因為笙聲的觸發吧,昔日情事重又重現心頭,而那美好的歡情已隨愛人的逝去,像一場幽夢永遠破滅了。惆悵之餘,詩人不由得轉念及窗外枝頭驚啼通宵的雌鳥,莫非它也懷有跟自己一樣的失侶之痛嗎?由於憶念往事,從前與愛人相聚的故園台榭,就閃現在腦海里。園中那一樹繁花,想來已被近日雨水滋潤,多麼可愛呀!剎時間,幻景消失,只剩眼前風簾飄拂,殘燭搖曳映照簾外一片清霜。夢醒了,愁思怎遣散?追隨騎鶴吹笙的王子喬學道修仙去吧,說不定能擺脫這日夜縈繞心頭的世情牽累。還是學湘靈鼓瑟、秦女吹簫,守着這一段痴情自我吟味吧。 以上是全詩大意的解繹。詩篇從當前所見所聞所感的物象興起,引出往日歡情的追憶和昨夜鳥啼的插念,再跳躍到遠隔異鄉的故園花開的想象,又內回眼前風簾殘燭的實景,最後更從有關神仙傳說激起的天外想象,落腳到埋藏於自己衷懷的一片深情。時間和空間都跨越了,糅合了,各個意象間也不再有外在聯繫;貫串始終的只是一股意識流,它瞬息萬變,撲朔迷離。這正是李商隱詩歌最叫人驚異的地方,也往往是最為隱晦費解的地方。 《銀河吹笙》並非孤立的例子。詩人的一部分無題詩和某些仿效“長吉體”的歌行,都在不同程度上採用了這種構思方式,表現出若干共同的特色,如: 打破按時間空間順序或事理邏輯來組織材料的傳統路子,遵循人的直覺心理的活動線索對時空作錯綜的反映;實境與虛境淆為一起,意象間的綴合略去表面的過渡聯繫;以及由此而產生的詩句之間跳躍性大,甚至晦澀。這樣的詩歌不免有它的缺點,但從表現心理變化的細微曲折來說,又自有其長處。 重有感 李商隱 玉帳牙旗得上游, 安危須共主君憂。 竇融表已來關右, 陶侃軍宜次石頭。 豈有蛟龍愁失水? 更無鷹隼與高秋! 晝號夜哭兼幽顯, 早晚星關雪涕收? 李商隱詩鑑賞 大和九年(835)十一月,宰相李訓、鳳翔節度使鄭注在唐文宗授意下密謀誅滅宦官。事敗,李、鄭先後被殺,連未曾預謀的宰相王涯、賈餗、舒元輿等也遭族滅,同時株連者千餘人,造成“流血千門,殭屍萬計”的慘劇,史稱“甘露之變”。事變後,宦官氣焰更加囂張,“迫脅天子,下視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通鑑》)。開成元年(836)二、三月,昭義軍節度使劉從諫兩次上表,力辯王涯等無辜被殺,指斥宦官“擅領甲兵,恣行剽劫”,表示要“修飾封疆,訓練士卒,內為陛下心腹,外為陛下藩垣。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並派人揭露宦官仇士良等人的罪行。一時宦官氣焰稍有沉沒。作者有感於此事和朝廷依然存在的嚴重局勢,寫了這首詩。因為不久前已就甘露之變寫過《有感二首》,所以本篇題為“重有感”。這種標題,類似無題。 首句“玉帳牙旗”,是說劉從諫握有重兵,為一方雄藩。昭義鎮轄澤、潞等州,靠近京城長安,軍事上據有極便利的形勢,所以說“得上游”。這句重筆渲染,顯示劉的實力雄厚,條件優越,完全有平定宦官之亂的條件,以逼出下句,點明正意:在國家危急存亡之秋,作為一方雄藩理應與君主共憂患。(“安危”是偏義複詞,這裡偏用“危”義。)句中“須”字極見用意,強調的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如改用“誓”字,就變成純粹讚賞了。“須”字高屋建瓴,下面的“宜”、“豈有”、“更無”等才字字有根。 頷聯用了兩個典故。東漢初涼州牧竇融得知光武帝打算征討西北軍閥隗囂,便整頓兵馬,上疏請示出師伐囂日期。這裡用來指劉從諫上表聲討宦官。東晉陶侃任荊州刺史時,蘇峻叛亂,京城建康危險。侃被討蘇諸軍推為盟主,領兵直抵石頭城下,斬蘇峻。這裡用來表達對劉從諫進軍平亂的期望。一聯中迭用兩件性質相類的事,同指一人,本來極易流於堆垛重沓,但由於作者在運用時各有意義上的側重(分別切上表與進軍),角度又不相同(一切已然之事,一切未然之事),再加上在出句與對句中用“已”、“宜”兩個虛字銜連相應,這就不僅切合劉從諫雖上表聲言“清君側”,卻並未付諸行動的情況,而且將作者對劉既有所讚嘆、又有所不滿,既有所希望、又不免有些失望的複雜感情準確而細密地表現出來。不說“將次”,而說“宜次”,正透露出作者對劉的“誓以死清君側”的聲言並不抱過於樂觀的看法。“宜”字中有鼓勵、有敦促,也隱含着輕微的批評和譴責。 頸聯中用了兩個比喻。“蛟龍愁失水”,比喻文宗受制於宦官,失去權力和自由。“鷹隼與(通“舉”)高秋”,比喻忠於朝廷的猛將奮起反擊宦官。(《左傳·文公十八年》:“見無禮於其君者,誅之,如鷹隼之逐鳥雀也。”鷹隼之喻用其意。)前者,是根本不應出現的,然而卻是已成的事實,所以用“豈有”表達強烈的義憤,和對這種局面的不能容忍;後者,是在“蛟龍失水”的情況下理應出現卻竟未出現的局面,所以用“更無(根本沒有)”表達深切的憂恨和強烈的失望。紀昀說:“豈有、更無,開合相應。上句言無受制之理,下句解受制之故。”(《李義山詩集輯評》引)這是比較符合作者原意的。與上面的“須共”、“ 宜次”聯繫起來,還不難體味出其中隱含着對徒有空言而無實際行動、能為“鷹隼”而竟未為“鷹隼”者的不滿與失望。 末聯緊承第六句。正因為“更無鷹隼與高秋”,眼下的京城仍然晝夜人號鬼哭,一片悲慘恐怖氣氛。究竟什麼時候,才能收復為宦官所占領的宮闕,拭淚歡慶呢?“早晚”,即“多早晚”,系不定之詞。兩句所表達的是對國家命運憂急如焚的感情。 用“有感”作為政治抒情詩的題目,創自杜甫。 李商隱這首詩,不但承繼了杜甫關注國家命運的精神和以律體反映時事、抒寫政治感慨的優良傳統,而且在風格的沉鬱頓挫、用事的嚴密精切乃至虛字的錘鍊照應等方面,都刻意描摹杜律。詩的風格,酷似杜甫的《諸將五首》;它的立意,可能也受到“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昇平”這兩句詩的啟發。但比起他後期學杜的律詩(如《籌筆驛》、《二月二日》等),他前期的這類作品就不免顯得精嚴厚重有餘而縱橫變化不夠。 夕陽樓 李商隱 花明柳暗繞天愁, 上盡重城更上樓。 欲問孤鴻向何處, 不知身世自悠悠。 李商隱詩鑑賞 這首詩寫於唐文宗大和九年(835)秋天。作者題下自注說:“在滎陽。是所知今遂寧蕭侍郎牧滎陽日作者。”滎陽即鄭州,是李商隱的第二故鄉(原籍懷州)。今遂州蕭侍郎,指當時被貶至遂州(屬劍南東道)的刑部侍郎蕭澣。蕭澣在大和七年三月到八年底,曾任鄭州刺史,夕陽樓就是他在鄭州任上所建。 李商隱受蕭的器重與厚遇,所以題注稱蕭為“所知”。 後蕭澣被貶到遠州。詩人登夕陽樓,觸景傷情,感慨無端,寫下這首情致深厚的小詩。 前兩句寫登樓遠望,觸景生愁。花明柳暗,本來是賞心悅目的美好景色,但在別有傷心懷抱的詩人眼裡,卻是惹愁引恨之物。李商隱出身比較寒微,特別重視“知己”的理解和幫助。一年前,非常賞識和栽培他的崔戎在兗海觀察使任上溘然長逝;現在,另一位對他厚遇的知己蕭澣又被貶遠去,這就使詩人越發感到自己的孤孑無助。而他兩次應試不第,也無疑更加重了落拓不遇的悲慨。再加上朝廷中李(訓)、鄭(注)專權,黨爭劇烈;宦官勢熾,時代與個人身世的濃重陰影,使得這位敏感而重情的詩人多愁善感。 “繞天愁”,不但寫出了愁緒的悠遠與紛亂,而且與登高望遠的特定情境切合。一、二兩句,按實際生活次序,應是先登城上樓,後觸景生愁。現在這樣調換次序,一方面是為了要突出詩人登高望遠的無邊愁緒,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使登城上樓的敘述帶上濃郁的抒情色彩,顯出曲折頓挫之致。從“上盡”、“更上”這種強調的語氣中,似乎可以感受到一種不堪承受登高望遠所帶來的心理重壓。 三、四兩句專就望中所見孤鴻南征的情景抒慨。 仰望天空,萬里寥廓,但見孤鴻一點,在夕陽餘光的映照下孑然逝去。這一情景,連同詩人此刻登臨的夕陽樓,都很自然地使他聯想起被貶離去、形單影隻的蕭澣,從內心深處湧出對蕭澣不幸遭際的同情和前途命運的關切,故有“欲問”之句。但方當此時,忽又頓悟自己的身世原來也和這秋空孤鴻一樣孑然無助、渺然無適,真所謂“不知身世自悠悠”了。這兩句詩的好處,主要在於它真切地表達了一種特殊人生體驗: 一個同情別人不幸遭遇的人,往往未有意識到他自己原來正是亟須人們同情的不幸者;而當他一旦忽然意識到這一點時,竟發現連給予自己同情的人都不再有了。“孤鴻”尚且有關心它的人,自己則連孤鴻也不如。這裡蘊含着更深沉的悲哀,更深刻的悲劇。馮浩說三四兩句“悽惋入神”,也許正應從這個角度去理解。而“欲問”、“不知”這一轉跌,則正是構成“悽惋入神”的藝術風韻的重要因素。謝枋得說:“若只道身世悠悠,與孤鴻相似,意思便淺。欲問、不知四字,無限精神。”(《疊山詩話》)這是深得詩人用意的獨具隻眼之評。體現了李商隱七絕“寄託深而措辭婉”(葉燮《原詩》)的特點。 春 雨 李商隱 悵臥新春白袷衣, 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 珠箔飄燈燭自歸。 遠路應悲春晼晚, 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璫緘札何由達? 萬里雲羅一雁飛。 李商隱詩鑑賞 一個春雨綿綿的早晨,詩中的男主人公穿着白布夾衫,和衣悵臥。他的心中究竟隱藏着什麼?究竟何以如此呢?詩在點明悵臥之後,用一句話作了概括的交待:“白門寥落意多違。”據南朝民歌《楊叛兒》: “暫出白門前,楊柳可藏烏。歡作沉水香,儂作博山爐。”白門當指男女歡會之所。過去的歡會處,今日寂寞冷落,不再看見對方的蹤影。與所愛者分離的失意,便是他愁思百結地悵臥的原因。 悵臥中,他的思緒浮動,回味着最後一次訪見對方的情景:“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仍然是對方住過的那座熟悉的紅樓,但是他沒有勇氣走進去,甚至沒有勇氣再靠近它一點,只是隔着雨凝視着。往日在他的感覺里,是那樣親切溫存的紅樓,如今是那樣地淒寒。在這紅樓前,他究竟站了多久,也許連自己都不清楚。他發現周圍的街巷燈火已經亮了,雨從亮着燈光的窗口前飄過,恍如一道道珠簾。在這珠簾的閃爍中,他才迷濛地沿着悠長而又寂寥的雨巷獨自走回來。 他是這樣地茫然若失,所愛者的形影,始終在他的腦際縈迴。“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他想象着,在遠方的那人也應為春之將暮而傷感吧? 如今蓬山遠隔,只有在殘宵的短夢中依稀可以相會了。 強烈的思念,促使他修下書札,侑以玉璫一雙,作為寄書的信物。這是奉獻給對方的一顆痛苦的心,但路途遙遠,障礙重重,縱有信使,又如何傳遞呢? “玉璫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且看窗外的天空,陰雲萬里,縱有一雁傳書,又能穿過這羅網般的雲天麼? 以上是這首詩大致包含的意境。男主人公的處境、活動、心情,基本上是清楚的。讀者所難於知道這種戀愛的具體對象和性質。據作品本身看,所愛的對方大約是由於某種不得已的原因,遠離而去了。李商隱在他的組詩《柳枝五首》序中便曾述及洛陽有一個女子屬意於他,但不幸被“東諸候取去”,而鑄成了遺憾事。《春雨》詩中推想對方“遠路應悲春晼晚”,又感到當時的環境如“萬里雲羅”,可見這種戀愛或許也是與受到“東諸侯”之類權勢者的阻離有關。不過,這終究只能是一種推測。 李商隱在這首詩中,賦予愛情以優美動人的形象。 詩藉助於飄灑天空的春雨,融入主人公迷茫的心境、依稀的夢境,以及春晼晚、萬里雲羅等自然景象,烘托別離的寥落,思念的深摯,構成渾然一體的藝術境界。“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一聯,前一句色彩(紅)和感覺(冷)互相比照。紅的色彩本來是溫暖的,但隔雨悵望反覺其冷;後一句珠箔本來是明麗的,卻出之於燈影前對雨簾的幻覺,極細微地寫出主人公寥寂而又迷茫的心理狀態。末聯“玉璫緘札何由達,萬里雲羅一雁飛”,也富於象徵色彩。很有創造性地藉助於自然景象,把“錦書難托”的預感形象化了,並把憂鬱悵惘的情緒與廣闊的雲天,融為一體。凡此,都成功地表現出了主人公的生活、處境和感情,情景、色調和氣氛都令人久久難忘。這種真摯動人的感情和優美生動的形象結合在一起,構成一種藝術魅力,在它面前,人們是免不了要支付出自己的同情的。 楚 宮 李商隱 湘波如淚色漻漻, 楚厲迷魂逐恨遙。 楓樹夜猿愁自斷, 女蘿山鬼語相邀。 空歸腐敗猶難復, 更困腥臊豈易招? 但使故鄉三戶在, 彩絲誰惜懼長蛟。 李商隱詩鑑賞 關於此詩的歷史背景和寓意,注家說法不一。近人張采田認為是大中二年(848)詩人由桂州(今廣西桂林)鄭亞幕返長安途經潭州(今湖南長沙)等地時作,專吊屈原,並無其他寓意。以張說較是。李商隱一生,政治上很不得意,生活道路非常坎坷,此詩既吊屈原,也融進了對社會政治和個人身世的感慨。 這首詩不同於其他憑弔屈原的詩文,它並未從屈原的人品才能和政治上的不幸遭遇着筆,通篇自始至終緊緊圍繞住屈原的“迷魂”來寫:首聯寫迷魂逐波而去,含恨無窮;頷聯寫迷魂長夜無依,淒涼無限;頸聯嘆迷魂之不易招;末聯贊迷魂終有慰藉。這樣圍繞迷魂來構思,內容集中,從各個方面,各個角度,反覆書寫,從而使詩具有迴環唱嘆之致。 詩的前四句是以景寫情。屈原忠而見疑,沉湘殉國,此詩亦即從眼前所見之湘江落筆。“湘波如淚色漻漻,楚厲迷魂逐恨遙”。“漻漻(liáo 遼)”,水清深貌。古代迷信說法,鬼無所歸則為“厲”。“楚厲”指屈原無依的冤魂。對着湘江,想起屈原的不幸遭遇,詩人悼念不已。在詩人的眼中,清深的湘波,全都是淚水匯成。這“淚”有屈原的憂國憂民之淚,有後人悼念屈原之淚,也有詩人此時的傷心之淚。湘江流淌着不盡的淚水,也在哀悼屈原。而在這如淚的湘波之中,詩人仿佛看到了屈原的迷魂。“逐恨遙”寫迷魂含着滿腔悲憤,隨波遠去,湘江流水無窮盡之時,屈原迷魂亦終古追逐不已,其恨亦千秋萬代永無絕期。 “恨”字和“淚”字,融入詩人的強烈感情,既是對屈原的悲痛哀悼,也是對造成屈原悲劇的楚國統治者的強烈譴責。 頷聯又從湘江岸上的景物再加烘托。這聯化用《“楚辭·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屈原《九歌·山鬼》“猨啾啾兮狖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等語意。“楓樹夜猿”,是說經霜的楓樹和哀鳴的愁猿,構成一幅淒楚的秋夜圖。“愁”既是猿愁,也是迷魂之愁,而猿愁又更加重迷魂之愁。 “斷”即斷腸。下句的“女蘿山鬼”即以女蘿為帶的山鬼。“語相邀”既指山鬼間互相呼喚,同時也指山鬼們呼喚屈原的迷魂,境界陰森。長夜漫漫,楓影陰森,迷魂無依,唯夜猿山鬼為伴。此聯景象淒迷,悲情如海,讀之使人哀怨欲絕。 下面四句似議似嘆,亦議亦嘆,抒發詩人內心的慨嘆。五、六兩句是說:即使屈原死後埋在地下,其屍也會歸於腐敗,魂也難以招回;何況是沉江而死,葬身於腥臊的魚蝦龜鱉之中,他的迷魂就更難招回了。 “復”和“招”同義,都是招魂的意思。以上三聯,都是感傷悲嘆,末聯情調一變,由淒楚婉轉變為激越高昂,以熱情歌頌屈原的忠魂作結。這一聯糅合了《史記·項羽本紀》“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典故和《續齊諧記》楚人祭祀屈原的傳說。意思是說:只要楚人不滅絕,他們就一定會用彩絲棕箬包紮食物來祭祀屈原,人民永遠懷念這位偉大詩人。 這首詩化用《楚辭》和屈原本人作品中的詞語和意境入詩,而不着痕跡,讀來語如己出,別具風采;全詩以景托情,以感嘆為議論,使全詩始終充滿了濃郁的抒情氣氛;內容上反覆詠嘆使此詩“微婉頓挫,使人盪氣迴腸”(清翁方綱《石洲詩話》評李商隱詩語),感人至深。 晚 晴 李商隱 深居俯夾城, 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 人間重晚晴。 並添高閣迥, 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乾後, 歸飛體更輕。 李商隱詩鑑賞 首聯是說自己居處幽僻,俯臨夾城(城門外的曲城),時令正值清爽的初夏。乍讀似不涉題上下兩句也不相屬,其實“俯夾城”的“深居”即是覽眺晚晴的立足點,而清和的初夏又進而點明了晚晴的特定時令,不妨說是從時、地兩方面把詩題具體化了—— 初夏憑高遠眺所見的晚晴。 初夏多雨,嶺南尤其如此(此時詩人在桂林鄭亞幕供職)。久雨轉晴,傍晚雲開日霽,萬物頓覺增彩生輝,人的精神也為之一爽。這種景象與感受,本為一般人所習見、所共有。詩人的獨特處,在於既不泛泛寫晚晴景色,也不作瑣細刻畫,而是獨取生長在幽暗處不被人注意的小草,虛處用筆,暗寓晚晴,並進而寫出他對晚晴獨特的感受。久遭雨潦之苦的幽草,忽遇晚晴,得以沾沐餘輝而平添生意,詩人觸景生情,忽生“天意憐幽草”的奇想。這就使作為自然物的“幽草”無形中人格化了,給人以豐富的聯想。詩人自己就有着相似的命運,故而很自然地從幽草身上發現自己。這裡托寓着詩人的身世之感。他在為目前的幸遇欣慰的同時不期然地表現出對往昔厄運的傷感,或者說正由於有已往的厄運而倍感目前幸遇的可慰。 這就自然引出“人間重晚晴”,而且賦予“晚晴”以特殊的人生意味。晚晴美麗,然而短暫,人們常在讚賞流連的同時對它的匆匆即逝感到惋惜與悵惘。然而詩人並不顧它的短暫,而只強調“重晚晴”。從這裡,可以體味到一種分外珍重美好而短瞬的事物的感情,一種積極、樂觀的人生態度。 頷聯寫得渾融概括,深有托寓,頸聯則轉而對晚晴作細緻的描畫。這樣虛實疏密相間,詩便顯得弛張有致,不平板,不單調。雨後晚晴,雲收霧散,登高遠眺,視線更為遙遠,所以說“並添高閣迥”( 這高閣即詩人居處的樓閣)。這一句從側面寫晚晴,寫景角度由內及外,下句從正面寫,角度由外及內。夕陽的餘暉流瀉在小窗上,帶來了一線光明。因為是晚景斜暉,光線顯得微弱而柔和,故說“微注”。儘管如此,這一脈斜暉還是給人帶來喜悅和安慰。這一聯通過對晚景的具體描繪,寫出了一片明快欣喜的心境,把“重”字具體化了。 末聯寫飛鳥歸巢,體態輕捷,仍是登高遠眺所見。 “巢乾”、“體輕”切“晴”,“歸飛”切“晚”。宿鳥歸飛,通常是觸動旅人羈愁的,這裡卻成為喜晴情緒的烘托。古詩有“越鳥巢南枝”之句,此處寫越鳥歸巢,帶有自況意味。如果說“幽草”是詩人“淪賤艱虞”身世的象徵,那麼,“越鳥”似乎是眼前託身有所、精神振作的詩人的化身。 這裡要交代一下作者入桂幕前後的一些情況。李商隱自開成三年(838)入贅涇原節度使王茂元(被視為李黨)以後,便陷入黨爭的狹谷,一直遭到牛黨的忌恨與排擠。宣宗繼立,牛黨把持朝政,形勢對他更加不利。他只得離開長安,跟隨鄭亞到桂林當幕僚。 鄭亞比較信任他,在幕中多少能感受到一些人情的溫暖;同時離開長安這個黨爭的漩渦,得以暫免經常遭受牛黨的白眼,精神上也是一種解放。正因為這樣,詩中才有幽草幸遇晚晴、越鳥喜歸乾巢之感。 作為一首有寓托的詩,《晚晴》的寫法更接近於“在有意無意之間”的“興”。詩人也許本無托物喻志的明確意圖,只是在登高覽眺之際,適與物接而觸發聯想,情與境偕,從而將一剎那間獨特的感受融化在對晚晴景物的描寫之中,自然渾成,不着痕跡。 天 涯 李商隱 春日在天涯, 天涯日又斜。 鶯啼如有淚, 為濕最高花。 李商隱詩鑑賞 李商隱的這首絕句,“意極悲,語極艷”(楊致軒語),在表現手法上很有特色。 首句平直敘起,蘊藏着極深沉悽惋的感情。“春日”寫時光之美妙可愛,“天涯”喻飄泊之遙遠;兩詞並用,便將旖旎的春光與羈旅的愁思交織在一起。 第二句使用“頂針”格,重複“天涯”二字,再點題意。但兩個“天涯”含意不盡相同,前者是泛指遙遠的天邊,後者是特指具體的天邊,迴環重複,更見低徊纏綿之致。春日越是美妙可愛,落魄江湖,遠在天涯的詩人更感到惆悵。“春日在天涯”已經使人黯然傷神;而“天涯日又斜”遞進一層,就更加渲染了在天涯海角,踽踽獨行,窮愁飄泊的悲涼氣氛。“日又斜”是說時間向晚,一天又將過去,這就給艷麗的春景籠罩了一層慵倦淒暗的陰影。繁花似錦的春光,與西沉的斜陽,縱然掩映多姿,但無多時,終將沉沒於蒼茫暮色之中。日復一日,春天也終將紅英落盡,悄然歸逝。韶光之易逝,繁花之必將凋零,與詩人人生道路上的失意蹉跎,正復泯然相合。着一“又”字,則日暮途窮,荼然疲役之慨,寂寥孤獨,空漠無依之痛,盡在言外。這兩句既包含着對美好事物無限留戀珍惜之意,也包含着生命必將凋零之悲的無奈。 轉句在宛曲迴環中見奇警,結句餘音裊裊,哀艷動人。“鶯啼”本來是非常宛轉悅耳的,可是由於此時此境,詩人卻覺得像在啼哭。這兩句意思是說,聲聲啼喚着的黃鶯兒呀,如果你有淚水的話,請為我滴在枝頭上那朵最高的花瓣上吧!這是因為詩人蠟炬成灰,淚已流干,只有托啼鶯寄恨了。詩中“啼”寫聽覺,看花寫視覺,“濕”是觸覺,為我而濕最高之花乃是意覺,這就把詩人敏銳的聯想和深切的感受寫出來了。詩人移情及物,使黃鶯感嘆悲啼而垂淚;而淚水所濕之花,自然也淚痕斑斑,淒楚欲絕。鶯花之嬌艷,最足以代表陽春的盛景,然而春歸花落,總不免於凋零寂滅。是鶯花為詩人而悲者,正所以自悲也。 耐人尋味的是,這“最高花”為什麼會引起詩人如此深情的關注呢?這是因為樹梢頂上的花,也就是開到最後的花,意味着春天已過盡,美好的事物即將消逝,鶯兒的啼聲也倍覺哀絕了。再者,也因為樹梢頂上的花,上無庇護,風狂雨驟,嶢嶢者易折,這和人世間一切美好事物容易遭到損壞的命運多麼相似,和我們這位有才華、有抱負而潦倒終身的詩人的命運又是多麼相似!李商隱所處的時代,唐王朝已經到了崩潰的前夕,詩人對國家和個人的前途深感絕望,因而生命的短瞬,人生的空虛,使詩的傷感情調更加顯得沉重。 詩人的悲痛已經遠遠超過了天涯羈旅之愁,而是深深浸透着人生挫傷和幻滅的痛苦。這種韻外之致,盪氣迴腸,往往會令人不能自持,溺而忘返。這首美艷而淒絕的絕句既是春天的輓歌,也是人生的輓歌,更是詩人那個時代的輓歌。 日日(柳葉) 李商隱 日日春光斗日光, 山城斜路杏花香。 幾時心緒渾無事, 得及游絲百尺長? 李商隱詩鑑賞 李商隱擅長抒寫日常生活中某種微妙的詩意感受。 這首小詩,寫的就是春光爛漫所引起的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題一作“春光”。 第一句語、意都顯得有些奇特。春光,泛指春天明媚妍麗、富於生命力的景象;而春天的麗日艷陽,本來就是使一切自然景象呈現出絢爛色彩和勃勃生機。 說“春光斗日光”,似乎不大容易理解。但詩人對艷陽照耀下一片爛漫春光的獨特感受,卻正是借“斗”字生動地表現出來。麗日當空,春光爛漫,在詩人的感覺中,正像是春光與日光爭艷競妍。着一“斗”字,將雙方互爭雄長的意態,方興未艾的趨勢,以及天地上下流溢着的熱烈氣氛全部傳出。作者《霜月》說: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將秋夜霜月交輝的景色想象為霜月之神競艷斗妍,所表現的境界雖和“春光斗日光”有別,而“斗”字的表現力則同樣傑出。不過“春光斗日光”好像還有另一層意蘊。 日光,既指艷陽春日,又兼有時光之意。眼前這爛漫紛呈的春光又似乎日日與時光的腳步競賽,力求在這美好的時光尚未消逝之前呈現出它的全部美艷。這後一層意蘊,本身就包含着韶光易逝的些微惆悵,暗示下文意緒的紛擾不寧。 第二句實寫春光,微寓心緒。山城斜路之旁,杏花開得茂盛。在艷陽映照下,飄散出陣陣芳香。杏花的特點,是花開得特別繁華,最能體現春光的爛漫,但遠望時這一片繁花卻微呈白色。這種色感又很容易觸動春日的無名惆悵。所以這“山城斜路杏花香”的景物描寫中所透露的,便不僅僅是對爛漫春光的陶醉,而且包含着一種難以言狀的繚亂不寧的無聊賴的心緒。 三、四兩句由這種複雜微妙的意緒進一步引出“心緒渾無事”的企盼—— 什麼時候才能使心緒擺脫眼前這種繚亂不安的狀態,能夠象這百尺晴絲一樣呢?游絲是春天飄蕩在晴空中的一種細絲。作為春天富於特徵的景象,它曾經被許多詩人反覆描繪過,如“百尺游絲爭繞樹”(盧照鄰《長安古意》)、“落花游絲白日靜”( 杜甫《題省中壁》),或點綴熱烈的氣氛,或渲染閒靜的境界。但用作這樣的比喻,卻是李商隱的個人獨創。錢鍾書先生在談到“曲喻”這一修辭手法時曾指出:我國詩人中“以玉溪最為擅此,著墨無多,神韻特遠。..‘幾時心緒渾無事,得及游絲百尺長’,執着緒字,雙關出百尺長絲也”(《談藝錄》)。心緒,是關於人的心理感情的抽象概念。“心緒渾無事”的境界,難以直接形容刻畫。詩人利用“緒”字含有絲緒的意義這一點,將抽象的心緒在意念中形象化為有形的絲緒,然後又從絲緒再引出具體的游絲。這樣輾轉相引,喻體似離本體很遠,但讀來卻覺得曲盡其妙。 因為晴空中裊裊飄拂的百尺游絲,不僅形象地表現了“心緒渾無事”時的輕鬆悠閒、容與自得,而且維妙維肖地表現出一種心靈上近乎真空的狀態,一種在心靈失重狀態下無所依託的微妙感受。再加上這“游絲百尺長”的比喻就從眼前景中信手拈來,所以更顯得自然渾成,情境妙合。“幾時”、“得及”,突出了詩人對“心緒渾無事”的企盼,又反過來襯托出了現時繚亂不安的心情。 詩歌中個別句子表達一時觸發的微妙感受,比較常見;整首詩專寫這種感受的卻不多見。因此後者往往被人們泥解、實解。如這首詩,注家們就有“虛度春光”、“客子倦遊”一類的理解。而這樣闡釋往往使全詩語妙全失。 淚 李商隱 永巷長年怨綺羅, 離情終日思風波。 湘江竹上痕無限, 峴首碑前灑幾多? 人去紫台秋入塞, 兵殘楚帳夜聞歌。 朝來灞水橋邊問, 未抵青袍送玉珂!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一首自傷身世的七律,詩的具體寫作年份難以確指。有些注家認為是大中二年(848)冬為李德裕遭貶而寫,將詩中的一些句子牽合李德裕和詩人的一些本事,不免牽強附會。 此詩寫法非常特殊。前面六句,一句一事。首句寫宮人失寵。“永巷”是漢宮中幽閉有罪宮嬪之處。 “怨綺羅”即綺羅(代指宮人)之怨。次句寫分別。 “思風波”既指居者思念風波中的行人,也指風波中的行人思念居者。第三句寫娥皇女英的故事。相傳舜南巡,死於蒼梧,舜之二妃娥皇、女英趕到南方,慟哭湘江邊,悲痛的淚水滴在竹上,留下了斑斑啼痕。 第四句寫羊祜事。西晉羊祜鎮守襄陽,有惠政,死後百姓於峴山建廟立碑,歲時祭祀,望其碑者,無不墮淚。(見《晉書·羊祜傳》)第五句寫王昭君,即杜甫《詠懷古蹟五首》(其三)“一去紫台連朔漠”之意。 “紫台”即紫宮,就是宮廷。漢元帝與匈奴聯姻,王昭君被遠嫁匈奴。(見《漢書·匈奴列傳》)第六句寫楚霸王項羽兵敗事。項羽被劉邦圍在垓下,兵少食盡,“夜聞漢軍皆楚歌,乃驚起,飲帳中,悲歌慷慨,泣下數行。”(《漢書·項羽傳》) 這六件事情況不同,性質各異,但卻有一個共同之點,即都含着詩題的一個“淚”字:首句是失寵之淚,次句是別離之淚,三句是傷逝之淚,四句是懷德之淚,五句是身陷異域之淚,六句是英雄末路之淚。 六件事,六種淚,彼此之間,似乎沒有什麼有機的聯繫,粗略看去,好像只是一些典故的堆積。 然而,只要我們認真讀完最後一聯,就會發覺並非如此。末兩句意謂:清晨,我來到灞橋邊詢問不舍晝夜流逝的河水,才知道一切人間傷心事,哪裡比得上貧寒之士忍辱飲恨、陪送貴人的痛苦啊!何故?因為迎送貴人,必得強顏歡笑,這對才志之士是一種難堪的痛苦。而且這種痛苦的淚水只能往肚裡流淌,這不更甚於以上六種“淚”嗎?詩到此,令人豁然開朗,原來詩的構思異常新奇獨特:前面六句,都是鋪墊襯托,最後一聯,才是本旨。程夢星說:“此篇全用興體,至結處一點正義便住。”陳帆說:“首言深宮望幸;次言羈客離家;湘江峴首,則生死之傷也;出塞楚歌,又絕域之悲、天亡之痛也。凡此皆傷心之事,然自我言之,豈灞水橋邊,以青袍寒士而送玉珂貴客,窮途飲恨,尤極可悲而可涕乎!前皆假事為詞,落句方結出本旨。”(見程夢星《重訂李義山詩集箋注》)正由於末聯一收,才把前面六事提挈起來,使它們都對末聯起着襯托作用。 使前六句和結尾二句聯繫起來的樞紐,是末句的“未抵”二字,它既把前面六種淚歸結在一點—— 同末句之淚對比之上,又把前面各種之淚一概抹去,而把青袍寒士潛流心底之淚突現出來,把詩的主旨表現得更加充分。李商隱早年就有“欲回天地”(《安定城樓》)的遠大抱負,可終其一生,都是為人幕僚。側身貴官之列,迎送應酬,精神上極其痛苦,這首詩就是詩人感傷身世的表達。 流 鶯 李商隱 流鶯漂蕩復參差, 度陌臨流不自持。 巧囀豈能無本意, 良辰未必有佳期。 風朝露夜陰晴里, 萬戶千門開閉時。 曾苦傷春不忍聽, 鳳城何處有花枝?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李商隱托物寓懷、抒寫身世之感的詩篇。寫作年份不易確定。從詩中寫到“漂蕩”、“巧囀”和“鳳城”來看,可能是“遠從桂海,來返玉京”以後所作。宣宗大中三年(849)春,作者在長安暫充京兆府掾屬,“天官補吏府中趨,玉骨瘦來無一把”(《偶成轉韻》),應是他當時生活和心情的寫照。 流鶯,指漂蕩流轉、無所棲居的黃鶯。詩的開頭兩句,正面重筆寫“流”字。參差,本是形容鳥兒飛翔時翅膀張斂振落的樣子,這裡用如動詞,猶張翅飛翔。漂蕩復參差,是說漂蕩流轉之後又緊接着再飛翔漂泊。“度陌”、“臨流”,則是在不停地漂蕩流轉中所經所憩,應上句“復”字。流鶯這樣不停地漂泊、飛翔,究竟是為什麼呢?又究竟要漂蕩到何時何地呢?詩人對此不作正面交代,只淡淡接上“不自持”三字。這是全聯點眼,暗示出流鶯根本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仿佛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控制着。用流鶯的漂蕩比喻詩人自己的輾轉幕府的生活,是比較平常的比興寓托,獨有這“不自持”三字,融和着詩人的獨特感受。詩人在桂林北返途中就發出過悵然的嘆息: “昔去真無奈,今還豈自知”(《陸發荊南始至商洛》)。“去真無奈”、“還豈自知”,正象是“不自持”的註腳。它把讀者的思緒引向“漂蕩復參差”的悲劇身世後面的社會原因,從而深化了詩的意境。 漂蕩流轉,畢竟是流鶯的外在行動特點,接下來三、四兩句,便進一步通過對流鶯另一特點—— 巧囀的描寫,來展示它的內心苦悶。“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鶯那圓轉流美的歌吟中分明隱藏着一種殷切的願望—— 希望在美好的三春良辰中有美好的相會。然而,它那“巧囀”中所含的“本意”卻根本不被理解,因而雖然適逢春日芳辰也不能盼來“佳期”,實現自己的願望。如果說,流鶯的漂泊是詩人飄零身世的象徵,那麼流鶯的巧囀便是詩人美妙歌吟的生動比喻。它的獨特之處,就在於強調巧囀中寓有不為人所理解的“本意”,這“本意”可以是詩人的理想抱負,也可以是詩人所抱的某種政治遇合的期望。這一聯和《蟬》的頷聯頗相似。但“五更疏欲斷,一樹碧無情”所強調的是雖淒楚欲絕而不被同情,是所處環境的冷酷;而“巧囀”一聯所強調的卻是巧囀本意的不被理解,是世無知音的感嘆。“豈能”、“未必”,一縱一收,一張一弛,將詩人不為人所理解的滿腹委屈和良辰不遇的深刻傷感曲曲傳出,在流美圓轉中有迴腸盪氣之致。可以說這兩句詩本身就是深與婉的統一。 頸聯承上“巧囀”,仍寫鶯啼。“風朝露夜陰晴里,萬戶千門開閉時。”這是“本意”不被理解、“佳期”不遇的流鶯永無休無止的啼鳴:無論是颳風的早晨還是降露的夜晚,是晴明的天氣還是陰霾的日子,無論是京城中萬戶千門開啟或關閉的時分,流鶯總是時時處處在啼囀歌吟。它仿佛執着地要將“本意”告訴人們,而且在等待着渺茫無盡的佳期。這一聯是兩個略去主、謂語的狀語對句構成的,每句中“風朝”與“露夜”、“陰”與“晴”、“萬戶”與“千門”、“開”與“閉”又各自成對,讀來別有一種既整飭又優美,既明暢又含蓄的風調。 尾聯聯繫到詩人自身,點明“傷春”正意。“鳳城”借指長安,“花枝”指流鶯棲息之所。兩句是說,自己曾為傷春之情所苦,實在不忍再聽流鶯永無休止的傷春的哀鳴,然而在這廣大的長安城內,又哪裡能找到可以棲居的花枝呢?初唐詩人李義府《詠烏》云: “上林多少樹,不借一枝棲。”末句從此化出。傷春,就是傷佳期之不遇;佳期越渺茫,傷春的情緒就越濃重。三春芳辰就要在傷春的哀啼中消逝了,流鶯不但無計留春,而且連暫時棲息的一枝也無從尋找。這已經是杜鵑啼血般的悽怨欲絕的情境了。詩人借“不忍聽”流鶯的哀啼強烈地抒發了自己的“傷春”之情—— 抱負成空、年華虛度的精神苦悶。末句明寫流鶯,實寓自身,讀來既像是詩人對無枝可棲的流鶯處境的關心,又像是詩人從流鶯哀啼聲中聽出的寓意,更像是詩人自己的心聲,語意措辭之精妙,可謂臻於化境。 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 李商隱 露如微霰下前池, 風過回塘萬竹悲。 浮世本來多聚散, 紅蕖何事亦離披? 悠揚歸夢惟燈見, 濩落生涯獨酒知。 豈到白頭長只爾, 嵩陽松雪有心期。 李商隱詩鑑賞 此詩馮浩《玉谿生詩集箋注》、張采田《玉谿生年譜會箋》均定為唐武宗會昌元年(841)七月作,大致可信。崇讓宅是詩人岳父王茂元(時任忠武軍節度使、陳許觀察使)在東都洛陽崇讓坊的邸宅。此時詩人仕途受挫,暫住岳父家,妻子仍在京城長安。 親朋會飲,本為樂事。但此詩所寫,卻不是冥飲之樂,而是由此引發的詩人的幽恨悲情。 詩的前半寫初秋崇讓宅的景象。清池前橫,修竹環繞,地方可謂清幽已極。但詩中用“風”、“露”點染,立刻使之帶上濃重的悲切氣氛。露凝如霰,說明露重天寒。下面接着再用風加重描寫。據《韋氏述征記》載,崇讓坊多大竹。詩人把主觀的強烈感情賦予客觀事物,所以見得風搖翠竹,颯颯作響,也象在悲泣一般。開頭兩句,是用環境的淒清,襯托詩人心境的淒楚。下面兩句,則是借環境景物,抒發人生的感嘆。“浮世”即浮生,謂世事不定、生命短暫。“聚散”雖兼含兩義,重點是在“散”(別離)上。從詩的後半看,這裡主要是對妻子而言,同時也兼指筵上之人,因為筵終席散,大家又當別去,它與下聯的“燈”、“酒”,關合詩題“宴”字。“離披”是零落分散的樣子。詩人此前,先是給人作幕僚,以後在朝廷作小官,繼而在縣裡為吏,後來又作幕僚,顛沛流離,東西奔波,常與妻子分離。第三句的感嘆,正是詩人坎坷經歷的沉痛總結。第四句上承首句的“風”,意謂人生固然常多分離,池中的紅荷,為什麼也被風吹得零落繽紛呢?不用直敘而用反問,可以加強感嘆痛惜的語氣;對紅荷的痛惜,正是對人生難得團聚的痛惜。這一聯“浮世”對“紅蕖”,“本來”對“何事”,對仗比較自由,何焯說它是“變體”,紀昀也說“三四對法活似江西派不經意詩”(《李義山詩集輯評》),可以說是李商隱對律詩的一個發展。 上面四句是即景生情,融情入景,下面四句則是直接發抒感慨。第五句上承第三句的“聚散”,寫對妻子的深切思念。“悠揚”形容“歸夢”的悠長。“歸夢”又和“燈”聯繫起來,意味深長。夢自然使人聯想到夜,夜又使人聯想到燈。讀這句詩,使人仿佛看到一盞孤燈伴着詩人朦朧入夢的景象,幽微的燈光,好像在向人訴說詩人夢中與妻子相會的情景,比起直敘夢中思念來,意境更美,更富詩意。第六句上承第三句的“浮世”,是說因為失意無聊,只好以酒澆愁。 句中用一“知”字,使酒帶上人情,似乎也在為詩人的坎坷遭遇痛惜不平。兩句中“惟”和“獨”,都起着一種強調、渲染的作用,表現出詩人的冷落、孤寂之感。失意之悲,別離之痛,鬱結在詩人胸中,終於宣泄出來:難道直到白頭都只是這樣下去嗎?歸隱嵩山之南的蒼松白雪之中,才是我的夙願啊!中嶽嵩山,是古代著名的學道隱居之地。“松雪”喻高潔的品性和節操。詩人於無可奈何之中想到歸隱山林,這只是仕途坎坷、壯懷未成的幽憤而已。 錢良擇評此詩說:“情深於言,義山所獨。”(引自《玉谿生詩集箋注》)“情深”,確實是此詩的特色。 詩人將“比”“興”這兩種手法揉合在一起,用環境景物,烘托渲染自己的思想感情。風露塘竹之悲,觸動加深了人之悲切;紅荷的離披,也象徵着人的別離;客中苦酒,像在悲嘆一樣;寒夜孤燈,仿佛也在悽惋幽思;即使是嵩山的松雪,好像也在召喚着詩人歸去,總之,沒有一物不解人意,不含着深情。因情見景,情由景發,情景交融,融為一體,讀之撼動人心。 吳 宮 李商隱 龍檻沉沉水殿清, 禁門深掩斷人聲。 吳王宴罷滿宮醉, 日暮水漂花出城。 李商隱詩鑑賞 題稱“吳宮”,但詩中所詠情事並不一定與歷史上的吳王夫差及吳宮生活有直接關係,詩人不過是借詠史的名義來反映現實。 一般寫宮廷荒淫生活的詩,不論時間背景是在白天或在夜間,也不論用鋪陳之筆還是用簡約之筆,總不能不對荒淫之狀作不同程度的正面描寫。這首詩卻自始至終,沒有一筆正面描繪吳宮華靡生活,純從側面着筆。 前兩句寫黃昏時分覆蓋着整個吳宮的一片死寂。 龍檻,指宮中臨水有欄杆的亭軒類建築;水殿,是建在水邊或水中的宮殿。龍檻和水殿,都是平日宮中最熱鬧喧譁的游賞宴樂之處,現在卻悄然不見人跡,只見在暮色沉沉中隱現着的建築物的輪廓與暗影。“清” 字畫出在平靜中紋絲不動的水面映照着水殿的情景,暗示了水殿的空寂清冷。如果說第一句主要是從視覺感受方面寫出了吳宮的空寂,那麼第二句則着重從聽覺感受方面寫出了它的冷靜。平日黃昏時分,正是宮中華燈初上,歌管相逐,舞姿蹁躚的時刻,現在卻宮門深閉,悄無人聲,簡直像一座無人居住的空殿。這是死一般的沉寂引發讀者去探究底蘊,尋求答案。 第三句方點醒以上的描寫,使讀者恍然領悟吳宮日暮時死寂原來是“宴罷滿宮醉”的結果。而一經點醒,前兩句所描繪的沉寂情景就反過來引發讀者去充分想象在這之前滿宮的喧鬧歌吹、狂歡極樂和如醉如痴的場景。而且前兩句越是把死一般的沉寂描繪得很突出,讀者對瘋狂享樂場景的想象便越不受限制。“滿醉”三個字用筆很重。它不單是要交待宴罷滿宮酒醉的事實,更重要的是藉此透出一種瘋狂的頹廢的享樂欲望,一種醉生夢死的精神狀態。正是從這裡,詩人寫出了一個含意深長的結尾。 “日暮水漂花出城”。這是一個似乎很平常的細節:日暮時的吳宮,悄無人跡,只有御溝流水,在朦朧中緩緩流淌,漂送着瓣瓣殘花流出宮城。這樣一個細節,如果孤立起來看,可能沒有多少實際意義;但把它放在“吳王宴罷滿宮醉”這樣一個背景上來描寫,便顯得很富含蘊而耐人咀嚼了。對於一座華美的宮城,人們通常情況下總是首先注意到它的巍峨雄偉的建築、金碧輝煌的色彩;即使在日暮時分,首先注意到的也是燈火輝煌、絲管競逐的景象。只有當吳宮中一片死寂,暮色又籠罩着整個黑沉沉的宮城時,才會注意到腳下悄然流淌的御溝和漂在水面上的落花。如果說,一、二兩句寫吳宮黃昏的死寂還顯得比較一般,着重於外在的描寫,那麼這一句就是傳神之筆,寫出了吳宮日暮靜寂的神韻和意境。而這種意境,又進一步反襯了“滿宮醉”前的喧鬧和瘋狂。順着這層意蘊再往深處體味,還會隱隱約約地感到,這“日暮水漂花出城”的景象中還包含着某種比興象徵的意味。在醉生夢死的瘋狂享樂之後出現的日暮黃昏的沉寂,使人仿佛感到覆亡的不祥暗影已經悄然無聲地籠罩了整個吳宮,而流水漂送殘花的情景則更使人感到吳宮繁華的行將消逝,感受到一種“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悲愴。 姚培謙說:“花開花落,便是興亡景象。”(《李義山詩箋注》)他是領悟到了作者寄寓在藝術形象中的微意。 清劉熙載說:“絕句取徑貴深曲,蓋意不可盡,以不儘儘之。正面不寫寫反面;本面不寫寫對面、旁面,須如睹影知竿乃妙”。(《藝概·詩概》)這首詩正是“正面不寫”、“睹影知竿”的典型例證。 憶住一師 李商隱 無事經年別遠公, 帝城鍾曉憶西峰。 煙爐銷盡寒燈晦, 童子開門雪滿松。 李商隱詩鑑賞 住一師是個僧人。“遠公”即東晉廬山東林寺高僧惠遠(一作慧遠),是淨土宗的初祖。詩中用“遠公”來代稱住一師,可見住一師絕非平庸之輩,亦見詩人傾慕之情。“無事”即“無端;無端而別,愈加使人悵恨。鍾曉,即曉鍾,是唐代京城長安清晨的一大特色。唐無名氏《曉聞長樂鐘聲》詩云:“漢苑鐘聲早,秦郊曙色分。霜凌萬戶徹,風散一城聞。”每天黎明,宮中和各佛寺的鐘聲一齊長鳴,聲震全城。 詩人由帝城的曉鍾,聯想到住一師所在的西峰佛寺的曉鍾,於是自然而然地想到相別經年的友人了。 接着,詩人重現了留存在記憶中最深刻感人的一個場景,含蓄地表現了對已往深摯情誼的懷念。“煙爐(一作爐煙)銷盡”,寒燈晦暗,正是拂曉時佛殿的逼真寫照。小童推開山門,只見皚皚白雪,灑滿蒼翠的松枝。這兩句粗看似乎既未寫其人,也未寫其事,然而仔細吟味,卻是其人其事歷歷在目。清晨的鐘聲,把詩人帶到當年與住一師同在西峰時的情景中去。 他們可能曾一處圍爐夜話,暢敘友情;也可能曾一起煮茗吟詩,共賞佳句;也可能曾一道焚香鼓琴,敲枰對弈,..此時,煙爐里香火已熄滅,點了一夜的燈燭逐漸暗淡,兩人忘了時間的漫長,忘了天氣的淒寒,等到小童開門一看,啊,白雪鋪天蓋地,一片銀色世界!這西峰松雪圖,讓詩人重溫了昔日相聚時的歡樂,飽含着詩人深沉的憶念之情。清人田玉(香泉)評這兩句說:“只寫所住之境清絕如此,其人益可思矣。 相憶之情,言外縹緲。”(《李義山詩集輯評》紀昀引) 詩人的構思,的確高妙。 這首詩,境界極美,情致幽遠。清代田蘭芳稱此詩“不近不遠,得意未可言盡”,紀昀說它“格韻俱高”,他們都對這首詩極為讚賞。 微 雨 李商隱 初隨林靄動, 稍共夜涼分。 窗迥侵燈冷, 庭虛近水聞。 細 雨 李商隱 帷飄白玉堂, 簟卷碧牙床。 楚女當時意, 蕭蕭發彩涼。 李商隱詩鑑賞 李商隱寫了不少詠物詩,不僅體物工切,摹寫入微,還能夠通過多方面的刻畫,傳達出物象的內在神韻。這裡舉兩首題材相近的作品作一點分析比較。 前一首詠微雨。微雨是不易察覺的,如何才能把它真切地表現出來呢?詩中描寫全向虛處落筆,藉助於周圍的有關事物和人的主觀感受作多方面的陪襯、渲染,捕捉到了微雨的形象。開頭兩句寫傍晚前後微雨剛落不久的情景。靄,霧氣。稍,漸漸。微雨初起時,只覺得它隨着林中霧氣一起浮動,根本分不清是霧還是雨;逐漸地,微雨伴同夜幕降臨,它分得了晚間的絲絲涼意。後面兩句寫夜深後微雨落久的情景。 迥,遠。虛,空。微雨久落後氣溫下降,人坐屋內,儘管遠隔窗戶,仍然感覺出寒氣透入戶內,侵蝕到閃爍不定的燈火上;同時,落久後空氣潮濕,雨點逐漸增重,在空寂的庭院裡,可以聽得見近處水面傳來細微的淅瀝聲。四句詩寫出了從黃昏到夜晚間微雨由初起到落久的過程,先是全然不易察覺,而後漸能察覺,寫得十分細膩而熨貼,但又沒有一個字直接刻畫到微雨本身,僅是從林靄、夜涼、燈光、水聲諸物象來反映微雨帶給人的各種感覺,顯示了作者寫景狀物出神入畫的藝術功底。下字也極有分寸,“初隨”、“稍共”、“侵”、“冷”、“虛”、“近”,處處扣住微雨的特點,一絲不苟。 如果說,《微雨》的妙處在於避免從正面鋪寫雨的形態,只是借人的感受作側面烘托,那麼,《細雨》的筆法則全屬正面鋪陳,不過是發揮了比喻及想象的功能,同樣寫得靈活而新鮮。 詩篇一上來打了兩個比方。白玉堂,指天宮,相傳中唐詩人李賀臨死時,看見天上使者傳天帝令召喚他上天給新建的白玉樓撰寫記文。碧牙床,喻指天空,蔚藍清澈的天空好像用碧色象牙雕塑成的臥床。 這裡將細雨由天上灑落,想象為好像天宮白玉堂前飄拂下垂的帷幕,又像是從天空這張碧牙床上翻卷下來的簟席。帷幕、簟席都是織紋細密而質地輕軟的物件,用它們作比擬,既體現出細雨的密緻形狀,也描畫了細雨隨風飄灑的輕盈靈姿。接下來,詩人再借用神話傳說材料作進一步形容。楚女,指《楚辭·九歌·少司命》裡描寫的神女,詩中曾寫到她在天池沐浴後曝曬、梳理自己頭髮的神情。蕭蕭,清涼的感覺。 這裡說:想象神女當時的情態,那茂密的長髮從兩肩披拂而下,熠熠地閃着光澤,蕭蕭地傳達涼意,不就同眼前灑落的細雨相似嗎?這個比喻不僅更為生動地寫出了細雨的諸項特徵,還特別富於韻致,引人遐想。整首詩聯想豐富,意境優美,如“帷飄”、“簟卷”的具體形象,“白玉”、“碧牙”、“發彩”的設色烘托,“蕭蕭”的清涼氣氛,尤其是神女情態的虛擬想象,合成了一幅神奇譎幻、瑰麗多彩的畫面。比較起來,《微雨》偏於寫實作風,本詩則更多浪漫情味,從中反映出作者詠物的多樣化筆調。 無題二首 李商隱 鳳尾香羅薄幾重, 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 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 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只系垂楊岸, 何處西南待好風? 重幃深下莫愁堂, 臥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 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 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 未妨惆悵是清狂。 李商隱詩鑑賞 李商隱的七律無題,藝術上最成熟,最能代表其無題詩的獨特藝術風貌。這兩首七律無題,內容都是抒寫青年女子愛情失意的幽怨,相思無望的苦悶,又都採取女主人公深夜追憶往事的方式,因此,女主人公的心理獨白就構成了詩的主體。她的親身遭遇和愛情生活中某些具體事情就是通過追思回憶或隱或顯地表現出來的。 第一首首聯寫女主人公深夜縫製羅帳。鳳尾香羅,是一種織有鳳紋的薄羅;碧文圓頂,指有青碧花紋的圓頂羅帳。李商隱寫詩特別講究暗示,即使是律詩的首聯,也往往不願意寫得過於明顯直接,留下一些內容讓讀者去玩索體味。象這一聯,就只寫主人公在深夜做什麼,而不點破這件事意味着什麼,甚至連主人公的性別與身份都不作明確交代。我們通過“鳳尾香羅”、“碧文圓頂”的字面和“夜深縫”的行動,可以推測女主人公大概是一位幽居獨處的閨中女子。羅帳,在古代詩歌中常常被用作男女好合的象徵。在寂寥的長夜中默默地縫製羅帳的女主人公,大概正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和對會合的深情等待中吧。 接下來是女主人公的一段回憶,內容是她和意中人一次偶然的相遇——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對方驅車匆匆走過,自己因為羞澀,用團扇遮面,雖相見而未及通一語。從上下文所描寫的情形看,這次相遇不象是初次邂逅,而是“斷無消息”之前的最後一次照面。否則,不可能有深夜縫製羅帳,等待會合的舉動。正因為是最後一次未通言語的相逢,在長期得不到對方音訊的今天回憶往事,就越發感到失去那次機緣的可惜,而那次相遇的情景也就越加清晰而深刻地留在記憶中。所以這一聯不只是描繪了女主人公愛情生活中一個難忘的片斷,而且曲折地表達了她在追憶往事時那種惋惜、悵惘而又深情地加以回味的複雜心理。起聯與頷聯之間,在情節上有很大的跳躍,最後一次照面之前的許多情事(比如她和對方如何結識、相愛等)統統省略了。 頸聯寫離別後的相思寂寞。和上聯通過一個富於戲劇性的片斷表現瞬間的情緒不同,這一聯卻是通過情景交融的藝術手法概括地抒寫一個較長時期中的生活和感情,具有更濃厚的抒情氣氛和象徵暗示色彩。 兩句是說,自從那次匆匆相遇之後,對方便毫無音訊。已經有多少次獨自伴着逐漸黯淡下去的殘燈度過寂寥的不眠之夜,眼下又是石榴花紅的季節了。“蠟炬成灰淚始干”,“一寸相思一寸灰”,那黯淡的殘燈,不僅是渲染了長夜寂寥的氣氛,而且它本身就仿佛是女主人公相思無望情緒的外化與象徵。石榴花紅的季節,春天已經消逝了。在寂寞的期待中,石榴花紅給她帶來的將是流光易逝、青春虛度的悵然與傷感吧? “金燼暗”、“石榴紅”,仿佛是不經意地點染景物,卻寓含了豐富的情感內涵。把象徵暗示的表現手法運用得這樣自然精妙,不着痕跡,這確實是藝術上爐火純青的標誌。 末聯仍舊回到深情的期待上來。“斑騅”句暗用樂府《神弦歌·明下童曲》“陸郎乘斑騅..望門不欲歸”句意,大概是暗示她日夕思念的意中人其實和她相隔並不遙遠,也許此刻正系馬垂楊岸邊呢,只是咫尺天涯,無緣會合罷了。末句化用曹植《七哀》“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詩意,盼望能有一陣好風,將自己吹送到對方身邊。李商隱的愛情詩,大多數是寫相思的痛苦與會合的艱難,但即使是絕望的愛情,也總是貫串着一種執着不移的追求,一種“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式的真摯而深厚的感情。 希望在寂寞中燃燒,我們在這首詩中所感受到的也正是這樣一種感情。一個重要原因。 比起第一首,第二首更側重於抒寫女主人公的身世遭遇之感,寫法也更加總括。一開頭就撇開具體情事,從女主人公所處的環境氛圍寫起。層帷深垂,幽邃的居室籠罩着一片深夜的寂靜。獨處幽室的女主人公自思身世,輾轉不眠,倍感靜夜的漫長。這裡儘管沒有一筆正面抒寫女主人公的心理狀態,但透過這寂靜孤清的環境氣氛,我們幾乎可以觸及到女主人公的內心世界,感覺到那帷幕深垂的居室中瀰漫着一種無名的幽怨。 頷聯進而寫女主人公對自己愛情遇合的回顧。上句用巫山神女夢遇楚王事,下句用樂府《神弦歌·清溪小姑曲》:“小姑所居,獨處無郎。”意思是說,追憶往事,在愛情上儘管也像巫山神女那樣,有過自己的幻想與追求,但到頭來不過是做了一場幻夢而已;直到現在,還正像清溪小姑那樣,獨處無郎,終身無托。這一聯雖然用了兩個典故,卻幾乎讓人感覺不到有用典的痕跡,真正達到了應用故典如同己出的程度。 特別是它雖然寫得非常總括,卻並不抽象,因為這兩個典故各自所包含的神話傳說本身就能引起讀者的豐富想象與聯想。兩句中的“原”字、“本”字,頗見用意。前者暗示她在愛情上不僅有過追求,而且也曾有過暫時的遇合,但終究成了一場幻夢,所以說“原是夢”;後者則似乎暗示:儘管迄今仍然獨居無郎,無所依靠,但人們則對她頗有議論,所以說“本無郎”,其中似含有某種自我辯解的意味。不過,上面所說的這兩層意思,都寫得隱約不露,不細心揣摩體味是不容易發現的。 頸聯從不幸的愛情經歷轉到不幸的身世遭遇。這一聯用了兩個比喻:說自己就像柔弱無助的菱枝,卻偏遭風波的摧殘;又像具有芬芳美質的桂葉,卻無月露滋潤使之飄香。這一聯含意比較隱晦,似乎是暗示女主人公在生活中一方面受到惡勢力的摧殘,另一方面又得不到應有的同情與幫助。“不信”,是明知菱枝為弱質而偏加摧殘,見“風波”之橫暴;“誰教”,是本可滋潤桂葉而竟不如此,見“月露”之無情。措辭婉轉,而意寓沉痛。 愛情遇合既同夢幻,身世遭逢又如此不幸,但女主人公並沒有放棄愛情上的追求——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即便相思全然無益,也不妨抱痴情而惆悵終身。在近乎幻滅的情況下仍然堅持不懈的追求,“相思”的銘心刻骨更是可想而知了。 中唐以來,以愛情、艷情為題材的詩歌逐漸增多。這類作品的共同特點是敘事的成份比較多,情節性比較強,人物、場景的描繪相當細緻。李商隱的愛情詩卻以抒情為主體,主要抒寫主人公的主觀感覺、心理活動,表現她(他)們豐富複雜的內心世界。而為了加強抒情的形象性、生動性,又往往要在詩中織入某些情節的片斷,在抒情中融入一定的敘事成分。 這就使詩的密度大大增加,形成短小的體制與豐富的內容之間的矛盾。為了克服這一矛盾,他不得不大大加大詩句之間的跳躍性,並且藉助比喻、象徵、聯想等多種手法來加強詩的暗示性。這是他的愛情詩意脈不很明顯、比較難讀的一個重要原因。但也正因為這樣,他的愛情詩往往具有蘊藉含蓄、意境深遠、含蓄細膩的特點和優點,經得起反覆咀嚼與玩味。 無題詩究竟有沒有寄託,是一個複雜的問題。離開詩歌藝術形象的整體,抓住其中的片言隻語,附會現實生活的某些具體人事,進行索隱猜謎式的解釋,是完全違反藝術創作規律的。象馮浩那樣,將“鳳尾”首中的“垂楊岸”解為“寓柳姓”(指詩人的幕主柳仲郢),將“西南”解為“蜀地”,從而把這兩首詩說成是詩人“將赴東川,往別令狐,留宿,而有悲歌之作”,陷於穿鑿附會。但這並不妨礙我們從詩歌形象的整體出發,聯繫詩人的身世遭遇和其他作品,區別不同情況,對其中的某些無題詩作這方面的探討。 就這兩首無題詩看,“重幃”首着重寫女主人公如夢似幻,無所依託,橫遭摧殘的悽苦身世,筆意空靈概括,意在言外,其中就可能寓含或滲透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熟悉作者身世的讀者不難從“神女”一聯中體味出詩人在回顧往事時深慨輾轉相依、終歸空無的無限悵惘。“風波”一聯,如單純寫女子遭遇,顯得不着邊際;而從比興寄託角度理解,反而易於意會。 作者地位寒微,“內無強近,外乏因依”(《祭徐氏姊文》),仕途上不僅未遇有力援助,反遭朋黨勢力摧抑,故借菱枝遭風波摧折,桂葉無月露滋潤致慨。 他在一首托宮怨以寄慨的《深宮》詩中說:“狂飈不惜蘿陰薄,清露偏知桂葉濃”,取譬與“風波”二句相似(不過“清露”句與“月露”句托意正相反而已),也可證“風波”二句確有寄託。何焯說這首無題“直露(自傷不遇)本意”,是比較符合實際情況的。和“重幃”首相比,“鳳尾”首的寄託痕跡就很不明顯,因為詩中對女主人公愛情生活中的某些具體情事描繪得相當細緻(如“扇裁月魄”一聯),寫實的特點比較突出。但不論這兩首無題詩有無寄託,它們都首先是成功的愛情詩。 謁 山 李商隱 從來系日乏長繩, 水去雲回恨不勝。 欲就麻姑買滄海, 一杯春露冷如冰。 李商隱詩鑑賞 時間的流逝,使古往今來多少志士才人慷慨悲歌。 李商隱這首詩,所吟詠慨嘆的儘管還是這樣一個帶有永恆性的宇宙現象,卻極富浪漫的奇思異想,令人耳目一新。 詩一開始就把問題直截了當地提到人們面前。傅玄《九曲歌》說:“歲暮景邁群光絕,安得長繩系白日?”長繩系日,是古代人們企圖留住時光的一種天真幻想。但這樣的“長繩”又到哪裡去找呢?傅詩說“安得”,已經表現出這種企望之難以實現;李詩更進一步,說“從來系日乏長繩”,乾脆將長繩系日的設想徹底否絕了。 正因為時間流逝的無法阻止,望見逝川東去、白雲歸山的景象,不免令人感嘆,心中悵恨,無時或已。由系日無繩之慨,到水去雲回之恨,感情低沉到極點,似乎已經山窮水盡,詩人卻由“恨”忽生奇想,轉出一片柳暗花明的新境。 “欲就麻姑買滄海。”麻姑是古代神話傳說中的女仙,她自稱曾在短時間內三見滄海變為桑田。詩人因此而認定滄海屬於麻姑,並想到要向麻姑買下整個滄海。乍讀似覺這奇想有些突如其來,實則它即緣“系日乏長繩”和“水去雲回”而生。在詩人想象中,“逝者如斯”的時間之流,最後都流注匯集於大海,因而這橫無際涯的滄海便是時間的總匯;買下了滄海,也就占據了全部時間,不致再有水去雲回之恨了。這想象,天真到接近童話,卻又大膽得令人驚訝;曲折到埋沒條理的程度,卻自有其幻想的邏輯。 末句更是奇中出奇,曲之又曲。滄海究竟能不能“買”?詩人不作正面回答,而是在讀者面前推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形象—— 一杯春露冷如冰。剛剛還展現在面前的浩渺無際的滄海仿佛突然消失不見了,只剩下了一杯冰冷的春露。神話中的麻姑曾經發現,蓬萊仙山一帶的海水比不久前又淺了一半,大概滄海又一次要變成陸地了。詩人抓住這一點加以發揮,將滄海變桑田的過程縮短為一瞬間,讓人透悟到這眼前的一杯春露,不過是浩渺的滄海倏忽變化的遺蹟,頃刻之間,連這一杯春露也將消失不存了。這是對宇宙事物變化迅速的極度誇張,也是對時間流逝之快的極度誇張。一個“冷”字,揭示出時間的無情、自然規律的冰冷無情和詩人無可奈何的絕望情緒。詩中那種“欲就麻姑買滄海”的新奇而大膽的幻想,“一杯春露冷如冰”的奇幻而瑰麗的想象,卻充分體現出詩人的藝術想象力和創造力。這種奇幻的想象和構思,頗似李賀,可以看出李賀對李商隱的影響。有人曾指出詩中買滄海的設想和李賀《苦晝短》中“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的意思差不多,而“一杯春露冷如冰”的詩句則是點化李賀《夢天》“一泓海水杯中瀉”的句子,這是比較精闢的比較分析。 題稱“謁山”,即拜謁名山之意。從詩中所抒寫的內容看,當是登高山望見水去雲回日落的景象有感而作。將一個古老的題材寫得這樣新奇浪漫,詩情畫意,也許正可以借用和詩人同時的李德裕說的一句話來評價:“譬諸日月,雖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此所以為靈物也。” 哭劉蕡 李商隱 路有論冤謫, 言皆在中興。 空聞遷賈誼, 不待相孫弘。 江闊惟回首, 天高但撫膺。 去年相送地, 春雪滿黃陵。 李商隱詩鑑賞 唐文宗大和二年(828) ,劉蕡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考試,在策文中痛斥宦官專權,引起強烈反響。考官懾於宦官威勢,不予以錄取。後來令狐楚、牛僧孺均曾表蕡幕府,授秘書郎,以師禮待之。而宦官深恨蕡,誣以罪,貶柳州司戶卒。對劉蕡貶謫而冤死,李商隱是極為悲痛的。 詩的前半寫劉蕡冤謫而死。詩先不直接寫自己的看法,而是從引述旁人的議論落筆。“言”指劉蕡應賢良方正試所作的策文。行路之人都在議論劉蕡遭貶柳州確是冤屈,都說他在賢良對策中的言論全是為着國家的中興。言“中興”而遭“冤謫”,可見蒙冤之深,難怪路人也在為之鳴不平了。詩人借路人之口談論冤謫,當然比直說更加有力。這不但表現了人們對劉蕡的同情和敬重,也從側面反映了他們對宦官誣陷劉蕡的痛恨,對朝廷軟弱昏庸的譴責。 下面兩句接着引歷史人物,痛惜劉蕡之死。“遷”在這裡是遷升之意。西漢賈誼因遭讒毀,貶為長沙王太傅,後文帝又把他召回京城,任文帝愛子梁懷王太·4176·《唐詩鑑賞大典》 傅,常向他詢問政事。孫弘,即公孫弘,漢武帝時初為博士,一度免歸,後又舉為賢良文學,受到重用,官至丞相,封平津侯。“不待”即不及待。兩句是說: 空自聽說昔年賈誼被召回朝廷,劉蕡卻被遠謫柳州,客死他鄉,不可能像公孫弘那樣再次被舉薦,受重用了。此聯用典妥帖,何焯特別稱第四句“最為精切” (《李義山詩集輯評》)。“空聞”、“不待”二語,頓挫有力,透出詩人對他的痛惜之情。 詩人視劉蕡為“師友”,而他竟死於冤屈,怎能不使詩人傷心痛哭。五、六兩句,即扣住題面,寫詩人痛哭情狀。劉蕡最後似死在潯陽(今江西九江)。 詩人是在長安作此詩的。遙隔大江,只有頻頻回首南望,望空灑淚;天高難問,沉冤難訴,死不復生,惟有捶胸痛哭。長慟之後,痛定思痛,詩人回憶起一年前與劉蕡在黃陵(山名,在今湖南湘陰)相別的最後一面。那時,正當劉蕡冤謫柳州,天空陰暗,春雪淒寒。結尾兩句不但烘托着二人分別時的悲切心情,且與詩人寫此詩時悲痛欲絕的心境亦融為一體,留下不盡的哀思。紀昀說:“逆挽作收,結法甚好。”(《李義山詩集輯評》)此論極是。 這首詩,整篇都流淌着詩人的淚水,貫穿着一個“哭”字:始則是嗚咽悲泣,隨後是放聲痛哭,繼而是仰天悲號,最後則又變為抽噎飲泣。讀完全詩,仿佛詩人的哭聲還縈繞在我們耳際。寫法上,詩人把敘述、議論、抒情三者結合在一起。前面四句全是敘述、議論,但敘述中含着很強的抒情成分。後面四句抒情,而結聯於抒情中又含着敘述成分。如果全是敘述和議論,容易乾枯乏味;若純用抒情,又與此詩所寫的具體內容不太相合,難於寫出劉蕡的沉冤。此詩將這三者結合起來,使公義私情,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從而增強了詩的感染力。 涼 思 李商隱 客去波平檻, 蟬休露滿枝。 永懷當此節, 倚立自移時。 北斗兼春遠, 南陵寓使遲。 天涯占夢數, 疑誤有新知。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寫詩人初秋夜晚的一段愁緒。 首聯寫愁思產生的環境。訪客已經離去,池水漲平了欄檻,知了停止噪鳴,清露掛滿樹枝,好一幅水亭秋夜的清涼圖畫!但是,詩句的勝處不光在於寫景逼真,它還細緻地傳達出詩人心理感受的微妙變化。 如“客去”與“波平檻”,本來是互不相關的兩件事,為什麼要放在一起敘述呢?細細推敲,大有道理。大凡人在熱鬧之中,是不會去注意夜晚池塘漲水這類細節的。只有當客人告退、孤身獨坐時,才會突然發現:喲,怎麼不知不覺面前的水波已漲得這麼高了! 同樣,鳴蟬與滴露也是生活里的常事,也只有在突然清靜下來心緒無聊時,才會覺察到現象的變化。所以,這聯寫景實際上反映了詩人由鬧至靜後的特殊心境,為引起愁緒作了鋪墊。 第二聯開始,詩人的筆觸由“涼”轉入“思”。 永懷,即長想。此節,此刻。移時,歷時、經時。詩人的身影久久倚立在水亭欄柱之間,他凝神長想,思潮起伏。讀者雖還不知道他想的什麼,但已經感染到那種愁緒綿綿無邊的悲涼情味。 詩篇後半進入所思的內容。北斗星,因為它屹立天極,眾星圍繞轉動,古人常用來比喻君主,這裡指皇帝駐居的京城長安。兼春,即兼年,兩年。南陵,今安徽繁昌縣,唐時屬宣州。寓,托。兩句意思是: 離開長安已有兩個年頭,駐留遠方未歸;而托去南陵傳信的使者,又遲遲不帶回期待的消息。處在這樣進退兩難的境地,無怪乎詩人要產生被棄置天涯、零丁孤苦的感覺,屢屢借夢境占卜吉凶,甚至猜測所聯繫的對方有了新結識的朋友而不念舊交了。由於寫作背景難以考定,詩中所敘情事不很了了。但我們知道李商隱一生不得志,在朝只做過短短兩任小官,其餘時間都漂泊他鄉,寄人幕下。這首詩大約寫在又一次飄零途中,緬懷長安而不得歸,尋找新的出路又沒有,抱負難展,託身無地,只好歸結於悲愁抑鬱的情思。 “涼思”一題,語意雙關:既指“思”由“涼”生,也意味着思緒悲切。按此理解,“涼”和“思”又是通篇融為一體的。 此詩抒情採取直寫胸臆的方式,不像作者一般詩作那樣曲折見意,但傾吐胸懷仍有宛轉含蓄之處,並非一瀉無餘。語言風格疏朗清淡,不假雕飾,有別於李商隱一貫的精工典麗的作風,正適合於表現那種淒清蕭瑟的情懷。大作家善於隨物賦形,不受一種固定風格的局限,於此可見一斑。 花下醉 李商隱 尋芳不覺醉流霞, 倚樹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後, 更持紅燭賞殘花。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一首抒發對花的陶醉流連的小詩。 首句“尋芳不覺醉流霞”,寫出從“尋”到“醉” 的過程。因為愛花,所以懷着濃厚的興趣,殷切的心情,特地獨自去“尋芳”;既“尋”而果然喜遇;既遇遂深深為花之美艷所吸引,流連稱頌,不能自已;流連稱頌之餘,竟不知不覺地“醉”了。這是雙重的醉。流霞,是神話傳說中一種仙酒。《論衡》上說,項曼卿好道學仙,離家三年而返,自言:“欲飲食,仙人輒飲我以流霞。每飲一杯,數日不飢。”這裡用“醉流霞”,含意雙關,既明指為甘美的酒所醉,又暗喻為艷麗的花所醉。從“流霞”這個詞語中,可以想象出花的絢爛、美艷,想象出花的芳香和形態,加強了“醉”字的具體可感性。究竟是因為尋芳之前喝了酒此時感到了醉意,還是在尋芳的過程中因為心情飄飄然而對酒賞花?究竟是因迷於花而增添了酒的醉意,還是因醉後的微醺而更感到花的醉人魅力?很難說得清楚。可能詩人正是要借這含意雙關的“醉流霞”表達出生理的醉與心理的醉之間相互作用和奇妙融合。“不覺”二字,正傳神地描繪出目眩神迷、身心俱醉而不自知其所以然的情態,筆意極為超妙。 次句“倚樹沉眠日已斜”進一步寫“醉”字。因迷花醉酒而不覺倚樹(倚樹亦即倚花,花就長在樹上,燦若流霞);由倚樹而不覺沉眠;由沉眠而不覺日已西斜。敘次井然有序,而又處處緊扣“醉”字。醉眠於花樹之下,整個身心都為花的馥郁所包圍、所薰染,連夢也帶着花的醉人芳香。所以這“沉眠”不妨說正是對花的沉醉。這一句似從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迷花倚石忽已暝”句化出,進一步寫出了身心俱醉的迷花境界。 醉眠花下而不覺日斜,似已達到迷花極致而難以為繼。三、四兩句忽又柳暗花明,轉出新境—— “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在倚樹沉眠中,時間不知不覺由日斜到了深夜,客人已經四處離去,酒也已經醒了,四周是一片夜的朦朧與沉寂。在這種環境氣氛中,一般人是不會想到欣賞花的;即使想到,也會因露冷風寒、花事闌珊而感到意致索然。但對一個愛花迷花的詩人來說,這種酒後人醒的深夜氣氛,反倒更激起賞花的意趣。酒闌客散,正可靜中細賞;酒醒神清,與醉眼朦朧中賞花自別有一番風味;深夜之後,才能看到人所未見的情態。特別是當他想到白天盛開的花朵,到了明朝也許就將落英繽紛、殘紅遍地,一種對美好事物的深刻留連之情便油然而生,促使他抓住這最後的時機欣賞行將消逝的美,於是,便有了“更持紅燭賞殘花”這一幕。在夜色朦朧中,在紅燭的照映下,這行將凋零的殘花在生命的最後瞬間仿佛呈現出一種奇異的光華,美麗得像一個五彩繽紛而又隱約朦朧的夢境。詩人也就在持燭賞殘花的過程中得到了新的也是最後的陶醉。夜深酒醒後的“賞”,正是“醉”的更進一步的表現,正如姚培謙所說,“方是愛花極致”(《李義山詩箋注》)。清人馬位說:“李義山詩‘客散酒醒深夜後,更持紅燭賞殘花’,有雅人深致;蘇子瞻‘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燒銀燭照紅妝’,有富貴氣象。二子愛花興復不淺”(《秋窗隨筆》)。“雅人深致”與“富貴氣象”之評,今天我們也許有所保留,而歸結到“愛花興復不淺”,則是完全確切的。 正月崇讓宅 李商隱 密鎖重關掩綠苔, 廊深閣迥此徘徊。 先知風起月含暈, 尚自露寒花未開。 蝙拂簾旌終展轉, 鼠翻窗網小驚猜。 背燈獨共餘香語, 不覺猶歌《起夜來》。 李商隱詩鑑賞 這是詩人悼念亡妻之作。崇讓宅是詩人的岳父、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在東都洛陽崇讓坊的宅邸,詩人和妻子曾在此居住。詩人的妻子卒於大中五年(851)夏秋間。此詩作於大中十一年正月洛陽時。 昔日返回崇讓宅,見到可愛的妻子,該是多麼幸福和歡樂。這次返歸,卻是觸景生悲。宅門牢牢上鎖,重重關閉,地上長滿青苔,說明久已無人居住,成了廢宅;因為寂無一人,迴廊樓閣非常冷落,顯得特別深遠;妻子已死,無人與語,詩人只好在此獨自徘徊。夜幕降臨,月忽生暈,不但月光蒙上一層陰影,似有無限哀愁,而且月暈則多風,天氣也要變得更加淒冷;露寒風冷,春花也不綻開。詩的開頭兩聯,首聯扣住題中崇讓宅,寫其荒涼冷落,傷心慘目;頷聯扣住題中“正月”,寫“風露花月,不堪愁對”(清屈復《李義山詩箋注》)。這四句,用環境的淒楚,襯托出詩人心境的淒楚。何焯說:“三四覆裝,月暈多風比妻身亡,下句則曾未得富貴開眉也。”(《李義山詩集輯評》)也就是說,這兩句是兼用眼前之景,隱喻過去的情事,第三句是說妻子去逝之前,詩人已看出不祥的預兆;下句謂王氏婚後,詩人一直窮愁潦倒,生計艱辛,從未使妻子眉目舒展過一日,於內疚中含着深厚的哀悼之情。 “簾旌”為簾端之帛,以其形狀似旌(旗),故稱,這裡即指帘子。“展轉”、“驚猜”,都是詩人的活動。“展轉”用《詩經·周南·關雎》“展轉反側”語,指翻來復去,不能入睡。“窗網”是張掛在窗外檐下以防鳥雀入室的網。“驚猜”句非常逼真地表達出了詩人的心理活動:深夜詩人全神貫注地懷念亡妻,忽聽到鼠翻窗網之聲,還以為是妻子到室中來了。“小”字形容心中微微一怔,措詞極有分寸。一“驚”、一“猜”,連下兩個動詞,體物精細入微。這兩句以動寫靜,因為如果在風雨喧囂的夜裡,是不會覺察出“蝙拂簾旌”、“鼠翻窗網”這樣微細的聲響的。而夜愈是寂靜,愈是使人感到寂寞孤獨,愈是加重對亡妻的思念,因而才“展轉”、“驚猜”,終夜不能成眠。 最後兩句,寫得更加沉痛。因為“驚猜”妻子來了,所以立刻翻起身。然而卻又沒有見到妻子。此時詩人神智已經恍惚,還仿佛聽見她唱起《起夜來》的哀歌。“背燈”,狀詩人向室內四處尋找;“餘香”是亡妻所遺之香氣;聞着餘香,仿佛妻子猶在,故與之語。《起夜來》是樂府曲調名,《樂府解題》說:“《起夜來》,其辭意猶念疇昔思君之來也。”是妻子懷念丈夫之辭。此詩不說自己思念妻子,卻說亡妻思念自己,這樣從對方來說,其言更加沉痛,更見出自己的思念之深沉,思情之慘苦。這兩句一字一淚,一字一血,讀之令人傷心不已。 悼亡詩,常用的藝術寫法是睹物思人,由物見情,或者思念往事,由事見情。此詩用的則是由景見情的手法,全詩從白天到夜晚,由門外到宅內,再到室中,通過對環境的層層描寫,襯托出詩人悼念妻子的悲痛心情和複雜的內心活動,不敘一事,不發一句議論,情真意切,非常感人,張采田就稱它“情深一往,讀之增伉儷之重,潘黃門後絕唱也。”(《玉溪生年譜會箋》) 曲 江 李商隱 望斷平時翠輦過, 空聞子夜鬼悲歌。 金輿不返傾城色, 玉殿猶分下苑波。 死憶華亭聞唳鶴, 老憂王室泣銅駝。 天荒地變心雖折, 若比傷春意未多。 李商隱詩鑑賞 曲江,是唐代長安最大的名勝風景區,“開元中疏鑿為勝境..花卉環周,煙水明媚。都人游賞,盛於中和上已之節”(康駢《劇談錄》)。安史亂後荒廢。 唐文宗頗想恢復昇平故事,於大和九年(835)二月派神策軍修治曲江。十月,賜百官宴於曲江。甘露之變發生後不久,下令罷修。李商隱在事變後第二年春天寫的這首詩。 曲江的興廢,和唐王朝的盛衰密切相關。杜甫在《哀江頭》中曾借曲江今昔抒寫國家殘破的傷痛。面對經歷了另一場“天荒地變”—— 甘露之變後荒涼滿目的曲江,李商隱心中難免產生和杜甫類似的感嘆。 杜甫的《哀江頭》,可能對他這首詩的構思有過啟發,只是他的感慨已經寓有特定的現實內容,帶上了更濃重的悲愴的時代色彩。 一開始就着意渲染曲江的荒涼景象:放眼極望,再也看不見平時皇帝車駕臨幸的盛況,只能在夜半時聽到冤鬼的悲切聲。這裡所蘊含的並不是弔古傷今的歷史感嘆,而是深沉的現實政治感喟。“平時翠輦過”,指的是事變前文宗車駕出遊曲江的情形;“子夜鬼悲歌”,則是事變後曲江的景象,這景象,荒涼中顯出悽厲,正暗示出剛過去不久的那場“流血千門,殭屍萬計”的殘酷事變。在詩人的感受中,這場大事變仿佛劃分了兩個時代:“平時翠輦過”的景象已經成為極望而不可再見的遙遠的過去,眼前面對的就是這樣一幅黑暗、蕭瑟而帶有恐怖氣氛的現實圖景。“望斷”、“空聞”,從正反兩個方面暗寓了一場“天荒地變”。 三、四承“望斷”句,說先前乘金輿陪同皇帝遊覽的美麗宮妃已不再來,只有曲江流水依然在寂靜中流向玉殿旁的御溝(曲江與御溝相通)。“不返”、“猶分”的鮮明對比中,顯現出一幅荒涼冷落的曲江圖景,蘊含着無限滄桑今昔之感。文宗修繕曲江亭館,遊玩下苑勝景,本想恢復昇平故事。甘露事變一起,受制家奴,形同幽囚,翠輦金輿,遂絕跡於曲江。這裡,正寓有昇平不返的深沉感慨。下兩聯的“荊棘銅駝”之悲和“傷春”之感都由此生出。 第五句承“空聞”句。西晉陸機因被宦官孟玖所讒而受誅,臨死前悲嘆道:“華亭(陸機故宅旁谷名) 鶴唳,豈可復聞乎?”這裡用以暗示甘露事變期間大批朝臣慘遭宦官殺害的情事,回應次句“鬼悲歌”。 第六句承“望斷”句與頷聯。西晉滅亡前,索靖預知天下將亂,指着洛陽宮門前的銅駝嘆息道:“會見汝在荊棘中耳!”這裡藉以抒寫對唐王朝運將傾的憂慮。 這兩個典故都用得非常精切,不僅使不便明言的情事得到微顯的傳達,而且加強了全詩的悲劇氣氛。兩句似斷實連,隱含着因果聯繫。 尾聯是全篇結穴。在詩人看來,“流血千門,殭屍萬計”的這場天荒地變—— 甘露之變儘管令人心摧,但更令人傷心的卻是國家所面臨的衰頹沒落的命運。 (“傷春”一詞,在李商隱的詩歌語彙中占有特別重要的地位,曾被他用來概括自己詩歌創作的基本主題,這裡特指傷時感亂,為國家的衰頹命運而憂心。)痛定思痛之際,詩人沒有把目光局限在甘露之變這一事件本身,而是更深入地去思考事件的前因後果,敏銳地認識到這一歷史的鏈條所顯示的歷史趨勢。這正是本篇思想內容比一般的單純抒寫時事的詩深刻的地方,也是它的風格特別深沉凝重的原因。 這首詩在構思方面有一個突出的特點:既借曲江今昔暗寓時事,又通過對時事的感受抒寫“傷春”之情。就通篇來說,“天荒地變”之悲並非主體,“傷春”才是真正的中心。儘管詩中正面寫“傷春”的只·4193·《唐詩鑑賞大典》 有兩句(六、八兩句),但實際上前面的所有描寫都直接間接地圍繞着這個中心,都流露出一種濃郁的“傷春”氣氛,所以末句點明題意,顯得水到渠成。 以麗句寫荒涼,以綺語寓感慨,是杜甫律詩的顯著特點。李商隱學杜,深得杜詩這個特點。讀《曲江》,可能會使我們聯想起杜甫的《秋興》,儘管它們在藝術功力上還存在一些差別。 驕兒詩 李商隱 袞師我驕兒,美秀乃無匹。 文葆未周晬,固已知六七。 四歲知姓名,眼不視梨栗。 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 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 不然神仙姿,不爾燕鶴骨。 安得此相謂?欲慰衰朽質。 青春妍和月,朋戲渾甥侄。 繞堂復穿林,沸若金鼎溢。 門有長者來,造次請先出。 客前問所須,含意不吐實。 歸來學客面,敗秉父笏。 或謔張飛胡,或笑鄧艾吃。 豪鷹毛崱屴,猛馬氣佶傈。 截得青篔簹,騎走恣唐突。 忽復學參軍,按聲喚蒼鶻。 又復紗燈旁,稽首禮夜佛。 仰鞭蛛網,俯首飲花蜜。 欲爭蛺蝶輕,未謝柳絮疾。 階前逢阿姊,六甲頗輸失。 凝走弄香奩,拔脫金屈戌。 抱持多反倒,威怒不可律。 曲躬牽窗網,衉唾拭琴漆。 有時看臨書,挺立不動膝。 古錦請裁衣,玉軸亦欲乞。 請爺來春勝,春勝宜春日。 芭蕉斜卷箋,辛夷低過筆。 爺昔好讀書,懇苦自著述。 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 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 穰苴司馬法,張良黃石術, 便為帝王師,不假更纖悉。 況今西與北,羌戎正狂悖。 誅赦兩未成,將養如痼疾。 兒當速成大,探雛入虎穴。 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 李商隱詩鑑賞 西晉詩人左思寫過一首《嬌女詩》,描繪他的兩個小女兒活潑嬌憨的情態,生動形象,富於生活氣息。 杜甫《北征》中有一段描寫小兒女嬌痴情狀的文字,就明顯受到《嬌女詩》的啟發。李商隱這首《驕兒詩》,更是從制題、內容到寫法都有意學習《嬌女詩》,但它又自成一格,不落窠臼,有自己的獨特風貌。 這首詩寫於大中三年(849)春天,詩人已經走過了一大段坎坷不平之路,“惟悴欲四十”了(這一年他三十八歲)。自從開成二年登進士第,開成四年釋褐入仕以來,由於政治的腐敗,黨爭的牽連,他在仕途上屢遭挫折,直到這時,依然困頓滄落,屈居縣尉、府曹一類卑職。 詩分三段。第一段從開頭到“欲慰衰朽質”,寫驕兒袞師的聰慧和親朋對他的稱讚。“袞師”兩句總提,“ 美”側重於外在的器宇相貌,“秀”側重於內在的靈秀聰敏,以下兩層即分承“秀”、“美”。“文葆”四句反用陶潛《責子詩》:“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順手接過陶潛責備兒子愚笨的事例,變作誇讚驕兒聰明靈秀的材料,使用故典,如同己出。“交朋”六句,轉述親朋對袞師器宇相貌的誇獎,說他有神仙之姿,貴人之相,是第一流的人品。親朋的這種稱讚,不過是尋常應酬,但詩人卻似乎很相信它的真誠,不然不會那樣興會淋漓,連親朋的口吻都忠實地加以表達。儘管接下去詩人又說:“安得此相謂?欲慰衰朽質。”似乎認為親朋的過分稱讚只是為了安慰自己這個蹉跎半生、衰朽無用的人,實際上在貌似自謙的口吻中流露的恰恰是對愛子的獎賞。田蘭芳評道:“不自信,正是自矜。”這是很能揣摩作者心理的。但透過對愛子的這種獎賞,我們也不難覺察其中隱含着詩人蹉跎潦倒的悲哀。末段自慨憔悴和對驕兒的希望都於此伏根。 第二段,從“青春妍和月”到“辛夷低過筆”,描寫驕兒的各種活動和天真活潑的情態。“青春”四句,先總寫“朋戲”的喧鬧,以下再具體寫袞師。“門有”四句,寫來客時袞師搶着要出去迎取(在好客之中可能隱含着某種不自覺的願望),但當客人問他想要什麼時,他卻潛藏內心真實的想法不說(出於懂事而產生的羞怯),這和上段的“眼不視梨栗”一樣,都是對兒童心理神情的傳神描寫。“歸來”十二句,描寫袞師如何摹仿他在日常生活中所接觸到的各種有趣的事:捧着父親的手版摹仿客人急匆匆地進門,摹仿大鬍子張飛的形象和鄧艾口吃的神情(可能是摹仿說書人的表演),摹仿豪鷹和猛馬的氣勢和形狀,摹仿參軍戲裡參軍和蒼鶻的表演,摹仿大人在紗燈旁拜佛。 摹仿是兒童的天性,但不同性別的兒童摹仿的對象卻極不相同。詩人的驕兒在聰慧靈敏、活潑天真中顯出男孩子的興趣廣泛、精力旺盛,有時還不免帶點滑稽和惡作劇的成分。這一節的句法也錯綜多變,既與所表現的生活內容相適應,又使這段描寫顯得不平板沉悶。“仰鞭”四句,寫驕兒舉鞭牽取蛛網、俯首吸吮花蜜為戲,形容其動作的快捷。“蛺蝶”、“柳絮”是“飲花蜜”、“蛛網”產生的自然聯想。“階前”六句,集中描寫因“賽六甲”(比賽書寫六十甲子,也有說是賽“雙陸”的)而引起的一場風波:賽輸了“六甲”,就硬是要跑去弄翻姊姊的梳妝盒,弄脫了上面的鉸鏈;當阿姊要抱開他時,他死命掙扎,索性賴在地上,對他發怒威嚇也不能禁止。這一節活動的場所又從室外移到室內,把小兒女玩耍嬉鬧的情景和袞師恃寵仗幼、故意耍賴撒潑的情狀描繪得維妙維肖,充分體現出題目中的那個“驕”字—— 既明寫袞師的驕縱,又暗透父親的驕寵。在詩人眼裡,孩子的耍賴撒潑也別有一番可愛的情趣。當讀到“威怒不可律”時,讀者也不禁要和在一旁觀賞這場趣劇的詩人一樣,露出會心一笑。“曲躬”十句,寫袞師進入書房後的活動:順手拉過窗紗,吐口唾沫拭琴,靜靜地注視着父親臨帖,要求用古錦裁作包書的書衣,用玉軸作書軸,遞過紙筆請父親在“春勝”上寫字。這些行動,既充滿孩童的天真稚氣,又表現出對書籍、文字、音樂的喜好,上承“丹穴物”的讚頌,下啟末段關於讀書的議論。其中象“咳唾拭琴漆”、“挺立不動膝”和“芭蕉斜卷箋,辛夷低過筆”(斜卷之箋如未展之芭蕉,低遞之筆如含苞之木筆)等句,都是絕妙的寫生。整個一大段描寫,雖然在孩子活動的場所和內容上略有條可循,但並無嚴密的結構層次,似乎是有意用這種隨物賦形、散漫不拘的章法筆意,構成一種自由活潑的情趣,以適應所要表達的生活內容—— 兒童的天真與活力。以“青春妍和月”開始,以“芭蕉”、“辛夷”結束,中間似不經意地插入“蛺蝶”、“柳絮”等事物,使孩子的嬉戲在春意盎然的氣氛中展開,更襯托出孩子的生命活力。而在這一系列不斷變化的嬉戲畫面後,則隱藏着一個始終跟隨着活動中的驕兒的鏡頭,這就是詩人那雙充滿了愛憐之情的眼睛。 最後一段,描寫因驕兒引起的感慨和對驕兒的希望。“爺昔”四句,慨嘆自己勤苦努力讀書著述,卻落得憔悴潦倒,困頓失意。“無肉畏蚤虱”,是幽默的雙關語。明說身體消瘦,暗喻遭到小人的攻訐。《南史·文學傳》載:“卞彬仕不遂,著蚤、虱等賦,大有指斥。”詩人自己也寫過一篇《虱賦》,其中有句說:汝職惟齧,而不善齧。回臭而多,跖香而絕。” 這首詩里的“蚤虱”大概是指這種專門打擊窮而賢者的小人。“兒慎”六句,告誡兒子不要再走自己走過的讀經書考科舉的路,而要讀點兵書,學會輔佐帝王的真本事。“況今”八句,更進而聯繫到國家面臨的嚴重邊患,希望孩子趕快成長,為國平亂,立功封侯。這一段蘊藏的思想感情頗為複雜。其中既有“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式的牢騷不平,也有“請君試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一類的深沉感嘆,更有徒守經帙,於國無益,於己無補的深刻體驗與痛苦反省。詩人未必認為學文一定無用,也未必真正否定“讀書”、“著述”,但對死守經書、醉心科舉的道路確有所懷疑。 左思的《嬌女詩》止於描寫嬌女的活潑嬌憨,李商隱的《驕兒詩》則“綴以感嘆”,有人曾批評這首詩“結處迂纏不已”(胡震亨)。這種批評恰恰忽視了《驕兒詩》的創作背景、創作特色,把學習看成了單純的摹仿。和左思以尋常父輩愛憐兒女的心情觀察、描繪嬌女不同,李商隱是始終以飽經憂患、身世沉淪者的眼光來觀察驕兒的。驕兒的聰慧美秀、天真活潑,正與自己“憔悴欲四十,無肉畏蚤虱”的形象形成鮮明比照,從而加深了身世沉淪的感慨;而自己的困頓境遇又使他對驕兒將來的命運更加關注和擔心: 自己的現在會不會再成為孩子的將來?“兒慎勿學爺,讀書求甲乙”、“當為萬戶侯,勿守一經帙”的感嘆和希望正是在這種心情支配下產生的。屈復說:“胸中先有末一段感慨方作。”這是很精到的。正因為有末段,這首詩才不限於描摹小兒女情態,而是同時表現了詩人的憂國之情和對“讀書求甲乙”的人生道路的懷疑,抒發了困頓失意的牢騷不平,其思想價值也就超越了左思的《嬌女詩》。 詩選取兒童日常生活細節,純用白描,筆端飽滿感情。輕憐愛撫之中時露幽默的風趣。但在它們的後面卻飽含着詩人的沉淪不遇之淚。 龍 池 李商隱 龍池賜酒敞雲屏, 羯鼓聲高眾樂停。 夜半宴歸宮漏永, 薛王沉醉壽王醒。 李商隱詩鑑賞 李商隱的詠史詩頗多“小說氣”。他往往通過“合理想象”,敘述出歷史生活的某一片斷場景,描寫人物的活動與心理,讓讀者自行領味其中寓含的微旨。 這首《龍池》由於涉及一個很難正面下筆的題材——唐玄宗將原為其子婦壽王瑁之妃的楊玉環占為己有的事情,這種合理想象、側面虛點、有案無斷的寫法便更有用武之地了。 前兩句描寫龍池宴飲。龍池在興慶宮內。龍池賜酒,敞開分隔內外的雲母屏風,表明這是玄宗在宮中擺設的不分內外的家宴,參加者除玄宗、諸王外,自然也包括宮中新寵楊貴妃在內。席上少不了奏樂助興,然而卻非平常的絲管競逐,而是羯鼓高奏,眾樂皆停。 羯鼓狀如漆桶,用兩杖敲擊,其聲破空透遠。玄宗特愛此樂,一次聽琴未畢,就叱退琴師,說:“速召花奴(汝陽王李璡小名)將羯鼓來,為我解穢!”透過這個細節,可以感受到唐代宮廷滲透的胡風,以及帝王的君臨一切,與下兩句之間存在着有神無跡的關聯。 三四轉寫宴罷歸寢、薛、壽二王一醉一醒的情形,純從想象下筆。玄宗弟李業封薛王,開元二十二年卒,詩中所寫當指嗣位的薛王李(一作王員),但亦不必拘實詳核,詩人不過偶舉作襯而已。薛王胸無隱痛,席上自必開懷暢飲,故宴歸立即沉醉酣睡。壽王則身遭難忍而又不得不強自隱忍的痛楚,平日憂鬱在胸,今日席上,目擊王府舊歡已成宮中新寵,更不免受到強烈刺激,滴酒難以下咽,因此宴罷歸來,自然是伴隨着悠長的宮漏徹夜無眠了。着一“醒”字,思念、痛苦、憤恨、羞辱之情全部包蘊。 詩中雖使用了類似小說的寫法(如對宴會與宴歸情景的想象及細節描寫),但詩畢竟不同於小說,“壽王醒”這一細節中所包蘊的許多心理活動,沒有也不必象小說那樣展開描繪。通篇沒有一處正面揭露玄宗的亂倫之行,沒有一句直接譴責的話,但藉助想象典型場景的描寫,卻收到了比正面描寫,直接譴責更佳的藝術效果。 嫦 娥 李商隱 雲母屏風燭影深, 長河漸落曉星沉。 嫦娥應悔偷靈藥, 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隱詩鑑賞 《嫦娥》這首詩不是吟詠嫦娥的。它寫了詩人的一種情緒,一種對人,或者對事思憶深切,悵惆悲涼的情緒。詩的前兩句表現了作者獨處居室,面對燭影,徹夜不眠的情景。這裡詩人沒有着意刻畫縈懷心中的那種情緒如何悲痛,如何理還亂剪不斷,他只寫了屏風、燭影、長河、曉星。然而這四樣事物通過用“深”、“漸落”、“沉”三個詞一串聯,就顯明地蒙上了詩人的主觀色彩,使我們感受到了在這種特定環境中的主人公的思想感情,觸摸到了詩人孤清淒冷,不堪忍受的寂寞情懷。 詩的後兩句借用嫦娥偷吃靈藥奔月的典故,進一步深化了詩人寂寞的心情。嫦娥是傳說中的月中仙子。 她原是后羿的妻子,因偷吃了后羿從西王母那裡得到的不死藥後奔向月宮,成為月中仙子。這兩句詩的意思是,嫦娥想必懊悔偷吃了不死藥,以致面對碧海青天獨守月宮,那孤寂的心情一樣難以遣除吧。嫦娥奔月是神話傳說,她在月宮中的情景誰也不知道。詩人徹夜思憶,孤寂難耐,仰望天空看到明月,自然認為月宮中的嫦娥此時一定有着和自己一樣的心境。這是詩人把自己的情感外射到客觀事物上去的結果。所以說,寫嫦娥年年夜夜幽居月宮難解寂寥清冷之情,實際上還是表達自己此時此地的心際。 讀罷《嫦娥》,我們只覺得李商隱把一種無可捉摸的,在誰都會有的一種情緒表現得靈活可感,淋漓盡致,引起讀者的共鳴。至於說作者詩中的這種情緒究竟是什麼,是因為思念別離的妻子,才永夜不眠;是因為懷才不遇,自悲身世,才難耐寂寞;或者還是代為那此入道的女子抒發思凡而又不能的精神苦悶。 這些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因為我們已經從詩中欣賞到了一種濃郁的傷感美,就沒有多少必要再為尋找詩的微言大義而苦苦思索了。 賈 生 李商隱 宣室求賢訪逐臣, 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 不問蒼生問鬼神。 李商隱詩鑑賞 賈誼不僅是漢初著名的文學家,還是一位早熟的政治家,二十多歲即當博士,一年中官至太中大夫,文帝驚其才,擬授以公卿之位,後因見嫉權臣,被貶斥長沙王太傅,幾年後才得入京面君。當時,文帝剛主持過祭禮,有感於心,所以在未央宮前殿的宣室,與他談開了鬼神之事,並多有詢問。賈誼對此一一作答,使文帝不覺中移膝傾聽,並感慨道:“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史記·賈誼列傳》)。 李商隱此詩寫的正是這件事,只是他不像一般文士那樣,以讚嘆或傾羨的口吻報寫君臣的遇合,而是從相反的角度,對此事作別具深意的闡發,從而使詩歌有了一種獨特的內涵。 詩歌一開始直寫文帝夜召賈誼事,“求賢”、“訪逐臣”兩詞寫出文帝的求賢心切,而逐臣的“才調無倫”是其所以要深夜相召的原因。如前所說,賈誼年少才高,然他因才高而達,也因才高而窮,被貶到長沙便是證明,現在文帝深夜相召,莫不是有獨排眾議,重新起用逐臣的打算?讀這兩句,人們不免對此有所等待。然而,這正是作者高明之處:先蓄足聲勢再行折轉,為突出後兩句作鋪墊。因為事實是文帝宣室夜召逐臣,並不為聽取如何治國安民的大計,他感興趣的只是鬼神之事。由此,這種求賢心切,足以證明其政治上的昏憒慵弱;其對逐臣有所諮詢,適足成為對逐臣的愚弄和侮辱。試想,賈誼年少得志,自視甚高,原有以天下為己任的志向,現在文帝不問他治國安民之策,反向他討教鬼神之事,豈不是將他與巫祝同列,難道還有哪一種懷才不遇比這種遭人冷落,更令人痛切、喪氣呢?賈生才高被貶的坎坷遭遇曾激起歷代人的同情,他們感嘆其空抱經國之才,痛惜其不幸的結局,然而視線總跳不出一己窮通榮辱的圈子。 作者此詩表明:個人的窮通與是否被欣賞,當以自己的政治主張是否被採用,政治才能是否得到發揮為標準,這一隱含在詩歌深層的見解不能不說高人一籌。 這裡還必須指出,作者此一番議論並不是針對文帝而發的,因為文帝剛行過祭禮,由此而感鬼神之事,問及賈誼,算不得沉溺鬼神,更不能由此斷言他不以天下蒼生為念,更何況歷史上的文帝是一個頗有遠見宏志的君主,他繼承高祖打下的基業,有鑑於天下初定人心思安的情勢,推行“與民休息”政策,使天下大治,“文景之治”為歷代史家所稱道。這一點作者並不是不知道,他之所以這麼寫,原為託古諷今,借前朝舊事寓現實感慨。作者是晚唐詩人,晚唐不少皇帝多有因崇佛媚道,服藥求仙而荒廢政事者,他們才是“不問蒼生問鬼神”,才是他所要真正諷刺的對象。 寓意深刻是本詩的最大特點,作者於此可謂頗費斟酌,他沒有去追求詩歌前後兩部分內容轉換的突兀,而只用了“可憐”和“虛”兩詞輕輕撥轉。“可憐” 即可惜之意,雖不及“可恨”、“可悲”等詞來得強烈,但卻更能讓人體味作者情感的冷峻。“虛”即空自之謂,不經意地用此詞,卻將文帝“夜半前席”的求賢之舉一下子推倒,讀者的心理震撼也因此達到高潮。 應該說,象本詩這樣,以尋常字傳達深切的主觀情感,且傳達得如此委婉,不露圭角,在歷代詠史詩中是罕見的。北宋王安石也寫過一首同題詩:“一時謀議略施行,誰道君王薄賈生?爵位自高言盡廢,古來何啻萬公卿”取意與李詩相反,見解獨特,然而就藝術表現而言,其一任議論肆行,坦率發露,與李詩寓意深刻而形象生動,雖辭鋒犀利而抑揚頓挫,相比顯然有上下之別。 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 李商隱 竹塢無塵水檻清, 相思迢遞隔重城。 秋陰不散霜飛晚, 留得枯荷聽雨聲。 李商隱詩鑑賞 讀李商隱的詩,只能是體會和品味。力求把握詩作的審美意象,並且調動讀者自己類似的心理經驗,才可能溝通,才得以交流,而其他的辦法是無能為力的。譬如說,這首詩中崔雍、崔袞是何許人?家世如何?與詩人的關係怎樣?這類問題完全不必去尋找答案,甚至根本不該問。 憑藉詩人提供的文字語碼,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處鳳尾森森的竹塢,清幽之至,遺世超塵。非常奇怪又非常合理的是,越是在幽靜的處所,思緒卻偏偏象插上了雙翅而飛翔起來,哪怕思念的對象隔着幾重山水,幾重城池。濃重的陰雲沉積不散,寒霜的遲到才留下了幾枝枯萎的荷葉在風中舞動,聽上去仿佛是秋雨瀟瀟。 在這首詩中,詩人並沒有用一字一詞來直接抒發他的情感,標明自己的情感狀態究竟如何,只使用了一個非常平常的中性詞—— “想思”,而其他則全是關於自然物象的描寫,是竹塢,是水檻,是秋陰,是枯荷。不過,這諸多物象竟然像是在黃連般苦澀的汁液中浸泡多時,等到嵌入這首感懷詩時,依然發散出沉重痛楚的傷感情調。這哪裡是在寫物?明明是在寫心!可是我們又不能不看到,這首詩又不是浪漫放肆,它的內部結構又充滿了審美的秩序。紀昀解釋這首詩時曾經指明:“‘秋雨不散’起‘雨聲’,‘飛霜’起‘留得枯荷’,此是小處,然亦見得不苟。”也就是說,物象滲透了心聲,而心象卻又不侵凌物象,兩者之間達到了一合二,二合一的那種和諧境界。 李商隱是開一代詩歌風氣的天才。在李杜韓白這些大師的後面,創造顯然是難事。也許可以說,李商隱有他自己不得不然的獨特選擇。較之前輩而言,他也許不夠開闊宏大,不夠積極樂觀,但是他終究開闢了一條新路。這不僅意味着他撥轉了詩歌的創作方向,使之內心化與個人化了,更意味着他在心象的馳騁與物象的駕馭之間,尋求到了一種新的審美的均衡,一種新的創造意象的方式。如果一言以蔽之,則可以說李商隱的詩,盡得曲涵含蓄之美,而這正好體現了中國文化所特有的藝術精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