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时,俺就像列宁在1918上那个坐在膝上画画儿,说“不是青蛙,是鸟蛙”的女孩差不多大的年纪,记忆是血腥的,残缺的,不愿回忆,可又偏偏时常想起。 “打到叛徒,内奸,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XXX”。爸爸被游斗,在军用大卡车,他被挂上大牌子,反绑着双手,被人按住脑袋,绑那牌子的铁丝划破了他的鼻子,鲜血直流。妈妈不许我们出去,她死命拖住像发疯的野牛一般的哥哥,不许他冲出去救爸爸。 爸爸被游斗完,就被隔离了。哥哥姐姐都必须和爸爸划清界限。妈妈每天要到学习班受教育。爸爸是我们家的一颗大树,自从解放,我妈妈就放弃工作一心做全职家庭主妇。妈妈跟我们说,没了爸爸,我们全家就得回老家,没有田,没有钱,不知日子该怎么过。外面时不时地传来有人自杀,我亲眼看见烟囱上,屋顶上的人,不听劝说,砰地跳下来。草席里卷着的尸体,露出蜡黄蜡黄的脚,被隔离的叔叔,伯伯,有的用刮胡子刀了结了自己,有的用床单布悬在门框上。妈妈和我们兄妹几个,为爸爸日夜担忧。好害怕爸爸受不了,想不开。 终于我们打听到爸爸被关在“苏联专家大院”。那是苏联老大哥支援我国三线建设时住的地方。平房,掩映在绿树丛中,夏天的葡萄蔓儿,冬天的雪松,曾经是那么多美丽的地方,突然变成了高墙深院的禁锢我爸爸的牢房。姐姐哥哥带我绕着围墙转了好多圈儿,不知怎么才能躲过那站岗的士兵,和他那闪闪发亮的带刺刀的长抢。 哥姐决定,让我去和那士兵商量。我太想念爸爸了,回头瞄了一眼躲在剪得平平整整的灌木后面的哥哥和姐姐,口袋里揣着一小瓶酒和一小包下酒菜。一步一迟疑地像那士兵走去。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心怦怦快要跳出胸口的感觉。 “解放军叔叔好”,我颤巍巍地叫了一声, 紧接着,突然降调到差不多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小声音, “我可不可以看看我的爸爸?” 我记不得那解放军叔叔的模样了,只是觉得他是个“小兵”,年青的士兵。 他看了看我,不点儿的小娃娃,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灰色小平房,让我进去了。 爸爸被关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进门的地方,有一张桌子和椅子,坐着一个没有表情的男的,两手举着报纸。我一看到爸爸。不顾一切地扑到他的怀里,爸爸一把抱起我,我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我们好高兴啊!爸爸的头发黑黑长长的,连着浓密落茬胡子几乎盖住了整个脸,就高高的鼻子周围没有胡子,他被隔离后没有刮过胡胡。从小就被爸爸胡扎得嗷嗷叫的我,不再嗷嗷叫了,原来胡子长了是不扎人的。我楼着爸爸的脖子,贴着他耳边地说着悄悄话。一边偷眼望那个看守。爸爸抱我坐在床沿上。我趁那个陌生人还埋在报纸里,赶紧掏出咳嗽药水的小瓶子和那包小菜塞给了爸爸。 “探监”的时间快到了,那个陌生人提醒爸爸该让我走了。我不想走,还要给爸爸唱首个儿。 “北风那个吹哎 雪花那个飘 雪花儿那个飘飘, 年来,来到 风卷着那个雪花儿 在门那个外 风打着门来 门自开, 我盼爹爹快回家 欢欢喜喜过个年 欢欢喜喜过个年“ 清脆悦耳的童音,在空荡荡屋子里缭绕,传到远方。 爸爸让我告诉妈妈,放心,他绝对不会自杀的,相信党,相信组织,问题一定会高清楚的。如果自杀了,就永远搞不清楚了。 爸爸哼唱杨白劳给喜儿扎红头绳儿的调儿。一边捋着我朝天的小辫儿,娇嫩的童声和着爸爸的南腔北调的男中音,那是怎样的景象啊,我望那儿一望,看守不知何故出去了。 以后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去看爸爸。直到有一天晚上,爸爸被几个大汉被扛回家,好多好多的浓浓的血呀,从爸爸的嘴角,鼻子里流出来。每挪动一下他的身体,那强忍住的呻吟,低沉,模糊,还是传出来声来。我们都以为爸爸不行了,可是他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气血胸,三根肋骨骨折,鼻梁骨折。 爸爸是我最敬仰,最钦佩,和最爱的人。他不仅给了我生命,抚养我成人,他还教会了我做一个像他一样正直,诚实,勇敢,坚强,和热爱生活的人。 望儿一个人在开车的时候,常常想起那段时光,忍不住又唱起那“北风吹”。童音不再,童心却永远和爸爸相依相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