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经常看父亲修理自行车。父亲是个高中的国文老师，本应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那类人，但是，一来生活所迫，不得不自己动手去修理那偶尔会出毛病的自行车；二来，父亲自幼习惯了自立的生活，并不属于四体不勤之类。这样，我就有机会欣赏父亲工作的情景。不过，说实话，所有这些情景都是痛苦的回忆，遑论工作的尊严，就连起码的工作的成就感都没有体验过。几乎每次修理自行车（偶尔也修理别的东西），总是听到父亲以一句气急败坏的感叹作为结束：“你看看中国人造的这玩意儿！”

　　坦率地讲，父亲算是一个颇有天赋的人，他右派改正以后重新分配工作当老师，闲暇之余，曾经给我做过一辆木制的小卡车，其形状是模仿捷克的载重卡车，惟妙惟肖，简直就是捷克卡车的缩小版——驾驶室里甚至有一个小木头人。它的轮子可以转动，拉着走，可以载很多东西。那是我没有玩具的童年里极为辉煌的一件艺术品。

　　父亲气急败坏的结论来自两个方面：第一，当然是因为中国的产品太容易出毛病；第二，父亲没有得心应手的工具：纵有百般手艺，没有工具，其奈何哉！

　　父亲的工具只有一个：老虎钳。老虎钳只能“钳”，可是，因为没有其他的工具，拧螺丝，敲打锤砸，等等，都用它。可想而知，总体效果当然不尽人意。有一次，一个部位怎么拧也不能密接，最后父亲突然往那个部位上泼了一碗水，就表示工作结束了。父亲虽然怒气冲天，但我还是不明就里，怯生生地问了一句：“您泼水干什么？”父亲愤怒又有些自得地说：“我让它生锈！”嘿！生了锈就密接在一起了！我那可怜而又聪明的父亲，竟然连这样的主意都给逼出来了。

　　这些痛苦的经历，让我从小就养成了一种对于工具的近乎苛刻的渴望。没有工具，当然不能工作，而且不同的工序，一定要用适当的工具。举例来说，开啤酒瓶，如果手头没有开瓶器，我宁愿立刻去买一个回来再开始喝酒，一般情况下，我不采用用牙咬或者在桌子边上磕或者用两根筷子打开之类的“民间开瓶法”。我认为，那些方法虽然也能打开瓶子，但这不是工作的正确做法。用开瓶器开瓶子，才是正路。

　　日本的工业文明之发达，举世公认，除了一般性的产品以外，我对以下几个方面感触更深。一是出版业，每次到书店我都会感叹其出版业之发达；二是乐器的制作，包括乐谱（这也是出版的范畴）；然后就是它的五金工具的精致和齐全。到现在为止，偶尔到大型的家庭超市，我仍然特别喜欢在它的五金工具货架子前流连忘返。我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工具箱，家庭作业所用的工具，基本上应有尽有。上次给女儿的小自行车补轮胎，用买来的一小套现成的工具和所需品，很快就干净利索地补好了。看着我自己的工作成果，我感慨万千：爸爸当年如果有这些便捷的工具，断然不会那样沮丧和愤怒了。

　　王小波在文章中也不止一次地提到他自己的工作经历。在美国的那一次，留学生王小波和一位来自江南造船厂的老资格技工，满怀自信地承包了一个装修餐馆的工作，但是因为没有相应的工具，窝窝囊囊地勉强支撑了几天，才知道此项差事无望在限期内完成。最后不得不无可奈何地看着别人把工作接手，并且用一种超乎他们经验的工作方式，高效而潇洒地完成了工作。最后小波感叹道：看到人家的工作，才知道什么叫“有尊严地工作”。

　　工作是有尊严的！

　　他还提到他在荷兰看到的风车灌溉系统，让他何等感叹。荷兰很多国土在海平面以下，但是凭借着一整套灌溉系统，令荷兰基本不发生旱涝之灾。何其神妙！相比之下，他提到当年他在山东农村插队时曾经使用过的独轮车往山上送肥的经验，从力学角度来分析，那种独轮车简直是极为落后的设计。

　　碰巧，我在河北农村的生活经历，跟小波在山东的经历相似，他提到的独轮车我也推过，他提到的那种叫“宁死不屈”的民间制造的拖拉机我也见过。相比之下，独轮车还算好些，大不了连人带车翻到沟里去也就罢了；那“宁死不屈”是用一台普通的柴油机，架在一个平板的架子上，用一些乱七八糟的传动带带动前轮驱动，跑起来黑烟冲天，震耳欲聋，而且它的制动系统，方向控制系统都极为简陋，弄不好就要出人命。之所以叫它“宁死不屈”，就是因为它极难驾驭。现在身在日本，我经常看到日本的施工队施工的现场，每次看到那台小巧的挖土推土机，我都会喜欢得不得了。那台机器如此的小巧，一个人坐在驾驶台上就再无多余的空间，铲土机的铲子，比家里的炒锅大不了多少，推土机的推板，或许只相当于两块菜板的尺寸。看着它灵巧地铲土推土，只需一个人，很短时间就漂漂亮亮地完成了工作，我每每也会生发出与小波相同的感慨：这才叫有尊严地工作。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是古人的教导，但是这个教导好像被遗忘了。“利其器”的含义就是探究事物的本质，用最有效地方式来解决问题，而不是以表面的应付来敷衍。它告诫我们“手段”的重要性，只关心目的而忽略了手段，必将长久地陷入一种穷于应付的被动局面。

　　马克思主义理论对于人和动物的区别有如下论述：第一，人类有语言和文字；第二，人类可以制造和使用工具。这里有四个内容：语言与文字，制造工具和使用工具。动物或有语言但是断然没有文字，这一点中国人可以大大地骄傲，因为我们有成熟的文字，语言的种类更是数不胜数令动物们汗颜；在使用工具方面，某些动物，比如猩猩，也会使用简单的工具。至于它们会不会制造工具，还是一个疑问。中国人确确实实会制造一些工具，可是，实事求是地说，他们制造工具的水准，好像并没有领先猩猩许多。

　　2007．8．8 初稿

    2012.10.30 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