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时,母亲四十八岁,父亲五十三岁,可谓老来得子。母亲怀孕后,曾到上海当时妇科名中医陈小宝处就诊。陈医生给母亲号脉后说,该吃你的红蛋了。生孩 子,吃红蛋,是当时江南一带的风俗。可是当陈医生问过母亲的年龄后,沉吟半响,居然没再说要吃母亲的红蛋,只是给母亲开了张方子,想来这方子的药和现在所谓的安慰剂大概相差不多。 可能就是中医说的“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小时候,我体弱多病,面色萎黄,瘦得很“骨感”,十足象“一爿柴板”,或者象洋人说的“一根牙 签”。因为体弱,也就多病,医院进进出出,成了家常便饭。老来得子,父母当然十分宝贝我,父亲总想给我找个好大夫,于是,就有人给父亲介绍了简医生。 简医生是台湾人,日本医学博士。他的私人诊所座落在华山路上一条有一排花园小洋房的弄堂里。一幢小洋房 的楼上是简医生的寓所,楼下就是他的门诊室。简医生中等个头,四十来岁,脸庞消瘦,面色白皙,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脑门因为有点秃显得特别宽阔。简医生在 给人看病前,总是先用脸盆里淡红色的药水仔细反复地洗自己那双手指修长的手。每次他给我打完针,都会竖起大拇指,在我面前晃上几晃,然后用带着浓重的台湾口音的普通话对我说,“ 唔,勇敢,勇敢。” 有一次,我大概好几天没吃东西,简医生要给我注射一些葡萄糖。我看见简医生将好几支葡萄糖液抽人粗大的注射器里时,便又哭又闹,说什么也不肯把胳膊伸出来。 这时,只看见简医生向上推了一下注射器,针头射出一条抛物线,简医生张开大嘴,用嘴接住了落下的抛物线,然后,他咂咂嘴,睁大眼睛看着我说,“唔,你看,这是可以吃 的,可以吃的!” 我被简医生这个滑稽的动作逗得笑起来,在他的连哄带骗之下,伸出细细的胳膊,让简医生把那一管 “可以吃的” 药水推进自己胳膊的静脉里。听父亲说,简医生从日本回来时,随身带来了不少进口药,保存在两只大大的冰箱里。随简医生一同回来的简太太,负责为简医生化验,配药兼挂号。父亲为人豪爽好 客,因我多病,到简医生处看病就象歌星赶场子一样,父亲和简医生久而久之成了朋友。记得父亲曾請简医生到我家吃过一顿饭,同来的有简太太和他们的一双漂亮儿 女。只是我那天大发人来疯,连人带椅子翻倒下来,跌得不轻,真是大煞风景。听父亲说,因为和简医生有了点私交,后来每次在他那里看过病后,简医生只肯收半 数的诊药费。 大概在进小学时,我生了一场大病。开始时也是先到简医生处就诊,简医生皱着眉头,看着我对父亲 说,“ 唔,用了这么重的药,烧怎么还是不退,奇怪…...” 后来我住进了当时的广慈医院,一个月后才痊愈出院。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过简医生。在我住院时,已是公私合营的尾声,简医生也未能留住自己的私人 诊所,被 “合营” 到了一家区级医院当内科医生。收入和生活自然大不如前,再加上医院里的复杂人事,简医生当时失意落寞的心情,不难想象。随后接踵而来的 是打右派运动。可能在大鸣大放时,发了点牢骚,简医生不但被打成右派,而且被关进监狱,没过几年竟庾死狱中。五十年代初期,简医生象许多海外学子一样,也是带着美丽的憧憬, 毅然携家 “海归”。但事与愿违,风雨叵测,世事难料。简医生本一介书生,不谙政治的炎凉,遭此厄运,象简医生这样的人是很难挺得过来 的。 我出国二十余年来,中国的变化日新月异。昔日自己熟悉的景象,已被象征着财富的摩天大楼所取代。但简医生住过的那条在华山路上的洋房弄堂,却在轰轰烈烈的 改革开放中得以保留。有次回国,我上街溜达,不知不觉地漫步向华山路走去,走到华山路上,已是华灯初上时分。我走进简医生的弄堂看了一眼。简医生曾经住过的法式楼房,在悠悠岁月中已显得老旧,但却依然散发着古朴的洋 气。楼上的一扇窗户亮着淡黄温馨的灯光。大概正是晚饭时候,弄堂里人很少,显得宁静而祥和。简太太不知是否依然建在,他们的那双漂亮儿女如今也都该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往事并不总是如烟,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小时候给我看过 病的这位日本医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