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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胜的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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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6 祂从高天伸手抓住我,把我从大水中拉上来。 - 诗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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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 风云火金银合金 |
注册日期: 2009-06-13 访问总量: 8,521,228 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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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莫言小说(三) |
| 读莫言小说(三) 《檀香刑》是作家莫言另一部力作。在这部神品妙构的小说中,莫言以1900年德国 人在山东修建胶济铁路、袁世凯镇压山东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慈禧仓 皇出逃为历史背景,用摇曳多姿的笔触,大悲大喜的激情,高瞻深睿的思想,活龙 活现的讲述了发生在"高密东北乡"的一场可歌可泣的兵荒马乱的运动,一桩骇人听 闻的酷刑,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情。 不错《丰乳肥臀》是一部波澜壮阔的“史诗性”长篇大书,是作家莫言进行民间史 诗性书写的成功试验。 但建议先读《檀香刑》,再读《丰乳肥臀》。 赵甲是大清朝首席刽子手,第一快刀、砍人头的高手,是精通历代酷刑、并且有所 发明、有所创造的专家。他在刑部当差四十年,砍下的人头,比许多人一辈子吃的 西瓜还要多。但死在有三个“爹”的骚儿媳妇眉娘的手里。 骚眉娘的胆大妄为造反的亲爹孙丙,被县太爷钱丁这个拔吊无情的“干爹”抓进了 大牢,天天戴绿“帽子”的赵小甲是杀狗宰猪的状元,傻小甲,真是可怜!骚眉娘 嫁给傻小甲时,还不知大名鼎鼎的公爹赵甲,又从来没见过,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第一章 眉娘浪语凤头部 , “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胜过一 条忠于职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个女流之辈俺竟然能够手持利刃杀了自己的公 爹。俺更想不到,这个半年前仿佛从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 子手。俺公爹头戴著红缨子瓜皮小帽、穿著长袍马褂、手捻著佛珠在院子里晃来晃 去时,八成似一个告老还乡的员外郎,九成似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太爷。但他不是老 太爷,更不是员外郎,他是京城刑部大堂里的首席刽子手,是大清朝的第一快刀、 砍人头的高手,是精通历代酷刑、并且有所发明、有所创造的专家。他在刑部当差 四十年,砍下的人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比高密县一年出产的西瓜还要多。 那天夜里,俺心里有事,睡不著,在炕上翻来覆去烙大饼。俺的亲爹孙丙,被 县太爷钱丁这个拔吊无情的狗东西抓进了大牢。千不好万不好也是爹啊,俺心烦意 乱,睡不著。越睡不著心越烦,越烦越睡不著。俺听到那些菜狗在栏里哼哼,那些 肥猪在圈里汪汪。猪叫成了狗声,狗吠出了猪调;死到临头了,它们还在学戏。狗 哼哼还是狗,猪汪汪还是猪,爹不亲还是爹。哼哼哼。汪汪汪。吵死了,烦死了。 它们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俺爹的死期也近了。这些东西比人还要灵性,它们嗅到 了从俺家院子里散发出采的血腥气。它们看到了成群结队的猪狗的魂儿在月光下游 荡。它们知道,明天早晨,太阳刚冒红的那个时辰,就是它们见阎王的时候。它们 不停地叫唤,发出的是灭亡前的哀鸣。爹,你呢,你在那死囚牢里是个什么样子? 你哼哼吗?你汪汪吗?你还是在唱猫腔呢?俺听那些小牢子们说过,死囚牢里的跳 蚤伸手就能抓一把;死囚牢里的臭虫,一个个胖成了豌豆粒。爹啊爹,本来你已经 过上了四平八稳的好日子,想不到半空里掉下块大石头,一下子把你砸到了死牢里, 俺的爹…… 。。。。。。 那只毛茸茸的红腚猴子,一道闪电般蹿到俺的肩膀上,吓得俺三魂丢了两魂半。没 等俺回过神来,这畜生,伸爪子进竹篮,抢走了那条狗腿。又一闪,蹿回香案;再 一闪,跃到娘娘肩上。在蹿跳当中,它颈上的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著,尾巴成了扫 帚,扫起一团团灰尘,刺激得俺鼻孔发痒,"啊-嗤!"该死的骚猴子,人样的畜生。 它蹲在娘娘肩上,龇牙咧嘴啃那条狗腿。猴爪子乱抹,油污了娘娘的脸。娘娘不怨 不怒,低眉顺眼,一副大慈大悲的模样。娘娘连一条猴子都治不了,又有什么本事 去救俺爹的性命呢? 爹呀爹,您胆大包天,您是黄鼠狼子日骆驼,尽拣大个的弄。这一祸闯得惊天 动地。连当朝的慈禧老佛爷,也知道了您的大名;连德意志的威廉大皇帝,也知道 了您的事迹。您一个草民百姓,走街穿巷混口吃的臭戏子,闹腾到了这个份上,倒 也不枉活了这一世。就像那戏里唱的,"窝窝囊囊活千年,不如轰轰烈烈活三天"。 爹,你唱了半辈子戏,扮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这一次,您笃定了自己要进戏,演 戏演戏,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戏。 叫花子们,把俺包围起来,有的对著俺伸出烂得流水的手,有的对著俺袒露出 长了疮的肚皮。他们围著俺起哄,怪腔加上怪调,大呼加上小叫,唱歌,报庙,狼 嗥,驴叫,呜哩哇啦真热闹,犹如一团鸡毛乱糟糟。 "行行好,行行好,狗肉西施赵大嫂。施舍两个小铜钱,捡回两个大元宝……您 不给,俺不要,你家要得现世报……" 在一片鬼哭狼嚎中,这些狗日的,有的拧俺的大腿,有的掐俺的屁股,有的摸 俺的奶子……浑水儿摸鱼,顺蔓儿摸瓜,占足了俺的便宜。俺想夺门逃跑,被他们 扯住了胳膊搂住了腰。俺扑向朱八,朱八,朱八,老娘今日跟你拼了。朱八捡起身 边一条细竹竿,对准俺的膝盖轻轻地一戳,俺腿弯子一麻,跪在了地上。朱八冷笑 一声,说: "肥猪碰门,不吃白不吃!孩儿们,钱大老爷吃肉,你们就喝点荤汤吧!" 叫花子们一哄而上,把俺按倒在地,几下子就把俺的裤子扒了。在这危急关头, 俺说:朱八,你这个狗日的,趁火打劫,不算好汉。你知不知道,俺的亲爹,让钱 丁抓进了大牢,就等著开刀问斩?朱八翻著烂眼圈子问俺: "你爹是谁?" 俺说,朱八,你这是睁著眼打呼噜,装鼾(憨)呢!全中国都知道俺爹是谁,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俺爹是高密东北乡的孙丙!俺爹是唱猫腔的孙丙,俺爹是扒铁 路的孙丙,俺爹是领导著老百姓跟德国鬼子干的孙丙!朱八翻身爬起来,双手抱拳, 放在胸前,连声说: "姑奶奶,得罪得罪,不知者不怪罪!咱家只知道钱丁是你的干爹,不知道孙丙 是你的亲爹。钱丁是个王八蛋,你爹是个英雄汉!你爹有种,敢跟洋鬼子真刀真枪 地干,咱家打心眼里佩服。有用得著咱家的时候,姑奶奶尽管开口。孩儿们,都跪 下,给姑奶奶磕头赔罪!" 这群叫花子,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给俺磕头,真磕,磕得嘣嘣响,额头上都沾 了灰尘。他们齐声喊叫: "姑奶奶万福!姑奶奶万福!" 连那只蹲在娘娘肩上的毛猴子,也撤掉狗腿,拖泥曳水地跳下来,学著人的样 子,给俺磕头作揖,怪模怪样,逗人发笑。朱八说: "孩儿们,明儿个弄几条肥狗给姑奶奶送去!" 俺忙说:不用,不用。朱八说: "您就甭客气啦,咱家这些孩子出去弄条狗,比伸手从裤裆里摸个虱子还容易。 " 叫花子们嘻嘻地笑著,有的龇著黄板牙,有的咧开缺牙的嘴。俺忽然觉得,这 群叫花子,很是可爱。他们的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阳光终于从庙门口射进来,红 彤彤地,暖呼呼地,照耀著叫花子们的笑脸。俺的鼻子一阵发酸,热泪顿时盈了眶。 朱八说: "姑奶奶,要不要我们去劫大牢?" 俺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俺爹这个案子,非同一般,牢门口不但有县衙 的兵士站岗,克罗德还派来了一队德国鬼子放哨。朱八说: "侯小七,出去溜达著,有什么消息赶快来报告。" 候小七说:"遵令!"他从娘娘像前拿起铜锣,背上口袋,吹一声口哨,说:"乖 儿子,跟爹走!"那只毛猴子,飕,蹿上他的肩头。侯小七驮著他的猴子,敲著锣, 唱著歌,走了。俺抬头看到,泥塑的娘娘,浑身焕发著陈旧的光彩,银盘似的脸上, 水淋淋地,冒出了一层汗珠子──娘娘显灵了啊,娘娘显灵!娘娘显灵,保佑俺的 爹吧! 三 俺回了家,心中充满了希望。小甲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子里磨刀。他对著俺笑 笑,既亲切又友好。俺也对著他笑笑,也是既亲切又友好。他用手指试试刀锋,可 能是还嫌不够快,低下头去继续磨,(炎欠)啦,(炎欠)啦。他只穿著一件汗褐儿,裸 著半身蒜瓣子肉,虎背熊腰,胸脯上一片黑毛。俺进了正房,看到公爹端坐在那张 他从京城运回来的檀香木嵌金丝的雕龙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双手掐著一串檀香木 佛珠,嘴里嘟嘟哝哝,不知是在颂经还是在骂人。堂屋里大部幽暗,阳光从窗棂间 射进来,一条条一框框。有一道光,金子银子似的,照著他的脸,闪闪发亮。俺公 爹脸盘瘦削,眼窝子深陷,高高的鼻梁下,紧闭著的嘴,活脱脱一条刀疤。他短短 的上唇和长长的下巴上,光光得没有一根毛,怪不得人们传说他是一个从皇宫里逃 回来的太监呢。他的头发已经稀疏,要搀上许多的黑绒线,才能勉强地打成一条辫 子。 他微微地睁开眼,一线冰凉的光芒射到了俺的身上。俺问候他:爹,您起来了? 他点了一下头,继续地捻他的佛珠。 按照几个月来的习惯,俺找来牛角梳子,给公爹梳头打辫子。这本是丫头干的 活儿,但俺家没有丫头。儿媳也没有给公爹梳头的,让人碰见不是有爬灰嫌疑吗? 但俺有把柄握在这个老东西手里,他让俺给他梳头,俺就给他梳头。其实他这毛病 也是俺给他惯成的。他刚回来那会儿的一个早晨,一个人在那里攥著把破梳子别别 扭扭地梳头,小甲充孝顺,上前去给他梳,一边梳一边说: "爹,我头上毛少,小时候听娘说是生秃疮把毛疤了去了,您头上毛也少,是不 是您也生过秃疮?" 小甲笨手笨脚,老东西龇牙咧嘴,说他受罪吧可是孝顺儿子给爹梳头,说他享 福吧小甲那动作分明是给死猪薅毛。那天俺刚好从钱大老爷那里回来,心情很好。 为了让这爷俩高兴,俺就说:爹呀,让俺给你梳头吧。俺把他那些毛儿梳得服服帖 帖,还掺上了黑丝线给他编了一条大辫子。然后俺把镜子搬到他的面前让他看。他 用手捋著那条半真半假的大辫子,阴森森的眼窝里竟然出现了一片泪光。这可真是 稀罕事儿。小甲摸著他爹的眼窝问: "爹,您哭了?" 公爹摇摇头,说: "当今皇太后有一个专门的梳头太监,但太后不用,太后的头都是李莲英李大总 管梳的。" 公爹的话让俺摸不到门前锅后,小甲一听到他爹说北京的事就人了迷,缠上去 央求他爹讲。他爹不理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银票,递给俺,说: "媳妇,去买几丈洋布缝几件衣裳吧,伺候了俺这些日子,辛苦了!" 第二天俺还在炕上呼呼大睡呢,小甲就把俺弄醒了。你干什么,俺烦恼地问。 小甲竟然理直气壮地说: "起来,起来,俺爹等著你给他梳头呢!" 俺愣了一会,心里说不出地别扭,真是善门好开,善门难关啊。他把俺当成什 么了?老东西,你不是慈禧皇太后卢俺也不是大太监李莲英。你那两根蔫不拉唧、花 白夹杂、臭气哄哄的狗毛俺给你梳一次你就等于烧了八辈子高香修来的福分,你竟 然如那吃腥嘴的猫儿,尝到了滋味的光棍,没完没了了。你以为给了俺一张五两的 银票就可以随随便便地指使俺,呸,你也不想想你是谁,你也不想想俺是谁。俺憋 著一肚子火儿下了炕,想给他几句歹毒的,让他收起他的贼心。但还没等俺开口呢, 老东西就仰脸望著房笆,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 "不知谁给高密县令梳头?" 俺感到身上一阵发冷,感到眼前这个老家伙根本不是人,而是一个能隐身藏形 的鬼魂,要不他怎么知道俺给钱大老爷梳头的事呢。说完了这句话,他的头突然地 摆正了,腰杆子也在椅子上挺得笔直,两道阴森森的目光把俺的身子都要戳穿了。 俺的气哧啦一下就泄了,乖乖地转到他的背后,梳理他那些狗毛。梳理著他的狗毛, 俺不由地想起了俺干爹那油光光滑溜溜散发著香气的漆黑的好头发;捏著他的秃驴 尾巴一样的小辫子,俺不由地想起了干爹那条沉甸甸的、肉乎乎的、仿佛自己会动 的大辫子。干爹用他的大辫子扫著俺的身体,从俺的头顶扫到俺的脚后跟,扫得俺 百爪挠心,全身的每个汗毛孔里都溢出浪来…… 没办法了,梳吧,自己酿出来的苦酒自己喝。俺只要给俺干爹梳头,俺干爹就 要伸手摸俺,往往是头没梳完两个人就粘乎在了一起。俺就不信老东西不动心。俺 等著他顺著竿儿往上爬,老东西,只要你敢往上爬,俺就让你上得去下不来。到了 那时候,你就得乖乖地听俺的。到那时候哦,俺还给你梳头,梳你个球去吧。外界 里盛传著这个老东西怀里揣著十万两银票,早晚俺要你把它摸出来。俺盼著他往上 爬,但是老东西好定性,至今还不爬。俺就不信天下有不吃腥的猫儿,老东西,俺 倒要看看你还能憋多久!俺松开了他的辫子,用梳子通著他那几缕柔软的杂毛。今 天早晨俺的动作格外地温柔,俺强忍著恶心用小手指搔著他的耳朵根儿,用胸脯子 蹭著他的脖子说,爹呀,俺娘家爹被官府抓进了大牢,您老人家在京城里待过,面 子大,去保一保吧!老东西一声不吭,毫无反应。俺知道他一点都不聋,他是在装 聋作哑。俺捏著他的肩头,又说了一遍,他依然是不吭不哈。不知不觉中阳光下移, 照亮了公爹的棕色绸马褂上的黄铜纽扣,接著又照亮了他那两只不紧不忙地数著檀 香木佛珠的小手。这两只小手又白又嫩,与他的性别和年龄都极不相称。您用刀压 著俺脖子逼著俺相信俺也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两只拿了一辈子大板刀砍人头的手。 过去俺不敢相信,现在俺还是半信半疑。俺把身子更紧地往他身上贴了贴,撒著娇 说,爹呀,俺娘家爹犯了事了,您在京城里待过,见过大世面,帮著俺拿拿主意嘛! 俺在他那瘦骨伶什的肩膀上捏了一把,俺把沉甸甸的奶子放在他的脖子上歇息。俺 的嘴里,发出了一串哼哼唧唧的娇声。俺这一套手段,施展到钱丁钱大老爷身上, 他立刻就酥了骨头麻了筋,俺让他怎么著他就会怎么著。可是眼前这个老杂毛,简 直是一块不进油盐的石头蛋子,任凭俺把一对比香瓜还要软绵的奶子颠得上蹿下跳, 任凭俺浪得水漫了金山寺,他就是不动也不吭。突然,俺看到他那双捻佛珠的小手 停了下来,俺看到那两只可爱的小胖手似乎微微地颤抖,俺的心中一阵狂喜,老东 西,终于挺不住了吧?癞蛤蟆垫床腿儿,顶不了多大会儿。俺就不信掏不出你怀里 那沓子银票,俺就不信你还敢拿俺和大老爷的私情要挟俺,逼著俺梳你的狗头。爹 呀,帮俺想想办法吧!俺在他的背后继续地卖弄风情。突然,俺听到了一声冷笑, 就像月黑天从老葛田的黑松林子里传出的夜猫子的叫声,令人心惊胆战。俺的身体, 顷刻间就凉透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和欲望,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个老东西,还 是个人吗?是人能发出这样子的笑声吗?他不是人,肯定是个魔鬼。他也不是俺的 公爹,俺跟了赵小甲十几年,从来没听他说过他还有一个闯京城的爹。不但他没有 说过,连那些头脑明白见多识广的左邻右舍都没说过。他什么都可能是,就是不可 能是俺的公爹。他的相貌,跟俺丈夫的相貌一点儿也不肖似。老杂毛儿,你大概是 个变化成人形的山猎野兽吧?别人家怕你们这些妖魔鬼怪,俺家可是不怕。正好栏 里有一条墨黑的狗,待会儿就让小甲把它杀死,接一盆黑狗血,冷不防泼到老杂毛 的头上,让你这个妖魔鬼怪显出原形。 四 清明节那天,下著牛毛细雨,一团团破棉絮似的灰云,在天地间懒洋洋地滚动。 一大早,俺就随著城里的红男绿女,涌出了南门。那天俺撑著一把绘画著许仙游湖 遇白蛇的油纸伞,梳得油光光的头发上别著一个蝴蝶夹子。俺的脸上,薄薄地使了 一层官粉,两腮上搽了胭脂,双眉间点了一颗豌豆粒大的美人痣,嘴唇涂成了樱桃 红。俺上身穿一件水红色洋布褂子,下穿一条翠绿色洋布裤子,洋人坏透了,但洋 布好极了。俺脚蹬一双绿绸帮子上刺绣著黄鸳鸯戏粉荷花的大绣鞋,不是笑话俺脚 大吗?俺就让你们看看俺的脚到底有多大。俺对著那面水银玻璃镜子,悄悄地那么 一瞅,里边是一个水灵灵的风流美人。俺自己看了都爱,何况那些个男人。尽管因 为爹的事俺心中悲酸,但干爹说心中越是痛,脸上要越是欢,不能把窝囊样子给人 看。好吧好吧好吧好,看吧看吧看吧看,今日老娘要和高密城里的女人们好好地赛 一赛,什么举人家的小姐,什么翰林府里的千金,比不上老娘一根脚指头。俺的短 处就是一双大脚,都怪俺娘死得早,没人给俺裹小脚,提起脚来俺就心里痛。但俺 的干爹说他就喜欢天足的女人,天足才有天然之趣。他在俺身上时总是要俺用脚后 跟敲打他的屁股。俺用脚后跟敲打著他的屁股,他就大声喊叫: "大脚好,大脚好,大脚才是金元宝,小脚是对羊蹄爪……" 那时尽管俺的亲爹已经在东北乡装神弄鬼设立了神坛,准备著跟德国人刀枪相 见;尽管俺干爹已经被俺亲爹的事情闹得心烦意乱,东北乡二十七条人命让他郁郁 寡欢,但高密城里还是一片和平景象。东北乡发生的血案,仿佛与县城的百姓无关。 俺的干爹钱大老爷,著人在南门外兵马校场上,用五根粗大挺直的杉木,竖起了一 架高大的秋千。秋千架周围,聚集了全城的少男少女。女的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男 的都把辫子梳得溜光水滑。一阵阵的欢声,一阵阵的笑语。欢声笑语里,夹杂著小 商小贩的叫卖声: 糖球──葫芦──! 瓜子──花生──! 收起油纸伞,俺挤进人群,四下里一巡睃,看见了被两个丫鬓搀扶著、传说能 诗能文的齐家小姐。她花团锦簇,珠翠满头,可惜生了张长长的马脸,白茫茫的一 块盐硷地,上面长了两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俺还看见了在四个丫鬟护卫下的姬 翰林家的千金,据说是描龙绣风的高手,筝琴琵琶诸般乐器样样能演奏。但可惜是 小鼻子小眼小耳朵,像一只鬼精蛤蟆眼的小母狗。倒是胭脂巷里那些出来游春的婊 子们,笑的笑,扭的扭,活泼泼一群猴。俺前后左右全看过,糊地挺胸抬起头。那 些青皮小后生,眼坏子不错地盯著俺,把俺从头看到脚,把俺从脚看到头。他们都 张开黑洞洞的嘴巴,下巴上挂著哈喇子。俺微笑著,心里那叫恣!儿子们,孙子们, 开开眼吧,回家去做你们的花花梦吧!老娘今日发善心,让你们看个够。那些孩子 们木呆了半天,忽然回过神儿来,发了一声吼叫,好似平地上起了一声雷,然后是 七嘴八舌地一阵胡吵闹: 狗肉西施,高密第一! 看看看,看看人家那桃花脸蛋柳条腰,螳螂脖子仙鹤腿! 看了上半截把人想死,看了下半截把人吓死,只有钱大老爷怪启,喜欢大脚仙 人。 别胡说,路边说闲话,草窝里有人听。让人报上去,把你们抓进衙门,四十大 板把屁股打成烂菜帮子。 任你们这些小猢狲说什么老娘今日都不会生气,只要俺干爹喜欢,你们算些什 么东西?!老娘是来打秋千的,不是听你们胡说的。你们嘴里贬我,心里恨不得把 俺的尿喝了。 这时秋千架空了出来,粗大的湿漉漉的麻绳子在牛毛细雨里悠荡著,等待著俺 去荡它。俺把油纸伞往后一扔,也不知被哪个猢狲接了去。俺把身体往前一跃,犹 如一条红鲤鱼出了水。俺双手把住秋千绳子,身体又是往上一跃,双脚就踩住了踏 板。让你们这些孩子们看看大脚的好处吧!俺大声喊:儿子们,开开眼吧,老娘给 你们露两手,让你们长长见识,让你们知道秋千该是怎么个荡法。 ──适才那个荡秋千的,不知是谁家的又肥又笨的蠢丫头,焦炭不如她的脸黑, 磨盘不如她的腚大,菱角也比她的脚大,这样的身段模样,也好意思上秋千?真是 四脚蛇豁了鼻子,不要脸了。秋千架是什么?秋千架就是飘荡的戏台子,上去就是 表演,是展览身段卖脸蛋子,是大波浪里的小舢板,是风,是流,是狂,是荡,是 女人们撒娇放浪的机会。俺干爹为什么要在这校场上竖秋千?你们以为他真是爱民? 呸!美得你们!实话实说,这秋千架是俺干爹专门给俺竖的,是他老人家送给俺的 清明礼物。你们信不信?不信就去问俺干爹。昨天傍晚,俺去给他送狗肉,一番云 雨过后,干爹搂著俺的腰对俺说:"小心肝儿,小宝贝儿,明日是清明节,干爹在南 校场上,给你竖了一架秋千。干爹知道你练过刀马旦,去给他们露两脚,震不了山 东省,你也要给我震了高密县,让那些草民知道,钱某人的干闺女,是个女中豪杰 花木兰!让他们知道,大脚比小脚更好看。钱某人要移风易俗,让高密女人不再缠 足。" 俺说,干爹,因为俺爹的事,闹得您心里不痛快,为了保护俺爹,您担著天大 的干系,您不痛快,俺也没有心思。干爹亲著俺的脚丫儿,感动地说: "眉娘,我的心肝,干爹就是要借著闹清明节的机会,扫扫全县的晦气,死了的 人活不了了,但活著的人,更要欢气!你哭哭啼啼,没有几个人真心同情你,更多 的人是在看你的笑话。你如果硬起来,挺起来,比他们还硬,比他们还挺,他们就 会服你。那些编书的唱戏的,就会把你写到书里,把你编进戏里。你在那秋千架上, 把本事都施展出来吧!过上个十年八载,你们的猫腔里,没准就会有一出孙眉娘大 闹秋千架呢!" 别的俺不会,干爹,俺用脚丫子挑弄著他的胡须,说,要说打秋千,女儿绝不 会给您丢脸。俺双手抓住绳子,腚往下沉,腿往下弯,脚尖蹬住秋千板,屁股往后 一撅,身体往前一送,挺胸抬头鼓肚子,秋千就荡起来了。俺把绳子往后泣,又是 下腚曲腿脚蹬板,又是挺胸抬头双腿绷。秋千横杆上的大铁环豁朗豁朗地响起来了。 秋千荡起来了。越荡越高,越荡越快,越荡越陡峭,越荡越有力气,越荡动静越"大, 嘎啦啦,嘎啦啦,嘎啦啦……绷紧的绳索呼呼地带著风,横杆上的铁环发出吓人的 响声。俺感到飘飘欲仙,鸟儿的翅膀变成了俺的双臂,羽毛长满了俺的胸膛。俺把 秋千荡到了最高点,身体随著秋千悠荡,心里汹涌著大海里的潮水。一会儿涨上来, 一会儿落下去。浪头追著浪头,水花追著水花。大鱼追著小鱼,小鱼追著小虾。哗 哗哗哗哗……高啊高啊高啊,实在是高,再高一点,再高一点……俺的身体仰起来 了,俺的脸碰到了飞翔著来看热闹的小燕子的嫩黄的肚皮,俺臭美地躺在了风编雨 织的柔软无比的垫子上,荡到最高处时,俺探头从那棵最大的老杏树的梢头上咬下 了一枝杏花,周围一片喝彩……真恣悠啊,真舒坦啊,得了道啦,成了仙啦……然 后,让大坝决口,让潮水退落,浪头拖著浪头,水花扯著水花,大鱼拉著小鱼,小 鱼拽著小虾,啦啦啦啦,退下去了。退到低谷又猛然地上升,俺就俯仰在那两根绷 得紧紧、颤抖不止的绳子上,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双眼看到了新鲜的黄土和紫红 色的小草芽苗,嘴里叼著杏花,鼻子里全是杏花淡淡的清香。 俺在秋千架上撒欢儿,地上那些看客,那些儿子孙子重孙子,青皮流氓小光棍、 都跟著俺犯了狂。俺悠上去,他们嗷;俺荡回来,他们哇。嗷──高上去啦!哇─ ─荡回来啦!夹杂著细雨的湿漉漉、甜丝丝、咸滋滋、湿牛皮一样的风,鼓舞著俺 的衣服,灌满了俺的胸膛,俺心里已经足足的了。尽管娘家爹出了事,但嫁出的女 儿泼出的水,爹你好自为之吧,女儿今后就管自己的日子了。俺家里有一个忠厚老 实能挡风能遮雨的丈夫,外边有一个既有权又有势、既多情又多趣的相好;想酒就 喝酒,想肉就吃肉;敢哭敢笑敢浪敢闹,谁也不能把俺怎么著。这就是福!这是俺 那个受了一辈子苦的亲娘吃斋念佛替俺修来的福,这是俺命里带来的福。感谢老天 爷爷。感谢皇上皇太后。感谢干爹钱大老爷。感谢俺那个憨憨怪怪的小甲。感谢钱 大老爷那根专门为俺定做的神仙棒槌……那可是一件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好宝贝, 那是俺的药。还得感谢钱大老爷后堂里那位深藏不露的太太,她不能生育,鼓励老 爷纳妾,但老爷决不纳妄。 五 俗话说水满则流,月满则亏,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俺在秋千架上出大风 头时,俺的个亲爹孙丙,领导著东北乡的老百姓,扛著掀、镢、二齿钩子,举著扁 担、木叉、掏灰耙,包围了德国人的铁路窝棚。他们打死了一堆二鬼子,活捉了三 个德国兵。他们剥光了德国人的衣裳,绑在大槐树上,用尿滋脸。他们拔了筑路的 标志木橛子烧了火,他们拆了铁轨扔下河。他们拆下了枕木扛回家盖了猪窝。他们 还把筑路的窝棚点上了火。 俺把秋千架荡到了最高点,目光越过了城墙,看到了城里鱼鳞般的房舍。俺看 到了青石板铺成的衙前大道,看到了俺干爹居住的那一进套著一进、重重叠叠的高 大瓦屋。俺看到干爹的四人大轿已经出了仪门,一个红帽皂衣的衙役头前鸣锣开道, 随后是两排行役,也都是红帽皂衣,高举著旗牌伞扇,然后就是俺干爹的四人大轿。 两个带刀的护卫,手扶著轿杆,随轿前进。轿后跟随著六房书办,长随催班。三锤 半锣敲过,衙役们发起威声,轿夫们迈著轻捷的碎步,腿上好似安著弹簧。轿子上 下起伏,如同波浪上漂流的小船。 俺的目光越过县城,看到东北方向,从青岛爬过来的德国人的铁路,变成了一 条被砸烂了脑壳的长虫,在那里扭曲著翻动。一群黑压压的人,在开了春泛著浅绿 颜色的原野上,招摇著几杆杂色旗帜,蜂拥著扑向铁路。那时俺还不知道那是俺爹 在领头造反,知道了俺就没心思在秋千架上放浪。俺看到在铁路那边,几缕黑烟升 起来,看起来如几棵活动的大树,很快又传来沉闷的声响。 俺干爹的仪仗越来越近,渐渐地逼近了县城南门。锣声越来越响,喊威声越来 越亮,旗帜低垂在细雨中,好似滴血的狗皮。俺看到了轿夫脸上细密的汗珠子,听 到了他们粗重的喘息。道路两边的行人肃立垂头,不敢乱说乱动。连鲁解元家那群 出了名的恶狗也闭口无声。可见俺干爹的官威重于泰山,连畜生都不敢张狂。俺心 里热烘烘的,心中一座小火炉,炉上一把小酒壶。亲亲的干爹啊,想你想到骨头里! 把你泡进酒壶里!俺用力把秋千荡上去,好让干爹隔著轿帘看到俺的好身段。 俺在秋千架上远远地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一团贴著地皮飞翔的黑云──分 不出男女老幼,辨不清李四张三,但你们那几杯大旗,晃花了俺的眼。你们哇啦哇 啦的叫唤著──其实俺根本就听不到你们的叫唤,俺猜到了你们一定会叫唤。俺亲 爹是唱戏的出身,是猫腔的第二代祖宗。猫腔原本是一个民间小戏,在俺爹的手里 发扬光大,成了一个北到莱州府、南到胶州府、西到青州府、东到登州府四州十八 县都有名的大戏。孙丙唱猫腔,女人泪汪汪。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叫唤的人。他带 的兵马,哪能不叫唤?这样的好风景不能错过,为了多看你们几眼,俺下力气荡秋 千。秋千架下那些傻瓜蛋子,还以为俺是为了他们表演呢。他们一个个手舞足蹈, 得意忘形。那天俺穿著单薄,再加上俺出了一身香汗──俺干爹说俺的汗味好似玫 瑰花瓣──俺知道自家身上的好宝贝都鼓突著立显,小腚儿朝后小奶子朝前,让这 群色痨鬼眼馋。凉风儿钻进俺的衣裳,在俺的胳肢窝里打旋。风声雨声桃花儿开放 声,桃花瓣儿沾著雨水沉甸甸。衙役的呐喊声,铁环的喀啦声,小贩的叫卖声,牛 犊的叫唤声……响成了一连片。这是一个热热闹闹的清明节,红红火火的三月三。 西南角老墓日那里,几个白发的老婆婆,在那里烧化纸钱。小旋风卷著烟在墓田里 立起,像与一棵棵黑色的树混在一起的白色的树。俺干爹的仪仗终于出了南门,秋 千架下的看客们都掉转了头。县官大老爷来了!有人喊叫。干爹的仪仗围著校场转 了一圈,衙役们抖起了狗精神,一个个挺胸叠肚,眼珠子瞪得滴溜溜圆。干爹,隔 著竹编的轿帘,俺看到了您的顶戴花翎,和您那张紫红色的方脸。您下巴上留著一 匹胡须,又直又硬赛钢丝,插到水里也不漂散。您的胡须就是咱俩的连心锁,就是 月老抛下来的红丝线,没有您的胡须和俺亲爹的胡须,您到哪里去找俺这样一个糖 瓜也似的干闺女? 衙役们摆够了威风,其实是干爹您摆够了威风,把轿子停在了校场边缘。校场 西边是一片桃园,桃花盛开,一树接著一树,在迷蒙的细雨中,成了一团团粉嘟嘟 的轻烟。一个胯骨上挂著腰刀的衙役上前打开了轿帘,放俺干爹钻了出来。俺干爹 正正头上的顶戴花翎,抖抖腕上的马蹄袍袖,双手抱拳,放在胸前,对著我们,作 了一个揖,用他洪亮的嗓门,喊道:"父老们,子民们,节日好!" 干爹,您这是装模作样呢,想起他在西花厅里跟俺玩耍的样子,俺就憋不住地 要笑。想起了这个春天里干爹遭受的苦难,俺就忍不住想哭。俺停住秋千,手扶著 绳索,站在秋千板上,抿著嘴儿,水著眼儿,心里翻腾著苦辣酸甜的浪花儿,看著 干爹演戏给猴看。干爹说:"本县一贯提倡种树,尤其提倡种桃树──" 屁颠儿屁颠儿地跟随在干爹身后的城南社里正大声喊叫: "县台大老爷以身作则,率先垂范,趁著这清明佳节雨纷纷,亲手栽下了一棵蟠 桃树,为咱们老百姓造福……" 俺干爹白了这个抢话说的里正一眼,继续说: "子民们,尔等回去,在那房前屋后,田边地头,都栽上桃树。子民们啊,少管 闲事少赶集,多读诗书多种桃。用不了十年,我高密一县,就是干树万树桃花红, 人民歌舞庆太平的美好日子!" 干爹吟完诗,接过一把铁锹,在地上挖起了树坑。锹刃儿碰上一块石头子儿, 碰出几粒大火星。这时,那个专给干爹跑腿的长随春生,皮球一样地滚过来。他手 忙脚乱地打了一个千儿,气喘吁吁地报告: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干爹厉声道:"什么不好了?" 春生道:"东北乡的刁民造反了……" 一听这话,俺干爹扔下铁锹,抖抖马蹄袖,弯腰钻进了轿子。轿夫们抬起轿子飞 跑,一群衙役,跟在轿后,跌跌撞撞,活活就是一窝丧家狗。 俺站在秋千架上,目送著干爹的仪仗,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懊丧。亲爹,你把个 好好的清明节,搅了个乱七八糟。俺无精打采地跳下秋千架,混在乱哄哄的人群里, 忍受著那些小光棍们的浑水摸鱼,不知是该钻进桃园赏桃花呢,还是该回家煮狗肉。 正当俺拿不定主意时,小甲这个大憨蛋,大步流星跑到俺的面前,脸涨得通红,眼 睁得溜圆,厚嘴唇哆嗦著,结结巴巴地说: "俺爹,俺爹他回来了……" 奇怪奇怪真奇怪,天上掉下个公爹来。你爹不是早就死了吗?你爹不是二十多年 没有音信了吗? 小甲憋出一头汗,依然是结结巴巴地说: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六 俺跟著小甲,马不停蹄地往家跑。在路上,俺气咻咻地问,半路上怎么会蹦出 一个爹呢?八成是一个穷鬼来诈咱。俺倒要看看他是何方精怪,好就好,惹恼了老 娘,一顿掏灰耙,先打折了他的腿,然后送到干爹的衙门里,不分青红皂白,先给 他二百大板,打他个皮开肉绽,屁滚尿流,看看他还敢不敢随随便便地冒充人家的 爹。 一路上,只要遇到人,小甲就拉住人家,神秘地说: "俺爹回来了!" 那些人被他闹得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他就大喊一声: "俺有爹啦!" 还没到家门口,俺就看到,一辆马拉的轿车子,停在俺家大门外。轿车子周围, 簇拥著一群街坊邻居。几个头顶上留著抓鬏的小毛孩子,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拉车 的是一匹枣红色的儿马,胖得如同□烛。轿车子上,落著一层厚厚的黄土,可见这 个人是远道而来。人们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俺,那些眼睛闪闪烁烁,一片墓地里的鬼 火。开杂货铺的吴大娘虚情假意地向俺道喜: "恭喜,恭喜!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瞎慌张。财神爷偏爱富贵家,本 来就是火爆爆的日子,又从天上掉下来一个腰缠万贯的爹。赵大嫂子,肥猪碰门, 骡马成群。大喜大喜!" 俺白了这个尿壶嘴女人一眼,说吴家大娘,您咧著一个没遮没拦的嘴胡叨叨什 么?你家里要是缺爹,只管把他领走就是,俺一点也不稀罕!她嘻嘻地笑著说: "您这话可是当真?" 俺说,当真,谁要不把他领走,谁就是驴日马养的个驴骡子! 小甲截断了俺的话头,恼怒地说: "谁敢抢俺的爹,俺就操死她!" 吴大娘那张饼子脸顿时红了。这个专门传播流言蜚语的长舌妇,知道俺跟钱大 老爷相好,心里酝酿著一坛子陈年老醋,酸得牙根发痒。她让俺堵了个大弯脖,让 小甲骂了个满腚骚,十分地没趣,嘴里嘟嘟著,走了。俺跨上自家的石头台阶,回 转身,对著众人道,各位高邻,要看的请进来,不进来就滚你们的屎壳郎蛋,别站 在这里卖呆!众人讪讪地散了。俺知道这些家伙,嘴里花言巧语地奉承俺,背地里 咬著牙根骂俺,都巴不得俺穷得沿街卖唱讨饭吃,对这些东西一不能讲情面,二不 能讲客气。 跨进院门俺就大声喊叫,是哪重天上的神灵下了几?让俺开开眼!俺心里想, 不能软,管他是真爹还是假爹,都得先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一下姑奶奶的厉 害,省了将来在俺的面前作威作福。俺看到,在院子正中,摆著一把油光光的紫红 色檀香木嵌金丝太师椅子,一个翘著小辫子的干巴老头,正弯著腰,仔细地用一团 丝绵擦拭著椅子上的灰尘。其实那椅子亮堂堂的,能照清人影子,根本就用不著擦 拭。听到了俺的咋呼,他缓慢地直起腰,回转身,冷冷地扫了俺一眼。俺的个亲娘, 这双眍(目娄)进去的贼眼,比俺家小甲的杀猪刀子还要凉快。小甲颠著小碎步跑到 他面前,咧开嘴傻笑几声,讨好地说: "爹,这是俺的媳妇,俺娘给俺讨的。" 老东西正眼也不看俺,喉咙里呜噜了一声,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随后,在大街对面王升饭铺里吃饱喝足的车夫提著鞭子进来告别。老东西从怀 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他,双手抱拳在胸前作了一个俊揖,抑扬顿挫地说: "伙计,一路平安!" 哇,这个老东西,竟然是一口标准的京腔,与钱大老爷的嗓音不差上下。车夫 一看那张银票的票面,苦巴巴的小脸,顿时成了一朵花。他一躬到底,二躬到底, 三躬也到底,嘴里连珠屁似的喊叫著: "谢谢老爷,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嘿,老东西,来头不小嘛!出手大方,看起来定是个有钱的主儿,马褂子里边 鼓鼓囊囊的,定是银票无疑了。千两还是万两?好啊,这年头有奶就是娘,有钱就 是爹,俺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给他磕了一个响头,唱戏一样地喊: 儿媳叩见公爹! 小甲看到俺下跪,四爪子忙乱地也下了跪,嘣地磕了一个响头,什么话也不说, 只是傻哈哈地笑。 老东西没想到俺会突然地给他行这样大的一个礼,慌了前腿后爪子。他伸出两 只手二一一那时俺就被他的手惊得目瞪口呆,那是两只什么样子的手啊──看样子 要扶俺起来,但他并没有扶俺,更没有扶小甲,他只是说: "免礼免礼,自家人何必客气。" 俺只好没趣地自己站了起来。小甲也跟著站了起来。他伸手人怀,俺心中狂喜, 以为他要掏出一沓子银票赏给俺呢。他的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摸出了一个翠绿的 小玩意儿,递到俺的面前,说: "初次见面,没什么赏你,一个小玩意儿,拿去玩吧!" 俺接过那玩意儿,学著他的口气说,自家人,何必客气。那玩意儿,沉甸甸的, 软润润的,绿得让人心里喜欢。俺跟著钱大老爷睡了几年,接受了很多的文化熏陶, 不再是个俗人,俺知道这是个好东西,但不知道是个啥东西。 小甲噘著嘴,委屈地看著他的爹。老东西笑笑,说: "低头!" 小甲顺从地低下头,老东西把一个用红绳拴著的银光闪闪的长东西挂在了小甲 的脖子上。小甲拿著那东西到俺的眼前炫耀,俺看到那是一把长命锁,不由地撇了 撤嘴,心里想这老东西,还以为他的儿子刚过百日呢。 后来俺把老东西送给俺的见面礼给俺干爹看,他说那玩意儿是射箭用的扳指,是 用绝好的弱翠雕琢而成,比金子还要贵重,只有皇亲国戚、王公贵胄家才可能有这 种宝贝。俺干爹左手摩挲著俺的小奶,右手把玩著那个扳指,连声说:"好东西好东 西,真真是好东西!"俺说干爹既然喜欢就送给您吧。干爹说:"不敢不敢,君子不 夺人之爱也!"俺说,俺一个女人爱一个射箭的玩意儿干什么?干爹还在酸文假醋地 客气,俺说,你要还是不要?你不要俺就把它摔碎了。俺干爹忙说:"哎哟我的宝贝, 千万别,我要。"干爹把扳指戴在手上,不时地举到眼前看,把摸俺的小奶这样的大 事都忘记了。后来俺干爹把一个拴著红绳的玉菩萨挂在俺的脖子上,喜得俺眉笑眼 开,这才是女人家的东西呢。俺捋著干爹的胡须说,谢谢干爹。干爹把俺放倒了, 他一边骑著俺当他的马一边气喘吁吁地说:"眉娘眉娘,我要好好地去访一访你这个 公爹的来历……" 七 在俺公爹阴森森的冷笑声里,他的檀香木椅子和他手里的檀香木佛珠突然释放出 了沉闷的香气,熏得俺头昏眼花,心中躁狂。他不管俺亲爹的死活,也不理俺的调 情,抖抖颤颤地站起来,扔下他一霎也不肯离手的佛珠,眼睛里闪烁著星星般的光 芒,有什么天大的喜事激动著他的心?有什么天大的祸事惊吓著他的心?他伸出那 两只妖精般的小手,嘴里哼哼著,眼巴巴地望著俺,眼睛里的凶气一点也没有了。 他乞求著: "洗手……洗手……" 俺从水缸里舀了两瓢凉水,倒在铜盆里。俺看到他迫不及待地将双手浸到水里, 俺听到他的嘴里发出嘶嘶地响声,猜不出他的感觉。俺看到他的手红成了火炭,那 些细嫩的手指弯弯勾勾著,红腿小公鸡的爪子像他的手指。俺恍惚觉得他的手是烧 红了的钢铁,铜盆里的水吱吱啦啦地响著,翻著泡沫,冒著蒸汽。这事真是稀奇古 怪,开了老娘的眼界。老东西把发烧的手放在凉水里泡著,一定是舒服得快要死了, 瞧瞧他那副酥样吧:眯缝著眼睛,从牙缝里噬噬地往里吸著气儿。吸一口气儿憋半 天,分明是大烟鬼过病吗,舒坦死了你个老驴。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套鬼把戏,这 个邪魔鬼怪的老妖蛾子。 他恣够了,提著两只水淋淋的红手,又坐回太师椅上。不同的是这会儿不闭眼 了,他睁著眼,不错眼珠地盯著自己的手,看著那些水珠儿沿著指头尖儿一滴滴落 在地上。他是一副浑身松懈、筋疲力尽、心满意足的样子,俺干爹刚从俺的身上… … 那时俺还不知道他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刽子手,俺还一门心思地想著他怀里那些 银票呢。俺殷勤地说:公爹呀,看样子俺已经把你伺候舒坦了,俺亲爹的小命不是 晚上就是早晨要报销,怎么著也是儿女亲家,您得帮俺拿个主意。您悠悠地想著吧, 俺这就去熬猪血紫米粥给您喝。 俺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打水淘米,心里边总觉得空虚。抬头俺看到城隍庙高高 飞起的房檐,一群灰鸽子在房檐上嘀嘀咕咕,拥拥挤挤,不知道它们在商议什么。院 外的石板大道上,响起了一阵清脆的马蹄声,马上骑著一些德国鬼子,隔著墙俺就 看到了他们头上的插著鸟毛的圆筒高帽子。俺的心里扑通扑通乱跳,俺猜到这些鬼 子兵是为了俺的亲爹来的。小甲已经磨快了刀子,摆好了家什。他抓起一根顶端有 钩的白□木杆子,从猪圈里拖出了一头黑猪。□木杆子上的铁钩子钩住了黑猪的下 巴,它尖厉地嚎叫著,脖子上的鬃毛直竖起来。它死劲地往后退缩著,后腿与屁股 著地,眼睛红得出了血。但它如何能敌得过俺家小甲的神力?只见俺家小甲把腰往 下一沉,双臂用力,两只大脚,就是两个铁锄头,人地三寸,一步一个脚印,拖著 那黑猪,好比铁犁耕地,黑猪的蹄爪,犁出了两道新鲜的沟。说时迟,那时快,俺 家小甲已经把黑猪拖到了床子前。他一只手攥著□木杆子,一只手扯著猪尾巴,腰 杆子一挺,海了一声,就把那头二百斤重的大肥猪砸在了床子上。那猪已经晕头转 向,忘却了挣扎,只会咧著个大嘴死叫,四条腿绷得直直。小甲摘下抓猪钩子,扔 到一边,顺手从接血盆子里抄起磨得贼亮的钢刀,哧──漫不经心,轻描淡写,捅 豆腐那样,就将那把钢刀捅进了猪的腔子,又一用力,整把刀子,连同刀柄,都进 了猪的身体。它的尖叫声突然断了,只剩下结结巴巴的哼哼。很快连哼哼声也断了, 只剩下抖动,腿抖皮抖,连毛儿都抖。小甲抽出长刀,将它的身体一扯半翻,让它 脖子上的刀口正对著接血的瓦盆。一股明亮光滑、红绸子一样的热血,吱吱地响著, 喷到瓦盆里。 俺家那足有半亩大的、修著狗栏猪圈、栽著月季牡丹。竖著挂肉架杆、摆著酒 缸酒坛、垒著朝天锅灶的庭院里,洋溢著血腥气味。那些喝血的绿头苍蝇,嗡嗡地 飞舞起来。它们的鼻子真是好使。 两个头戴著软塌塌牛逼红帽子、穿著黑色号衣、腰扎著宽大青布带子、足蹬著 双鼻梁软底靴子、斜挎著腰刀的衙役,推开了俺家的大门。"俺认出了他们是县衙快 班里的捕快,都生了两条能跑善奔的兔子腿。但是俺叫不出他们的名字。因为俺的 亲爹关在大牢里,俺的心里有点虚,便给了他们一个微微的笑脸。搁在平常日子里, 老娘白眼珠子也不瞅这些祸害百姓狐假虎威的驴杂碎。他们也客气地对著俺点点头, 硬从横向里挤出几丝丝笑意。突然,他们收了笑容,从怀里摸出一根黑签子来晃了 晃,一本正经地说: "奉县台大老爷之命,传唤赵甲进行问话。" 小甲提著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跑过来,点头哈腰地问: "差爷,差爷,什么事?" 衙役霜著脸,问: "你是赵甲吗?" "俺是小甲,赵甲是俺的爹。"小甲道。 "你爹在哪里?"差役装模作样地问。 小甲说:"俺爹在屋子里。" "让你爹跟我们走一趟吧!"差役道。 俺实在看够了这些狗差役的嘴脸,怒道: 俺公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犯了什么事? 差役看到俺发了火,装出可伶巴巴的嘴脸,说: "赵家嫂子,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至于您公爹犯没犯事,我们这些当差的怎么知 道?" "二位爷爷少等,你们是请俺爹去喝酒吧?"小甲好奇地问。 "我们如何知道?"差役摇摇头,突然变出一个诡秘的笑脸,说,"也许是请你爹 去吃狗肉喝黄酒吧?" 俺自然明白这个狗差嘴里吐出来的是什么样子的狗宝牛黄,他们是在说俺和钱 大老爷那事儿呢。小甲这个膘子如何能明白?他欢快地跑进屋去了。 俺随后也进了屋。 钱丁,你个狗日的,捣什么鬼啊,你抓了俺亲爹,躲著不见俺;大早晨地又派 来两个狗腿子抓俺的公爹。这下热闹了,一个亲爹,一个公爹,再加上一个干爹, 三爹会首在大堂。俺唱过《三堂会审》,还没听过三爹会审呢。除非你老东西熬得 住,这辈子不见俺,见了俺俺就要好好问问你,问问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甲抬起袖子,擦擦满脸的油汗,急急火火地说: "爹啊,来了好事了,县太爷差人来请您去喝黄酒吃狗肉呢。" 俺公爹端坐在太师椅子上,那两只褪去了血红的小手顺顺溜溜地放在椅子扶手 上。他闭著眼,一声不吭,不知道是真镇静呢还是假装的。 "爹,您说话呀,官差就在院子里等著呢,"小甲著急地催促著,说,"爹,您能 不能带俺去开开眼,让俺看看大堂是个什么样子,俺媳妇经常去大堂,让她带俺去, 她不带俺去……" 俺慌忙打断这个膘子的话,说: 公爹,别听你儿子瞎说,他们怎么会请你去喝酒?他们是来抓您!您是不是犯 了什么事?公爹懒洋洋地睁开眼,长叹一声,道: "即便是犯了事,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用不著大惊小怪!把他们唤进 来吧!" 小甲转过脖子对著门外大喊: "听到了没有?俺爹唤你们进来!" 公爹微笑著说: "好儿子,对了,就得这样硬气!" 小甲他跑到院子里,对著两个差役说: "你们知不知道?俺媳妇和钱大老爷相好呢!" "傻儿子啊!"公爹无奈地摇摇头,把锥子般的目光投到俺的脸上。 俺看到差役怪笑著把小甲拨到旁边,手扶著腰刀把儿,气昂昂、雄赳赳,虎狼 著脸,闯进了俺家的堂屋。 公爹略微开了一缝眼,射出两道冷光,轻蔑地对两个差役一瞥,然后就仰脸望 著屋包,再也不理他们。 两个差役交换了一下眼神,两张脸上,都有些挂不住。其中一个,用公事公办 的口气问:"你就是赵甲吗?" 公爹睡著了一样。 "俺爹上了年纪,耳朵背。"小甲气哄哄地说,"你们大声点!" 差役提高嗓门,说: "赵甲,兄弟奉县台钱大老爷之命,请您到衙门里走一趟。" 公爹仰著脸,悠悠地说: "回去告诉你们钱大老爷,就说俺赵甲腿脚不便,不能从命!" 两个差役又一次交换了眼色,其中一个竟然"噗嗤"一声笑了。但他脸上的笑容 马上就收敛了,露出了一副嘲弄的表情,说: "是不是还要让钱大老爷用轿子来抬您?" 公爹说:"最好是这样。" 两个差役憋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他们笑著说: "好好好,您就在家等著吧,等著钱大老爷亲自来抬您!" 差役笑著走出俺家的堂屋,走到院子里,他们的笑声愈加嚣张起来。 小甲跟随著差役到了院子,骄傲地说: "俺爹怎么样?谁都怕你们,就是俺爹不怕你们!" 差役看看小甲,又是一阵大笑。然后他们歪歪斜斜地笑著走了。他们的笑声从 大街上传进俺的耳朵。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俺公爹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笑。 小甲进了屋子,纳闷地说: "爹,他们为什么要笑?他们喝了痴老婆的尿了吗?俺听黄秃说,喝了痴老婆的 尿就会大笑不止。他们一定是喝了痴老婆的尿了,一定是,可是他们喝了哪个痴老 婆的尿了呢?" 公爹显然是对著俺说话而不是对著小甲说话: "儿子,人不能自己把自己看低了,这是你爹到了晚年才悟出的一个道理。高密 县令,就算他是老虎班出身,也不过是个戴水晶顶子单眼翎子的五品官;就算他的 夫人是曾国藩的外孙女,那也是死知府比不上活老鼠。你爹我没当过官,但你爹我 砍下的戴红顶子的脑袋,能装满两箩筐!你爹我砍下的那些名门贵族的脑袋,也足 能装满两箩筐!" 小甲咧著嘴,龇著牙,不知道他听没听明白他爹的意思,俺当然是完全彻底地听 明白了公爹的意思。跟了钱大老爷这几年,俺的见识的确是有了很大的进步。听了 公爹一席话,俺的心中一阵冰凉,身上的鸡皮疙瘩突出了一层。俺的脸一定是没了 血色。半年来,街面上关于公爹的谣言小旋风一样一股一股地刮,这些谣言自然也 进入了俺的耳朵。俺□著胆子问: 公爹……您真是干那行的? 公爹用他那两只鹞鹰一样的眼睛盯著俺,一字一顿地。仿佛从嘴里往外吐铁豌豆 一样地说:"行、行、出、状、元!知道这话是谁说的吗?" 这是句俗语,人人都知道。 "不,"公爹道:"有一个人,专门对我说的,知道她是谁吗?" 俺只好摇头。 公爹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双手托著那串佛珠──檀木的闷香又一次弥漫了整个 屋子──瘦削的脸上镀了一层庄严的黄金,他骄傲地、虔诚地、感恩戴德地说: "慈禧皇太后!" 第二章 赵甲狂言 读莫言小说(四) 读莫言小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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