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橋夜泊》辯析 唐朝的張繼寫過一首著名的詩,就是《楓橋夜泊》。我這裡的“辯析”的“辯”是辯護、辯解的意思,“析”是分析的意思。 全詩如下: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 這是一首優美的詩篇。 宋代的歐陽修提出質疑:“詩人貪求好句而理有不通,亦語病也。如唐人有云‘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說者亦云句則佳矣,其如三更不是打鐘時。”從此後,歷代的文人對此詩提出許多非議。 但那些非議基本都是自己無知而導致的。 先不說歐陽修的立論的基礎就是錯誤的。寫詩不是寫科學論文,必須嚴格按照現實來描寫。何況,中國古代基本沒有嚴格意義上的科學論文。歐陽修只是文人,而不是詩人,雖然他也寫過詩。他此點的評論是沒有太大意義的。 其他文人又提出一個類似的指責,就是烏鴉在半夜時分是不鳴叫的。此點影響了許多人。《唐詩鑑賞辭典》中這樣解釋此點的:“樹上的棲烏大約是因為月落前後光線明暗的變化,被驚醒後發出的幾聲啼鳴。”這位作者首先接受了指責者暗中假設的前提:寫詩必須是嚴格的寫實描寫。他設想是月落時導致樹上的烏鴉叫幾聲。也就是說:此時附近樹上的烏鴉叫是它的“特異性”而導致的。網上另一位談論此詩的作者做相似的辯護:“上弦月升起得 早,到‘月落’時大約天將曉,樹上的棲鳥也在黎明時分發出啼鳴。”這裡把烏鴉的鳴叫改成了黎明時分。並且作者又暴露了他自己的無知:上弦月落時是近黎明了。他大概認為,月亮不會在半夜時分落山! 這真是越辯越糊塗啦。 我們認為:上述的辯解是錯誤的,並且根本沒理解該詩描寫的意境。 首先我們必須明白一點,就是寫詩不是必須如實描寫的。 先說烏鴉在夜裡會鳴叫嗎?烏鴉和多數鳥一樣,在夜裡一般是不飛的,也不鳴叫的。但在天剛黑了時,有時一群烏鴉會飛行的,有時也會叫的。我自己就聽過烏鴉在黑夜來臨時在叫,我倒是沒有在半夜時分聽見烏鴉叫。 曹操的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看來,曹操認為烏鴉在夜間會飛的。 魏明帝,就是曹丕的兒子作的《夏門》詞(那是皇宮裡樂隊用來演唱的歌詞):“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卒逢風雨,樹折枝摧。雄來驚雌,雌獨愁棲。夜失群侶,悲鳴悲回。”他認為,烏鴉失去伴侶,在夜間悲鳴。 更重要的一點,古人對於書上描寫的東西,通常會搬起詩里,即使他不相信那樣的描寫。 張華的《禽經注》說“烏之失雌雄,則夜啼。”這句話就是古代的思維方式和描述語式。烏鴉是終身一夫一妻制。這是真實的。張華是說,烏鴉的雌和雄失去了對方,則會在夜間鳴叫。這是此句話表達的意思,但烏鴉是雌雄都會叫嗎?我不清楚。張華的描寫是否很真實,我也不知道。但只要有了這樣的根據,其他的文人就據此大加引用。李白演化《孔雀東南飛》的意境,作詩一首《廬江主人婦》,它的最後一句是:“城烏獨宿夜空啼。”這顯然是把張華的話拿來,比喻人失去配偶,在夜晚哭泣。 張繼有了這樣的根據,就在詩中寫烏鴉在夜間鳴叫,這是非常自然的。 另外,中國古代的樂府中有一詞牌名是《烏夜啼》。《樂府古題要解》:“《烏夜啼》,宋臨川王義慶所造也。宋元嘉中,徙彭城王義康於豫章郡。義慶時在江州,相見而哭。文帝聞而怪之,征還宅。義慶大懼,妓妾聞烏夜啼,叩齋閣雲‘明日應有赦。’及旦,改南兗州刺史。因作此歌。”這裡的宋是南朝的劉宋,而不是唐後的趙宋。這裡說明,當時認為烏鴉在夜間啼叫是吉兆,不像今天認為是不吉利的徵兆。 那些責怪張繼在詩中寫烏鴉夜啼的人,他們既沒讀過許多古書是如何寫的,也沒明白古人是如何思維的。 月亮在農曆的三十或二十九的晚上,根本不會出現在天空。“初一升,初二長,初三晚上出月牙。”這是百姓的諺語。在初三的晚上,傍晚時分,太陽剛落山,一個狹小的月牙出現在西部的天際。隨着地球向東轉,那個月牙不久就落下西山了。 由於月亮繞地球的公轉的周期和它自己的自傳周期嚴格相等,是二十七天多一點。在同一地點,每天的同一時刻,天空的月亮向東移動大約是十三度多一點的。隨着月亮向東的移動,它落山的時刻也越來越後。大概在農曆初七、八的時候,月亮大約是在半夜時分落山。 至於半夜敲鐘的習慣,宋陳岩肖著《庚溪詩話》云: 姑蘇楓橋寺,唐張繼留詩曰:"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六一居士《詩話》謂"句則佳矣,奈半夜非鳴鐘時。 "然余昔官姑蘇,每三鼓盡四鼓初,即諸寺鐘皆鳴,想自唐時已然也。後觀於鵠詩云:"定知別後家中伴,遙聽維山半夜鍾。"白樂天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鐘聲 後。"溫庭筠云:"悠然旅榜頻回首,無復松窗半夜鍾。"則前人言之,不獨張繼也。又皇甫冉《秋夜宿嚴維宅》云:"昔聞開元寺,門向會稽峰。君住東湖下,清 風繼舊蹤。秋深臨水月,夜半隔山鍾。"陳羽《梓州與溫商夜別》亦曰:"隔水悠悠午夜鍾。"然則豈詩人承襲用此語耶?抑他處亦如姑蘇半夜鳴鐘耶? 有的文章說:張繼半夜聽到的鐘聲叫定夜鍾。古代蘇州寺院有半夜撞鐘報時的習俗,名為定夜鍾。大概在南北朝時期,蘇州的寺院就開始撞定夜鍾了。據 《南史》記載,丘仲孚少時讀書就“以中宵(半夜)鐘鳴為限”。到過蘇州的許多詩人,如白居易、王建、許渾皇甫冉等,都曾寫過歌吟定夜鐘的詩句。另外,夜半 鐘不僅古時有,今天也有;不僅南方寺院有,北方寺院也有。1987年7月14日《北京晚報》“百家言”欄內載袁翰青《“夜半”確有“鐘聲”》一文,文中作者說到他年輕時“家居故鄉南通,就曾多次聽過‘夜半鐘聲’”。 這樣看來,那些對該詩的指責都是不成立的。 張繼創造了一個獨特的意境,來表達了他複雜的情感。一個遠遊的羈旅,在船上無法入眠。點點魚火在閃爍着。“月落烏啼霜滿天”,這不是說,月亮落山了,烏鴉在啼叫,詩人看見霜滿天。月亮落山了,哪裡還能看見霜滿天的景象?那樣理解詩,不是傻子嗎?這表達的意境是,無法入眠的詩人,在夜間聽見烏鴉在啼叫,那引起了他對遠方家鄉妻子的思念。這正是李白引用的意境,也是魏明帝詞中用的意境。詩人四處尋覓,只見月光閃爍在河面上,遠處陸地上白霜滿地,朦朧閃爍,空氣中搖曳閃光,像是白化化的霜華鋪滿了天空。“霜滿天”是既形像又準確。若說“霜滿地”太流於俗氣。如果你從來沒有在月光下獨處野外,四處尋覓,朦朦朧朧,地面和天空似乎在遠處合為一體的體驗,你幾乎無法理解這樣的景色。張繼的描寫真是異常的真實。詩人驀然回首,猛然發現月亮已經西落了。 就在詩人感情激盪的時刻,遠處的報時的鐘聲撞到了他的耳膜。他才知道,此時已是半夜時分了。這更使得詩人惆悵的情緒更加增添了幾分孤寂和無奈。 古人通常是無法知道準確的時間的,一般的方法是:白天看太陽在天空的位置,夜間觀察不同季節時分星星在天上的位置,來估計大概的時間。最容易的就是看北斗七星勺子指向來估計時間。每天的同一時刻,北斗的指向在慢慢變化的,一年中正好轉一周,半年中轉180度。必須對北斗的方向很熟悉,才能估計比較準確的時間。許多古城中都有鐘樓、鼓樓或鐘鼓樓。鐘鼓樓的作用是向全城人授時。相當於今天的授時台。那麼那些授時的人是根據刻漏來報時的。刻漏是需要專門的人不間斷的維護和察看才行的。沒有條件的地方,大概也是靠觀察星星的位置來估計時間的。那麼陰天時怎麼辦?古人不需要知道精確的時間的。他們又不趕火車。寺廟的鐘也應是報時用的。 張繼在船上,若沒有鐘聲報時,他無法準確知道是否是半夜了。當然,若他對月亮的運行規律很熟悉,他根據當時是農曆的初幾(初七、八),看到月亮落山了,可推斷出來是近半夜時分了。 這首詩僅是幾幅靜止畫面的描寫,卻濃重渲染了詩人那種悵然若失,孤單寂寥的思鄉感情。用烏鴉叫不叫來苛求詩人,那是完全沒有理解詩人慾表達的意境和情感。 張繼就因為這首詩而大名不朽! 更有人考證詩中的“月落”、“烏啼”和“江楓”都是橋名、山名或地名。就算作者的考證再準確,寒山寺周圍真有這些地名,而詩人羅列一系列名字有何意義?我們姑且把這樣的考證看作是瘋話,這樣更好一點。 一首優美的詩篇,不會因為某些人的指責而被公眾拋棄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