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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不能多喝酒的年岁怀念痛饮一醉 |
| 旅居德国的诗人廖亦武喝多了说醉话、昏话:酒,是民主社会的原始温床,知识分子应该多喝。高兴了喝,不高兴了也喝,朋友喝,独自喝,与那些不相干的底层民众一块喝……如果觉得无聊、无味儿,就把古书当作下酒菜,把嵇康和阮籍也都当作下酒菜
老高按:活了半辈子,老婆有一项要求,数十年来如一日,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餐餐讲——“少喝酒”。其实我喝酒早就与日俱减,从二十多岁当插队知青、冶金青工时与人斗酒能喝下大半瓶武汉烈酒“黄鹤楼”,到如今在开party时也不过浅抿一杯红酒,早就是“好汉不提当年勇”了。
记得八十年代初在北京工作期间,正逢好友、写下《将军,你不能这么做》的诗人叶文福挨整,几年得不到解脱,检讨期间,被禁止离开工程兵总部大院,我就隔三差五拎一瓶白酒去看他。他虽有诗情诗才,却不胜酒力,进口数滴便脸红脖子粗地告诉我,他到了极限了,于是全都归我。也没下酒菜,他见我来了,跑到正在打烊的小卖部,买二、三两蚕豆,就足够让我们俩喝得昏天黑地了。喝到深夜,跟他告别,独自踉踉跄跄地坐北京地铁一号线末班车回家……
辛弃疾词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而今关山迢遥,尤其是在叶文福被关了一阵,后来又得了癌症动了手术之后,我也想问:“叶兄老矣,尚能饮否”?
想想这些往事,感到自己也果然是老了不少,尼采所说的“酒神精神”在我身上基本已经丧失殆尽,何况还有妻子对我健康的严加监管,内化为我内心的自律,难得有那么几回,在不用开车回家的party上“偶尔露峥嵘”!
中国咏酒的名诗、与酒有关的轶事车载斗量,数不胜数。但今天我心中率先浮现的,却是艾未未的父亲,老诗人艾青的那一首写得并不太好、也不那么出名的《酒》,什么“她(当然是指酒,不知他老人家为何用女性的“她”?)是欢乐的精灵/哪儿有喜庆/就有她光临”“她真是会逗/能让你说真话/掏出你的心”“她会使你/忘掉痛苦/喜气盈盈”之类,老诗人还要说教:“你可要当心/在你高兴的时候/她会偷走你的理性”云云。但此诗起始一段概括酒,十分精辟,难怪后来也屡屡被人引用,或者套用:
具有火的性格
水的外形
妙吧!
(提请注意:这是我引用的艾青的诗。希望那位网名叫“华山”的读者,不要哪天又把这些引用的句子说是老高写的,将侵犯知识产权之帽不由分说就扣在我头上,让我哭笑不得——见前几天我的博客文章后面华山的跟帖)
今天突然想起“酒”,是因为另一位中国诗人,现在德国的廖亦武,早些日子发来一篇散文《魏晋酒狂》,我一直没来得及拜读,今天才读了。记得去年9月,廖亦武来新泽西演讲,居然在演讲前对主办单位——华光文化协会会长吴康妮女士提出來,能否喝点酒,他的演讲将更提高兴致,发挥出色。吴女士主持过无数演讲会,从来没有听说哪位演讲人提过如此异想天开的要求,婉言而又坚决地拒绝了。当天晚上,在朋友家,廖亦武与大家聊天,人手一杯红酒,果然他谈兴大发,比在演讲会上的口才高出几个档次。
黄鹤楼酒如今装潢如此豪华了,不知卖到什么价。当年可就是一块多一瓶。
魏晋酒狂
廖亦武
有个秋夜,有个晋朝人,在自家院落,在水一般流淌的月光中,一杯接一杯喝酒,然后吟诗。在中国古代,凡念过几年书的,喝点酒,一般都要吟诗。但是老婆没念过书,所以不懂;儿女没到念书的年纪,所以也不懂。
诗人一缺知音,就非常郁闷。老婆连连叫进屋,他故意没听见。他举杯邀请月亮下来一块喝酒,可月亮不理睬。于是,他开始思念远方的朋友。
现代有钱人,动不动坐飞机,已经不晓得思念为何物;现代普通人,钱不够,火车和汽车还是可以坐的;如果一时抽不开身,通过互联网,就能无休止的聊天,一直到没话找话,彼此都厌倦。而在古代,思念是个非同小可的东西。“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江水”。连喝水都勾起思念,更何况喝酒了。
于是这个酒后诗人,通宵失眠,熬到天门微开,竟带着醉意上路了。他骑着一匹毛驴,晃悠晃悠,全然不考虑何时能到,也不太考虑即使到了,朋友在不在家。这一路走走歇歇,跋涉山山水水,幸好沿途还有些村庄,他总找得着遮风避雨之处。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他和毛驴居然都没冻死累死。可胡须和驴尾巴却渐渐花白了。艰辛的旅途中,他又吟了不少诗;因为吟诗,他多次迷路,可还是绕回了正道。
他终于在某个黄昏抵达。在篱笆外大呼小叫。毫无精神准备的朋友惊愕半晌,回过神,当然大喜过望。两人拱手相让,钻入茅屋。臭味相投,洗澡更衣就免了,还是径直落座、煮酒吟诗吧。每逢佳句,必称“妙哉”,而每逢绝佳句,必连称“妙哉”,还相互作揖、干杯、开怀畅笑。古代的酒,都是自然发酵,度数偏低,不像如今这么多勾兑的假酒。所以“酒逢知己千杯少”,两人的肚皮,到底灌入了几坛几瓮?或者如大名士阮籍,一头将酒桶撞破,惹来一群猪和自己共饮?不晓得。
总之,烂醉如泥的下场是难免的。人生如梦,他颠簸数千里,折腾大半年,不就是为了烂醉如泥?在家里可以喝,沿途无数客栈也可以喝,却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那种回味儿。
满足了,天也亮了。足矣足矣,他念叨着,自酒桌边起身,伸个懒腰,也不惊动依旧鼾声如雷的朋友,就径直出门,牵出毛驴,踏上回家的归途。
他还会遭遇什么?这是不可思议的短暂的晋朝,在中国历史上,又叫魏晋。曹操父子犯上作乱,废东汉末代皇帝,结束三国鼎立,抢了江山;司马昭父子也犯上作乱,毁曹魏朝廷,抢了江山。都是心狠手辣的强盗,摇身一变称帝,老百姓还有啥盼头?知识分子就更没盼头了。
刀俎在人,鱼肉在我,要苟活下去,就得装糊涂,就得嗜酒如命。别说不远万里买醉值得,就是立即醉死也算不错。名士刘伶出门,都让仆人们扛着棺材跟着,并再三叮嘱:万一喝多,醒不来,就随便挖个坑埋掉。幸而那时,朝野君臣都贪恋杯中物,所以当刘伶脱光衣裤,口吐狂言,声称天地是他的内裤,所有人都在他的裤裆里时,不但没被拘留,还被认作明星,受到狂热追捧。
作为时代风尚,酒疯子的姿态五花八门,除了刘伶式的“裸饮”,还有“巢饮”,也就是爬上大树,学鸟儿筑巢,然后整日高高在上,仰躺着喝;“徒饮”,把家俱统统扔掉,只剩空房,在家徒四壁中独酌;“罪饮”,戴着木枷刑具喝;“偷饮”,夜半三更,把一杯酒搁大街中央,然后学贼,躲躲闪闪地喝。
于是,得风气之先的知识分子,酒量也水涨船高。碰面了,废话少说,喝吧。阮籍、嵇康、山涛、刘伶、向秀、阮咸、王戎,名气和傲气不相上下,就隔三岔五,在京城的某片竹林中,饮酒嬉戏,史称“竹林七贤”。
朝廷的耳目密布,这些人精,酒醉心明白,自然不会牵扯敏感话题。但内心的苦闷只有天晓得。有一次,阮籍憋不住,拍桌子感叹“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竟转眼就被特务部门详细掌握。阮籍受到追查,急忙诅咒,绝无半点指桑骂槐、影射朝纲之意。竖子者,我等竹林七贤也,酒囊饭袋也能成名,难道不是世无英雄么。
皇帝听罢汇报,认定阮籍在曲折表达自己怀才不遇,就连称“好办”,封他个比较大的闲官,也算昭告天下,本朝落实知识分子政策。阮籍听到风声,忧心如焚,就提前狂饮几大壶。一会儿,吆喝声传来,陛下的特使登门造访,眼看要当面宣读“圣旨”,也就是“最高委任状”了,却不料阮籍来不及跪倒,就栽倒了。大伙手忙脚乱,将他扶起,灌了几口凉水,竟造成哇哇呕吐。接着再度栽倒,在污秽之中鼾声如雷。钦差久闻这家伙放浪形骸,就哈哈一笑,耐心等吧。头天没醒,第二天也没醒,第三天还不见醒的迹象。钦差沉不住气了,终于拂袖而去。如此醉鬼也当官,那朝堂岂不成超级酒缸了?
那厢皇帝收回“圣旨”,这厢阮籍立马就醒。接着又是醉。朋友被抄斩,赶去杀场喝,老母病死了,在葬礼上喝。有道学先生指出:天下以孝为本,如此没心没肺,还像个人么?可豺狼当道,谁又活得像个人?如果你真敢像个人,不定哪天就会被当作畜牲宰掉——比如孔子后嗣孔融,就因为发偏激牢骚,强调了“曹氏篡位”,即招惹杀身之祸。他的两个儿子,不过八、九岁,在动荡中早熟,劫数难逃时,居然从容留下“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千古哀鸣。
竹林七贤都擅长古琴,而阮籍尤为突出。他的《酒狂》,丝弦骤起骤落,剑影刀光,人鬼神纠缠不休,却以“仙人吐酒”,也就是翻江倒海的“呕吐”刹尾。这在中国乃至世界音乐史上,均属绝无仅有。据史料记载,他经常和一个叫孙登的道士结伴远足,一时兴起,就各占山头,冲着万丈深谷,发出阵阵嘶吼。古代的文人雅士,把这类凭空吼叫称作“啸”,而且分“尖啸、低啸、歌啸、长啸、短啸、狂啸、浪啸”等品种。
阮籍和孙登的啸,是隔着沟壑,你一声,我一声,相互应答,互相追逐,互相碰撞。两边心意相通,啸音也就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重重叠叠,直至风起云落,吐尽胸中块垒,暮色一片苍茫。
阮籍的人生四绝:酒,琴,啸,轶闻,令人拍案称奇。后世效仿者不计其数。《世说新语》里,讲阮籍受樵夫指点,不辞辛劳,前往苏门山会神仙,果真在最高峰见着了。那是个白胡子老头,阮籍不拘礼法,与之并肩抱膝,临渊而坐,接着打开话匣子,评古论今,滔滔不绝。而神仙却一声不吭。阮籍不管不顾,继续演说,直到口水快干了,神仙仍然不吭气,只凝视着他,连眼珠子也不转动。阮籍不高兴,就突然狂啸,神仙这才点头说:你再来一次。于是阮籍又一阵长啸,尽情尽兴了,方起身下山。他绕过一匹梁,翻过一面坡,正疑惑呢,脑后却传来巨响,犹如许多军中战鼓在敲,一浪接一浪,在山林中激荡。原来是神仙在啸。
与阮籍交情最厚的嵇康,却没这么幸运。阮籍的人生四绝,嵇康或许都不差,可嵇康为人耿介,不知变通,对家国大事有自己的看法。当然阮籍也有自己的看法,但他学会了闭嘴,哪怕愤怒之极,也就翻白眼给你看;而嵇康却耐不住,时常酒后任性,发表奇谈怪论,甚至惊世骇俗之论。比如竹林七贤之一,也算自己好友之一的山涛,熬不过寂寞,就巴结权贵,想入朝做大官。嵇康竟连夜写下《与山巨源绝交书》,痛斥其人格低劣,与奸佞同流合污,简直丢古今清流文人的脸。由于《绝交书》出自名家之手,言辞铿锵,文采飞扬,且清楚地划出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道德底线,令人击节感叹,所以在京城内外不胫而走,被纷纷传抄。“洛阳纸贵”这个成语,就这么来的。
可嵇康的末日也随之降临。他被逮捕,打入死牢。这是震惊全国的特大文字狱,同今天一样,独裁者对知识分子采取了“收买”和“打压”,特别是影响广泛者,特务部门会估量其身价,看能否通过公开或暗地收买,使其“安分守己”。否则不然,就毫不手软,杀一儆百。
当局以为,除掉嵇康,就能吓退大伙儿,让国家恢复“法制”,恢复连狗都不敢乱叫的“清明”。不料嵇康在刑场弹奏《广陵散》,颂扬刺客,并仰天长叹“绝矣”。一石激起千重浪,其断头当日,就有三千太学生,相当于如今三千博士,联名上书朝廷,请求以嵇康为师。政治犯岂能竖为道德楷模?圣上当然不批准。
可历史长河中,皇权算个屁。而魏晋因为有了不识时务的美男子嵇康,才有了文化脊梁,有了酒气弥漫的时代风度。我曾说过:酒是民主社会的原始温床,广大异见知识分子应该多喝。朋友喝,独自喝,与那些不相干的底层民众一块喝。如果觉得无聊无味儿,就把古书当作下酒菜,把嵇康和阮籍当作下酒菜,在热血幻觉中同警察,同线人,同扑过来咬你的疯狗博弈。或许明早醒来,你已经躺在监狱里,但下场不会比阮籍更好,比嵇康更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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